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宗來】《周易•觀卦》與“神道設教”
欄目:意義理論
發(fā)布時間:2011-01-08 08: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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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宗來
作者簡介:趙宗來,男,生于西歷一九六四年,字承易,號云塵子,山東高唐人?,F(xiàn)任濟南大學文學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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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 多年以來,對“神道設教”的理解和評判出現(xiàn)了一些偏差,因而使之遭到了眾多的非議和指責,究其原因,大體有三:第一,將“經(jīng)史子集”混雜起來,用“史子集”中的說法來解釋“經(jīng)”中的“神道設教”,造成了魚龍混雜而不辨的情況;第二,把“神道設教”劃入舶來、帶有某種貶義的“宗教”范圍內(nèi),造成了郢書燕說而不正的情況;第三,以世俗化的“鬼神”解釋經(jīng)典中的“神道”,把“神道設教”說成是假托鬼神來威脅利誘并愚弄百姓的東西,造成了雅俗顛倒而不分的情況。然而,“神道設教”源自“六經(jīng)”之首的《周易》,因此,對“神道設教”的認識和評判,關系到弘揚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根本問題,不能不予以澄清。本文首先從“神道設教”的出處加以考察,辨明其“正義”;其次,結(jié)合經(jīng)典中的相關內(nèi)容,辨明“神道設教”與世俗“鬼神”之說的動機和功用不同;最后,從經(jīng)典、諸子、史事、世俗各個方面入手,辨明“神道設教”與“宗教”、世俗“鬼神”之說的不同。
關鍵詞 周易 觀卦 神道設教 鬼神 宗教
作者:趙宗來,男,1964年生,字承易,號云塵子,山東高唐人,濟南大學文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經(jīng)學、儒學、先秦文學的研究。濟南 250020
《周易•觀卦》的卦辭說:“觀,盥而不薦,有孚顒若?!薄吧竦涝O教”一詞就出于此卦的《彖傳》:“大觀在上,順而巽,中正以觀天下。觀,盥而不薦,有孚顒若,下觀而化也。觀天之神道,而四時不忒,圣人以神道設教,而天下服矣?!薄断髠鳌氛f:“風行地上,觀。先王以省方,觀民設教?!蹦敲?,“神道”是什么意思?《周易•系辭傳》中說:“一陰一陽之謂道”,“陰陽不測之謂神”。要理解“神道設教”,首先要依據(jù)經(jīng)典及其傳注,其它各種解釋或可作為參考,但不可作為依據(jù),一切世俗化的解說更不足以稱為“正義”;要評判“神道設教”,首先要依據(jù)“正義”,按照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道義”標準。但是,多年以來,對“神道設教”的理解和評判出現(xiàn)了一些偏差,因而使之遭到了眾多的非議和指責,究其原因,大體有三:第一,將“經(jīng)史子集” 混雜起來,用“史子集”中的說法來解釋“經(jīng)”中的“神道設教”,造成了魚龍混雜而不辨的情況;第二,把“神道設教”劃入舶來的、帶有某種貶義的“宗教” 范圍內(nèi),造成了郢書燕說而不正的情況;第三,以世俗化的“鬼神”解釋經(jīng)典中的“神道”,把“神道設教”說成是假托鬼神來威脅利誘并愚弄百姓的東西,造成了雅俗顛倒而不分的情況。
一、《觀卦》卦名、卦象、卦辭解
“觀”作為卦名,有兩個讀音、兩個涵義?!耙皇亲陨鲜鞠拢线呑龀鰝€樣子給下邊看,有如宮闕樓觀,是讓人們仰望的。卦辭取的就是這個意義。這個觀字讀去聲。二是自下觀上,下邊觀看下邊做出的樣子,或者上邊觀看下邊的問題,六爻取的就是這個意義。這個觀字讀平聲?!?nbsp;因此,觀卦首先要有“示范”的意思,其次要有“觀察”的意思。
從“示范”的角度來說,首先是“正己”然后能通過自身言行而“正人”?!洞髮W》中說:“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其本亂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逼浯问巧霞?、長輩自身端正然后使下級、晚輩端正。《論語•子路》中說:“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顏淵》篇又曰:“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保ā墩撜Z•顏淵》)《觀》卦的卦名重點強調(diào)這兩方面的意思,因此,六十四卦中《臨》后為《觀》,《觀》后為《噬嗑》。“《臨》者大也。物大然后可觀,故受之以《觀》??捎^而后有所合,故受之以《噬嗑》?!保ā吨芤?#8226;序卦傳》)自身端正的關鍵在于效法天地之道。《禮記•孔子閑居》說:“天無私覆,地無私載,日月無私照?!薄墩撜Z•陽貨》中說:“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從“觀察”的角度來說,首先是觀察民風而知政治得失?!睹娦颉分姓f:“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故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nbsp;所以,柳宗元《捕蛇者說》中說:“以俟夫觀人風者得焉”。其次是“見賢思齊”、學習圣人之道?!墩撜Z•里仁》中說:“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nèi)自省也?!薄墩撜Z•季氏》中說:“生而知之者,上也;學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學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學,民斯為下矣!”《周易•系辭上傳》中說:“是以明于天之道,而察于民之故,是興神物,以前民用,圣人以此齋戒,以神明其德夫!”
《觀卦》的卦象,上卦為巽風,下卦為坤地。從上下卦來說,是“風行地上”。風從天來,遍吹地上,無所不至,有“教化”之意,也有“觀察”之意。天子巡狩天下各方,觀察民風以知政治得失,是效法“風行地上”之道。執(zhí)政者“舉直錯諸枉”,以道德禮義行教化,亦即“觀民設教”?!睹娦颉分姓f:“風,風也,教也。風以動之,教以化之。……先王以是經(jīng)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易俗。” 所以,《象傳》說:“風行地上,觀。先王以省方,觀民設教?!蓖瑫r,坤為眾之象,又在下卦,巽為政令之象,而在上卦,亦即政令從上而來,行于眾人之上,所以,有教化庶民之意。以君子之道行教化,則天下有君子之風。《大學》中說:“堯舜率天下以仁,而民從之。桀紂率天下以暴,而民從之。其所令反其所好,而民不從?!绷硗?,坤為順,在下卦,上卦為巽,因此《觀卦》卦象又可以說是“順而巽”。所謂“順”是順應正道,而不能說是順從上級、長輩?!睹献?#8226;盡心上》中說:“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無道,以身殉道。未聞以道殉乎人者也?!睆牧硜碚f,五為天子之位,二為大夫之位,這兩位屬于最重要的位置,是“中位”;此卦六二是陰爻在陰位,九五是陽爻在陽位,都屬于“得位”或者叫“正”。因此,六二和九五都是既中且正?!敖?jīng)”中所說的“中正”,不是說在其位的人必然中正,而是得其位者應該中正、正者應該得其位。六二陰柔寬容,九五剛健守正,陰陽和合,好比君臣同心協(xié)力,如此方能天下有序而且和諧。張爾岐解釋說:“卦名為觀者,九五在上而四陰仰之,是以至大之儀表,首出乎上,則位足以為觀矣。卦德內(nèi)順而外巽,是順以宅心而和平積乎中,巽以制事而裁酌當乎理,德足以為觀矣。德位兼隆,而九五一爻中而且正,是其所為,無一不合乎大中至正之道,可以觀視乎天下而為之法也?!?nbsp;
《周易正義》對《觀卦》卦辭的注:“王道之可觀者莫盛乎宗廟,宗廟之可觀者莫盛于盥也。至薦簡略不足復觀,故觀盥而不觀薦也。孔子曰:‘禘自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觀之矣?!M夫觀盛則下觀而化矣。故觀至盥則有孚顒若也?!?nbsp;“觀”與“盥”、“薦”有什么關系?程子說:“盥謂祭祀之始,盥手酌郁鬯于地求神之時也。薦謂獻腥獻熟之時也。至既薦之后,禮數(shù)繁縟,則人心散,而精一不若始盥之時矣。居上者正其表儀,以為下民之觀,當莊嚴如始盥之初,勿使誠意少散。如既薦之后,則天下之人,莫不盡其孚誠,顒然瞻仰之矣。顒,仰望也?!?nbsp;因此,“盥”和“薦”都是祭祀的程序,要祭祀必須先洗手,然后獻祭品。洗手象征著潔己以敬神,再進一步說,意味著要克盡私欲而達于至誠。《禮記•中庸》說:“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边@要從祭祀的重要性說起?!蹲髠?#8226;成公十三年》中載,劉康公說:“君子勤禮,小人盡力。勤禮莫如致敬,盡力莫如敦篤。敬在養(yǎng)神,篤在守業(yè)。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币簿褪钦f,祭祀與兵戎是國家最重要的兩項大事?!抖Y記•祭統(tǒng)》說:“凡治人之道,莫急于禮;禮有五經(jīng),莫重于祭。夫祭者,非物自外至者也,自中出,生于心也,心怵而奉之以禮?!薄抖Y記》開篇所強調(diào)的就是“毋不敬”,因此,“盥而不薦”所講的是祭祀之初就必須有誠敬之心,而且要貫徹始終。如此才是“有孚”,“有孚”才能使萬民“顒若”。并非因為是擁有君臣之位而使萬民仰望,而是能夠誠敬端正的君臣才能使萬民仰望,所為“觀”便是要有道德而使萬民仰望。
《彖傳》說:“大觀在上,順而巽,中正以觀天下。觀,盥而不薦,有孚顒若,下觀而化也。觀天之神道,而四時不忒,圣人以神道設教,而天下服矣。”?王弼注:“王道之可觀者莫盛乎宗廟,宗廟之可觀者莫盛于盥也。至薦簡略不足復觀,故觀盥而不觀薦也??鬃釉唬骸E自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觀之矣?!M夫觀盛則下觀而化矣。故觀至盥則有孚顒若也。大觀在上,下賤而上貴也。統(tǒng)說觀之為道,不以刑制使物,而以觀感化物者也。神則無形者也,不見天之使四時,而四時不忒;不見圣人使百姓,而百姓自服也?!?nbsp;這里所謂的“大觀”,應有兩意,一是人間之“王道”,二是天地間之“神道”。
何謂“王道”?一是貫通天道、地道、人道為一體的大道,二是人間君主應當遵循的標準和原則?!巴踉谧中紊弦砸回炄?,表明只有參通天地人者才配為王(意即只內(nèi)圣不配稱王);王在字音上訓為‘往’,表明只有天下歸往者才可稱王,據(jù)此,所謂王道即是參通天地人而天下歸往之道?!?nbsp;大道貫通天地人而為一,大道自然而然;貫通天地人的人才是王,“王”必須效法天地自然之大道。“王者不僅代表著人心民意,還代表著天心地意;王者不僅幫助人類實現(xiàn)社會政治中的和諧,還要幫助宇宙實現(xiàn)天地人之間的和諧?!薄艾F(xiàn)實的統(tǒng)治者是皇、帝、君,此皇、帝、君均無王字之理想義,只是現(xiàn)實政治中的俗王?!瓘闹袊鴼v史來看,自春秋楚子稱王后,兩千年間僭稱王者或朝廷封為王者比比皆是,但這些王都是名不副實的俗王,與公羊家所理解的內(nèi)圣外王之王無關?!?nbsp;因此,“君”遵“道”而行才能合“王”之道,符合王道的“君”會被尊稱為“王”,但世俗中的皇、帝、君都不應自稱為“王”??傊?,“王道”是用來指導人間君主言行的,也是人間君主用來檢驗其言行的?!巴醯馈弊陨頍o法強制人遵循,更不是用來欺騙君臣百姓的。
所謂“神道”,一是從體的角度而稱之為“道”?!吨芤?#8226;系辭傳》說:“一陰一陽之謂道”。韓康伯注:“道者何?無之稱也。無不通也,無不由也。況之曰道,寂然無體,不可為象。必有之用極,而無之功顯,故至乎神無方而易無體,而道可見矣。故窮變以盡神,因神以明道。陰陽雖殊,無一以待之。在陰為無陰,陰以之生;在陽為無陽,陽以之成。故曰一陰一陽也?!?nbsp;張爾岐說:“夫所謂道者何也?道本不離乎陰陽,而實不倚于陰陽者也。若分言陰陽,只謂之陰陽,不得謂之之道,惟是靜則為陰,動則為陽,既一陰而又一陽,動靜無端,循環(huán)不已,是即太極本然之妙,乃所謂道也?!?nbsp;二是從用的角度而稱為“神”?!断缔o傳》說:“陰陽不測之謂神”。韓康伯注:“神也者,變化之極,妙萬物而為言,不可以形容詰者也。故曰陰陽不測。” 張爾岐說:“合而觀之,無非陰陽,即陰而道亦在陰,即陽而道亦在陽,陰陽迭運而道無不在。一屈一伸,一往一來,無在無不在也,其不測如此,是乃所謂妙萬物,無方所之神乎!” 《道德經(jīng)》說:“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薄暗馈敝w顯現(xiàn)為陰陽,所以“道可道”、“名可名”;“道”之用變幻莫測,所以“神”、“玄”。
“大觀在上”,是“神道”顯現(xiàn)并應用于現(xiàn)實之中的“王道”?!绊樁恪敝?,坤為順,巽為進退,一方面表現(xiàn)為眾人依據(jù)王之政令而進退,一方面則表現(xiàn)為君臣民依據(jù)道之原則而進退?!爸姓杂^天下”,因為王必須依據(jù)道的原則才能中正,只有中正才能示范于天下。王道之始必須先有誠敬之心才能使萬民仰望,進而能使教化通行于天下,所以說“觀,盥而不薦,有孚顒若,下觀而化也?!薄断缔o上傳》開頭說:“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陳,貴賤位矣?!碧煸谌祟^上,地在人腳下,因此,所謂高貴即在上位,所謂卑賤即在下位。世俗的皇、帝、君處于“神道”、“王道”之下,理應遵循“神道”而行“王道”,遵循“王道”而行“政令”,所以說“大觀在上,下賤而上貴也。統(tǒng)說觀之為道,不以刑制使物,而以觀感化物者也。神則無形者也,不見天之使四時,而四時不忒;不見圣人使百姓,而百姓自服也?!币虼耍^“百姓自服”,不是用武力或欺詐使百姓服從,也不是“愚民”,而是以王道仁政使百姓安居樂業(yè)?!洞髮W》中說:“是故君子先慎乎德。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財;有財,此有用。德者本也,財者末也?!?
所謂“神道設教”,就是依據(jù)“神道”而行教化,教化又必須從“正己”開始,即所謂“上行下效”?!洞髮W》中說:“上老老,而民興孝;上長長,而民興弟;上恤孤,而民不倍?!薄吨杏埂氛f得更清楚:“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謂之中;發(fā)而皆中節(jié)﹐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比绾谓袒煜露埂疤煜路蹦??因為“王道之可觀者莫盛乎宗廟,宗廟之可觀者莫盛于盥也。至薦簡略不足復觀,故觀盥而不觀薦也。孔子曰:‘禘自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觀之矣?!M夫觀盛則下觀而化矣。故觀至盥則有孚顒若也[39]?!蓖醴蛑f:“然則非通消息之藏,存性命之正者,亦惡能以大觀(去聲)而博天位哉?”“是故觀(去聲)者我也,觀(平聲)者彼也。忘彼得我,以我治彼,有不言之教焉,有無用之德焉。故麋鹿興前而不視,疾雷破柱而不驚。雖然,又豈若孱主羸國之懷晏安而遺存亡也哉!”
二、“神道設教”與“祭祀鬼神”
說“神道設教”不能不說“鬼神”,因為祭祀就是要祭祀“鬼神”。但是,我們需要根據(jù)經(jīng)典來理解“鬼神”,才能符合“神道設教”之意。從前面的論述中可知,這里所說的“神道”不是指“鬼神之道”,而是貫通天地人的“王道”,是“無為無不為”的神妙之道。但是,王道的落實必須誠敬地祭祀鬼神,因此,祭祀的目的不是向所祭祀的鬼神祈求什么,也不是用鬼神來恐嚇、誘惑百姓,而是不忘父母祖先乃至神靈之恩德,也就是以此行教化。所以,“神道設教”絕非“鬼神設教”。
關于“設教”,《禮記•祭義》中說:“先王之所以治天下者五:貴有德,貴貴,貴老,敬長,慈幼。此五者,先王之所以定天下也。貴有德,何為也?為其近于道也。貴貴,為其近于君也。貴老,為其近于親也。敬長,為其近于兄也。慈幼,為其近于子也。是故,至孝近乎王,至弟近乎霸。至孝近乎王,雖天子,必有父;至弟近乎霸,雖諸侯,必有兄。先王之教,因而弗改,所以領天下國家也?!薄墩撜Z•學而》記載:曾子曰:“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矣?!薄墩撜Z集注》解釋說:“慎終者,喪盡其禮。追遠者,祭盡其誠。民德歸厚,謂下民化之,其德亦歸于厚。蓋終者,人之所易忽也,而能謹之;遠者,人之所易忘也,而能追之,厚之道也。故以此自為,則己之德厚,下民化之,則其德亦歸于厚也?!?nbsp;這里是用“慎終追遠”來行教化,是為了使民風醇厚。《禮記•祭義》中說:“孝子之祭也,盡其愨而愨焉,盡其信而信焉,盡其敬而敬焉,盡其禮而不過失焉。進退必敬,如親聽命,則或使之也?!痹诖耍漓胫皇菫榱吮M祭祀者的誠敬之心。
對《周易•困•九五》,程傳曰:“祭與祀享,泛言之則可通,分而言之,祭天神,祀地祗,享人鬼?!?nbsp;這里是從“祭祀享”的區(qū)別而言的,但同時也說明了“神、祗、鬼”的區(qū)別,神由天而來,祗由地而來,鬼由人而來。人在天地間,上天無私而覆之,大地無私而載之,人與萬物生生于其間,因此,人敬天地神祗,是敬其無私,祭祀則是為報其恩德。人死為鬼,因此,鬼當初也是人,而且是祭祀者的親人或祖先。一般情況下,人所應當祭祀的只是自己的祖先,是尊祖敬宗、懷念祖先之意?!墩撜Z•為政》中說:“非其鬼而祭之,諂也?!睌U展開來說,所應祭祀的都是有德于人的對象。從《禮記•祭法》來看,首先是天子禘郊祖宗之祭,可以說是朝代之間傳承的關系;其次是天子、諸侯祭祀天、地、時、寒暑、日、月、星、水旱、四方;再次是在家族的祖先;其四是王、諸侯、大夫等祭社;其五是王、諸侯、大夫、士、庶民的門庭家事之祭;其六是祭殤。最后是闡明了確立祭祀對象的原則:“夫圣王之制祭祀也,法施于民,則祀之;以死勤事,則祀之;以勞定國,則祀之;能御大災,則祀之;能捍大患,則祀之?!?
《周易•既濟•九五》:“東鄰殺牛,不如西鄰之禴祭,實受其福?!蓖蹂鲎ⅲ骸芭?,祭之盛者;禴,祭之薄者。居既濟之時,而處尊位,物皆濟矣,將何為焉?其所務者,祭祀而已。祭祀之盛,莫盛修德。故沼沚之毛,蘋藻之菜,可羞于鬼神,故黍稷非馨,明德惟馨。是以東鄰殺牛,不如西鄰之禴祭,實受其福也,在于合時,不在于豐也?!?nbsp;此非因祭祀而受福,而是因為德盛而心誠?!独?#8226;九五》:“劓刖,困于赤紱,乃徐有說。利用祭祀?!蓖蹂鲎ⅲ骸凹漓耄允芨R?。履夫尊位,困而能改,不遂其迷,以斯祭祀,必得福焉,故曰利用祭祀也?!?nbsp;此所謂受福,也是因為先做到了“困而能改,不遂其迷”然后再祭祀,而不是因為憑借祭祀而獲利。
在經(jīng)典之中,固然非常重視祭祀鬼神。僅從《論語》來看,《為政》中說:“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边@是說無論是對生者還是對死者,都必須以禮相待。但是,在生死之間還是有區(qū)別的?!断冗M》中記載:季路問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敢問死?”曰∶“未知生,焉知死?”也就是說,必須做到使百姓“養(yǎng)生喪死無憾”,也必須做到“敬鬼神”。《雍也》中說:“務民之義,敬鬼神而遠之,可謂知矣?!痹诖?,“敬鬼神”不是要假托有鬼神來愚弄百姓,而是使君臣民都誠敬地尊重祖先、尊重生命,有仁心、仁政?!栋速分姓f:“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子曰:‘吾不與祭,如不祭?!?
中國文化經(jīng)典中所說的鬼神,與世俗所說的鬼神是截然不同的?!抖Y記•祭義》中記載:“宰我曰:‘吾聞鬼神之名,而不知其所謂?!釉唬骸畾庖舱?,神之盛也;魄也者,鬼之盛也;合鬼與神,教之至也?!边@里是從“氣”與“魄”來解釋“鬼神”,而不是可以行報應、有形體的“鬼神”,所謂以鬼神行教化也不是以鬼恐嚇人、以神誘惑人。《中庸》中說:“子曰:‘鬼神之謂德,其盛矣乎!’視之而弗見,聽之而弗聞,體物而不可遣。使天下之人,齊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詩》曰:‘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蛭⒅@,誠之不可揜如此夫!”《中庸章句》中說:“程子曰:‘鬼神,天地之功用,而造化之跡也?!瘡堊釉唬骸砩裾?,二氣之良能也?!拗^以二氣言,則鬼者陰之靈也,神者陽之靈也。以一氣言,則至而伸者為神,反而歸者為鬼,其實一物而已。……鬼神無形與聲,然物之終始,莫非陰陽合散之所為,是其為物之體,而物所不能遺也。其言體物,猶《易》所謂干事?!?nbsp;這里說的是鬼神不可欺,是從陰陽屈伸的轉(zhuǎn)化來解釋鬼神。在《睽•上九》“載鬼一車”句下,程子解釋說:“鬼本無形,而見載之一車,言其以無為有,妄之極也?!?nbsp;從“鬼本無形”而言,未否定鬼的存在,但肯定了常人不可能見鬼。
《爾雅•釋訓》:“鬼之爲言歸也。”注:“《尸子》曰:古者謂死人為歸人。”疏:“歸者,還其家也。生,寄也;死,歸也。故《列子•天瑞篇》云:‘鬼,歸也?!衷疲骸耪咧^死人為歸人?!墩f文》云:‘人所歸為鬼。’《左氏•昭七年》傳:‘鬼有所歸乃不為厲?!抖Y運》注:‘精魂所歸?!耘c此義合?!?nbsp;《禮記•祭義》說:“眾生必死,死必歸土,此之謂鬼?!睋?jù)此說來,人生是陽氣舒展之時,如春夏;人死是陽氣斂藏之時,如秋冬。同樣是人,只是分為已死之人、在生之人、未生之人而已,因此,按照經(jīng)典之意,對鬼的誠敬就像對他人的誠敬,而不是因為懼怕鬼,不是因為有求于鬼,更不是假借鬼的名義威嚇百姓。
《尚書•大禹謨》中有“乃圣乃神”一句,孔傳解釋說:“圣無所不通,神妙無方?!?nbsp;《孟子•盡心上》中說:“大而化之之謂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謂神?!薄吨芤?#8226;乾•文言傳》說:“夫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兇?!薄墩x》說:“與鬼神合其吉兇者,若福善禍淫也?!?nbsp;所謂“福善禍淫”,可以從《周易•文言傳》中的“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積不善之家,必有余殃”來理解,其福其禍都是取決于是否有德?!渡袝分卸嗥邢嚓P論述?!稖a》中說:“夏王滅德作威,以敷虐于爾萬方百姓。爾萬方百姓,罹其兇害,弗忍荼毒,并告無辜于上下神祗。天道福善禍淫,降災于夏,以彰厥罪。”《伊訓》:“惟上帝不常,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爾惟德罔小,萬邦惟慶;爾惟不德罔大,墜厥宗?!睙o德便是違背天道,違背天道則會遭殃?!吨衮持a》:“夏王有罪,矯誣上天,以布命于下。”因此,要“欽崇天道,永保天命?!边@里所說的“神”都是從“道”的角度來說的,其中既有“王道”,又有“神道”。這是與《周易•觀卦》是一致的。
三、“神道設教”的世俗化
假仁假義絕不再是仁義,假道學絕不再是道學,偽君子絕不再是君子,世俗化的“神道設教”也絕不再是經(jīng)典中所說正宗的“神道設教”,這是應該明確區(qū)分開的,否則便會造成是非混淆?!吧竦涝O教”在歷史上曾經(jīng)被世俗化,在經(jīng)典之外的著作中也曾經(jīng)被世俗化,這種“世俗化”的“神道設教”已經(jīng)不是經(jīng)典之原意,不應不予以澄清。再者,“神道設教”來自中國文化的最高經(jīng)典《周易》,所以,又造成了對中國文化及其經(jīng)典的懷疑和誤解。這就不能不對此而加以認真仔細地分析研究。“神道設教”是如何被世俗化的呢?第一,是把“神道設教”劃入“宗教”之中,第二,是以世俗化的“鬼神”取代“王道”和“神道”;第三,是把“神道設教”說成是假托鬼神來威脅利誘百姓,以達到愚弄百姓的目的。這兩者都是違背經(jīng)典原意的,因此,是不符合中國文化原則的。
舒展選編的《錢鐘書論學文選》中說:“‘觀’是《易》卦名。統(tǒng)治者以神道設教,使天下服。其實,宗教是政治的一種工具。宗教有治民之功用,也產(chǎn)生愚民的效果。君主明知宗教之妄,而為了誘民信以為真,盡管他們自己不必真信仰,而又必須做出虔信的樣子。宗教一方面常成為君臣之間斗爭用來互相譴責的一種工具,另一方面對于被統(tǒng)治者來說,宗教可以成為他們的痛苦而無法解脫的安慰,有如鴉片之麻醉止痛然。中外統(tǒng)治者,皆以殺人抵天變,用替死以諉過為恒情常態(tài)?!?nbsp;這段文字中的問題很具有代表性。首先,其中用“統(tǒng)治者”一詞,其潛在意識之中已經(jīng)把“君臣”與“民”對立起來,把“民”看作“被統(tǒng)治者”,因此,君臣“使天下服”也就好像是純粹為了壓制百姓、愚弄百姓了。其次,其中所用的“宗教”一詞,是以西方的“宗教”為標準的,在此情況下,把《易經(jīng)》中的“神道設教”劃入“宗教”之中,這無異于先把人錯劃入“地主”的“階級成份”之中,再“一刀切”地對“地主”進行批判;同時,也把“道德教化”與“鬼神崇奉”混雜在一起了。再次,其中說“君主明知宗教之妄”,是先把“神道設教”劃入“宗教”之中,再把“宗教”定位于“妄”,并把君主當成明知其妄而又以之愚弄百姓的人,這樣一來,給以徹底否定,提出“神道設教”的《易經(jīng)》也就難逃被批判、被否定的遭遇了。另外,其中為了批判歷史上違背經(jīng)典原則的人事,卻又加罪于經(jīng)典。
舒展的說法雖然與錢鐘書的說法不盡相同,但也與錢文直接相關。錢鐘書在論《觀》卦的時候,先引《彖傳》、《禮記》之說,而說“神道設教”是“古人政理之要言”,這里的說法還沒有問題;后引《管子》、《淮南子》《論衡》、《墨子》之說,而說“皆可為‘神道設教’示例”,又說“蓋世俗之避忌禁諱,宗教之命脈系焉,禮法之萌芽茁焉”, 這樣就出了問題:不僅混淆了“經(jīng)”與“子”的區(qū)別,而且是用“子”來解釋“經(jīng)”,因而把“子”書之中所說的“世俗”之“鬼神”與“經(jīng)”書中所說的“鬼神”混為一談了。譬如,《荀子•天論》說:“日月食而救之,天旱而雩,卜筮然后決大事,非以為得求也,以文之也;故君子以為文,而百姓以為神?!避髯舆@種“文神”之說,將君子看成了愚弄、欺騙百姓的人?!吨芤?#8226;系辭傳》說:“君子居則觀其象,而玩其辭;動則觀其變,而玩其占。是以自天祐之,吉無不利?!庇终f:“易有圣人之道四焉:以言者尚其辭,以動者尚其變,以制器者尚其象,以卜筮者尚其占?!卑凑哲髯拥恼f法,圣人也成了愚弄、欺騙百姓的人了。但是,荀子的說法影響深遠,可謂以訛傳訛。柳宗元《斷刑論》中說:“且古人所以言天者,蓋以愚蚩蚩者耳,非為聰明睿智者設也?!贝苏f與荀子之說如出一轍。假如圣賢君子是假托鬼神來威脅利誘百姓,以達到愚弄百姓的目的,那么,就違背了《大學》所說的“至善”,違背了《中庸》所說的“至誠”,就絕不是圣賢君子,豈能以違背圣賢君子的人事來誣蔑圣賢君子?
錢文中,雖然沒有肯定“神道設教”,卻并未完全否定“神道設教”的作用。文中引《呂氏春秋•樂制》所記宋景公尊天道、受天罰而不愿使人代己受罰之事,又引《左傳》哀公六年七月楚昭王不使人代己受罰之事,其目的不是為了證明“神道設教”可信,但能說明有君主遵奉“神道設教”。然而,“君上不乏畏天而愿受罰者,臣下則教之以天可欺而得逃罪焉;本愛君之旨,獻謀移禍。”后來,則有“君上或偶畏天而欲修德者,臣下則諂之為天所眷而毋引咎焉;本愛君之旨,貢諛長惡。” 須知,“君上畏天而愿受罰”,尚有遵奉神道而不違君道之處;“臣下獻謀移禍、諂媚阿諛”,則絕非君子,即使真有“愛君之旨”,而實際上也是害君誤國之人。當董卓殺臣下以塞天變、胡太后害高氏以厭天變的時候,是董卓與胡太后違背神道而行暴虐之事,可謂自取滅亡之道。當君主或臣子自身不遵信神道而以世俗的鬼神之說來愚弄、欺騙百姓的時候,則是悖道逆天之行,是禍國殃民之舉,與“神道設教”已經(jīng)風馬牛不相及了。至于世俗的鬼神之說,與“神道設教”所說的“鬼神”根本就不是同義詞,甚至不是近義詞,更是風馬牛不相及。所以,不能把“神道設教”與世俗之說混為一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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