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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景耀作者簡介:周景耀,男,西元1981年生,安徽潁上人,清華大學文學博士?,F(xiàn)任職于寧波大學人文與傳媒學院中文系副教授。主要致力于詩學、儒學與跨文化研究。 |
經(jīng)筵上的詩教——談個體德性與傳統(tǒng)政教的關系
作者:周景耀
來源:作者授權儒家網(wǎng)發(fā)表,原載《中國藝術報》
時間:孔子二五七零年歲次己亥三月初八日己卯
耶穌2019年4月12日
張栻(1133—1180),今四川綿竹人,字敬夫,號南軒,南宋大儒,與朱熹、呂祖謙齊名,時人譽為“東南三賢”。作為儒學發(fā)展史上的重要人物,南軒承濂洛風雅,畢生以道濟天下為念,以古之圣賢自期。宋孝宗乾道年間,張栻被招為左司員外郎,兼侍講,入經(jīng)筵,為孝宗講學。為此張栻上《謝侍講表》以示謝恩,并表明報國之志。在表中,他對經(jīng)書所擔當?shù)墓δ苓M行了概括:
竊以剛健篤實,易稱多識之功;緝熙光明,詩著仔肩之義。蓋典學所以建事,而治國始乎修身。厥惟哲王,乃燭大本。此蓋伏遇皇帝陛下德先勤儉,政用中和。
“緝熙光明”“仔肩”語出《詩經(jīng)·周頌·敬之》:“日就月將,學有緝熙于光明。佛時仔肩,示我顯德行?!卑凑罩祆涞慕忉?,這是周成王“自為答之之言”,意思是“我不聰而未能敬也,然愿學焉。庶幾日有所就,月有所進,繼而明之,以至于光明。又賴群臣輔助我所負荷之任,而示我以顯明之德行,則庶乎其可及爾”。這是說,《敬之》含有成王自警之意,張栻引之示于孝宗皇帝,其用意顯然亦在于此?!霸娭屑缰x”的定位源自詩參與政教建設的古老傳統(tǒng),張栻的詩教政治學是這一中國漫長詩教傳統(tǒng)的延續(xù),這種傳統(tǒng)賦予詩以積極性與開放性,認為詩中所言之志可上通于國家之志。上下氣息相通本是常情常理,是故詩天然具有塑造政教秩序的功用亦無須置疑,此即《詩大序》所云:“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故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正因詩具有與世相呼應的特質,故可借之“經(jīng)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
侍講期間,張栻以《葛覃》進講詩之于政教建設的重要意義,全詩如下: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維葉萋萋。黃鳥于飛,集于灌木,其鳴喈喈。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維葉莫莫。是刈是濩,為絺為绤,服之無斁。
言告師氏,言告言歸。薄污我私,薄浣我衣。害浣害否,歸寧父母。
張栻在講義的開篇說道:
二南之詩,圣人示萬世以制治之本源,乃三百篇之綱要,如易之首乾坤然。《葛覃》次于《關雎》,蓋述后妃雖貴,不可忘其初。處宮室之中,而思其在父母家之時;居富貴之位,而念夫女工之勞。感時撫事,而因以起其歸寧之心思。其節(jié)儉敦本,孝愛恭敬,薰然見乎其辭,反復誦詠之,則可以得其趣矣。
他認為二南詩示“制治”之本,為三百篇之綱要,如易之乾坤,即所謂“乾坤者,易之門,眾卦之父母”,由乾坤二卦而眾卦出,可見乾坤之基始意義,乾之大始,坤作成物,陰陽相濟,乃有萬物生化之道。那么,為何二南詩為制治之本、三百篇之綱要呢?《序卦》曰:“有天地,然后有萬物。有萬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婦。有夫婦,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禮義有所錯。”從天地化生萬物到人倫世界,天道人倫整全而一貫,此為中國傳統(tǒng)政治哲學獨具特色之處。置諸人世秩序,其延展之起始與關鍵為夫婦一倫,此亦為傳統(tǒng)政教設置及其得失的起點與關鍵,而在儒家詩經(jīng)學的闡釋傳統(tǒng)中,起于閨門內(nèi)的夫婦之德被視為政教之本,由之推延至閨門之外,以至邦國天下,詩具有這種興發(fā)政治潛能的品質。此即朱熹所言:“舊說《二南》為正風,所以用之閨門、鄉(xiāng)黨、邦國,而化天下也?!薄陡瘃肪尤倨?,《毛序》以為其旨為:“后妃之本也。后妃在父母家,則志在于女功之事,躬儉節(jié)用,服澣濯之衣,尊敬師傅,則可以歸安父母,化天下以婦道也?!睆垨蛘J同這個解釋,他認為“制治”之本蘊于《葛覃》,閨門是化成天下的起始,而其本則在于閨門之德,此為“后妃之本”,此“本”是為人為政之“本”,亦三百篇之綱要所系。故由《葛覃》所示,無論富貴福澤之際,還是貧賤憂戚之時,皆不能失“節(jié)儉敦本,孝愛恭敬”的德性,此為制治之“本源”,南軒以此告誡孝宗立身治國之本,使之不忘其初。張栻立足于此,對《葛覃》的進行了細致深入的解讀。
張栻指出第一章言“后妃”未嫁時,葛葉茂盛、黃鳥和鳴之景,“誦此章,一時景物如接吾耳目中矣”,由景之美與盛,可見人之美及美之盛,由后兩章可知此美更是德之美。第二章言葛成服之不厭,可見其勤勞敦本之意。第三章言思父母,告師氏以言歸,薰然見其“其孝愛恭敬與夫節(jié)儉之意”。張栻由此推演認為,古之明君亦應具備這些美德,“是以古之明君與其后妃相與夙夜警戒,而不敢少忽乎此也”,為此專門立師傅指導、規(guī)范他們的日常行為,誠因“人心易動,貴驕易溺,處其極而無所畏憚”之故。他以周朝為例,指出周自后稷以農(nóng)事為務,歷世相傳,君主與后妃皆須勤于勞作,“其君子則重稼穡之事,其室家則躬織絍之勤,相與咨嗟嘆息,服習乎艱難,詠歌其勞苦,此實王業(yè)之根本也”。在張栻看來,后妃之本在織絍,君主之重在稼穡,二者內(nèi)外有別而一體相應,在政教運行與制度創(chuàng)設的過程中擔負起不同的作用。這一方面顯示出在傳統(tǒng)政教結構中,作為“后妃”的女性的積極意義與重要價值。在此結構中,女性被賦予一種基于其自身原初特性的身份定位,女性在此定位中,如其所是地進行“王業(yè)”之建設。正因“后妃”在政教運行中不可或缺的作用,張栻在《經(jīng)筵講義》中一再強調(diào)“治外必先治內(nèi)”“治國必先齊家”的重要性,他對《螽斯》《兔罝》《汝墳》《鵲巢》《騶虞》《綠衣》《燕燕》等詩的闡釋亦以此為旨歸。
另一方面,“王業(yè)之根本”在于后妃與明君的德性,德性之根本在于要像民眾那樣躬親農(nóng)事,以此體驗稼穡之艱難,以養(yǎng)敬謹之德,使為國者“嚴恭朝夕,而不敢怠也;其必懷保小民,而不敢康也;其必思天下之饑寒,若已饑寒之也”,如此而能“視民如傷”,如是“則百姓之心自然親附如一體”。這一強調(diào)“親歷性”的以民為本的思想,是傳統(tǒng)政治理念極具價值之處,它除了預防治國者在德性上不至“驕矜放肆”外,或也有助于制度建設不至于太過虛妄而不接地氣,由是方能上下相通交流無礙。張栻直言孝宗,三代以后的君王,尤其漢唐中葉之君漸漸遺失了這個品質,不再躬親勞作,不知稼穡艱難,故于己身之省察不足,常常脫離現(xiàn)實,妄為興作,所謂“但見目前一事之辦,一令之行,不知百姓流離痛苦于下”。周公作《七月》,反復說農(nóng)桑之事,作《無逸》,只說稼穡之艱難,用意很明顯,就是讓成王知道“許多辛苦曲折”,如此“自然朝夕敬畏,惟恐失民心”。這樣做,也便保證了“下情通達”,故凡有決策,必不敢草草,其治因而安固長久。張栻進而言之,君主為何要躬親稼穡、視民如傷呢?在他看來,之所以在世間立君主,不是讓君主“立乎民之上”作威作福,而是毫無私心的替百姓做事,故人主之心,當“念念在民,惟恐傷之”。若君主失此心,民之心亦將“泮渙而離矣”。
概言之,無論是強調(diào)男女有別的內(nèi)外共建,還是上下相通的君民一體,在傳統(tǒng)政教秩序中,共同的個體德性建設是政教得以延展的根本起點,因此在中國政教傳統(tǒng)中對個體修身重要性的強調(diào)就顯得尤為突出,它無疑是齊家、治國、平天下得以實現(xiàn)的前提與基礎。正如他解讀《騶虞》一詩時所說的那樣:“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其本一也”。
張栻之所以借《葛覃》“訓導”孝宗,也與當時的歷史處境有關。彼時南宋偏安,內(nèi)憂外患,連年戰(zhàn)爭,至孝宗朝益見疲憊。兼侍講期間,張栻見孝宗意欲不顧民生而伐金,進言告以境內(nèi)“比年諸道歲饑民貧,而國家兵弱財匱,小大之臣,又皆誕謾不足倚仗”的事實,勸其恤民之艱,整頓吏治,暫息征伐之事。據(jù)《宋史·李彥穎傳》載,因張栻這次講學,既言先王正家之道,又因及時事,出語激切,孝宗不悅。李彥穎引《尚書·太甲》“有言逆于汝心,必求諸道”之語勸之,孝宗方釋懷,并感慨道:“使臣下皆若此,人主應無過?!毙⒆谝怖斫饬藦垨蛞栽姙榻痰牧伎嘤眯?。
責任編輯:近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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