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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和而不同”

作者：金綱

來源：作者授權(quán)  儒家網(wǎng)  發(fā)布；節(jié)選自《論語鼓吹》（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出版）

【作者按：其中，關(guān)于雅斯貝爾斯的一段議論，最早刊載于《北方文學(xué)》，大約80年代末某一期。關(guān)于《古蘭經(jīng)》一段引文下的討論，可能是國內(nèi)學(xué)者最早講述伊斯蘭多元價值觀的文字?！?/span>

【原文】13?23

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span>

……

就中庸哲學(xué)思想言，“和而不同”就是中道。以為“異端”必不可存，倡你死我活，是左道；以為“異端”勝我多多，倡舉國而降，是右道。就文明大勢而言，遜于我者，我不輕鄙；優(yōu)于我者，我不艷羨；本位在我，凡通于論者，論之；不通于論者，存之；治道同者，共謀之，治道不同者，各謀之。如此而已。

相信這就是先儒真面目。

《中庸》有言：

“仲尼祖述堯舜，憲章文武，上律天時，下襲水土。辟如天地之無不持載，無不覆幬；辟如四時之錯行，如日月之代明。萬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為大也！”

孔子繼承堯舜思想，以文王、武王為典范，向上遵循天時，向下符合地理。就像天地那樣無不承載，無不覆蓋。又好像四季的交錯運行，如日用的交替光明。萬物并行生長而互不妨害，諸道并行而互不沖突。小的德行如河水一樣流淌不息，大的德行使萬物敦厚淳化。這就是天地所以偉大的地方！《中庸》本章所言，為儒學(xué)重要文明。這里以天地之偉大來比況孔子之偉大，盛贊孔子之德行，或許有溢美之辭，但論孔子儒學(xué)主旨為“中庸之道”，確實是允當(dāng)?shù)??！吨杏埂匪摗叭f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保褪恰昂投煌?。這是人類最為動人的思想之一。它與基督教神學(xué)的寬容精神，與古典自由主義思想，與現(xiàn)代民主觀念，現(xiàn)代理性交往情境，均有價值上的關(guān)聯(lián)?；蛘呖梢哉f，它們是人類思想同一性的邏輯表征。說儒學(xué)具有包前孕后的功能，主要就是基于儒學(xué)“和而不同”的表述完成判斷的。

世界很大。知識和理性的有限性決定了人的有限性?？鬃尤绻J(rèn)為自己的學(xué)說是天下唯一的真理，就不會說出“和而不同”的話語?？鬃又雷约旱膶W(xué)說是天下多維思想的一維。

人類的生命流程，迄今為止，并不能令人類自己滿意。于是古今中外各路先知、圣哲、思想家們就以天降大任于斯人的弘毅胸襟，擔(dān)負(fù)起了指導(dǎo)人類生命流程的使命。假如把他們的主張開列成一張清單，就會發(fā)現(xiàn)，他們所給出的一副副濟世良方都是“不同”的。譬如，釋迦牟尼寄托于勘透人生無常的智慧解脫或曰涅盤；穆罕默德寄托于一神信仰的真主拯救；墨子寄托于人間的“兼愛”；莊子寄托于“逍遙游”；六祖慧能寄托于“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的頓悟法門；亞里斯多德寄托于理性的弘揚；笛卡爾寄托于“自由意志”；斯賓諾莎寄托于對必然性的認(rèn)知；尼采寄托于有訓(xùn)練的自足的新人種；弗洛伊德寄托于對潛意識心理奧秘的真實認(rèn)識；馬克思寄托于社會的革故鼎新……孔子知道所有的先知、圣哲、思想家，都是有限的。更知道“孔子儒學(xué)”不過是與他們“并行而不?！钡乃枷雽W(xué)說之一。各路先知、圣哲、思想家的種種寄托匯合成人類的精神潛流，與生命流程一道，浩浩蕩蕩趨奔著人類的命運?，F(xiàn)代思想者矚目于匯注這精神潛流的生命本體，且將目光蔓延于生成了這精神與生命的浩渺時空時，會有一種立于崖巔俯臨萬仞的暈眩。此時，思想者就有望進入形上境界反觀人類自身。那是一種被靜悄悄的東西包圍了的感覺。那東西無以名狀，似乎不可能以人間地上的完整實在呈現(xiàn)出來。它或者就是天國星空的自在？“自在”涵容了生命，亦且涵容了精神。有如波狀運動之于它賴以傳播的介質(zhì)，它不可能逃逸于介質(zhì)之外，但介質(zhì)卻是永恒靜寂的。精神的東西被外在于精神的東西荒涼而又沉寂地規(guī)定著，存在主義哲學(xué)將這種現(xiàn)象抽象為“超越”。

“雅斯貝爾斯說，只有當(dāng)存在者把自己完全獻給他所認(rèn)定的唯一真理，為了這唯一真理，他在必要時可以獻出他的生命，他才是存在的。但同時這存在者也知道，其他的存在者獻身于和他不同的其他真理，他們也把這些真理看作是唯一的，而正因為憑借他們的獻身，他們也是存在的。因此，雅斯貝爾斯推斷出，在每個人和他的真理之上應(yīng)當(dāng)有某種原因把不同的個人和他們各自的真理、以及他們的設(shè)計和差別都完全調(diào)和起來。這種東西就是超越?！保ㄗ?華爾《存在哲學(xué)》）

張君勱也說：

“我們可以確切地假定：在這個世界里，不只是一個真理，而是有許多真理。為了生命的存在，我們認(rèn)為具有知識并不是使人類幸福的唯一途徑，而是知識必須合乎道德的標(biāo)準(zhǔn)?！保ā吨袊F(xiàn)代化與儒家思想復(fù)興》，臺灣《再生》，1973年2月，第十九期）

“知識必須合乎道德的標(biāo)準(zhǔn)”，就是張君勱式的表述，他應(yīng)該認(rèn)定這是“唯一的真理”，但同時也認(rèn)識到還有更多人也在認(rèn)定另外的“唯一的真理”。這就是大儒面目。

唐君毅也說：

“人總應(yīng)當(dāng)尊重他人之所信。無論人信什么，他只要是真誠的信，我們便當(dāng)尊重他之所信，并且肯定他的信仰，在人之自由信仰中有他的地位。他的宗教、他的圣人，與他的《圣經(jīng)》，都是當(dāng)存在的宗教之一，可能的圣人、可能的《圣經(jīng)》之一。”（《中華人文與當(dāng)今世界補編》706頁，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5年11月）

世上的真知都明白這個道理。譬如《古蘭經(jīng)?第二十九章?蜘蛛（安凱逋特）》就說：

“除依最優(yōu)的方式外，你們不要與信奉天經(jīng)的人辯論，除非他們中不義的人。你們應(yīng)當(dāng)說：‘我們確信降示我們的經(jīng)典，和降示你們的經(jīng)典；我們所崇拜的和你們所崇拜的是同一個神明，我們是歸順?biāo)摹！保ㄖ袊鐣茖W(xué)出版社1981年馬堅譯本，307頁）

這可能是《古蘭經(jīng)》最重要的言說之一。它與人類最可珍貴的寬容精神直接相通。這或許可以成為伊斯蘭與國際社會交匯融合的最重要的經(jīng)典依據(jù)。許多閱讀《古蘭經(jīng)》的朋友對真主的這一言說，沒有給予足夠的重視。

亞斯貝爾斯的“超越”感，是一個重要思想。它澄清了許多堅信自我道義的學(xué)說為什么能夠容納寬容其它學(xué)說的原因。自由主義學(xué)說，它的學(xué)者，堅信自由主義的正當(dāng)性，但并不排斥其他學(xué)說，如保守主義、社群主義等等。對于極權(quán)主義學(xué)說，自由主義也并一定主張武器批判，而是訴諸于批判的武器。真知的“超越”感，是一種恢宏大氣而又樸素簡單的感覺抽象。一般來說，越是有這種“超越”感，越是容易感覺到人的理性有限性；越是感覺到人的理性有限性，也越是能夠感覺到這種“超越”。相反，那些愚妄、驕狂，認(rèn)為天下唯我正確，他人皆為荒謬的思想，是不可能有這種“超越”感的；而無法感知這種“超越”，也就越容易走向唯我獨尊。在這個多元化的世界上，所有的唯我獨尊都是滑稽的。孔子用“君子”和“小人”來界定這兩種人間現(xiàn)象。

“超越”，是無主詞可覓的。這是一片無主的自在。也許是它太容易令人暈眩了，人們一般較少將目光投向于它。如賈誼《鵩鳥賦》所言：“沕穆無窮兮，胡可勝言？”（“沕穆”，精微深遠(yuǎn)貌）所以孔門弟子慨嘆：“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性與天道”，就是接近于“超越”的實在?？鬃右膊惠p易討論“超越”。在人類認(rèn)知困境中，它具有悖論的性質(zhì)。對這種精神背景幾乎無可企及的最終實在的體認(rèn)，將有可能觸及人類最深的秘密。因為，盡管它必然是外在于人類的靜寂、自在、超越、最終實在，它卻必然是由精神的人的內(nèi)部體驗所得到的東西——或者說，所感覺到的東西。

孔子感覺到了這個東西，所以他會抽象為一種感覺經(jīng)驗，在流失了話語情境的時空中，鎮(zhèn)定地宣告：

“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span>

大賢也感覺到了這個東西，所以他會跟著孔子之后，自信地宣告：

“萬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span>

儒學(xué)為什么是可能的？為什么是可以贏得現(xiàn)代性的？從圣賢的這類感覺中就可以尋求到結(jié)實的答案。

……

責(zé)任編輯：梁金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