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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亦作者簡介:曾亦,男,西元一九六九年生,湖南新化人,復旦大學哲學博士。曾任職于復旦大學社會學系,現(xiàn)任同濟大學人文學院哲學系教授,經(jīng)學研究所所長,兼任復旦大學儒學文化研究中心副主任,思想史研究中心研究員、上海儒學研究會副會長。著有《本體與工夫—湖湘學派研究》《共和與君主—康有為晚期政治思想研究》《春秋公羊學史》《儒家倫理與中國社會》,主編《何謂普世?誰之價值?》等。 |
《春秋》“素王”考論*
作者:曾亦
來源:作者授權 儒家網(wǎng) 發(fā)布
原載于 《同濟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 2019年04期
時間:孔子二五七零年歲次己亥十月初六日癸卯
耶穌2019年11月2日
摘要:孔子一生棲棲遑遑,奔走于列國諸侯之間,以行道為己任。晚年歸魯,作《春秋》,欲垂法于后世。漢代儒家因以孔子為“素王”,并欲行其道于漢代。然“素王”之說,漢人皆無疑議,至魏晉始以為僭妄之說,后世儒家遂諱而不言。本文詳考“素王”說的基本內涵,及后世儒家的不同態(tài)度;并結合古代相關文獻,揭示出孔子欲效法湯、武而得國自王的抱負,從而使儒家的政治思想得到更深層次的理解。
關鍵詞:春秋,公羊,孔子,素王,真王
公羊家對《春秋》義例的闡發(fā),一言以蔽之,即漢末何休所說的“三科九旨”。對漢人來說,其中又以“通三統(tǒng)”最為重要,即所謂“新周,故宋,以《春秋》當新王”。而在“三科九旨”中,又以“通三統(tǒng)”的內涵最為復雜。其中,既有義理極其顯豁者,如“存二王后”之說,漢王朝曾依據(jù)此說封周人與殷人之后;[①]又有黜周、王魯?shù)日f,不僅被視為“非常異義可怪之論”,而且至魏晉以后,學者詆議尤甚,以為“大體乖硋”、“訓人以逆,罪莫大焉”。
就《春秋》一書的性質而論,顯然不同于孔子以前的官修舊史,而對于當世大人及其行事頗有褒貶譏刺,即具有“一王之法”的性質。然而,孔子卻有德而無位,故其所作《春秋》具有僭越的性質。正因如此,漢代公羊家不得不假托孔子為“素王”,考其意圖所在,一則閏秦統(tǒng),即按照當時流行的五德終始說,而以《春秋》當黑統(tǒng);一則賦予《春秋》以“王法”的地位,期待漢王朝有以遵行之也??梢?,《春秋》一書中所寓的王法,雖然歷史上未曾得以真正施行,但是,孔子借助《春秋》而對歷史人物及其行事的評價,使儒家主張的王法得到某種“虛擬性”的實現(xiàn)。不過,漢人尚能接受此種說法,至魏晉以后,儒家卻頗多忌諱,以為“悖禮誣圣”而不敢言。
其實,公羊家尊孔子為“素王”,直接源于“通三統(tǒng)”中的“以《春秋》當新王”說。案,“新王”通常指俗王,即新王朝建立后的世俗統(tǒng)治者。但在公羊家那里,卻將《春秋》這種類似史書的著作視為“新王”,無疑有“非常異義可怪”的嫌疑。同時,儒家視《春秋》為孔子所作,而在孔子之前,通常將各諸侯國的官修史書稱為《春秋》。因此,如果《春秋》被公羊家視為“新王”,那么,作《春秋》的孔子自然具有“王”的地位。然而,孔子并未真正掌握政治權力,而其褒貶黜陟之權的實施,只是通過《春秋》書法的運用而體現(xiàn)出來。就此而言,孔子作為“王”,只能是“素王”,而非“真王”。換言之,漢人將孔子作為“素王”,僅僅體現(xiàn)在“孔子作《春秋》”這件事情上,而與孔子的具體政治實踐無關。正因如此,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漢代不少儒家常常自視為“素臣”、“素相”,即將對孔子著述的注疏和闡釋當成“素業(yè)”、“素功”,從而將學者的功業(yè)與現(xiàn)實政治人物的功業(yè)區(qū)別開來。因此,后世儒家多效法孔子,將其政治理想寄托在著書立說的“素業(yè)”、“素功”之中,至于借助出仕而兼濟天下的實際政治活動,則常常視為權宜之計,甚至以為遮蔽了儒家的真正關懷。
一
“素王”一詞,最早見于《莊子·天道篇》:
夫虛靜恬淡,寂漠無為者,萬物之本也。明此以南鄉(xiāng),堯之為君也;明此以北面,舜之為臣也。以此處上,帝王天子之德也;以此處下,玄圣素王之道也。
郭象注云:“有其道,天下所歸,而無其爵者,所謂素王自貴也?!笨梢?,漢人視孔子為“素王”,其義蓋取諸此,即玄圣而處下也。[②]換言之,有圣德而處君位者為“真王”,有圣德而處臣位者為“素王”。漢人尊孔子為“素王”者,正以此也。
孔子為“素王”之說,蓋由《公羊傳》對“西狩獲麟”的解釋而來,然其義則可由“《春秋》當新王”之說?6?9尋而致。至董子書,始有“素王”明文。董子《舉賢良對策》有云:
孔子作《春秋》,先正王,而系以萬事,見素王之文焉。[③]
又,董子于《三代改制質文》一篇中歷陳殷、周受命而王之事,更繼以《春秋》,則《春秋》為新王,其受命亦無異于殷、周之代興也。董子之后,漢人頗主此說。蓋公羊家既視《春秋》為新王,則孔子受命亦如“真王”,必有受命之符矣。故西狩獲麟,公羊家以為受命之符,而孔子反袂拭面,涕沾袍,曰“孰為來哉”,則自居“素王”矣。
“素王”之說,又頗見于緯書?!缎⒔?jīng)緯·鉤命訣》云:“曾子撰斯,問曰:‘孝文乎駁不同何?’子曰:‘吾作《孝經(jīng)》,以素王無爵祿之賞,斧鉞之誅,故稱明王之道?!颖傧瘡妥?。子曰:‘居,吾語汝。順遜以避禍災,與先王以托權?!薄洞呵镌吩疲骸镑氤鲋芡觯柿ⅰ洞呵铩?,制素王,授當興也。”《春秋演孔圖》云:“圣人不空生,必有所制以顯天心。丘為木鐸,制天下法。”又云:“丘為制法之主,黑綠不代蒼黃。”[④]凡此,皆緯說也。
其后,古文家亦襲用此說。據(jù)孔穎達《左傳正義》序,賈逵《春秋》序云:“孔子覽史記,就是非之說,立素王之法?!编嵭读囌摗吩疲骸翱鬃蛹任麽鳙@麟,自號素王,為后世受命之君,制明王之法?!贝斯盼募已运赝跞绱?。又,《淮南子?主術訓》云:“專行孝以成素王?!?a name="_ftnref5">[⑤]徐幹《中論·貴驗篇》云:“仲尼為匹夫,而稱素王。”[⑥]應劭《風俗通·窮通篇》云:“制《春秋》之義,著素王之法?!?a name="_ftnref7">[⑦]劉向《說苑·貴德篇》云:“是以孔子歷七十二君,冀道之一行而得施其德,使民生于全育,烝庶安土,萬物熙熙,各樂其終。卒不遇,故睹麟而泣,哀道不行,德澤不洽。于是,退作《春秋》,明素王之道以示后人,思施其德,未嘗輟忘。是以百王尊之,志士法焉。誦其文章,傳今不絕?!?a name="_ftnref8">[⑧]則漢人多習為此論矣。至于東漢王充,雖非以治經(jīng)名家,然其書中言“素王”者尤多?!墩摵?問孔篇》云:“孔子曰:‘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蜃幼詡煌跻病<和?,致太平;太平則鳳鳥至,河出圖矣。今不得王,故瑞應不至,悲心自傷,故曰‘吾已矣夫’?!?a name="_ftnref9">[⑨]《定賢篇》云:“孔子不王,作《春秋》以明意。按《春秋》虛文業(yè),以知孔子能王之德??鬃?,圣人也?!鬃硬煌?,素王之業(yè)在于《春秋》?!?a name="_ftnref10">[⑩]可見,孔子為“素王”,不獨為公羊家所主,實為漢人之普遍意見也。至杜預,始疑此說非通論矣。
后世謂孔子避制作之僭,以為不過漢人尊孔所致,實未自居“素王”。然考孔子一生言語及其行跡,不可謂無“素王”之志,甚至直欲得國自王也。今據(jù)《論語》所載,孔子過宋,自謂“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述而篇》);至畏于匡,則自言“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后死者不得與于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子罕篇》)而孟子述孔子云:“世衰道微,邪說暴行有作,臣弒其君者有之,子弒其父者有之??鬃討郑鳌洞呵铩?。《春秋》者,天子之事也。”(《孟子·滕文公下》)可見,孔子既以己有圣德,則自居“素王”也,至其以“斯文”自任,且作《春秋》,又行“素王”改制之事矣。[11]
漢人又有素臣、素相與素功、素業(yè)之說。杜預《左傳集解序》謂漢人以孔子為素王、左丘明為素臣,如《論語讖》云:“子夏曰:‘仲尼為素王,顏淵為司徒?!薄墩摵狻こ嫫芬嘣唬骸翱鬃幼鳌洞呵铩?,以示王意。然則孔子之《春秋》,素王之業(yè)也;諸子之傳書,素相之事也。觀《春秋》以見王意,讀諸子以睹相指?!?a name="_ftnref12">[12]又據(jù)《漢書·梅福傳》,梅福習《穀梁》,然上疏稱孔子有“素功”,故其子孫宜封為殷后。此說發(fā)明《公羊》“有君而無臣”之義,以為圣人作《春秋》以垂王法,宜有賢臣佐其業(yè),據(jù)此,后世儒家著書立說,進則匡正其君,退則發(fā)明孔子之道,正“素臣”之事也。
二
然自魏晉以降,始有疑“素王”之說者。[13]杜預《春秋左傳集解》序云:
說者以為仲尼自衛(wèi)反魯,修《春秋》,立素王,丘明為素臣。子路欲使門人為臣,孔子以為欺天。而云仲尼素王,丘明素臣,又非通論也。
對此,孔穎達疏云:
孔子既作此書,麟則為書來,應言麟為孔子至也。麟是帝王之瑞,故有素王之說。言孔子自以身為素王,故作《春秋》,立素王之法。丘明自以身為素臣,故為素王作左氏之傳。漢魏諸儒,皆為此說。董仲舒《對策》云:“孔子作《春秋》,先正王而系以萬事,是素王之文焉?!辟Z逵《春秋序》云:“孔子覽史記,就是非之說,立素王之法?!编嵭读囌摗吩疲骸翱鬃蛹任麽鳙@麟,自號素王,為后世受命之君制明王之法?!北R欽《公羊序》云:“孔子自因魯史記而修《春秋》,制素王之道。”先儒皆言孔子立素王也?!犊鬃蛹艺Z》稱齊大史子嘆美孔子,言云“天其素王之乎!”素,空也,言無位而空王之也。彼子余美孔子之深,原上天之意,故為此言耳,非是孔子自號為素王。先儒蓋因此而謬,遂言《春秋》立素王之法。
案,孔子將死,子路使門人為臣,而孔子以為“欺天”,足見孔子實不欲稱王也。故孔疏以為,“賤為匹庶,何損于仲尼”,何必虛稱王號,“長僭逾而開亂逆”耶?據(jù)此,自董子以后,無論今、古文家,皆謂孔子為“素王”。然杜預釋“西狩獲麟”,以為非如漢人所言,即“先作《春秋》,乃后致麟也”,實孔子“本意自欲制作,感麟方始為之”也,則杜氏之意,蓋欲奪公羊家“孔子自號為素王”之說也。此后凡駁孔子為“素王”者,多祖杜氏之說。蓋后世君權恣肆,教權微弱,故孔子以素衣之身而竊取制作之權,立“一王之法”,賞善罰惡,“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實有僭擬君權之嫌。故“素王”之說,漢人尚不以為“微言”,而后儒乃視為“微言”也。
清皮錫瑞雖持《公羊》立場,亦認為此說有自蹈亂臣賊子之嫌。其《春秋通論》云:
杜所疑者,是“仲尼素王”以為孔子自王,此本說者之誤。若但云“《春秋》素王”,便無語弊?!鬃臃亲苑Q“素王”,即此可證。若丘明自稱“素臣”,尤為無理。[14]
又云:
素,空也,謂空設一王之法也,即孟子云“有王者起,必來取法”之意,本非孔子自王,亦非稱魯為王。后人誤以此疑《公羊》,《公羊》說實不誤。[15]
可見,皮氏雖主《公羊》,于此則用杜、孔之說,以為孔子非自稱“素王”也。
廖平之說亦同,其《公羊解詁十論》云:
素王本義,非謂孔子為王。素,空也。素王,空托此王義耳?!墩撜Z》曰:“如有用我者,其為東周乎?!庇衷唬骸捌浠蚶^周者,雖百世可知?!苯裰^“素”,即此“如有”、“其或”之義。設此法以待其人,不謂孔子自為王,謂設空王以制治法而已。[16]
廖平不主《公羊》“王魯”說,唯存“素王”義,然以“空”訓“素”,以為猶言“如有”、“其或”,蓋虛擬之辭也,則其與杜、孔之說同,皆謂孔子非真自號為王也。
明高拱謂“《春秋》乃明天子之義,非以天子賞罰之權自居”[17],清蘇輿謂“漢世儒者并以《春秋》為一代之治,蓋后人尊孔以尊王之意,非孔子所敢自居也”[18],皆用《左氏》義,而駁《公羊》“素王”之說,然非漢儒舊論也。
然素王之說,后儒多集矢于邵公,以為僭竊悖謬之說,孰不知是說本漢儒舊論,且可上推至董子也。清末康有為遂假董子以明其“孔子改制”之義,曰:
自漢前莫不以孔子為素王,《春秋》為改制之書,其他尚不足信,董子號稱醇儒,豈為誕謾?而發(fā)《春秋》作新王、當新王者,不勝枚舉。若非口說傳授,董生安能大發(fā)之?出自董子,亦可信矣。[19]
可見,孔子為素王,實以《春秋》為改制之書且能當“一王之法”也。若孔子為真王,則《春秋》之性質無異于歷朝之律典矣。
其后,章太炎尤嫉視康黨,乃夷孔子為史家,而必破“素王”之說。其《國故論衡·原經(jīng)》云:
蓋素王者,其名見于《莊子》,伊尹陳九主、素王之法,守府者為素王;莊子道玄圣素王,無其位而德可比于王者;太史公為《素王眇論》,多道貨殖,其《貨殖列傳》已著素封,無其位,有其富厚崇高,小者比封君,大者擬天子。此三素王之辨也。仲尼封素王,自后生號之。[20]
則孔子為素王制法,不過“素王”諸義之一,且后儒欲以尊孔子所創(chuàng)設故也,非孔子所以自號。章氏因以譏康黨所言“素王制法”之說,乃“為漢制惑,非制法也。言《春秋》者,載其行事,憲章文武,下遵時王,懲惡而揚善,有之矣,制法何與焉?”[21]
三
據(jù)前所引王充《論衡》,謂孔子“自傷不王”,乃“作《春秋》以明意”,又謂“孔子不王,素王之業(yè)在于《春秋》”,可見,王充把“素王”與“真王”區(qū)別開來。在王充看來,行教而致太平,是為“真王”之功;退而作《春秋》,則為“素王”之業(yè)。這種區(qū)別很是關鍵,對于我們理解孔子及后世儒家思想,極為重要。
今詳《論語》等先秦典籍所載,不難考見孔子欲效法湯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而王也,則孔子不獨自居“素王”,且欲為“真王”也。史籍昭彰,實有不容掩者,唯后儒多諱言之耳,可謂諸“微言”中之尤微者。據(jù)《史記?孔子世家》,孔子之先乃宋愍公之嫡子弗父何,本當有國而讓與其弟,則孔子亦世家之胤也。殤公時,六世祖孔父嘉被殺,其后防叔奔魯,遂降為士籍,乃失國矣。至魯定公,孔子得為中都宰,后進于司空,以至大司寇,并攝行相事。時孔子有喜色,蓋喜其始得國而行道也。當時孔子“與聞國政三月,粥羔豚者弗飾賈,男女行者別于涂,涂不拾遺;四方之客至乎邑者,不求有司,皆予之以歸”。[22]蓋孔子以新法治魯,則魯將“一變至于道”,而成“王道樂土”矣。公羊家謂《春秋》“王魯”,殆以此耶?故齊人聞而懼,乃歸魯女樂,而孔子始知其法不行,遂去魯,期于他國而行其道。其后十數(shù)年間,孔子棲棲遑遑,奔走于列國,其志不過欲因以得國,而伸其“王魯”之志也。
故孔子出仕于魯,欲行其教于母邦,至孔子去魯,猶遲遲其行,蓋不得已而謀行道于他邦,遂西見趙簡子而反馬,又使子貢先楚而期七百里書社之封,然終見沮于楚令尹子西??梢?,孔子期為當世大人所用,其志與居魯無異,皆欲因以得國也。[23]觀穆罕默德后奔麥地那,終得輔士之助,而傳教于半島,則與湯、文據(jù)先祖遺業(yè)而王,實又加難焉。今孔子亦然,其本宋賢公子之后,始則托庇于魯,非有先祖遺業(yè)可憑據(jù),唯有三千弟子之襄佐耳,其后棲棲遑遑,實與穆罕默德攜徙士奔麥地那無異。故孔子初欲赴公山弗擾、佛肸之召,而子路止之,然與彼圣應麥地那之召,又何異耶?其后孔子去其母邦,而攜眾弟子周游于列國間,又焉知未有得國之志耶?然孔子終不得時君所用,又以弗擾、佛肸究有叛臣之嫌,此孔子所以終為“素王”而不為“真王”也。
據(jù)《論語?陽貨》記載:
公山弗擾以費畔,召,子欲往。子路不說,曰:“末之也,已。何必公山氏之之也?”子曰:“夫召我者,而豈徒哉?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乎!”
據(jù)司馬遷《孔子世家》,其中尚有這樣一段:“孔子循道彌久,溫溫無所試,莫能己用,曰:‘蓋周文、武起豐、鎬而王,今費雖小,倘庶幾乎!”[24]足見孔子之志不小,蓋欲據(jù)費地而效周文、武也。
孔子既且沮于子路,乃有“東周”之說。關于“東周”一語,素有異說?;寿┦柙疲骸霸茤|周者,欲于魯而興周道,故云‘吾其為東周’也?!敝熳印都ⅰ吩疲骸盀闁|周,言興周道于東方。”可見,孔子實有“王魯”之志。不過,公山弗擾究有叛臣之嫌,而孔子亦終不行。對此,朱子說道:“是時名分亦未定,若謂公山弗擾既為季氏臣,不當畔季氏,所謂‘改過’者,不過令其臣順季氏而已。”又曰:“然違道叛逆,終不能改,故圣人亦終不往也?!?a name="_ftnref25">[25]若朱子所言,則孔子之欲往,不過欲使弗擾改過而已。
《論語?陽貨》還記載了一段類似的事情:晉趙簡子的家臣佛肸以中牟畔,召孔子,而孔子亦欲往,同樣見沮于子路??鬃觿t曰:“不曰堅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緇?!贝苏Z實有“君子雖在濁亂,濁亂不能污”之意,孔子似不以佛肸之叛為嫌。孔子又曰:“吾豈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此語亦與“東周”之意同,可見孔子不欲為“匏瓜”,試圖據(jù)中牟而有為也??梢哉f,孔子面對公山弗擾與佛肸相召,都面對著共同的倫理困境,即二人皆是叛臣,尤其對于重視君臣大義的后世,絕不能接受孔子“欲往”的初心。因此,后世儒家便想出種種說辭,而為孔子從叛辯護,至于孔子效法文、武的本志,更是有意諱而不言。譬如,皇侃疏引江熙云:“夫子豈實之公山、弗肸乎?故欲往之意耶?泛示無系,以觀門人之情,如欲居九夷,乘桴浮于海耳?!眲t以孔子非真有應召之意,不過欲藉此觀門人之情耳。程子則曰:“佛肸召子,必不徒然,其往義也,然終不往者,度其不足與有為也?!?a name="_ftnref26">[26]又曰:“圣人以天下無不可有為之人,亦無不可改過之人,故欲往。然而終不往者,知其必不能改故也?!?a name="_ftnref27">[27]諸說皆辯誣之辭,非真知孔子之志者,而終以叛臣為嫌也。近世洪楊之亂,人云左宗棠、魏源有異志,亦以君臣大義責之也。
清劉逢祿嘗有論曰:
公山弗擾以費畔召,子欲往,曰:“夫召我者,而豈徒哉?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乎?”弗擾為陽虎之黨,夫子不見陽虎,而欲往公山,何也?曰:夫子未嘗恕公山也。曰“豈徒哉”,猶言非吾徒也?!叭缬杏梦艺摺保煲?。周自平王東遷,謂之東周?!洞呵铩分?,以平王開亂賊之禍,魯定公、季平子、陽虎、弗擾,皆叛者也。天用夫子,當復西周之治,豈猶為東周乎?《史記》述夫子之言曰:“昔周文、武起豐、鎬而王,今費雖小,倘庶幾乎!”此不為東周之意也。[28]
《論語》中“吾其為東周”一章,歷來諸家釋訓不一。今逢祿假《公羊》義釋之,又證以《史記》所載孔子之語,則知孔子應弗擾之召,殆非仕魯之比,乃欲據(jù)其地以為開國之基,猶“周文、武起豐、鎬而王”也。惜乎弗擾“非吾徒”,非輔士之比,蓋未能真信順孔子者也,而眾弟子亦不知孔子之志,以為仕于陽虎之類,則視孔子之志小矣。
又,戴望《論語注》云:“如有用我者,當繼文、武之治,豈猶為東周乎?明天命已訖也?!?a name="_ftnref29">[29]康有為則曰:“豈徒哉,言必用我也。為東周,言費小亦可王,將為東方之周也?!渥洳煌?,殆公山早敗,或誠意不足耳。”[30]長素可謂深知孔子之志者,故惜孔子未早往,或以弗擾誠意不足,亦非輔士之倫,則孔子似未嫌弗擾為叛臣,唯以其“非吾徒”,故遷延未果耳。諸說皆深明孔子欲得國自王之意也。[31]昔麥地那人召穆罕默德,殷勤致意者三,而其亦非欲為東周、匏瓜者,乃攜遷士而赴其約,終得行教于其地,盡化其民為信士,遂威加母邦而“王魯”矣。惜乎孔子不見大用于母邦,又失弗擾、佛肸之召,其后奔走于列國,而終始無片土以行其教矣。
至哀公十一年,孔子自衛(wèi)反魯。時孔子體疲志衰,“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則無復“真王”之志矣,乃寓王法于《春秋》,唯期后王有以行其道而已。則孔子為“素王”,實屬不得已,非其素志也。天幸漢儒有以繼之者,乃極言孔子“為漢制法”,蓋欲藉君權以行《春秋》之法。至此,孔子“素王”之志,遂因漢帝而成萬世之業(yè)矣。否則,孔子不過猶如今人眼中之道德家、教育家,抑或一良史耳。是以孔子作《春秋》,實因無土地以立其國,無人民以信其教,遂以“素王”自居而垂法后世耳,而漢人欲時君遵用孔子法度,乃造為“赤制”以神其說,其智術殆猶摩西、穆罕默德假上帝以神其教耶?
哀十四年,西狩獲麟?!豆騻鳌吩疲?o:p>
麟者,仁獸也。有王者則至,無王者則不至。有以告者曰:“有麕而角者?!笨鬃釉唬骸笆霝閬碓眨∈霝閬碓?!”反袂拭面,涕沾袍。顏淵死,子曰:“噫!天喪予!”子路死,子曰:“噫!天祝予!”西狩獲麟,孔子曰:“吾道窮矣?!薄洞呵铩泛我允己蹼[?祖之所逮聞也。所見異辭,所聞異辭,所傳聞異辭。何以終乎哀十四年?曰:“備矣!”君子曷為為《春秋》?撥亂世,反諸正,莫近諸《春秋》,則未知其為是與?其諸君子樂道堯舜之道與?末不亦樂乎堯舜之知君子也?制《春秋》之義以俟后圣,以君子之為,亦有樂乎此也。
《春秋》“撥亂世,反諸正”,自屬王者之事,然孔子既感獲麟而作,則其自傷“吾道窮”,誠以己終不得為“真王”,而道不得行于當世也。故退而作《春秋》,以為“素王”之業(yè),蓋以堯舜期于后世帝王,能用“《春秋》之義”而行撥亂反正之業(yè)。漢人謂孔子為“素王”,又謂《春秋》為“漢制”,誠真知孔子者。故至漢武時,朝廷能“獨尊儒術”,正《公羊》所謂“制《春秋》之義以俟后圣”也。則“素王”之說,于漢尚不為微言,亦未必是甚尊孔子之辭。即便孔子自號“素王”,亦不過自傷之辭耳!故孔子為“素王”之說,漢時尚非微言。至于孔子及身以褒貶當世大人之“微辭”,于漢儒又何所忌諱耶?故亦不以為微言也。終兩漢四百年,漢儒多能讜言論世,其緣由或在于此耶?[32]
孔子晚年作《春秋》而寓新法,然其規(guī)模嘗大略施行于魯矣,惜乎未曾真有國耳。雖然,今觀《公羊傳》頗褒讓國之德,如魯隱公、宋宣繆、衛(wèi)叔武、吳季札之讓,又于曹公子喜時、邾婁叔術之讓國,著賢者子孫亦當有國,則足見孔子之微意也。蓋孔子以先祖之讓國,故今宜有國,實合乎《春秋》之義耶!雖然,孔子未得國以行道,然其假《春秋》以行王者之事,孰曰非宜哉!至漢成帝時,孔子以圣庶而奪嫡,其裔孫得為殷后,則孔子改制,損周文而用殷質,又不過象其先祖之賢,以備王者取法焉。
今考《春秋》、《禮》、《論語》所載孔子改制,不過懲于周制之崩壞,乃損周文而益殷質,至于折衷虞、夏、殷、周四代古制,以成“一王之法”也。此種做法,頗類于穆罕默德所制律法,蓋有取于猶太教、基督教,乃至查希里葉時代的阿拉伯舊俗。[33]且《春秋》王魯,則孔子本欲施行于當世,蓋為時王制法而已,非盡如漢儒所謂“為漢制法”,亦非如后儒所言“為萬世制法”也。故雖若魯定、哀之微弱,及齊景、衛(wèi)靈之中材,孔子猶期于一試??鬃訃L自嘆曰:“茍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保ā墩撜Z·子路篇》)可見孔子制法,本欲自試,或假君權以行道耳。唯晚年歸魯,知道終不行于當世,乃托《春秋》而行素王之事,誠屬不得已。故司馬遷列孔子于《世家》,蓋深知孔子之志在建國也。
四
孔子若有國以行其教,則自為“真王”矣。至孔子晚年返魯,唯以刪述六經(jīng)為事,至有“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之嘆,蓋自知其衰,將不久于人世,遂作《春秋》,欲藉此以垂法于后世耳,則所謂“素王”之業(yè)者,乃不得已而為之??鬃幼浜?,諸弟子及后學之徒皆不復有建國之志,不過欲假君權以行孔子教法耳。其后兩千年間,儒士于時君多采取合作態(tài)度,其緣由正在于此。
孔子此種志向,后世唯公羊家能知之。子貢謂孔子“天縱之,將圣又多能也”(《論語?子罕篇》),劉逢祿釋曰:
天縱之,謂不有天下。圣又多能,周公、孔子二圣而已。[34]
逢祿以為,孔子“不有天下”,蓋以孔子不得國而行其道,即未為“真王”也;若“圣又多能”,“圣”乃內圣之義,而“多能”則指周公、孔子能握有政權而為創(chuàng)制立法之主。蓋對于中國文明有根本影響者,歷史上莫過于周公與孔子,皆因二圣乃立法者也。此種地位,猶摩西之于猶太人,穆罕默德之于阿拉伯人。故中國上古以來之圣人,上有堯、舜、禹、湯,下有伯夷、叔齊與柳下惠,皆不過有圣德而已,然未必“多能”,故不足為立法者。
孔子又自謂“五十而知天命”(《論語·為政篇》),逢祿釋曰:
夫子受命制作,垂教萬世?!稌吩唬骸拔耐跏苊┲猩?。”子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知天命之謂也。[35]
逢祿以為,孔子知天命,乃受命制作《春秋》也。時孔子嘗用事于魯,后雖奔走于列國,蓋所制作已瞭然于胸,唯期得國以施行耳。至獲麟后,乃知天不欲其為真王,遂將其制作寓于《春秋》以垂于后世耳。
又,孔子曰:“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保ā蹲雍逼罚┓甑撫屧唬?o:p>
此言蓋在獲麟之后與?獲麟而死,天告夫子以將沒之征。周室將亡,圣人不作,故曰“孰為來哉”,又曰“吾道窮矣”。[36]
麟者,何休以為“大平之符,圣人之類,時得麟而死,此亦天告夫子將沒之征”。蓋其時孔子已衰,又適聞獲麟之兆,乃知不久于人世而終不得行道矣,因自傷“吾道窮矣”。故其作《春秋》,蓋期為后世制法而已。漢儒欲勸誘時君入道,遂謂《春秋》為“赤制”也。
至晚清康有為,則謂《春秋》托隱公為始受命王,實有深意,曰:
孔子《春秋》所以托始隱公者,以其不自為君也。蓋孔子亦不自為君也,故托于隱公。隱公讓國之賢,宜為君者也;而孔子受天命制作,宜為王者也,故托于文王。[37]
案康氏之意,孔子其先有讓德,猶隱公之讓也;隱公既有讓國之賢,則宜為君者,故孔子受命制《春秋》,則或及身宜為“真王”耶!然隱不正位,猶孔子終不正位,至漢始得尊為“素王”矣。[38]
可見,孔子既不為時君所用,又不得封邑而別建國,故其所改制,不能行于當世矣。至于漢人尊孔子為“素王”,實以“孔子之術”得行于漢世也。然就孔子本人而言,雖有自居“素王”之意,然不過自傷己之有德而無位,故終不得及身行道矣。
Research on"Su Wang"of ChunQiu
Absrtact:Confucius dwelled in a leisurely way all his life,running among various countries and practice the Dao as his duty.In his later years,he returned to the state of Lu and wrote ChunQiu,which was intended to be applied to later generations.Confucianism in the Han Dynasty took Confucius as the"Su Wang"and wanted to do its way in the Han Dynasty.However,the theory of"Su Wang"was undoubtedly debated by the Han scholars.From the beginning of Wei and Jin Dynasties,the Confucianism of later generations kept silent about it.This paper makes a detailed study of the basic connotation of"Su Wang"theory and the different attitudes of Confucianism in later generations,and reveals Confucius's ambition to follow Tang and Wu to win the kingdom from the king,so that Confucian political thought can be further understood.
Key words:ChunQiu,GongYang,Confucius,Su Wang,real king
注釋:
[①]據(jù)《漢書?梅福傳》,漢武帝時,始封周后姬嘉為周子南君,至元帝時,尊周子南君為周承休侯,位次諸侯王。又使諸大夫博士求殷后,而匡衡議以孔子后裔為殷后,曰:“王者存二王后,所以尊其先王,而通三統(tǒng)也。其犯誅絕之罪者絕,而更封他親為始封君,上承其王者之始祖。《春秋》之義,諸侯不能守其社稷者絕。今宋國已不守其統(tǒng),而失國矣,則宜更立殷后為始封君,而上承殷統(tǒng),非當繼宋之絕侯也,宜明得殷后而已。今之故宋,推求其嫡,入遠不可得;雖得其嫡,嫡之先已絕,不當?shù)昧?。《禮記》孔子曰:‘丘,殷人也?!葞熕矀?,宜以孔子世為湯后?!比辉垡云湔Z“不經(jīng)”,遂罷其議。至成帝時,梅福復議宜封孔子后以奉湯祀。(班固:《漢書》卷67,北京:中華書局,1962,第2926、2927頁)綏和元年(前8年),封孔子后孔吉為殷紹嘉侯,更進殷紹嘉侯、周承休侯皆為公,地各百里。(《漢書》卷10,第328頁)至東漢光武帝建武十三年(37年),又封紹嘉公孔安為宋公,周承休公姬武為衛(wèi)公。(范曄:《后漢書》卷1下,北京:中華書局,2000,第61頁)可見,公羊家“存二王后”的學說得到了漢人的普遍認可,并落實為具體的政治制度。
[②]又據(jù)《史記·殷本紀》:“湯命人聘迎之,五反,然后肯往從湯,言素王及九主之事?!彼抉R貞云:“素王者,太素上皇,其道質素,故稱素王?!保ㄋ抉R遷:《史記》卷3,北京:中華書局,2013,第122、123頁)此說不取“有道無爵”之義,與孔子“素王”之義不同。
康有為別有一說,謂“素者,質也”,故“質家則稱之素王,文家則稱為文王?!洞呵铩犯闹苤?,從殷之質,故《春秋緯》多言素王。而《公羊》首言文王者,則又見文質可以周而復之義也”。(康有為:《孔子改制考》卷9,《康有為全集》冊三,北京:中國人民出版社,2007,第115頁)可見,漢人本以孔子為“文王”,而長素則以孔子為“素王”,其義皆與孔子之道有關,近乎司馬遷之說。
[④]黃奭:《漢學堂經(jīng)解》,甘泉黃氏版補刊印本。
[⑤]劉文典:《淮南鴻烈集解》卷9,北京:中華書局,2017,第375頁。
[⑦]王利器:《風俗通義校注》卷7,北京:中華書局,1981,第315頁。
[⑧]趙善詒:《說苑疏證》卷5,臺北:文史哲出版社,1986,第106頁。
[⑨]黃暉:《論衡校釋》卷9,北京:中華書局,2017,第482、483頁。
[11]其實,孟子亦有類似自居“素王”之辭?!睹献印す珜O丑下》云:“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其間必有名世者。由周而來,七百有余歲矣。以其數(shù)則過矣,以其時考之則可矣。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也?”《盡心下》云:“由堯舜至于湯,五百有余歲,若禹﹑皋陶則見而知之,若湯則聞而知之;由湯至于文王,五百有余歲,若伊尹﹑萊朱則見而知之,若文王則聞而知之;由文王至于孔子,五百有余歲,若太公望﹑散宜生則見而知之,若孔子則聞而知之。由孔子而來至于今,百有余歲,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遠也,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然而無有乎爾,則亦無有乎爾?!笨梢?,儒者以“素王”自比,實屬平常,實不必驚為“非常異義可怪之論”。
[13]漢人尊孔子,不過以為“素王”而已,若后儒所疑者,則不過以“素王”非孔子自號,乃漢儒所尊崇,非謂孔子作《春秋》不為“素王”之業(yè)也。至于康長素推孔子為“教主”,則去“真王”亦不過相去一間耳。故戊戌間,清廷下旨刪除《孔子改制考》書中“孔子改制稱王”字樣,而長素上疏自陳,且有意混淆孔子為素王與歷代帝王尊孔子為王,如唐人始謚孔子為“文宣王”之類,且又謂王乃臣爵,如親王、郡王之類,諸如此說,適見長素之用心有不可問者。(參見康有為:《恭謝天恩并陳編纂群書以助變法請及時發(fā)憤速籌全局折》,《康有為全集》第四集,第385、386頁)
[14]皮錫瑞:《經(jīng)學通論》,《皮錫瑞全集》冊六,北京:中華書局,2015,第504頁。
[15]皮錫瑞:《經(jīng)學通論》,《皮錫瑞全集》冊六,第492頁。
[16]廖平:《何休公羊解詁三十論》,《廖平全集》冊九,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第2145頁。
[18]蘇輿:《春秋繁露義證·玉杯篇》,北京:中華書局,1992,第29頁。
[19]康有為:《春秋董氏學》卷5,《康有為全集》冊二,第366頁。
[20]龐俊、郭誠永:《國故論衡疏證》,北京:中華書局,2008,第296、297頁。
[23]據(jù)《史記?孔子世家》,昭王將以書社地七百里封孔子,而楚令尹子西曰:“今孔丘述三五之法,明周召之業(yè),王若用之,則楚安得世世堂堂方數(shù)千里乎?夫文王在豐,武王在鎬,百里之君卒王天下。今孔丘得據(jù)土壤,賢弟子為佐,非楚之福也?!保ㄋ抉R遷:《史記》卷24,第2328頁)誠若是說,時人頗有知孔子欲為“真王”者矣。
[25]黎靖德:《朱子語類》卷47,北京:中華書局,1999,第1181頁。
[26]程顥、程頤:《河南程氏外書》卷6,《二程集》,北京:中華書局,2004,第388頁。
[28]劉逢祿:《論語述何》下篇,《劉禮部集》卷2,道光十年思誤齋本。
[29]郭曉東:《戴氏注論語小疏》,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第257頁。
[30]康有為:《論語注》卷17,《康有為全集》冊六,第517頁。
[31]王充則謂孔子應公山之召,乃“行道”也,“為東周,欲行道也”(《論衡?問孔篇》,第499頁),則孔子之“行道”乃自王以行道,非若后儒所謂“得君行道”也。
[32]據(jù)《漢書·眭弘傳》,昭帝時,眭弘推《春秋》之義,以為“漢家堯后,有傳國之運。漢帝宜誰差天下,求索賢人,禪以帝位,而退自封百里,如殷、周二王后,以承順帝命”,因受誅焉。其后宣帝即位,始應弘“從匹夫為天下”之說。案,弘自謂其說本董子“雖有繼體守文之君,不害圣人之受命”之語,然后儒多謂弘不守師說。其實未然,蓋因孔子本有以匹夫而自王之意,董子雖未明言,然公羊氏口授微言之旨,弘當有所授受。故弘之受誅,非以儒者效孔子為“素王”,實以漢人猶明了孔子為“真王”之微言,而欲有以繼之也。
案,王充嘗受業(yè)于太學,亦肄習章句之學,故其《論衡》頗用公羊家言,而尤具卓識者,則在發(fā)明孔子為“真王”之志。蓋漢儒自眭弘受誅之后,唯謂孔子為“素王”而已,獨仲任有膽識,敢為此論耶!誠若此言,孔子本有繼周為“真王”之志,晚年歸魯,始假《春秋》以行“素王”之事矣。后世多諱言此說,而仲任已預設此論矣?!秵柨灼吩疲骸盎蛟唬嚎鬃硬蛔詡坏猛跻?,傷時無明王,故己不用也。鳳鳥、河圖,明王之瑞也。瑞應不至,時無明王;明王不存,己遂不用矣?!保S暉:《論衡校釋》卷9,第483頁)蓋后人莫不以此語乃孔子傷其不遇明王也,如《論語》邢昺疏云:“此章言孔子傷時無明君也?!贝魍m本《公羊》治《論語》,亦不明此義,曰:“此孔子傷世無明王也。明王出,致太平,則鳳鳥至,河出圖矣?!敝偃巍秵柨灼穭t駁此說,曰:“夫致瑞應,何以致之?任賢使能,治定功成;治定功成,則瑞應至矣。瑞應至后,亦不須孔子。孔子所望,何其末也!不思其本而望其末也。不相其主而名其物,治有未定,物有不至,以至而效明王,必失之矣。孝文皇帝可謂明矣,案其《本紀》,不見鳳鳥與河圖。使孔子在孝文之世,猶曰‘吾已矣夫’。”(黃暉:《論衡校釋》卷9,483頁)則孔子即便身逢明主若漢文者,猶有“吾已矣失”之嘆,則孔子之志,蓋欲得國自王也。
[33]查希里葉,通常譯作“蒙昧時代”或“野蠻時代”,指回教產(chǎn)生以前的阿拉伯時代。其時既無天命、先知,亦無天啟經(jīng)典,唯有各種多神崇拜耳。不過,到了20世紀,隨著伊斯蘭復興運動的興起,如巴基斯坦的阿布·阿拉·毛杜迪(1903-1979)、埃及的賽義德·庫特卜(1906-1966)等,皆借用此概念的傳統(tǒng)內涵,批評深受西方世俗化影響的穆斯林國家,蓋以其未能真正實施真主的統(tǒng)治,未依照神圣教法來治理社會,所以仍舊處于“查希里葉”之中,即所謂“蒙昧時代”。相反,中國在20世紀初的主流思潮,則認為傳統(tǒng)中國乃蒙昧時代,而此后因受西方世俗文化的影響,遂開啟了所謂“啟蒙”時代。
[37]康有為:《春秋筆削大義微言考》卷1,《康有為全集》冊六,第32頁。
[38]長素謂孔子為“教主”,然似不別“素王”與“真王”。其曰:“孔子為教主,稱‘素王’。《春秋》作新王受命,孟子曰:‘《春秋》,天子之事?!f子曰:‘《春秋》經(jīng)世,先王之志?!保涤袨椋骸睹献游ⅰ?,《康有為全集》第五集,第414頁)此以孔子作《春秋》,故為“素王”也。又曰:“天下歸往謂之王,蓋教主也?!保涤袨椋骸墩撜Z注》卷13,《康有為全集》冊六,第482頁)“蓋天下歸往謂之王,今天下所歸往者,莫如孔子。佛稱法王,耶稱天主,蓋教主皆為人王也,天下同之。天下不往墨子,故不得為王。既天下歸往孔子,安得不為王乎?此道德之王,王有萬世。若當世人主,以力服人,只可稱為霸,如秦始皇、漢高祖、明太祖、亞力山大、成吉斯、拿破侖皆然,不得稱為王也。后世人不知道,誤以人主為王,則不知力服、德服之分,王霸之別,反疑教主之稱王。則此大惑者?!保涤袨椋骸睹献游ⅰ?,第415頁)此段議論極分明,蓋以孔子為教主無疑,然就其作《春秋》以改制而言,則為“素王”;而就其為天下人所歸往而言,則為“人王”,即“真王”也。至于后世之人主,雖稍得人民之歸往,然畢竟與孔子之得民不同,于此可見王霸之分。
又,孟子曰:“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國。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湯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贍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悅而誠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詩》云:‘自西自東,自南自北,無思不服?!酥^也。”(《孟子?公孫丑上》)長素據(jù)此而論曰:“必如堯、舜、孔子,乃能以德教服人心,乃當王之一義。故《春秋》以孔子為新王,所謂善教以德行仁,為后世之教王也。教王為民所愛,天下心服,入其教者,遷善而不知,過化存神,東西南北,無思不服,同流天地,非孔子孰當之?此孟子特發(fā)明孔子為教主之義也?!保涤袨椋骸睹献游ⅰ肪?,《康有為全集》冊五,第451、452頁)蓋孔子之于三千門人,自為“教主”,若更能為天下人民所敬服,則猶如回教之穆圣,“無思不服”,則為“教王”矣。
責任編輯:近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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