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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制度：慈善繁榮的兩大支柱

作者：康曉光

來源：作者授權(quán)儒家網(wǎng)發(fā)表

時間：孔子二五七零年歲次己亥十月十二日己酉

??????????耶穌2019年11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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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之于慈善的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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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慈善”在不同的社會形態(tài)和每個社會形態(tài)的不同歷史階段的表現(xiàn)有所不同,但其不變的核心內(nèi)涵可以歸結(jié)為兩個字——“利他”。所謂“利他”，即為了他人的福祉，自愿地、不求回報地、貢獻出自己的寶貴而稀缺的資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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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有別于一般生物的特殊之處在于，人的行為受到思想的影響。價值觀、動機、目的、行為之間存在一定程度的可觀測的、可檢驗的、穩(wěn)定的聯(lián)系。利己行為背后的價值觀、動機、目的與人類的本能高度一致。這種本能是生命進化的歷史賦予人類的，在人類社會出現(xiàn)之前它就產(chǎn)生了。但是，利他行為則不然，利他意味著為了他人的幸福自覺地放棄某種自我利益，顯然，這與人類的自利本能有一定的出入。所以，人類的利他行為，不能依靠生物學本能的支撐，還需要“高尚的”價值觀的支撐，甚至離開后者根本就不可能發(fā)生，至少不會成為大面積地、持續(xù)地發(fā)生。簡而言之，慈善行為更多地與個人的價值觀、道德觀與社會的輿論聯(lián)系在一起，所以更多地受到個人思想和社會文化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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毋庸諱言，慈善領(lǐng)域魚龍混雜，既有真正的利他，也有沽名釣譽的利他，甚至還有包裝為利他的欺詐。但是，沒有利他就不可能有慈善，沒有在社會層面上對利他在道德上的充分肯定，連沽名釣譽的利他、包裝為利他的欺詐都不會出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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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儒家的慈善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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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家講“天人合一”。天人合一的“一”就是“仁”，在天為“道”，在人為“仁”?？鬃釉唬骸叭收邜廴恕??！叭收邜廴恕敝械摹叭恕?，顯然指“所有人”。孟子把仁愛的對象擴及天地萬物，“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1]儒家實施“仁”的方法是“忠恕之道”，“忠”即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恕”即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按照忠恕之道，通過“推己及人”，由近及遠，達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最終達到“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的“天下一家”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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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語》記載了孔子與子貢的一段對話：“子貢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濟眾，何如？可謂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堯舜其猶病諸！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在這里，孔子區(qū)分了君子行仁的兩種層次?！安┦┯诿穸軡姟保@是有德有位的君子應有的作為，也是有德有位的君子才能實現(xiàn)的作為?！凹河⒍⑷耍河_而達人”，這是有德無位的君子應有的作為，而且有德無位的君子所能做到的也只能是盡心盡力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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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家認為，有位君子或政府對人民的幸福負有天賦的責任?？鬃右笥形痪踊蛘笆瘛?、“富民”、“教民”，“老安少懷”，“博施濟眾”。孟子繼承孔子的思想建立了“仁政”學說。孟子認為“飽食”、“暖衣”、“逸居”、“有教”是人之為人的基本條件，[2]而有位君子或政府應推行“仁政”以使這些基本條件得到保障。孟子要求政府“置民之產(chǎn)”，保證民眾擁有寬裕的生活，在此基礎(chǔ)上，進行道德教化，實現(xiàn)社會和國家長治久安。孟子云：“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八口之家可以無饑矣。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頒白者不負戴于道路矣?！盵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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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人如何發(fā)揚天賦的潛能？《大學》回答了這一問題：“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胖髅鞯掠谔煜抡撸戎纹鋰?；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誠，意誠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齊，家齊而后國治，國治而后天下平?！薄案裎铩?、“致知”、“誠意”、“正心”是“修身”的方法，而“修身”不是最終的目的，“修身”是為了“齊家”、“治國”、“平天下”。這就是儒家“內(nèi)圣外王”的人生理想和發(fā)展路線。對儒家君子來說，利他、參與公共事務(wù)、造福社會、使全人類達于至善，不是自我犧牲，而是成就自我的必由之路。利他——立人達人修齊治平——是人性（仁）的內(nèi)在要求，是使人成其為人的必要條件，也是實現(xiàn)人性的必然結(jié)果，是君子、賢者、圣人的“天命”。在這里，“利己”與“利他”、“成己”與“成人”獲得了完美的統(tǒng)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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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克維爾悖論與托克維爾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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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主義經(jīng)歷了漫長的演化過程，形成了眾多的流派。各個流派既然同屬自由主義，那就一定共享某種東西。此處忽略自由主義流派之間的差異，而關(guān)注它們的共同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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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大英百科全書》將“個人主義”界定為：一種政治和社會哲學，高度重視個人自由，強調(diào)自我支配、自我控制、不受外來約束的個人或自我。個人主義的價值體系可以表述為以下三項主張：一切價值均以人為中心；個人本身就是目的，具有最高價值，社會只是達到個人目的的手段；一切個人在道義上是平等的，任何人都不應當被當作另一個人獲得幸福的工具。個人主義認為，對于一個正常的成年人來說，最符合他利益的就是讓他有最大限度的自由和責任去選擇他的目標和達到這個目標的手段并且付諸行動。個人主義者往往把國家看作是一種必要的“惡”，贊賞“無為而治”的小政府。個人主義也指一種財產(chǎn)制度，即每個人都享有最大限度的機會去取得財產(chǎn)，并按自己的意愿去管理或轉(zhuǎn)讓財產(ch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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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主義首先是一種經(jīng)濟理論，然后是一種政治理論，當然也是一種社會理論，也是一種倫理學說。自由主義是歷史的產(chǎn)物。它源于資本主義經(jīng)濟，指向國家或政府建構(gòu)，服務(wù)于資產(chǎn)階級的利益。一句話，自由主義是商人的意識形態(tài)。資本主義市場經(jīng)濟的有效運作的條件，就參與者的動機而言，所需要的僅僅是利己，根本不需要利他，有了利他，反倒無所適從。市場只要求參與者是“理性經(jīng)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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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定義上看，自由主義很難推演出“利他”的主張。發(fā)明了“個人主義”一詞的托克維爾對此深有感觸，他指出，“個人主義是一種只顧自己而又心安理得的情感，它使每個公民同其同胞隔離，同親屬和朋友疏遠……久而久之，個人主義也會打擊和破壞其他一切美德，最后淪為利己主義。”[4]提示一下，托克維爾的“個人主義”與“自由主義”沒有實質(zhì)差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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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論美國的民主》一書中，托克維爾描述了一個事實——美國的公益事業(yè)很繁榮；同時，也提出了一個問題——從理念和邏輯上說，個人主義與利他是相互沖突的，但是，在實踐中，個人主義主宰的美國，公益事業(yè)又非常發(fā)達。這就是我所謂的“托克維爾悖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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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克維爾嘗試在文化論域內(nèi)解決他提出的問題。托克維爾用“正確理解的利益”的原則來解釋利己主義者的“利他”邏輯?！懊绹恕矚g利用‘正確理解的利益’的原則去解釋他們的幾乎一切行動，自鳴得意地說明他們光明磊落的自愛是怎樣使他們互相援助和為國家的利益而情愿犧牲自己的一部分時間和財富的……‘正確理解的利益’的原則并不怎么高深，而是十分明白易懂……由于它切合人的弱點，所以不難對人產(chǎn)生巨大影響。而且，影響的力量也容易保持下去，因為它以個人的利益來對抗個人本身”。[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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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懸于社會之外的個人是無法生存的。任何人只有“在社會中”才有可能生存下來。一旦個人開始在社會中謀生，他很快就會認識到自己需要得到他人的幫助，自己不可能完全脫離他人而獨立生存，只有借助他人這種“手段”才能達到自己的目的。而為了得到他人的幫助，就要幫助他人；只有先幫助他人，將來才有權(quán)要求得到他人的幫助。因此，可以合理地把個人主義的“利他”視為個人與社會的“交易”，這種交易與市場中的交易沒有本質(zhì)性的差別。所以，對于個人主義者來說，沒有“利他”，只有自利，“利他”只是為了更好地自利，或者說，“利他”只不過是“開明的自利”而已。在這里，“開明的自利”就像一只“看不見的手”，在它的指引下，每個開明的、擁有長遠眼光的、追求自身利益最大化的個人，通過投資公共利益，促成社會的繁榮，進而更好地實現(xiàn)自己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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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際上，托克維爾把利他“還原”為利己了。經(jīng)過托克維爾的闡釋，美國的公益被還原為一種“交易”，與市場交易沒有實質(zhì)性的差異，其運作機制與小范圍的自愿互助、大范圍的商業(yè)保險、政府主持的幾乎是全民參與的社會保險計劃毫無二致，而不再是一般意義上的“利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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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度的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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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在思考托克維爾提出的問題，也在嘗試回答他的問題。我的解釋策略與他不同，我在文化和制度兩個論域內(nèi)尋找答案。當然，我得出的結(jié)論也與他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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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有的針對美國的經(jīng)驗研究顯示，第一，真正意義上的利他行為是真實存在的，它們不能歸因于托克維爾所謂的“正確理解的利益”，不能歸結(jié)為“明智的利己”。第二，捐贈行為動機和志愿行為動機非常復雜，包括：來自各種宗教的影響、同情心、完善自我、改造社會、獲得社會承認、博取名聲（滿足虛榮心）、間接獲利（如找到更好的工作、提升企業(yè)品牌）等等。這意味著，各種各樣的非自由主義的利他理念廣泛存在，而且在積極地發(fā)揮作用，正是它們支撐了美國的利他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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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主義確實沒有提供一套激勵利他的倫理學說，甚至原則上就不可能提供這樣的倫理學說。但是，在自由主義占主導地位的世界里，確實存在利他行為，這些利他行為不是源于自由主義的理念和邏輯，而是源于非自由主義的理念和邏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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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主義雖然沒有利他主張，但是不反對別人的利他主張，而且允許乃至支持各類利他行為。自由主義，通過宣稱價值中立、道德相對主義，通過把道德選擇權(quán)交給個人，歸入私人領(lǐng)域，逐出公共領(lǐng)域，通過一套政治架構(gòu)和法律架構(gòu)，如言論自由、結(jié)社自由、稅收優(yōu)惠，為利他思想及相應的利他行為，開辟了一個廣闊的空間，在這個空間里，各種各樣的有利于利他的價值觀、道德思想可以自由存在并傳播，與之相應的利他行為得以順暢實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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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于自由主義的政治和法律制度，為非自由主義的利他理念提供了良好的生存與運作的環(huán)境，從而激發(fā)了利他行為的繁榮。這就是我對托克維爾悖論的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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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jié)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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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有深厚的適合慈善的文化土壤，但是慈善事業(yè)的發(fā)展狀況卻不盡人意。美國的主流文化不適合慈善事業(yè)，但是它所孕育出的制度環(huán)境，通過讓異己的慈善文化自由生長，通過提供文化之外的各種制度支持，從而創(chuàng)造了慈善的繁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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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單的比較分析告訴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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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沒有適合的文化土壤，慈善繁榮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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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只有適合的文化土壤，沒有適合的制度環(huán)境，慈善繁榮同樣也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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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文化與制度是影響慈善事業(yè)的兩個最重要的變量，適合的文化與適合的制度是慈善繁榮的兩大支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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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一九年十一月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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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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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孟子?盡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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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孟子?滕文公上》：“人之有道也。飽食、暖衣、逸居而無教，則近于禽獸。圣人有憂之，使契為司徒，教以人倫：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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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孟子?梁惠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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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法]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下卷），商務(wù)印書館，1988年，第62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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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法]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下卷），商務(wù)印書館，1988年，第652~65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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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近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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