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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承作者簡介:朱承,男,安徽安慶人,西元1977年生,華東師范大學哲學博士?,F(xiàn)任華東師范大學哲學系暨中國現(xiàn)代思想文化研究所教授。著有《治心與治世——王陽明哲學的政治向度》《儒家的如何是好》《信念與教化——陽明后學的政治哲學》《禮樂文明與生活政治》等。 |
義利之辯與儒家公共性思想的展開
作者:朱承(上海大學哲學系教授,華東師范大學中國現(xiàn)代思想文化研究所研究員)
來源:《哲學動態(tài)》2019年第5期
時間:孔子二五七零年歲次己亥五月初二日壬申
??????????耶穌2019年6月4日
【摘要】
從儒家的思想史看,義利之辯雖然不能簡單地等同于公私之辯,但是公私問題依然是其核心要義之一。在公共生活中,公義和私利在何種情景下更具有優(yōu)先性的思考,是義利之辯的實質之一。在儒家看來,良好的公共生活,需要個體讓渡部分私人利益來落實公義、成全他人并以此促成社會的大同團結。義利之辯中所展現(xiàn)出來的公共性優(yōu)先原則,在儒家的仁愛學說、大同理想、修身工夫等思想中同樣也有體現(xiàn)。就此而言,義利之辯是儒家公共性思想的邏輯展開。
朱熹說,“義利之說乃儒者第一義?!盵1]義利之辯在儒家思想中占有非常重要的位置,早期儒家思想家對此問題大致都提出過論斷。從孔子提出“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論語·里仁》),到從孟子反駁梁惠王的“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孟子·梁惠王上》),又到荀子說“先義而后利者榮,先利而后義者辱”(《荀子·榮辱》),再到董仲舒的“正其誼(義)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漢書·董仲舒?zhèn)鳌罚缙谌寮业膸孜恢饕枷爰医o義利之辯奠定了“義重于利”“義先于利”的基本基調,對中國傳統(tǒng)義利觀影響巨大,后世人討論“義利”問題,要么延續(xù)孔孟荀董的基本觀點和立場,要么在他們的觀點上繼續(xù)深入闡發(fā),即使是少數(shù)強調“義利并重”“以利為重”的思想家,也必須對孔孟荀董的“義利”觀念予以辯駁,可謂“可超不可越”??鬃右粤x利先后來分別君子與小人,孟子以義利先后來講明治國道理,荀子以義利之別來判斷榮辱之分,董仲舒將孔孟觀念總結成為“以道義壓倒功利”的教條。因此,當朱熹強調“義利之說乃儒者第一義”的時候,實際上是在說,是否堅持“義先于利”“義重于利”是劃分儒家和非儒家的首要標準,更是整個儒家價值立場的核心之所在。雖然“義”“利”二字本身在歷史文獻中存在著不同的解釋,“義”“利”二字往往也可以被綴以“公”或“私”的前綴予以辨析,如“公義”“公利”“私義”“私利”等,也就是說“義”“利”二字自身就分別蘊含公私之分,但是我們大致可以認為,就一般的使用而言,“義”更多的偏向于公義、道義、正當?shù)裙残灾赶?,意味著普遍、長遠、全體的“好處”,具有“公”的意味;“利”則更主要指的是具體團體、具體個人利益,意味著具體、短暫、部分的“好處”,具有“私”的意味。這樣的區(qū)分當然有過于簡單之嫌,但是為了從繁雜的文辭考證中抽離出來直接面對思想本身,抓住文辭豐富含義中的其中一個面向進行深入探析,也具有一定的價值。基于此,我們將傳統(tǒng)義利之辯的義利先后、義利輕重等問題,化約為一個具體的問題,即,對于具體的人或特定的利益共同體來說,在生活中“公義”和“私利”何者更加具有優(yōu)先性,這種優(yōu)先性的判定對于我們的生活具有什么樣的意義?“公義”和“私利”何者具有優(yōu)先性的問題,體現(xiàn)著儒家在公私問題上的基本立場,也意味著傳統(tǒng)儒家公共性思想的邏輯展開。
一、義利之辯蘊含公私之辯
出于為“義”或者為“利”進行辯護的目的,圍繞“義”和“利”二字源始字義的差別性理解,思想史上出現(xiàn)過很多對于義利關系的辨析和解釋,如重義輕利、重利輕義、義利并重,又如義也是利、利未必不義、見利思義,還如將“義”理解為適宜、仁義、公義,又如將“利”解釋為自然之利、私欲之利或者公利、私利,等等。盡管這些論斷都能從文獻上找到相應的依據,但是,如果我們不過分地糾纏于汗牛充棟的文獻記載,采取化繁為簡的態(tài)度,就可以直接面對“義利之爭”所帶來的公共性與私人性的分野問題,并由此反思人們在公義和私利之間的價值選擇,并由此體會儒家在公共性問題上的立場。
談“利”不能拋開對象的問題,如對人類有“利”,或者對自然有“利”,或者對某個個體或者團體有“利”,在價值上是有層級的,在日常生活中人們的道德判斷也是不一樣的。比如說,當我們說某個行為對人類有“利”時,人們的道德評價在很多時候是要高于對個體自我有“利”的,也就是說,對人類有“利”在道德上似乎要高于對個體自我有“利”,這個時候,對人類有“利”,其實已經屬于“義”了。可見,關于義利之辯中的“利”字,拋開具體指稱上的“功利”意義之外,“利”還有個對象性的問題,即“對誰有利”。孟子在勸說梁惠王的時候說道:“王曰‘何以利吾國’?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孟子·梁惠王上》)這里出現(xiàn)了“吾國、吾家、吾身”,從這幾個詞語來看,當人們談“利”的時候,都具有屬己性或排他性的指向,直白來說,就是對“我”或者“我所在的團體”有什么好處?顯然,在儒家的義利之辯的背景下,就“利”的對象而言,是“我”或者“屬于我”的團體,是“私利”,具有私人性意義,而非排除“我”或者“我所在的團體”在外的公共性利益。相對而言,對他人有“利”、對排除“我自己利益”的共同體有“利”,則屬于“義”的領域了。這樣理解,雖然可能有失簡單,但可能會幫助我們形成對于“義利”的直觀認識。也就是說,就對象而言,“利”更多的指向“我”或者“我所在的團體”,而“義”則往往指向排除“個人私利”在外的公共性、普遍性考量。
在儒家思想中,“義”有多解,如“羞惡之心,義也?!保ā睹献印じ孀由稀罚傲x者,宜也,尊賢為大?!保ā抖Y記·中庸》)凡此種種。而義利之辯語義背景下的“義”字,則含有公義、正義的意義?!傲x”,在先秦文獻里多指“宜”,如《管子》里說:“義者,謂各處其宜也。”(《管子·心術上》)大意指的是恰當、應當,具體到儒家思想里,主要說的是合乎“禮”、合乎儒家的價值原則??鬃铀^的“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指的是君子的行事標準在于是否合乎禮義、公義和正義,而小人的行事標準在于是否對自己有好處。另外,孔子說“見利思義”(《論語·憲問》)“見得思義”(《論語·子張》),這里的“得”“利”應該指的是“對自己有好處”,而在這時候,孔子提醒人們不能只想著“對自己有好處”,還要看是否恰當、是否對“公義”有好處,是否對不限于“小我”的公共社會有好處。孟子強調“舍生取義”,“生”是個體性的生命,生命是最為屬己的價值,屬于私利的范圍,而“義”則是具有普遍性、公共性的價值原則,“舍生取義”意味著放棄私利而選擇公義。大致可見,在義利之辯的背景下,相對于“利”的屬己性,“義”具有公共性的意味,強調要人的價值選擇要符合更為公共、更為廣泛、更為永恒、更為普遍的原則,而不僅僅是從“小我”“我所在的團體”利益訴求角度出發(fā)。
由于“義”的公共性指向和“利”的私人性指向,因此將儒家的義利之辯放到公共性論域中予以討論,可能會更加深我們對這一問題的理解。從一定意義上講,義利之辯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公私之辯,故而程頤說:“義與利,只是個公與私也。”[2]陸九淵也從反向來說,“又曰公私,其實即義利也?!盵3]當然,學界也有很多人不同意“義利即公私”的看法。隨著現(xiàn)代性思潮的崛興,肯定私人利益、重視個體性價值構成了反思“義利之辯”的一個思想背景,在這個背景下,一些學者主張將“義利”與“公私”區(qū)分對待之。如,李明輝教授就指出,“在儒家底主流思想中,義利之辯不等于公私之分,因為這兩項區(qū)分不在同一序列上。義利之辯是基本、原則性的區(qū)分,而唯有在這項區(qū)分底前提下,公私之分才有意義?!盵4]也就是說,先有義利后有公私,義利和公私不是一個層面上的問題。陳喬見在討論宋明儒“義利公私之辯”,也引證了李明輝的相關論述,并認為,義與利的區(qū)別,不只是公利與私利的區(qū)別,“把儒家的義利之辯理解為普遍利益(公利)與個體利益(私利)的對立”,是學界存在的普遍誤解。[5]之所以會認為義利不能簡單等同于公私,是因為人們往往會同意這樣一種觀念:“義”是“利”的價值標準,合乎“義”的“利”是值得追求的,因此如果把義利之分等同與公利、私利之別的話,那么可能會走向抑制或否定私利的道路?;谶@樣的前提,李明輝、陳喬見等的論斷,有著重要的意義,那就是存在著一種“合義之利”,不能以義利之辯來否定個體私利,或者說不能以“道德之善”否定“自然之善”,而是要將私利放在公義的規(guī)范下來實現(xiàn)。這些觀點無疑具有現(xiàn)代性意義,對于我們更全面的把握義利之辯有著啟發(fā)意義。
然而,無論是義利之辯還是公私之辯,其本質意義不在于是否要徹底否定個體私利,而在于指導人們在社會公共生活中,如何去認識在義與利、公與私之間的度量取舍問題。換言之,義利之辯、公私之辯,討論的是在公共生活中人們如何進行價值判斷、義利衡量、行為選擇的問題,注重公義和私利在何種情景下更具有優(yōu)先性的思考,而不是公義與私利的互相對立與互相否定。從這個角度看,當我們從公私之辯的角度來審視義利之辯的時候,是選取了義利之辯多維向度的一維,那就是人們在公共生活中如何看待公義和私利、公共生活與私人生活,如何在公義和私利的權衡度量中,尋找到一條合適的道路來實現(xiàn)個體的充分發(fā)展與社會的大同團結,即既尊重個體的自由全面發(fā)展,又重視社會的和諧正義。在這個意義上,我們仍可能從公私之辯的角度來討論義利之辯,并從中來認識儒家公共性的呈現(xiàn)與展開。
從一般意義上來看,“公共性”價值承認并尊重人與人之間的共在事實,體現(xiàn)和反映人與人之間的公共生活的特質,強調人與人之間共同分有的價值觀念與現(xiàn)實利益以及共同遵守和維護的規(guī)則、秩序等。“公共性”一詞是現(xiàn)代性的概念,但“公共”的生活、觀念和思想并非僅是現(xiàn)代社會的產物,而是伴隨著人類生活的發(fā)展始終。人的群體性存在是人的存在樣式,如何從根本上解決人與人、人群與人群之間的社會關系沖突和利益分配矛盾等公共性問題,是伴隨人類文明發(fā)展全過程的。儒家哲學是世界哲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就“公共性”問題而言,儒家哲學也有著其獨特的思想。儒家哲學自創(chuàng)立始,就對公共生活有所思考,就試圖從理論上為共同體生活尋找超越性的根據、探索人性根源、樹立人際交往的倫理原則、確立可供遵循的規(guī)范以及描繪可能的理想社會,在這個探索中所形成的儒家哲學,為傳統(tǒng)中國的公共生活之維護并向良善的發(fā)展,做了重要的思想貢獻,形成了不同于西方世界的中國經驗,同西方思想中的公共性思考一樣,都可以成為現(xiàn)代人思考公共生活諸問題的思想資源之一。義利之辯,涉及到人與人之間的利益分配,涉及到共同體與個體關系,涉及到公義和私利在什么情景下何者更具有優(yōu)先性的辨析,其中所蘊含的公共性思考也可以為現(xiàn)代人建構更好的公共生活提供思想資源和觀念對照,值得我們反復探究。由此可見,從公共性、私人性的維度來討論義利之辯,既具有思想史的價值,也有現(xiàn)實的意義。
二、公共生活中的公義和私利
關于公共性的思考,具體到義利之辯上,儒家的義利主張促使了人們在公共和私人生活中去思考:當公義和私利、公共性與私人性發(fā)生沖突時,究竟何者應該具有優(yōu)先性,為什么會具有優(yōu)先性,在哪種情景下具有優(yōu)先性,這種優(yōu)先性對于人們生活有什么意義?在這些思考中,儒家的義利之辯中所蘊含的公私之爭、公共性與私人性的關系問題得以展開。
如果人的生活處于離群索居的狀態(tài),遺世獨立于世界的某一角落,從來不與其他人發(fā)生交往、交流,那么關于“義利”的討論幾乎無從談起。義利之辯的前提在于公共生活的存在,而公共生活是人類生活的本體論事實。就此而言,只要有公共生活,就會出現(xiàn)義利之爭,就會有公共性與私人性的辯難。流俗的觀點往往將“義”和“利”看成道德和財富之辯,“義”意味著道德,“利”意味著財富,實際上,在公共生活中,人們既需要有道德,又需要有財富,道德對人有“利”,財富也會對人有“利”,應該說二者并不構成一對矛盾。因此,義利之爭不能簡單地看成道德和財富之爭,也不是簡單地看成是“義否定利”還是“利壓倒義”,而要看成在實際的公共生活中,哪種選擇對誰更有“好處”,是對公共生活更有“好處”還是對個體生活更有“好處”,當對個人生活的“好處”損害了公共的“好處”或者說公共的“好處”損害了私人的“好處”,我們究竟應該依據什么價值原則以及究竟該怎么選擇?對誰更有“好處”,這是義利之辯的實質之一。當公共生活與個體生活發(fā)生矛盾時,義利之辯的意義就凸顯出來了,究竟應該選擇公共之善還是個體之善,究竟是公共性優(yōu)先還是私人性優(yōu)先,這些選擇的依據何在,對于這些問題的解答,就是公共生活中的義利之辯的意義之所在。以孟子為例,孟子反對“上下交征利”,“上下交征利”意味著處于各個階層的人都從自己或者“自己所在的團體”之利益出發(fā),來選擇和安排自己的言論與行為?!吧舷陆徽骼睂е碌暮蠊恰耙磺腥朔磳σ磺小保鐣⒁虼硕罎?。出于對人類命運的關懷,孟子反對這種從自我私利出發(fā)的現(xiàn)象,主張人們應該排除自我的私利,而以天下之利為鵠的來做出行為選擇。就“對誰有好處”的問題出發(fā),孟子選擇公共之善、公共性的“好處”,而不是個體之善、個體性、私人性的“好處”。公共生活中要求人們讓渡部分自己的利益實現(xiàn)交往的順暢、社會的和諧,以放棄自己的部分利益來實現(xiàn)社會的大同團結。正如西方思想史上經常出現(xiàn)的國家和政府起源的思想,人們讓渡自己的部分自然權利給第三方(國家和政府),委托他們來裁判人與人之間的利益沖突,同時守護共同體中每個人的正當利益,如此,正常的公共生活才能擺脫“人與人之間永恒斗爭”的狀態(tài)而實現(xiàn)穩(wěn)定和平的秩序。從這個意義上來看,儒家主張義重于利,強調公共性優(yōu)先于私人性,也是一種基于對人性中存在著爭奪性氣質的承認與憂慮,要求人們?yōu)楣驳牡赖略瓌t放棄自己個人的一定利益。故而,當儒家宣傳“義先于利”“義重于利”的時候,實際上是在要求人們讓渡一部分私利來成就公義,成就公共秩序,在“成物”中實現(xiàn)“成己”,保證和平穩(wěn)定的秩序,最終保障每個人的生存利益。每個人都同意放棄部分自己的利益,正常的社會交往才能實現(xiàn),共同體的存在才得以可能,否則,人類的生存就是叢林中的永恒爭斗狀況。
經過對人類長久生存經驗的總結和現(xiàn)代性的洗禮,現(xiàn)代的社會的人們大致都會同意,在一種良好的人類生活中,對于個人和社會來說,公義和私利都是必須兼顧的。無法想見,在沒有公義的社會中更多的人能最大程度的實現(xiàn)私利;也無法想見,缺乏尊重個人私利的共同體是一個公義的社會。如前所述,“義”更多的偏向公共之善,而“利”則傾向于個體之善(或者某個具體的共同體)之善。因此,義利之辯的實質不是“義”和“利”互相傾軋、非此即彼,而是在具體的背景下,是選擇偏向“義”還是偏向“利”,是以公義作為自己選擇的出發(fā)點還是以私利作為言行的根本動機。在儒家的視閾里,實際上更傾向于適度放棄個人的私利,放棄個體之善而成就公共之善,類似于倫理學上提出的最大多數(shù)人的最大利益之原則。在儒家看來,“公”是儒家仁道的真正體現(xiàn),能夠徹底的貫通儒家的仁愛原則。儒家的仁愛原則,可以區(qū)分為“推及及人”之愛以及“普遍”的博愛,“推及及人”之愛,是從自我及血緣關系逐漸向外推至出去,其指向不是自我的滿足,而是在公共生活中來成全他人;“普遍”的博愛,是萬物一體之仁,是“民胞物與”的情懷,是以天地萬物為一體的氣度,也是以公共萬有的外在人物為指向??梢姡寮业娜蕫墼瓌t,展現(xiàn)的是“公共性”原則,強調“公共性”作為旨歸。程顥認為,“仁之道,要之只消遣一公字……只為公,則物我兼照,故仁,所以能恕,所以能愛?!盵6]朱熹說:“將天下正大底道理去處置事,便公;以自家私意去處之,便私。”[7]在儒家學者看來,個體應該從秉持公義的出發(fā)點來思考問題,而不是將小我的“私意”作為討論問題的出發(fā)點與行為的動機,這樣,就能夠在“公”的原則下既成全他人又能成就自己。宋明理學提倡“存天理、滅人欲”,主張人們克制私欲,成就大公,其實質就是在倡導人們適當?shù)胤艞墏€體的利益,達成公共正義,成全普遍之“理”,落實普遍“良知”,最終促成公共之善,而個體在公共之善的實現(xiàn)中同時也實現(xiàn)了自己的價值。這里特別要強調的是,“滅人欲”并不是完全否定個人欲望,只是主張人們適當?shù)姆艞墏€人利益。當然,就“放棄自己的利益”而言,理想的狀況是人們的“利益放棄”是主動的,是人們本著自己的道德理性自主做出的選擇,而不是在暴力、恐懼或者壓力、欺騙之下的放棄。正是如此,儒家才非常正視人們的道德理性對于自我選擇的重要性,主張“為仁由己”(《論語·顏淵》)“我欲仁斯仁至矣”(《論語·述而》),仁愛的實現(xiàn)是自我選擇的結果,而不是外在強力作用的后果。由此,儒家主張人們實現(xiàn)道德自覺,自主的去運用自己的理性進行倫理選擇。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來進一步理解儒家的義利之辯,它更強調的是通過教化讓人們挺立自我的道德理性并自主應用之。換言之,儒家不斷的提倡“義重于利”“義先于利”,其目的是希望通過教化的方式來促進人們學會運用道德理性從而主動放棄自己的部分私利,以成就公共生活中的公義、保證公共生活的長遠穩(wěn)定與和平。當然,教化并不意味著欺騙、恐嚇,歷史上很多時候,存在著統(tǒng)治者、利益既得者以欺騙、恐嚇的手段教導人們放棄私利以成就所謂“公義”(所謂“破私立公”,其實質是某一個人或者集團的私利)的現(xiàn)象,這不是真正的“教化”,所成全的也不是真正的“公義”。[8]
另外,儒家的義利之辯,除了從個體與共同體關系的角度來審視,還可以放到國與國之間關系的角度來看。寬泛地來看,國與國的關系,也是一種廣義的公共生活,類同于共同體中個體與個體的關系。國際關系中的國與國,類同于公共生活中的個體與個體。就人類世界而言,人類命運實際上是共同共通的,其間有某種“公義”在,這個“公義”是人類意義上的共同利益、長遠利益;但是在人類歷史的進程中,不同國家的存在使得普遍的世界中又存在著不同國家的具體利益,有著特定國家的“私利”。人類利益的“公義”和不同國家的“私利”,在一定意義上也構成了“義利之爭”。國際關系上的“義利之爭”表現(xiàn)為人類普遍存在的公共道義和不同國家的特殊利益的矛盾,如歷史上曾經出現(xiàn)的各種國家與國家之間的戰(zhàn)爭與爭斗,又如當代世界存在的全球化和逆全球化、世界主義和民族主義、多邊主義和單邊主義的分歧與矛盾。按照儒家“義重于利”的理想,各個具體國家應該放棄部分私利而促成人類的公義、道義,讓渡一國的部分利益促成人類的永久和平,但是在歷史和現(xiàn)實的世界上,情況恰恰相反,自古及今,以國家為單位的利益爭斗從來沒停息過,近代以來還愈演愈烈,如兩次世界性的大戰(zhàn)都發(fā)生在20世紀。如何界定國家利益與人類公義以及如何協(xié)調二者之間的矛盾,依然是現(xiàn)實的重大問題,就此而言,儒家的義利之辯在當代的國際政治中還有思想資源的意義。儒家重視“義重于利”,具體到國際關系中,可以提醒國家的當政者,在所謂個別的“國家利益”之上,世界上還存在著人類的共同“公義”,這個“公義”需要各個國家讓渡部分利益來成全、實現(xiàn)與維護,這是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必然要求和客觀邏輯。顯然,儒家在國際關系上所主張的“義重于利”,與現(xiàn)實政治世界中通行的“只有永恒利益而無永恒敵人或朋友”之論斷是有明顯區(qū)別的。
當然,公共生活中的公私義利關系,還有一個相對性的問題。費孝通先生在《鄉(xiāng)土中國》一書中敘述“差序格局”時指出,“公”和“私”都是具有相對性的觀念。他說:“中國傳統(tǒng)社會里一個人為了自己可以犧牲家,為了家可以犧牲黨,為了黨可以犧牲國,為了國可以犧牲天下……這是一個事實的公式。在這個公式里,你如果說他私么?他是不能承認的,因為當他犧牲族時,他可以為了家,家在他看來是公的。當他犧牲國家為小團體謀利益,爭權利時,他也是為公,為了小團體的公。在差序格局里,站在任何一圈里,向內看也可以說是公的。其實當西洋的外交家在國際會議里為了自己國家爭利益,不惜犧牲世界和平和別國合法利益是,也是這樣的。所不同的,他們把國家看成了一個超過一切小組織的團體,為這個團體,上下雙方都可以犧牲,但不能犧牲它來成全別種團體?!盵9]這種公私關系的相對性,從根本上說,還是以自己為中心的“私”,即使有時是在為團體,但這個團體還是“我”的團體,就是前文所說的“我所在的團體”,因此即使當為某個具體團體謀利的時候,實際上也是“私”,不同的是,在復雜的社會生活中,這種“私”似乎是容易被人們接受的,于是便出現(xiàn)了所謂“舍小家為大家”“舍個體為集體”的“合理性”,也出現(xiàn)了團體之間、民族之間、國家之間互相排斥的“合理性”。說到底,“我所在團體的利益”看上去是優(yōu)先于“我的利益”,但其本質上也是一種“私利”,從應然的角度來看,也要放到是否合乎“公義”的維度上來考量。王船山在評價秦代政治時曾說:“秦之所以獲罪于萬世者,私己而已矣。斥秦之私,而欲私其子孫以長存,又豈天下之大公哉!”[10]王船山這里所指出的歷史悖論,正是體現(xiàn)了公、私的相對性存在,具有意味深長的歷史意義。
“事無大小,皆有義利?!盵11]在社會公共生活中,不論宏大還是細微的事務,只要涉及到人我關系、群己關系,大致都與義利、公私問題關聯(lián),都有一個公義和私利的權衡度量和選擇的問題于其中。在義利之辯中,儒家提供的方案是讓渡部分私人利益成全公共之善,雖然在具體的生活場景中,有可能出現(xiàn)為“整體主義”所裹挾而徹底否定私人利益的現(xiàn)象,但也不能忽視儒家為了促成人類的大同團結而提倡的個人利益約束之苦心。生活中,處處都存在“義利之爭”,面對這些“義利之爭”,人們提供了很多解決方案,如強調個體利益的優(yōu)先性,如強調公義與私利都重要,等等,而儒家以公義優(yōu)先于私利的鮮明立場,堅持公共性高于私人性,為人們應對“義利之爭”提供了一種可能性方案。
三、義利之辯與儒家的公共性優(yōu)先原則
如上所述,在義利之辯的思想情景下,當人們遇到個體私利與社會公義發(fā)生了某種沖突時,儒家主張人們應該放棄自己的部分私利以成全他人、成全公義,這一“私利”所指,甚至包括生命,所謂“舍生取義”。這是儒家在義利之辯中表達的一貫主張,呈現(xiàn)了一種公共性優(yōu)先的原則,實際上,公共性優(yōu)先的原則也是整個儒家思想中的特質之所在。
在孔子的思想里,仁愛、忠恕是其所主張的倫理生活中的基本原則,也體現(xiàn)了公共性的優(yōu)先。仁愛、忠恕都是有對象作為前提的,也就是必須有人與人交往、交流所構成的公共生活才能體現(xiàn)出這些價值,而在公共生活里,仁愛、忠恕的原則都指向他人,這些原則不同于“坐忘心齋”“明心見性”的個體修養(yǎng)之路徑,他們都是以對象的存在作為前提的。就仁愛原則來說,孔子說“克己復禮為仁”(《論語·顏淵》),主張在人與人的交往過程中,人們要克制自己的私意和私利以成就公共交往的禮(公義)??鬃诱f,“爾愛其羊,我愛其禮”(《論語·八佾》),也就是人們要放棄自己的利益而重視公共交往的規(guī)則,不能因為利益而破壞公共生活中的禮俗。在公共的交往、交流中,人如果能夠讓渡自己的利益來成全他人,約束自己的欲望來保持社會的秩序,如此“愛人”之仁才能得以成就。就儒家的忠恕原則來說,情況也與“仁愛”類似,“忠”和“恕”也都是指向他人的道德原則?!芭c人謀而不忠乎?”(《論語·學而》)“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論語·衛(wèi)靈公》),由此足見,在原始儒家那里,作為“夫子之道”的忠恕原則,主要指向的是他人,是公共交往中的道德原則而不僅是個體的心靈獨感。在公共交往中,要對他人踐行“忠”和“恕”的道德,體現(xiàn)了“以他人為重”的倫理關懷,而“以他人為重”正是公共生活中所必須的交往原則,如此,每個人都“以他人為重”,整個社會才能有序、有愛的穩(wěn)定發(fā)展。在這個意義上,“忠”“恕”都體現(xiàn)了人們在公共生活中對自己的道德約束和對他人的道德奉獻,在一定意義上也是一種公對私的優(yōu)先。
在儒家津津樂道的“大同”理想設計里,如同“義利之辯”一樣,也要人們首先必須讓渡部分“私利”,社會才能實現(xiàn)“公義”從而趨于“大同”。儒家的“大同”理想集中表達為:“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yǎng),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保ā抖Y記·禮運》)在儒家的設想里,大同理想社會的出現(xiàn),其前提在于個體的“人”必須能落實“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等要求,讓渡個體的部分私人情感與利益,或者將個體的私人情感和私人利益融入到公共關懷和公共利益中,才能實現(xiàn)社會的公共之善。儒家義利之辯與“大同”理想中的“天下為公”在邏輯上具有一致之處,儒家的義利觀希望人們重視公義,以公義為動機來安排自己的行為,而“天下為公”同樣要求人們從動機上要以“公”為方向,只有人人都為“公”,天下才能真正屬于“公”,而不是一家一姓之天下??梢?,義利之辯中的公義高于私利,大同理想中的“私”讓位于“公”,這些都是以公共性優(yōu)先作為指導性原則所做的價值選擇。質言之,“大同”理想與儒家的義利觀一樣,都是人們將“如何更好的成全公共生活”作為自己過好私人生活的前提性思考。
在儒家的修養(yǎng)功夫論里,從形式上看,修養(yǎng)是自己對自己的道德要求與道德修煉,但其指向和目的還是具有公共關懷的維度。在儒家看來,如果要實現(xiàn)自己個體的修養(yǎng)目的、人生價值,也要將共同存在的他人放在前提性的位置。孔子說,“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保ā墩撜Z·雍也》)社會性的存在是人之存在的前提,與他人共在是本體論事實,故而,儒家認為,如果沒有他人的安全教養(yǎng)和社會的協(xié)同合作,自己個人的安全教養(yǎng)就難以實現(xiàn),公共生活的穩(wěn)定發(fā)展是個體生活存續(xù)的前提,也是個體生存發(fā)展的價值和意義之所在。因此,儒家主張在個人實現(xiàn)的過程中,要盡力促成社會的大同團結、促成他人利益的成全,在人的生活中,要有“成物”的價值追求。在儒家的“群己之辯”中,社會、他人與自我的關系中,社會、他人是自我存在的前提,類的存在、共同體的存在是個人存在的意義,為共同體謀福利、為他人做出奉獻,是人之為人的價值和尊嚴之所在。個人的存在與發(fā)展,既需要以社會和他人的存在與發(fā)展作為保障和背景,也需要將社會和他人的更好發(fā)展作為自己人生努力的方向。換言之,公共生活既是個人生活的環(huán)境與背景,個人也將良好的公共生活作為自己追求的價值目標,公共性是個人性的前提,也是個人性的價值訴求。正是由此,儒家的修養(yǎng)功夫指向了對于社會、他人的保全,以自我的修身來成全家、國、天下,這就是所謂“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邏輯推演,也是儒家群己之辨的核心內容。
類似地,在儒家的思想觀念里,凡涉及到群己關系、公私之辯的話題,儒者大多傾向于約束自己、放棄個體的利益來成全他人、成全公共生活,正如朱熹所言,“而今須要天理人欲,義利公私,分別得明白。”[12]天理人欲、義利公私的選擇,標志儒家的價值取向。在儒家的這些討論里,強調公共性價值優(yōu)于個體性利益,這與早期儒家為義利之辯所奠定的基調是一致的。由此,我們也可以認為,“公義優(yōu)先于私利”的主張,是整個儒家思想中公共性優(yōu)先原則的一個具體體現(xiàn),是儒家公共性思想的邏輯展開。當然,這種公共性優(yōu)先的原則,在實際公共生活的運用中,極其容易變成家族主義、國家主義和整體主義,并以此徹底否定私人價值、私人利益,走向了義利選擇中“以公滅私”的另一個極端,這同樣是值得分析的理論問題。
結語
義利之辯是中國哲學史上的老話題,自近代工商業(yè)社會替代農業(yè)社會以來,這一話題尤其被中國社會和思想界所關注,特別是為“利”的正名,成為近年來義利之辯的一個基調。與此同時,也有人認為市場經濟所帶來的道德滑坡問題,是由于過分“重利”所帶來的,因而有必要重新將“義”的崇高價值予以挺立。這其中蘊含著功利論與道義論、集體主義與個人主義、公共性與個人性的沖突與矛盾,呈現(xiàn)了較為復雜的思想史局面。事實上,自古及今,義利之辯在不同時代都以不同形式出現(xiàn),只要人類社會存在,義利之辯及其引發(fā)的相關問題還會一直持續(xù)下去。
在思想史上,“義”和“利”有著多重解讀,二者孰重孰輕、孰先孰后也存在著長期的論爭。在這些論爭中,回避不了公義和私利的矛盾與沖突的問題。“義”傾向于“公義”,“利”傾向于“私利”,在公共生活中,二者并非互相否定的關系,而是人們在某種具體的情景下備選的兩種價值。人們?yōu)榱司S系公共生活的秩序,保證公共生活的和平,傾向于放棄自己的部分私利來成就社會的公義,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儒家提倡“義重于利”“義先于利”,并希望以此教化人們,讓人們自覺自愿的讓渡自己的私利、克服自己的私欲參與到公共生活中來。這種義利觀對于建設優(yōu)良的公共生活具有積極意義,也對思考國家與國家的關系有所啟迪。儒家義利之辯體現(xiàn)了公共性優(yōu)先的基本原則,同儒家的仁愛學說、大同理想、修身功夫一起,成為儒家公共性思想的一個邏輯環(huán)節(jié)。儒家的“義重于利”“義先于利”思想,在歷史和現(xiàn)實上都容易被整體主義所利用,也可能在實際的運用中被各種權威所使用,用來侵害私人的正當權益。但是,就主動讓渡部分利益以成就公義、成就良好的公共生活而言,儒家的義利觀依然具有現(xiàn)實的生命力。
注釋
[1]朱熹:《與李延平先生書》,朱杰人、嚴佐之、劉永翔主編:《朱子全書(修訂本)》第21冊《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二)》,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第1082頁。
[2]程顥、程頤:《河南程氏遺書》卷十七,王孝魚點校:《二程集》,中華書局,1981,第176頁。
[3]陸九淵:《與王順伯》,《陸九淵集》卷二,中華書局,1980,第17頁。
[4]李明輝:《儒家與康德》,聯(lián)經出版事業(yè)公司,1990,第194頁。
[5]陳喬見:《公私辯:歷史衍化與現(xiàn)代詮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3,第123頁。
[6]程顥、程頤:《河南程氏遺書》卷十五,王孝魚點校:《二程集》,第153頁。
[7]朱熹:《朱子語類》卷十三,朱杰人、嚴佐之、劉永翔主編:《朱子全書(修訂本)》第14冊,第393頁。
[8]正如郭齊勇教授所言,“以國家機器和公共權力過分干預和壓迫私人領域”。郭齊勇、陳喬見:“孔孟儒家的公私觀與公共事務倫理”,《中國社會科學》2009年第1期,第61頁。
[9]費孝通:《鄉(xiāng)土中國》,人民出版社,2008,第33-34頁。
[10]王夫之撰,舒士彥點校:《讀通鑒論》,,中華書局,2013,第2頁。
[11]朱熹:《朱子語類》卷十三,朱杰人、嚴佐之、劉永翔主編:《朱子全書(修訂本)》第14冊,第392頁。
[12]朱熹:《朱子語類》卷十三,朱杰人、嚴佐之、劉永翔主編:《朱子全書(修訂本)》第14冊,第392頁。
責任編輯:近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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