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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陽明的為政功業(yè)

作者：朱承

來源：《走進孔子》2022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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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陽明一生的政治經(jīng)歷，是他不同于古代許多書齋里的哲學家之處，也是后世學者欽慕陽明而值得大書一筆的地方。關于王陽明的事功，后人多有評述。清代儒者毛奇齡曾說：“故堯舜相禪，全在事功。孔孟無事功，為千秋大憾。今陽明事功，則直是三代以后，數(shù)千百年一人?！保纨g：《王文成傳本》卷二）王陽明在政事上所立下的赫赫功績，是宋明理學家參與現(xiàn)實政治的典范。王陽明作為儒家哲學家，不僅關心政治，而且因緣際會獲得了一定的政治資源，依照自己的哲學理念，直接參與了維護統(tǒng)治秩序的政治行動，并做出斐然的成就。當然，王陽明的“事功”主要還只是維護明朝正統(tǒng)統(tǒng)治秩序的政治軍事活動，與“儒家之道行于天地”還是有著較大的差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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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文成傳本》書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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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先秦儒家一樣，宋明理學家大多懷有“治平天下”的政治理想，但是大多數(shù)理學家將政治理想的實現(xiàn)寄望于“得君行道”，企圖通過說服君主、影響君主來實現(xiàn)他們的政治理想。在這一點上，王陽明也是一樣，他大體沒有放棄對君主的期待，這從他一再上書給皇帝說明他的政治觀點可以看出。上書君主、影響君主，既是傳統(tǒng)儒家官員的職責，也是當時最為行之有效的政治策略。但王陽明的不同之處在于，他沒有僅僅停留在“說”和“等”的層次，而是正好有機會親身參與了維護明王朝的政治秩序和促進百姓生活穩(wěn)定的政治活動，在朝廷和百姓的利益之間，苦苦斡旋，殫精竭慮。不論王陽明的努力在政治上收效如何，王陽明都是在真誠地履行著作為一個士大夫、一個儒者和一個哲學家的政治使命：為生民立命，為萬世開太平。對于儒者來說，雖然未必能真正地實現(xiàn)這些理想，但以這種使命感來參與公共生活，也能夠很好地展現(xiàn)他們深沉的政治關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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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少年和青年時期，王陽明就表現(xiàn)出對現(xiàn)實政治事務異乎尋常的熱情和關注，并試圖對當時的治亂問題發(fā)表自己的看法。青年王陽明，熱衷于觀察和分析政治事務，曾經(jīng)出游居庸三關、思考御敵之策，還曾經(jīng)留心武事、學習兵法，向朝廷疏陳邊務等。35歲時，王陽明的一次政治行為，對其一生造成了巨大影響，也是促使他發(fā)明心學的重要契機。是年，宦官劉瑾弄權，南京科道戴銑、薄彥徽等奮起抗爭，以諫忤旨，被武宗正德皇帝下詔入獄。王陽明第一個上疏為兩位辯白，結果自己也身陷囹圄，被貶為貴州龍場驛驛丞。王陽明這次政治行為的后果，就是后來他自說的遭受“百死千難”經(jīng)歷的主要部分。后人描繪王陽明的離奇經(jīng)歷，也往往從此處大加“演義”。在龍場度過艱難歲月后，王陽明升廬陵知縣，隨后又升任南京刑部四川清吏司主事，調吏部驗封清吏司主事，旋又升至文選清吏司員外郎、考功清吏司郎中，升南京太仆寺少卿、南京鴻臚寺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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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德十一年（1516）九月，王陽明45歲，升都察院左僉都御史，巡撫南、贛、汀、漳等處，開始在實際政治中真正地有所作為、有所建樹。其時，南贛等地民變迭起，王陽明巡撫南贛，其所領受的主要任務就是平息民變，維持明王朝在南贛地區(qū)的正常社會政治秩序。后來的效果表明，王陽明此任不辱使命，他率南贛軍民歷時一年余，就平息了該地區(qū)的軍事暴亂。到南贛后，王陽明開府建衙，安撫百姓；推行十家牌法，責令民眾互報連坐；挑選民兵，就地建設軍事力量；調集江西、福建、廣東、湖廣四省各一支機動部隊；建立兵符，重新整頓軍事建制；設置平和、崇義等縣治，加強地方治理能力，廣發(fā)告諭、鄉(xiāng)約以穩(wěn)定人心，推行社會教化。經(jīng)過艱苦卓絕的努力，王陽明不辱使命，平息了該地區(qū)的多處民變。雖然民變平息、盜賊剿滅，取得了卓有成效的事功，王陽明卻認為這并不是治平天下的真正功績，真正的功績應該是推致人心向善，從根本上解決暴亂的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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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明先生塑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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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平定南贛的軍事生涯中，王陽明抒發(fā)了著名的“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的感言。在王陽明看來，為了維護政治社會的秩序，組織平息少數(shù)山賊的政治軍事行動并取得效果，不足為難事。如果要從根本上實現(xiàn)社會秩序的穩(wěn)定，要做的是掃蕩心腹之寇，這才是真正的難事，也是偉業(yè)。對于人心的占領是最大的征服，“平山賊”的政治軍事行動是一般的政治家和軍事家都可以做到的，歷史上從來不缺這種類型的能臣良將。軍事征服是“以暴易暴”，比軍事征服更加具有根本性意義的是“人心的悅服”?！叭诵牡膼偡庇猛蹶柮鞯脑拋碚f就是“平心中賊”，在中國古代，就是以儒家的道德倫理來教化百姓，從一般意義上，指的是人們普遍接受某種思想學說從而按照這種思想學說來安排自己的生活。因此，“平心賊”“悅服人心”的事業(yè)，就不是一般的能臣良將所能為的了?？梢钥闯觯蹶柮魇且浴捌叫馁\”之偉業(yè)自期的，他對如何更好地實現(xiàn)儒家所期望的社會政治秩序之認識的深刻，由此也可見之。王陽明巡撫南贛的政治事務中，不僅僅限于征戰(zhàn)之事，為了掃蕩人們的心中賊，還發(fā)告諭、舉鄉(xiāng)約、修書院、立社學以教化風俗，通過教化人心來從根本上維護當?shù)氐纳鐣刃?。質言之，在王陽明看來，平定南贛的為政事功中，更加具有長遠意義的是那些教化人心的舉動。以王陽明所制定的《南贛鄉(xiāng)約》為例，我們可以看出，他對當?shù)氐拿裥闹卫砗椭刃蚓S護，煞費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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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贛鄉(xiāng)約》頒行于正德十三年（1518），正是王陽明巡撫南贛取得大捷后開始進行社會治理的時候，該鄉(xiāng)約也稱《陽明先生鄉(xiāng)約法》，約法大概可以分為文告和規(guī)條兩部分。王陽明在文告中認為，鄉(xiāng)里之所以不治，盜匪之所以出現(xiàn)，有司（官方）和父老兄弟（民間）都有不可推諉的責任。同時他還指出，人的善惡只在一念之間，人之善惡為心所驅使，因此要通過教化人心來影響人為善去惡，而“鄉(xiāng)約”可以用外在力量的形式勸人向善，使人們通過修身而心存善念，以善待人，則鄉(xiāng)間良好的社會秩序和道德風貌自然會形成。《南贛鄉(xiāng)約》規(guī)條的內容，主要有十五條，大致包括：鄉(xiāng)約作為社會基層組織，要有完整的組織機構；鄉(xiāng)約要有每月一次的全約例會，以及時糾惡揚善；鄉(xiāng)約中成員要互相幫助，在約長帶領下調解民間糾紛；鄉(xiāng)約的職責還有維護社區(qū)治安、進行社會監(jiān)督等；鄉(xiāng)約成員還要在生活中移風易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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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贛鄉(xiāng)約》書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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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南贛鄉(xiāng)約》的內容大致可以看出，王陽明之所以在匪患平息的地區(qū)設立“鄉(xiāng)約”這一鄉(xiāng)村組織形式，是因為：一方面，是使“鄉(xiāng)約”成為官吏傳達官方意志和儒家道德主張的中間渠道，以教化來彌補治理的不足；另一方面，也在于利用百姓的自我約制來維護鄉(xiāng)村社區(qū)秩序，從而構造良善的鄉(xiāng)村社會，以避免匪患再起。在這里，王陽明企圖通過一種民間自辦的組織形式來約束人們“隱惡揚善”，用制度性的力量來破除人們的“心賊”，通過教化來“強制”人們修身立善、在思想念頭上為善。王陽明提出，不管以前是否為惡，只要現(xiàn)在具有善心，就是善人；而從前是良民，一旦有了惡念，也便成了惡人，善惡僅僅存乎一念之間。而王陽明自認其制定“鄉(xiāng)約”，就是要人們利用鄉(xiāng)間組織的形式，互相促進、互相監(jiān)督，時時提醒人們要棄惡從善，形成良好的道德社會，同時也是用其心學理論指導社會實踐的一種嘗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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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贛鄉(xiāng)約》頒行后，王陽明為了保證鄉(xiāng)約發(fā)揮維護社會秩序的實效，還陸續(xù)發(fā)布了一些告諭，如《告諭各府父老子弟》《告諭新民》等，督促地方官員和百姓認真執(zhí)行，勸說改過自新的“新民”不要再起盜賊之念?！赌馅M鄉(xiāng)約》的推行，解決了南贛社會所面臨的一些實際問題，對南贛地區(qū)鄉(xiāng)間社會秩序的穩(wěn)定起了一定的作用。據(jù)載，在實行鄉(xiāng)約制度的瑞金縣“近被政教，甄陶稍識，禮度趨正，休風日有漸矣”（《嘉靖瑞金縣志》卷一）。在大庚縣，“俗尚樸淳，事簡民怡，為先賢過化之邦，有中州清淑之氣”（黃鳴珂撰修：《南安府志》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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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金縣志》書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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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平南贛民變后，在具體政治事務上，王陽明承受了更大的一次考驗，也借此立下了更大的功勛，那就是平定寧王朱宸濠的叛亂。江西寧王這一爵位，從明太祖封王建藩而來，到了朱宸濠這一輩，看到正德帝統(tǒng)治無術，遂起謀反之心。朱宸濠謀反的時期，正好是王陽明巡撫南贛、平定盜賊叛亂的時期。王陽明掌握一定的軍事力量，因此，平定寧王叛亂的任務就落到了他身上。王陽明臨變不亂，先攻擊朱宸濠老巢南昌，以扼其北上之鋒，并經(jīng)決戰(zhàn)，生擒朱宸濠于南昌，率部迅速平定了這場叛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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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王陽明的這件事功，明代儒家的異端式人物李贄曾贊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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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夫古之立大功者亦誠多有，但未有旬日之間不待請兵請糧而即擒反者，此唯先生能之……嗚呼！天生先生豈易也耶！（李贄：《續(xù)焚書·王文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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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書續(xù)焚書》書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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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宸濠造反，是要顛覆所謂正統(tǒng)的統(tǒng)治秩序，打破常態(tài)的政治格局和秩序。王陽明作為食君之祿的大臣，作為極力維護和拯救社會秩序的儒者，對這種僭越行為，自然鼎力相抗。王陽明將維護正常統(tǒng)治秩序作為自己的使命，即使處境極端嚴峻，也不會放棄自己挽回正統(tǒng)秩序的職責。所以，當王陽明晚年又一次被派往廣西，去平定思恩、田州叛亂時，即使抱病在身，他也不得不前往，最后死于歸途。王陽明在思恩、田州，用了大約四個月的時間，平息了當?shù)氐呐褋y，同時還在當?shù)亟W校，安撫新民。思、田平叛之功，同樣也表現(xiàn)了王陽明在政治上的卓越才能，是其軍事事功的重要組成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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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以上描述的陽明一生為政的大致經(jīng)歷來看，王陽明在其所從事的具體政治事務上，大多立下功勛，且過程十分精彩，而他也憑借這些事功，成為中國哲學史上少有的立功與立言同時取得巨大成就的哲學家，成為后人反復稱道的集學術與政治事功于一身、凸現(xiàn)儒家內圣外王政治理想的典范性人物。當然，作為一個善于反思的哲學家，王陽明對官場、仕途也曾偶有抱怨。在多年的仕宦生涯中，王陽明遭受誣陷、流放、追殺，長期困于蠻荒之野，經(jīng)歷戰(zhàn)爭、殺戮、忌憚，甚至被懷疑謀反，多次請求致仕而不被批準，因此王陽明也偶有灰心，甚至覺得，流入佛道會更加灑脫。在這一心態(tài)下，王陽明還曾表示對退隱山林生活的向往?？梢钥闯?，對于時政的失望以及對于田園生活的向往，王陽明也偶爾流露出出世和懊悔進入仕途的念頭。但即使這樣，對維護秩序的使命感和責任感，以及學做“圣賢”的理想，又使其不斷收拾精神，左右應付，以踐行自己的“責任倫理”，既履行王朝官吏的政治職責，更實現(xiàn)儒家士大夫入世博施濟眾、康濟群生的公共理想，所謂“身可益民寧論屈，志存經(jīng)國未全灰”。也就是說，只要還有能力為民眾效力，即使遭受委屈，也要勉力從事公共事務，以履行自己治國平天下的職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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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陽明書法拓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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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陽明對于現(xiàn)實政治的無法釋懷，既展現(xiàn)在他的政治事功上，也從他大量的奏疏、告諭、公牘等文件中可以看出，更不必說其哲學思想中對維護秩序、實現(xiàn)良好社會生活的苦心孤詣。王陽明的為政經(jīng)歷說明，他不僅是在治學上為實現(xiàn)良好的政治生活做理論努力，而且在實際政治事務中也殫精竭慮，付出巨大心力，甚至病死征途。在某種意義上，王陽明很好地實現(xiàn)了儒者“內圣外王”的理想。也就是說，既能在思想和道德等內在維度上向圣賢看齊，又能在具體政治事務等外在維度上做出實際的功績，這體現(xiàn)了儒家士大夫的現(xiàn)實關懷。另外，王陽明的為政事業(yè)，也體現(xiàn)了他運用心學思想?yún)⑴c具體事務的智慧。在這個意義上，心學不僅具有理論意義，還具有現(xiàn)實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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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今觀之，王陽明的為政事業(yè)，還為哲學家履行政治職責、實現(xiàn)哲學和政治在具體事務上的統(tǒng)一，做出了良好表率，那就是哲學家要熱切地關心政治和道德事務，關心社會和人，為參與理想秩序的創(chuàng)建和維護，貢獻一份力量。人無法離開公共生活而獨自存在，哲學家也是如此，哲學家有必要以自己的獨特姿態(tài)，參與到公共生活中去。關心和參與公共生活，對于王陽明來說，不僅要在哲學思想上體現(xiàn)出這份關懷，還要身體力行地去擔當，以維護政治社會秩序的行動來實現(xiàn)其政治關懷。從其一生，特別是中年以后的為政事業(yè)來看，王陽明切實地實踐了心學思想，并取得了現(xiàn)實的成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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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近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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