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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吳震】陽明學(xué)時代何以“異端”紛呈?——以楊慈湖在明代的重新出場為例

        欄目:學(xué)術(shù)研究
        發(fā)布時間:2020-01-22 17:41:48
        標簽:楊慈湖、象山學(xué)、陽明學(xué)
        吳震

        吳震,男,西元1957年生,江蘇丹陽人?,F(xiàn)任復(fù)旦大學(xué)哲學(xué)學(xué)院教授,兼任中國哲學(xué)史學(xué)會副會長、上海市儒學(xué)研究會會長。主要著有《陽明后學(xué)研究》《明末清初勸善運動思想研究》《〈傳習(xí)錄〉精讀》《當(dāng)中國儒學(xué)遭遇“日本”——19世紀末以來儒學(xué)日本化的問題史考察》《朱子思想再讀》《中華傳統(tǒng)文化百部經(jīng)典·傳習(xí)錄》《東亞儒學(xué)問題新探》《孔教運動的觀念想象——中國政教問題再思》等。

        陽明學(xué)時代何以“異端”紛呈?——以楊慈湖在明代的重新出場為例

        作者:吳震(復(fù)旦大學(xué)哲學(xué)學(xué)院教授)

        來源:《浙江社會科學(xué)》,2020年第1期

        時間:孔子二五七零年歲次己亥臘月廿八日甲子

                  耶穌2020年1月22日

         

        摘要:

         

        朱子“卻是楊敬仲文字可毀”的一句棒喝不啻是對楊慈湖宣判了“死刑”。故在宋末明初的很長一段時期內(nèi),慈湖著作及其思想幾乎處于淹沒不聞的狀態(tài)。然而隨著陽明學(xué)在1520年代的涌現(xiàn),一向被視作異端人物的慈湖之書忽然現(xiàn)世,自此以往,朱子學(xué)與陽明學(xué)的兩大思想陣營就慈湖思想展開了激烈的論辯。這是一場沒有結(jié)論的論辯,因為這場論辯更多地具有象征意義,象征著在陽明學(xué)的時代,各種觀點即便是“異端”思想也有可能在學(xué)術(shù)舞臺上紛紛出場。反過來說,正是由于陽明學(xué)的出現(xiàn),獨尊天下的朱子學(xué)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危機”,從而為各種思想的多元展現(xiàn)提供了可能。

         

        關(guān)鍵詞:象山學(xué);陽明學(xué);楊慈湖;慈湖批判;異端;

         

        象山心學(xué)又稱“江西之學(xué)”(朱子語),由宋至明,盡管有各種調(diào)和朱陸的論調(diào)出現(xiàn),然而宋末明初的整個學(xué)界被朱子學(xué)所籠罩,象山心學(xué)始終處在主流學(xué)術(shù)的邊緣則是不爭的事實。象山學(xué)由江西傳入浙江有賴于其弟子——即“甬上四先生”,特別是楊簡思想在明代中期的重新出場,無疑對于推動象山心學(xué)的跨地域影響以及為“浙學(xué)”注入新元素發(fā)揮了重要作用。但是早在朱子的年代,不僅象山學(xué)被認定已經(jīng)墜入禪學(xué),而且其弟子楊簡(號慈湖,1141—1225)的思想更是走向了極端,因而朱子發(fā)出了一聲棒喝:“卻是楊敬仲文字可毀!”1故在宋末明初的很長一段時期內(nèi),楊簡著作及其思想幾乎處于淹沒不聞的狀態(tài)。

         

        然而到了明代中期,情況發(fā)生了激劇的轉(zhuǎn)變。就在1515年,王陽明作《朱子晚年定論》(刊刻在1518年),力主朱陸早異晚同論,認定朱陸思想殊途而同歸,試圖以此而為幾百年來訴訟紛紜的朱陸之辯畫上句號(盡管其結(jié)果又引發(fā)了新一輪的朱陸之辯)。1520年,陽明在提出致良知說的同一年,作《象山文集序》,其中他明確提出“圣人之學(xué),心學(xué)也”的著名論斷,將象山學(xué)認定為“孟氏之學(xué)”,從而第一次明確了象山學(xué)即“圣人之學(xué)”的歷史地位,2為心學(xué)思潮的推波助瀾奠定了基調(diào)。

         

        一種思想觀點匯為一種社會思潮,而一個人物在一種社會思潮中成為關(guān)注的焦點,往往需要許多外在條件的復(fù)合作用始有可能,例如書籍的出版和流行便是諸多外在條件中的重要因素。就在1520年,陸象山的《象山文集》在江西出版之后不久,其弟子楊簡的《慈湖遺書》在浙江刊行,差不多同時,王陽明的《傳習(xí)錄》中卷也相繼問世。上述一系列心學(xué)書籍出版之學(xué)術(shù)動向深刻表明16世紀二十年代的明代中國學(xué)術(shù)界,一場與朱子理學(xué)構(gòu)成挑戰(zhàn)的心學(xué)思潮正在暗中涌動。在此期間,慈湖思想的出場以及由此引發(fā)的思想論戰(zhàn),尤值關(guān)注。對此思想現(xiàn)象進行梳理和考察,可以揭示出心學(xué)思想發(fā)展的曲折過程,也可以幫助我們了解在陽明學(xué)的展開過程中何以被認定為“異端”的思想人物會層出不窮?3

         

        一、《慈湖遺書》的出現(xiàn)

         

        歷來以為,與象山相比,慈湖思想的心學(xué)色彩更為鮮明。不過,自宋末以來,慈湖的存在幾乎從思想界的舞臺上完全消失,為表彰象山而不遺余力的王陽明,在其《傳習(xí)錄》中提及慈湖卻只有一條,而且只是簡短的兩句話:一方面說“楊慈湖不為無見”,對慈湖思想作了基本肯定;另一方面又批評慈湖思想不免“又著在無聲無臭上見了”。4這表明陽明對慈湖思想是有基本了解的。

         

        如所周知,宋末以降陸學(xué)不振,慈湖著作雖然存世,然而被重新挖掘并刊刻行世則要到嘉靖初年以后。5現(xiàn)在,我們通常使用的《慈湖遺書》十八卷和《續(xù)集》二卷本,6乃是嘉靖四年(1525年)由秦鉞刊刻。秦鉞的生平事跡不詳,出身浙江慈溪,與慈湖為同鄉(xiāng),故其刊刻《遺書》的直接動機恐怕是為了表彰同鄉(xiāng)先賢。

         

        根據(jù)記載,王陽明和湛若水(號甘泉,1466—1560)曾分別從陽明弟子顧應(yīng)祥(字惟賢,1483-1565)那里得到過《慈湖全集》。7根據(jù)湛甘泉《楊子折衷序》,該書刊刻以來的“數(shù)年之間”,慈湖之說“盛行如熾”8,為杜絕其說的泛濫,故有《楊子折衷》之作。據(jù)崔銑(號后渠,1478—1541)《楊子折衷序》9,《楊子折衷》撰于1539年前。

         

        其實,比甘泉的慈湖批判更早,在1533年左右,羅欽順(號整庵,1465—1547)就已經(jīng)關(guān)注楊慈湖,他的《困知記續(xù)》下卷開首的十余條便是專門針對慈湖的批評,其第1條載:“癸巳(1533)春,偶得《慈湖遺書》”,并在“閱之累月”之后,感嘆道“痛哉,禪學(xué)之誤人也,一至此乎!”10如同朱子指斥象山為“禪”一樣,在朱子學(xué)者的眼里,心學(xué)便幾乎等同于禪學(xué)。只是在整庵看來,楊慈湖陷入禪學(xué)的情況更為嚴重。

         

        在《困知記續(xù)》下卷末,有整庵自跋,落款“嘉靖癸巳夏五月戊申”,據(jù)此可知,慈湖思想開始受到朱子學(xué)陣營的批判,大致始于是年。不過,從整庵獲得《慈湖遺書》的經(jīng)過看,該書的編刻者被隱去其名:

         

        《慈湖遺書》不知何人所編。初止十八卷,有目錄可考,皆自諸稿中選出?!独m(xù)集》二卷,又不知出自何人?!衿鋾鰝饔谑?。有識之士固能灼見其非,亦何庸多辨?惟是區(qū)區(qū)過慮,自有所不能已爾。10

         

        其云“十八卷”和“二卷”之?dāng)?shù),恰與秦鉞所刻一致,當(dāng)為秦鉞刻本而無疑。然而由其編者之名被隱秘以及“忽傳于世”的記述來看,慈湖其人在當(dāng)時學(xué)界的名聲似乎不佳,故有必要將編者之名隱而不露。11

         

        不管怎么說,本來默默無聞的楊慈湖,在16世紀二十年代的突然現(xiàn)世,觸動了某些人的敏感神經(jīng),掀起了一股可謂是“慈湖批判”的聲浪,卻不得不令人深思慈湖思想究竟有何“魅力”,竟在當(dāng)時發(fā)生了“一石激起千層浪”的效應(yīng)?很顯然,其思想得以流行的主要原因無疑與陽明學(xué)的思想風(fēng)氣有關(guān),換種角度說,慈湖之所以遭遇批判,顯然也是為了批判陽明心學(xué)特別是陽明后學(xué)。

         

        二、季彭山的慈湖批判

         

        1533年,羅整庵撰《困知記續(xù)》下卷,為嘉靖以后思想界的慈湖批判點燃了導(dǎo)火索。直至三十年代末,湛甘泉及崔后渠等人也加入了批判的陣營。然而,針對這些慈湖批判,陽明心學(xué)陣營卻沒有什么正面的反批判,相反,在陽明后學(xué)內(nèi)部竟出現(xiàn)了呼應(yīng)的聲音。

         

        如陽明門人季本(號彭山,1485—1563)便加入了慈湖批判的行列。根據(jù)他的記述,在1534年左右,慈湖著作在南京一帶出現(xiàn),同門中人受其影響,故而提倡所謂“自然流行”之說,以為為學(xué)宗旨就在于“自然”兩字,似乎實踐工夫已不再需要刻苦的努力,甚至有人對于先秦告子“生之謂性”的命題也試圖進行重估,以為將自然生命的“生”認定為性的觀點應(yīng)當(dāng)肯定,而對于“生”所內(nèi)含的人欲問題卻視若罔聞,對此,季本嚴肅指出,這類觀點必將導(dǎo)致“流于欲而不知”的嚴重后果;三年后,彭山撰《龍?zhí)钑?,提出為學(xué)當(dāng)以“警惕”(《周易》乾卦爻辭)為宗的觀點。12在他看來,關(guān)于良知本體“自然流行”之現(xiàn)象,需要有一種高度集中的精神意識來對此發(fā)揮“主宰”作用,而儒學(xué)思想資源中的“惕若”“慎獨”等觀點正可以作為“自然之主宰”而引起重視,他斷言:“故圣人言學(xué),不貴自然而貴于慎獨。正恐一入自然,則易流于欲耳。”13可見,彭山很重視慎獨工夫,他將《中庸》《大學(xué)》的“君子慎其獨”的慎獨觀念與《周易》的“惕若”說聯(lián)系起來,以此反對陽明后學(xué)中受慈湖影響而主張的“自然”觀點。

         

        其實從哲學(xué)史的角度看,“自然”觀念也許最早源自老子道家,及至宋明新儒學(xué)的時代,相對于“人為”意識或后天操作而言的“自然”概念,蓋指事物存在本然如是的理想狀態(tài),例如“天理自然”幾乎就是宋明理學(xué)家的一項共識,因為天理作為一種本體存在,不可設(shè)想它是一種“非自然”的存在。同樣,對陽明而言,他的良知概念也可用“自然”來加以描述,彰顯出良知心體的道德判斷是“自然而然”的而不須假借任何的外力,是心體本身必然如是的一種能力。

         

        舉例來說,最典型的一個說法見諸徐愛所錄的《傳習(xí)錄》上卷第8條:“知是心之本體,心自然會知。見父自然知孝,見兄自然知弟,見孺子入井自然知側(cè)隱,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边@里重復(fù)出現(xiàn)四次的“自然知”顯然就是指良知的一種“自知”能力,故在陽明,“良知自知”便是其良知學(xué)說的一個基本特質(zhì)。及至晚年,陽明更強調(diào):“良知之體洞然明白,自然是是非非,纖毫莫遁?!?4此處所謂“自然”,同樣是指良知作為道德判斷力具有一種發(fā)自心體的必然不容已的力量。不過若從工夫論的角度看,與“圣人生知安行,是自然的”15有所不同,作為一般學(xué)者卻需要做一番刻苦的“勉然”工夫。彭山所以反對“自然”而強調(diào)“警惕”,顯然與此問題意識密切相關(guān)。16

         

        當(dāng)然,在慈湖的心學(xué)系統(tǒng)中,心體“自然”乃是其應(yīng)有之義。17不過,在16世紀三十年代的南京,“以自然為宗”的思想風(fēng)氣與其歸因于慈湖,還不如歸因于陽明。從理論上說,在工夫論層面強調(diào)警惕或敬畏而反對率性自然,固然反映出彭山的良苦用心,但是,倘若由此而拒斥良知“自然知”(良知自知)的根本特質(zhì),則不免矯枉過正,從而割裂了本體“自然”與工夫“勉然”的有機聯(lián)系,導(dǎo)致警惕與自然、主宰與流行的二分對立。也正由此,他的主張幾乎沒有獲得陽明其他弟子的認同,只有聶豹(號雙江,1487—1563)一人對此表示“深信之”而已。18

         

        對于彭山撰述《龍?zhí)钑罚蹒埽ㄌ桚埾?498—1583)表示了同情的了解,認為這是彭山“深懲近時學(xué)者過用慈湖之弊”而作的;然另一方面,龍溪覺得彭山的批評有點用力過猛了,對其主張“警惕時未可自然”的觀點表示不敢茍同,因為從根本上說,“夫?qū)W當(dāng)以自然為宗”,這是心學(xué)基本立場而不能松動,龍溪反駁道:“警惕者,自然之用。戒謹恐懼,未嘗致纖毫力,有所恐懼則便不得其正?!?9此處所謂自然之用,蓋指良知本體自然之發(fā)用。在龍溪看來,良知自然是良知本體的本然應(yīng)有之狀態(tài),其發(fā)用流行之際,才可努力落實警惕之工夫,這是第一點;第二點更重要,龍溪認為即便著手警惕之功(如謹慎恐懼),然而任何警惕必指向特定的對象,如何使警惕意識不在心體上落下絲毫痕跡,才是問題的關(guān)鍵,若按《大學(xué)》的說法,此正所謂“有所恐懼則不得其正”之意,認為源自心體的警惕也應(yīng)當(dāng)而且可以做到順其心體的自然發(fā)動。在此意義上,龍溪主張“夫?qū)W當(dāng)以自然為宗”。

         

        三、王龍溪的慈湖評價

         

        湛甘泉的《楊子折衷》在陽明后學(xué)圈內(nèi)有一定影響,王龍溪在給甘泉弟子洪覺山的書信中,也談了他的讀后感,對慈湖思想提出了基本肯定的看法:

         

        《楊子折衷》近得請觀。慈湖立論,誠有過當(dāng)處。其間精義亦自在,不以瑕瑜相掩可也。20

         

        “暇瑜不掩”的說法,一般屬于正面肯定的一種措辭,這表明了龍溪對慈湖的基本認識。

         

        那么,龍溪對慈湖思想又有哪些具體的了解和評價呢?這就不得不提慈湖思想的一個核心觀點:“不起意”。關(guān)于這一問題,龍溪在與彭山的辯論中,曾以“楊慈湖的不起意說”為例,指出“善用之,未為不是”,21表示了基本肯定。須指出的是,“不起意”是慈湖基于心之本體的觀念而提出的重要觀點,他說:“心之精神,無方無體,至靜而虛明,有變化而無營為?!?2意思是說,心體是一種“至靜而虛明”的存在,心體發(fā)用雖有“變化”,但其本身并不意味著可以允許人為意識的操控,意識一旦發(fā)動,便不免為外物所牽引,淪落對象世界之中,于是便容易產(chǎn)生“千失萬過”的后果,他說:

         

        此心本無過,動于意斯有過。意動于聲色,故有過;意動于貨利,故有過;意動于物我,故有過。千失萬過,皆由意動而生。

         

        可見,慈湖對意念活動非常警惕?;诖耍群鬃印拔阋馕惚匚愎涛阄摇钡摹八奈恪闭f(《論語·子罕篇》)贊賞備至,以為他自己的“不起意”說便根源于此。23他甚至斷言:“凡意動,皆害道。凡意皆勿?!?4正是他的這一“不起意”主張遭到了后人的種種批評,如崔后渠認為這一觀點無疑是主張“滅意”,25湛甘泉也認為這是有悖于儒學(xué)“誠意”說的荒謬言論:“楊慈湖欲去意,遂非誠意等語,為非圣經(jīng)?!?6

         

        王龍溪在一次會講中,遇到有人提出這樣一個問題:崔后渠《楊子折衷序》“以慈湖為滅意”的判斷與慈湖的“不起意之本旨同否”?對此,龍溪的回答有點微妙,他首先指出:“意是本心自然之用……未嘗有所起也”,這是說,作為本心“自然之用”的意雖有所起而實又未嘗起;進而斷言:“離心起意即為妄”。27這是說,意作為心之發(fā)動,若依心體而發(fā),乃為真實之意,否則便是虛妄之意??梢姡埾隙艘鉃楸拘淖匀恢玫挠^點,緣心起意不可無,離心起意不可有。至于崔后渠批評慈湖“不起意”為“滅意”,龍溪的反駁是:“本心自清自明,虛靈變化,妙應(yīng)無方,原未嘗起,何待于滅?”28這個說法與慈湖相當(dāng)接近,都強調(diào)心體至虛至靈故妙用無窮。只是龍溪更明確地強調(diào)任何意識都源自心體本身而不是無緣無故產(chǎn)生的,故工夫的關(guān)鍵在于“正心”———即所謂“先天正心之學(xué)”,若等到心體發(fā)動之后的意識層面上著手做“誠意”工夫則已落為后手———即所謂“后天誠意之學(xué)”。當(dāng)然這是龍溪思想的獨到創(chuàng)發(fā),已非慈湖所能言。龍溪正是依據(jù)這一思路,認定心體本身無所謂起意不起意,在這個意義上,“不起意”也就不意味著什么“滅意”。

         

        然而在陽明門下,對于“不起意”也有另一種解釋,認為其中的“意”字當(dāng)作“私意”來理解,故在“不起私意”的前提下,“不起意”亦可成立,如鄒守益(號東廓,1491—1562)指出:“慈湖所謂‘不起意”者,不起私意也。”29在這一問題上,羅整庵也有類似看法,他對孔子“毋意”說就作了這樣的解釋:“圣人所謂‘無意’,無私意耳?!?0但是依慈湖的理解,此“意”并非特指“私意”,而是泛指所有的對象化意識,故意識一旦發(fā)動,其流轉(zhuǎn)變化就難以掌控,也就可能發(fā)生偏離心體正規(guī)的“千失萬過”,最終導(dǎo)致“害道”之結(jié)果。這是慈湖對“意”的基本認識,由此也可理解他為何強調(diào)“絕意”的思想緣由了。顯然,在慈湖的觀念中,意是所有錯誤過失乃至是罪惡之根源,唯有棄絕其意才是拯救自我的妙方,因此,甚至連“誠意”也顯得毫無必要。

         

        與慈湖不同,龍溪在后天用功的工夫論意義上,仍然承認“誠意”的必要性;只是本體論問題上,龍溪堅持“無善無惡是謂至善”這一陽明以來的心學(xué)觀點,進而指出:“善與惡對,心本無惡,雖善意亦不可得而名,是謂至善,有善可為是謂義襲,非慊于心也?!?1基于此,龍溪認為“不起意”的“意”既非“善意”也非“惡意”,對慈湖之說表示了理解和認同,指出:“知‘不起意’之說,則知今日誠意致知之旨矣?!鄙踔翑嗳恢赋觯骸爸群黄鹨狻x,則知良知矣?!?2對慈湖思想之評價不可謂不高。

         

        的確,在陽明心學(xué)的系統(tǒng)中,在心體上不能有“一念留滯”,即便是善的意念也不可執(zhí)著,如陽明曾說:“心體上著不得一念留滯。……這一念不但是私念,便好的念頭,亦著不得些子?!?3龍溪顯然深諳陽明此說的意蘊,他對意識問題也有重要關(guān)懷,甚至撰述《意識解》,提出了“絕意去識”的主張,這才是龍溪為何說出“知慈湖‘不起意’之義,則知良知矣”這句話的思想緣由,然而其對意識問題的看法又不盡同于慈湖,而是在陽明學(xué)的意義上有更深一層的推進。龍溪在心體寂然、意是心體應(yīng)感之跡的前提下指出:

         

        故圣學(xué)之要,莫先于絕意去識。絕意非無意也,去識非無識也。意統(tǒng)于心,心為之主,則意為誠意,非意象之紛紜矣。34

         

        所謂“絕意去識”,看似驚世駭俗,35然而根據(jù)上述引文的脈絡(luò),其關(guān)鍵詞顯然是“意統(tǒng)于心,心為之主”。這個說法表明“絕意”是要求意識返歸本心,由心體為其做主。故所謂“絕意”,不是簡單地等同于“滅意”,歸根結(jié)底,是對意識活動作返本清源的工夫要求,以使良知心體真正成為意識的主宰,由此,依體而起之意便是真正的“誠意”??梢?,龍溪并沒有像慈湖那樣走向極端,連“誠意”工夫也一并加以否認。

         

        然而問題是,一方面說“絕意”,另一方面又將此與“誠意”聯(lián)系了起來,那么,由“絕意”而返本至“意統(tǒng)于心,心為之主”的工夫又如何可能?這對龍溪而言,其實就是“即本體便是工夫”的頓悟之說,他指出:

         

        無意之意是為誠意,無知之知是為致知,無物之物是為格物,即本體便是功夫,只從無處一了百當(dāng),易簡直截,更無剩欠,頓悟之學(xué)也。36

         

        這段敘述其實是龍溪晚年對1527年9月“天泉證道”圍繞陽明“四句教”而發(fā)生的一場論辯的回憶文字,龍溪當(dāng)時提出了“四無說”,欲為陽明的“四句教”進一言。個中義理曲折,此處不贅。

         

        盡管龍溪承認慈湖思想自有“精義”所在,但是龍溪對慈湖也有批評。在他看來,“無意”說原是圣人教法,而非慈湖的創(chuàng)見,慈湖的問題出在“脫卻主腦,莽蕩無據(jù),自以為無意無必,而不足以經(jīng)綸裁制”,故龍溪對于當(dāng)時學(xué)界出現(xiàn)的“慈湖熱”表示“誠有所不可”,37顯示出他對慈湖思想的局限性有清醒的認識。38就龍溪而言,他所主張的“無意”不是通過排斥意識,以回歸寂然不動之心體,而是指在良知心體上不能有絲毫的思慮安排,換言之,不是意識安排下的有意作為,而是要求自然順從心體而動,這才是真正的“無意”。由此立場出發(fā),故龍溪斷定:“將古人教法盡與破調(diào),則‘不起意’三字亦剩語矣。”39

         

        四、陽明后學(xué)的多種回應(yīng)

         

        饒有興味的是,在陽明后學(xué)的思想圈,對季彭山的“警惕”說深以為然的聶雙江在思想觀點上不僅與龍溪格格不入,他甚至以揶揄的語氣批評龍溪之學(xué)的實質(zhì)無非就是“慈湖之學(xué)”,他說:

         

        其(龍溪)曰:“心體本正,才要正心,便有正心之病?!贝舜群?,便是慈湖之學(xué)。40

         

        此說看似突兀也很尖銳,但如果我們了解了上述慈湖“不起意”說以及龍溪對此的分析和判斷,那么,也就不難理解雙江何出此言的緣由了。原來,在雙江看來,龍溪主張“才要正心,便有正心之病”的觀點,無疑就是慈湖“不起意”說的翻版而已。

         

        當(dāng)然,我們也可為龍溪辯護。龍溪之意只是強調(diào)“心體本正”,故工夫須落實在心體發(fā)動之后的“誠意”上。這原來就是陽明的主張,而不是龍溪的突發(fā)奇想。事實上,對龍溪而言,正如我們在上面所看到的那樣,他在“天泉證道”之際所說的“頓悟之學(xué)”是一種“即本體便是工夫”的先天正心之學(xué),另一方面,他也意識到這種工夫須建立在對心體的徹底了悟的基礎(chǔ)之上的“先天之學(xué)”而非一般人所能做到,因此,正心之學(xué)又不排除誠意之學(xué),認為心體發(fā)動之后落實誠意工夫,也是致良知工夫的一個方面,盡管這屬于“后天之學(xué)”。從這個角度看,指責(zé)龍溪之學(xué)源自慈湖并不公平。

         

        然而,雙江卻進而批評道:“‘才說正心便屬意’,猶俗論云:‘才說止至善便屬物,才說戒懼便屬賭聞。’”40這是針對龍溪的又一項指控,顯示雙江對立足于心體的所謂正心工夫的高度重視。雙江還以陽明的說法“正心只是誠意工夫里面體當(dāng)自家心體,常要鑒空衡平,這便是未發(fā)之中”41為據(jù),強調(diào)指出:

         

        是圣學(xué)致正心焉,盡之矣。誠意以下乃為困知勉行者,開方便法門。今曰“舍了誠意,更無正心工夫可用”,42不惟背其師說,其于孟子之言,背亦遠也。40

         

        這里的批評涉及雙江與龍溪在思想上的一些義理糾纏,不宜細述。要而言之,將龍溪比作慈湖從而進行貶斥的這種批評方式,恐怕發(fā)端于雙江,而且從中可以窺見,慈湖是被作為反面人物來看待的。

         

        且不論雙江對龍溪的這種批評在理論上是否有效,但在雙江的觀念中隱伏著一條重要思路,即如何在寂然不動之心體上立住腳跟,以收攝外化的意識活動,這才是為學(xué)工夫之根本所在,用其思想術(shù)語言之,即所謂“歸寂”。故其思想在陽明后學(xué)中向來被歸屬于“歸寂”一派。依其思路,誠意只是“方便法門”而非究竟法。然而由于雙江過于偏重“寂體”而不免忽視感應(yīng)層面的問題,于是,導(dǎo)致寂感割裂、體用殊絕的理論后果,招致了陽明后學(xué)各派人物的批評。因為雙江的“歸寂”說顯然在根本上有違于陽明學(xué)的寂感一體、體用一源、內(nèi)外合一的基本立場。

         

        另一位深受雙江“歸寂”說之影響的羅洪先(號念庵,1504—1564)在早年時期也曾被慈湖思想所吸引,43他在給龍溪的一封書信中,闡述了這樣的想法:慈湖主張的“無意”說,歸根結(jié)底不過是一種“意見”而已,一個人若能到達豁然了悟的境地,固然可以實現(xiàn)這一理想目標,但這必須以艱苦的工夫努力為前提始有可能,然而現(xiàn)實社會中那些推崇慈湖思想者卻未見有任何的工夫努力,便想要從各種意識糾纏中“解脫”出來,此一思想現(xiàn)象正令人堪憂。44也就是說,不是簡單地拒斥“無意”說,而是在設(shè)定“無意”為追求目標之前,須不斷作出實踐的努力。圍繞慈湖問題,念庵所表明的這個觀點也許是針對龍溪主張“頓悟之學(xué)”而提出的批評。45

         

        那么,被視作陽明后學(xué)修正派的錢德洪(號緒山,1496—1574)對慈湖又有什么看法呢?他在1545年所作的《慈湖書院記》一文中,首先稱贊慈湖為“直超上悟者”,進而以陽明的良知說為出發(fā)點,指出一旦意念發(fā)動則有陷入有意安排的可能,從而對心體自然的洞察力造成妨礙,對“不起意”說表示了一定程度的理解。46他指出:

         

        真性流行,莫非自然,稍一起意,即如太虛中忽作云翳。此“不起意”之教,不為不盡。47

         

        這里的“真性流行”亦可作“真心流行”或“心體流行”,在宋明理學(xué)的語境中,又叫做“天命流行”(如朱子),表明本體存在的流行發(fā)用是一自然不容已的過程,而不涉及任何后天人為意識的安排操控,因此,無論是從本體上還是從發(fā)用上,都必然是“自然”的。具體到陽明心學(xué)的語境而言,如同良知本體“自然會知”一般,意謂良知自知不是后天意識的第二次反思的結(jié)果,而是良知本體的當(dāng)下直接的“自然”展現(xiàn)。在這個意義上,緒山認為慈湖所說“不起意”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另一方面,緒山對慈湖思想也有批評,認為其思想中的某些觀點確有嚴重弊端,不得不加以警惕:

         

        慈湖欲人領(lǐng)悟太速,遂將洗心、正心、懲忿、窒欲等語,俱謂非圣人之言。48是特以宗廟百官為到家之人指說,而不知在道之人尚涉程途也。49

         

        這里涉及慈湖的另一重要觀點,即其認為心體是必然純粹的而容不得任何后天經(jīng)驗現(xiàn)象包括意識萌動等因素的摻雜,故他認定《大學(xué)》《中庸》的一些重要觀念如“正心”“懲忿窒欲”等都是后人的杜撰,他甚至質(zhì)疑《大學(xué)》文本的真實性。歸結(jié)而言,在緒山看來,慈湖思想確有卓識,但其思想偏重于本體上的領(lǐng)悟,則不免令人難以適從。

         

        總之,在陽明后學(xué)當(dāng)中,人們對慈湖的看法呈現(xiàn)出多樣性,有認同也有批判。激進派如龍溪一流的陽明后學(xué)也許對慈湖思想有更多的同情了解,但也絕非是慈湖思想的追隨者;穩(wěn)健派如緒山一流的陽明后學(xué)對慈湖思想也有意外的贊揚和肯定。至于那些朱子學(xué)者如羅欽順、崔后渠以及對陽明后學(xué)之流變走向持批評態(tài)度的湛甘泉則對慈湖在社會上的突然出現(xiàn)深感憂慮,對其批判可謂嚴厲之極。然不管怎么說,慈湖的重新出場猶如一座風(fēng)向標,預(yù)示著中晚期思想發(fā)展必將迎來多元復(fù)雜的局面。換種角度看,正是由于陽明心學(xué)的產(chǎn)生和影響,使得以往被朱子學(xué)者認定為異端人物的思想也有了重新評估的機會。

         

        五、心之精神是謂圣

         

        慈湖曾經(jīng)以第一發(fā)現(xiàn)者的口吻,充滿激情地指出:

         

        孔子斯言(按,指“心之精神是謂圣”),見之子思子之書,世又謂之《孔叢子》,世罕誦習(xí)。烏虖,圣人有如此切至之誨,而不載之《論語》,致學(xué)者求道于心外,豈不大害!某謹取而為集語,覬與我同志者,或未觀《孔叢子》而偶見此書,庶早悟此心之即道,而不他求也。50

         

        的確,也許在慈湖之前,誰也未曾注意到《孔叢子》一書中的“心之精神是謂圣”這句話的重要性。原因之一在于,自唐宋以來如朱子等人,認定《孔叢子》為漢人偽撰而非子思之作,幾乎已成定論。故其中所載孔子語,是否為孔子所說則大可懷疑。這也是慈湖所言“世罕誦習(xí)”的緣由所在。

         

        然而,現(xiàn)在慈湖卻斷定《孔叢子》為子思之作,其依據(jù)是其中所載的孔子一句話“心之精神是謂圣”,很顯然,這與其說是文獻考證,不如說是一種義理判斷。而且慈湖的這一義理判斷本身,也存在諸多解釋的余地。例如何謂“心之精神”?便是一個需要解釋的問題。在慈湖看來,心之精神無非就是其師象山所言的核心概念“本心”的同義詞。正是由于擁有了“本心”的第一哲學(xué)概念,所以象山才能建構(gòu)起“心即理”“宇宙便是吾心”等一套心學(xué)理論。毋庸置疑的是,慈湖對象山本心概念的認同,是其所以對“心之精神是謂圣”有一種特殊感受的思想根源之所在。

         

        所謂“心之精神是謂圣”,按照慈湖的理解,其實很簡單,這句命題所要表達的無非就是“心即圣”的意思。慈湖之所以看重這句命題,原因在于打通圣凡之間的隔閡,重建圣凡一致的信念,應(yīng)當(dāng)是象山—慈湖一流的心學(xué)家在茲念茲的終極關(guān)懷。如果說“心即理”命題不免有些哲學(xué)的抽象,需要經(jīng)過一番哲學(xué)的思辨論證才能讓人接受,那么,“心之精神是謂圣”則幾乎是一句大白話,是將人心精神與圣人品格直接劃上等號,強調(diào)圣凡一致性。

         

        到了陽明學(xué)的時代,“心之精神”一語也引起了關(guān)注。有學(xué)者認為,陽明晚年多次強調(diào)的“心之良知是謂圣”51即可能受到慈湖的啟發(fā),而非直接來源于《孔叢子》,盡管陽明特意將“精神”一詞以良知來取代,但其語句的表述方式及其內(nèi)涵的思想性則有相通之處。52事實上,良知作為心體存在,其涵義所指便是人的主體精神或道德精神,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

         

        值得重視的是,在陽明后學(xué)的思想展開過程中,不乏有人對“心之精神”一詞頗為欣賞。例如對“不起意”說表示反對的聶雙江卻對“心之精神”一語并不反感。53龍溪弟子張元忭(號陽和,1538—1588)曾有本體即在工夫中見的著名命題,對乃師龍溪偏重頓悟之思想不無微詞,然而張陽和對彭山《龍?zhí)钑返挠^點卻有認同,54而且對“心之精神是謂圣”也有同情的理解,他將慈湖與陽明的兩句命題并列起來,并從圣凡一致的高度對此作出了肯定:

         

        慈湖先生云:“心之精神是謂圣?!标柮飨壬嘣疲骸靶闹贾侵^圣?!狈蛐闹贾葱闹褚?。萬事萬物皆于此,無圣無凡,無古無今,無內(nèi)外,無動靜,一也。學(xué)者學(xué)此而已?!岽瞬豢梢匝詫W(xué)。55

         

        在張陽和看來,良知即精神,兩者就是同義詞,而且“心之精神”或“心之良知”乃是一切學(xué)問的關(guān)鍵,這一判斷充分反映了他對心學(xué)的基本理解。值得注意的是,雙江及陽和在引述過程中,都不是將“心之精神”視作孔子語,而是直接看作慈湖的思想言論,這表明在當(dāng)時學(xué)術(shù)界,人們大都認為“心之精神”足以構(gòu)成慈湖思想的一大標志。

         

        當(dāng)然,對于慈湖批判者而言,他們對于慈湖的這句命題也絕不會放過,而是當(dāng)作批判的標靶。整庵便批評道:“若認精神以為道,則錯矣?!彼J為人心之“神”(即“精神”)只是人心具有“無所不通”的一種認知能力,然而“道”之在人心構(gòu)成“道心”,“神”之在人心則構(gòu)成“人心”,若對兩者不作區(qū)別而劃上等號則將一錯百錯。10就結(jié)論言,整庵的這個說法蹈襲的是朱子的觀點,認為應(yīng)嚴格區(qū)別人心與道心,如果簡單地將人心等同于圣人之“道”,則是非常危險的。

         

        湛甘泉也非常敏銳地觀察到“慈湖立命,全在‘心之精神’一句”,意謂慈湖思想的旨趣所在就是“心之精神”一語,但在甘泉看來,這句話“元非孔子之言,乃異教宗指也”。56因為他斷定《孔叢子》是“子思之偽也”57,而不是漢人偽作而已,故根本不值得采信。在甘泉看來,“心之精神”根本不是儒學(xué)概念,他甚至斷定:“心之精神是謂圣,此一言最害道之甚。”58而當(dāng)甘泉下此斷定之前,他似乎并不認為對《孔叢子》一書還需要作什么文獻考證的工夫。

         

        在嘉靖年間,對心學(xué)展開全面批判的陳建(號清瀾,1527—1593)則作了一些考證的工夫,指出“心之精神”非孔子之言,而是出自莊子。59崔后渠則根據(jù)慈湖的這句命題,斷定其思想本質(zhì)無非就是“師心自作”。25“師心”一詞,語見《莊子·人間世》,意指惟我自是的膨脹心理。在后渠看來,以慈湖為代表的心學(xué)家,無不有“師心自作”之弊,例如將人心直接等同于圣人,或者將人心良知直接與圣人畫上等號,都不免導(dǎo)致“師心自作”的后果。若此,則陽明晚年的詩句“乾坤由我在,安用他求為?千圣皆過影,良知乃吾師”60恐怕亦難逃此咎。

         

        但顯而易見的是,這種批判往往缺乏對心學(xué)理論的深入了解,便輕易做出價值上的否定判斷,這就導(dǎo)致將某種哲學(xué)理論的義理脈絡(luò)與其思想價值混而不分的結(jié)局,這是晚明時代的心學(xué)批判常見之現(xiàn)象,卻不得不令人深思。

         

        結(jié)語

         

        由上可見,1530年代,一位本來默默無聞的心學(xué)人物——楊慈湖竟然在社會上掀起了一場不小的波瀾,圍繞慈湖思想的各種問題,朱子學(xué)或陽明學(xué)的思想陣營之間引發(fā)了種種思想爭辯。這場論辯充分說明,隨著陽明學(xué)的心學(xué)話語強勢登場,明初以來享有獨尊地位的朱子學(xué)權(quán)威已然開始動搖,與此思想現(xiàn)狀相應(yīng),在此之前被視為異端的人物言論及其著作不斷涌現(xiàn),并構(gòu)成無法阻擋的社會思潮。對此,湛甘泉曾無奈地感嘆,社會上已出現(xiàn)了一種“厭常喜新”61的逆反心理;與之有同樣感受的羅整庵,則指出慈湖思想得以重現(xiàn)于世,根源在于人們的“貪新忘舊”的心理作怪,慈湖的言論之謬誤本不難識破,然而人們卻“反從而為之役”———成為其思想俘虜,個中原因究竟何在?整庵也感到十分無奈。10

         

        不過,另一位心學(xué)的激烈反對者魏校(號莊渠,1483-1543)則一眼洞穿慈湖出場的根源所在,不在于人們的獵奇心理,端在于陽明心學(xué)的流行:“自陽明之說行,而慈湖之書復(fù)出。禍天下,殆天數(shù)邪!”62這一指控雖不完全符合思想史實,但也說對了一部分,因為不可否認的是,正是由于陽明心學(xué)的橫空出世,宋代心學(xué)人物如楊慈湖才會被重現(xiàn)挖掘出來。只是他認定慈湖現(xiàn)世與陽明心學(xué)的盛行必將禍害天下,則顯然有其思想立場的預(yù)設(shè),不免言過其實了。順便一提,魏莊渠對于甘泉的慈湖批評仍感意猶未盡,他模仿朱子的口吻,憤怒指出:“慈湖之書,逆天侮圣人之書也?!藭环?,不知顛了無限后生?!?3直呼應(yīng)當(dāng)發(fā)起一場焚書運動,將慈湖論著付諸一炬。

         

        然而須指出的是,一些思想批判者往往容易將批判對象在社會上的影響作無限放大,仿佛就在一夜之間,那些“異端”思想便將席卷天下,其后果必會造成人人都將質(zhì)疑“圣經(jīng)圣言”10的惡劣影響,然歷史事實則未必盡然,相反,完全有可能是批評者出于某種護教心態(tài)的過敏反應(yīng)。我們不妨舉例來說明這一點。例如三十年代,在南京做官的陽明弟子歐陽德(號南野,1496—1554)曾與唐順之(號荊川,1507—1560)提到慈湖,然而荊川卻對慈湖其人其事一無所知,64于是便向南野詢問,而南野的回答也非常曖昧:他也只是從某位師友那里聽說慈湖的思想既有弊端又有長處。65可見,在當(dāng)時,唐荊川和歐陽南野對于慈湖究竟有何知識了解,是令人懷疑的。由此可見,慈湖思想雖在當(dāng)時引發(fā)了不少關(guān)注,但其影響的范圍也許很有限,對于整體讀書人的知識階層而言,慈湖的存在依然很渺小。事實上,慈湖思想的重新現(xiàn)世更多地具有象征意義,即象征著非正統(tǒng)的所謂“異端”思想已經(jīng)隨著陽明心學(xué)的發(fā)展而有了重新評估的可能。

         

        若改變審視問題的角度,我們則不妨可以說,與那些竭力批判慈湖思想而欲將慈湖從學(xué)術(shù)思想界徹底鏟除的愿望相反,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他們的批判卻有可能導(dǎo)致另一種相反的效應(yīng):使得慈湖思想在社會上不脛而走。因此重要的不是一味地批判,而在于思想的反思。鄒東廓所說的以下一段話便反映了這一點:“今厭末學(xué)之玄妙,而并罪慈湖,慈湖有所不受矣?!?6言外之意是說,與其將今時的思想流弊歸罪于慈湖,還不如反思自己。

         

        最后,以兩條非常著名而意思卻完全相反的慈湖評論來結(jié)束文本的討論。一條出自被后人視作“異端之尤”的人物李贄(號卓吾,1527—1602)之口:“慈湖于宋儒中,獨為第一了手好漢?!?7一條則是對晚明心學(xué)施以嚴厲批評的劉宗周(號蕺山,1578—1645)的話:“象山不差,差于慈湖;陽明不差,差于龍溪。”68可見,對一個思想人物進行歷史定位往往會因思想立場的預(yù)設(shè)不同而呈現(xiàn)出差異性、多樣性。更重要者,思想的差異性或多樣性正可展示出思想的活力及其多元發(fā)展的可能性。在陽明心學(xué)的時代,何以會發(fā)生“異端”紛呈之現(xiàn)象,究其原因,或許就在于心學(xué)思想是給予時代以某種創(chuàng)造性的動力源泉。

         

        注釋:
         
        1《朱子語類》卷一二四,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985頁。
         
        2《王陽明全集》卷七《象山文集序·庚辰》,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245頁。
         
        3關(guān)于楊慈湖的前沿研究僅舉三例,荒木見悟:《陳北溪與楊慈湖》,廣島大學(xué)《哲學(xué)》第6號,1956年;島田虔次:《楊慈湖》,京都大學(xué)《東洋史研究》第24卷第4號,1966年;牛尾弘孝:《楊慈湖的思想》,九州大學(xué)《中國論集》第1號,1975年。
         
        4《傳習(xí)錄》下,第310條。條目數(shù)字據(jù)吳震解讀《中華傳統(tǒng)文化百部經(jīng)典·傳習(xí)錄》,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8年版。關(guān)于陽明與慈湖的思想關(guān)聯(lián),參見楠本正繼《宋明時代儒學(xué)思想的研究》,千葉:廣池學(xué)園出版部1962年版,第1章第4節(jié)“陸門”附注。
         
        5關(guān)于慈湖遺書的文獻學(xué)考察,詳見張壽鏞《慈湖著述考》,載《四明叢書》第4集第1冊《慈湖遺書》卷末附錄。
         
        6《四明叢書》第4集第1冊所收,以下分別簡稱《遺書》《續(xù)集》。近年,董平點?!稐詈喨肥畠裕延烧憬髮W(xué)出版社2016年出版。不過,本文仍使用《四明叢書》本。
         
        7詳見《王陽明全集》卷二十一《與顧惟實》及《湛甘泉先生文集》卷十七《楊子折衷序》。另據(jù)《明儒學(xué)案》卷十四《尚書顧箬溪先生應(yīng)祥》,顧應(yīng)祥對陽明后學(xué)的思想動向有所不滿,對《傳習(xí)續(xù)錄》的文本有所質(zhì)疑,著《傳習(xí)錄疑》;他對王畿《致知議略》(《王畿集》卷六)一文的思想也有批評。
         
        8《湛甘泉先生文集》卷十七。清康熙二十年刻本,以下簡稱《甘泉集》。
         
        9《甘泉集》卷二十四卷首。
         
        10《困知記續(xù)》卷下,載羅欽順《困知記》,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78、85、82、78、78頁。
         
        11例如在崔后渠看來,慈湖之書的出版顯然有貶低朱子學(xué)的思想企圖,以致于不知編者為誰:“楊簡者,子靜之徒也?!淳茫越^不傳。近年忽梓其書,崇尚之者乃陋程朱。已朽之物,重為道蠹。彼何人哉?”(《甘泉集》卷二十四《楊子折衷序》)
         
        12《季彭山先生文集》卷一《贈都閫楊君擢清浪參將序》,《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第106冊,書目文獻出版社1988年版。以下簡稱《彭山集》。
         
        13《明儒學(xué)案》卷十三《知府季彭山先生本·說理會編》,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273頁。
         
        14《傳習(xí)錄》中,第187條。
         
        15《傳習(xí)錄》下,第291條。
         
        16據(jù)陽明弟子胡瀚的說法,彭山批判“自然”的矛頭所指乃是泰州學(xué)派的王艮,其云:“汝止(王心齋)以自然為宗,季明德又矯之以龍?zhí)??!保ā睹魅鍖W(xué)案》卷十五《教諭胡今山先生瀚》,第330頁)故在晚明時代,竟有“王泰州即陽明之慈湖也”(顧憲成《小心齋札記》卷三,臺北:廣文書局1975年影印本)之說。
         
        17《遺書》卷二《復(fù)禮齋記》。
         
        18《彭山集》卷一。另可參見《聶雙江先生文集》(明刊云丘書院藏本,以下簡稱《雙江集》)卷四《送彭山季子擢長沙序》、卷十三《括言》等。
         
        19《王畿集》卷九《答季彭山龍鏡書》,吳震標點整理,鳳凰出版社2007年版。
         
        20《王畿集》卷十《答洪覺山》。
         
        21《王畿集》卷九《答季彭山龍鏡書》。
         
        22《遺書》卷二《申義堂記》。
         
        23《遺書》卷二《臨安府學(xué)記》。
         
        24《遺書》卷二《絕四記》。
         
        25《遺書》卷二《詠春堂記》。
         
        26崔后渠:《楊子折衷序》。
         
        27《甘泉集》卷七《答鄒東廓司成》。
         
        28《龍溪會語》卷五《南游會紀》。按,《龍溪會語》見《王畿集》附錄。
         
        29《龍溪會語》卷五《南游會紀》的這段話又見諸《王畿集》卷五《慈湖精舍會語》的前半部分。比較之下,后者較前者的文字表述更為洗練,顯然有修飾的痕跡。
         
        30《東廓鄒先生文集》卷五《答曾弘之》。明隆慶六年刻本,以下簡稱《東廓集》。
         
        31《困知記續(xù)》卷下,第81頁。不過,這個解釋其實是沿襲朱子而來,參見《論語集注·子罕第九》。
         
        32《龍溪會語》卷五《南遊會紀》。
         
        33《龍溪會語》卷五《南游會紀》;《王畿集》卷五《慈湖精舍會語》。
         
        34《傳習(xí)錄》下,第335條。
         
        35《王畿集》卷八《意識解》。
         
        36對龍溪此說,同門鄒東廓有所批評:“越中之論,誠有過高者。忘言絕意之辨,向亦駭之?!保ā稏|廓集》卷五《復(fù)聶雙江文蔚》)所謂“忘言絕意”,當(dāng)是龍溪之語。
         
        37《龍溪會語》卷三《東游問答》。
         
        38以上參見《答季彭山龍鏡書》。
         
        39將慈湖與龍溪視作宋明思想的一種動向加以比較性考察,可參見楠本正繼《陸王學(xué)派思想的發(fā)展》(《楠本正繼先生中國哲學(xué)研究》,東京:國士館大學(xué)附屬圖書館,1975年)以及上引島田虔次的論文。
         
        40《龍溪會語》卷五《南游會紀》。
         
        41《雙江集》卷十一《答王龍溪》。
         
        42《傳習(xí)錄》上,第119條。
         
        43此句為龍溪語,見《王畿集》卷六《致知議辨》。
         
        44《雙江集》卷八《寄王龍溪》第2書。
         
        45《明儒學(xué)案》卷十八《念庵論學(xué)書·答王龍溪》,第409頁。按,此書未見《念庵集》。
         
        46據(jù)傳在1532年左右,在北京的一次講會上,圍繞慈湖《己易》的“血氣有強弱,人心無強弱。思慮有斷續(xù),人心無斷續(xù)”(《遺書》卷七)之說,念庵與龍溪曾有過一番討論??梢?,在當(dāng)時的心學(xué)氛圍中,有關(guān)意識連續(xù)性問題是一大理論熱點(參見《甘泉集》卷十三《金臺問答》)。
         
        47《慈湖遺書》新增附錄。
         
        48《明儒學(xué)案》卷十一《員外錢緒山先生德洪·會語》,第229頁。
         
        49以上所引慈湖語,參見《遺書》卷十三《論大學(xué)》及《論中庸》等。
         
        50《明儒學(xué)案》卷十一《員外錢緒山先生德洪·會語》,第229頁。
         
        51《遺書》卷十五《泛論學(xué)》。
         
        52《王陽明全集》卷六《答季明德·丙戌》,卷八《書魏師孟卷·乙酉》。特別是在前一封書信中,陽明這樣說道:“故區(qū)區(qū)近有‘心之良知是謂圣’之說?!边@表明該說的提出非泛泛之談,而是陽明晚年苦心拈出的一句思想命題,值得重視。
         
        53參見楠本正繼《宋明時代儒學(xué)思想的研究》第1章第4節(jié)“陸門”附注。
         
        54《雙江集》卷九《答董兆時》。
         
        55《王畿集》卷五《云門問答》。
         
        56《不二齋文選》卷二《再寄徐魯源》。明萬歷三十一年刻本。
         
        57《甘泉集》卷十七《楊子折衷》。
         
        58《甘泉集》卷十七《讀崔后渠敘楊子折衷》。
         
        59《甘泉集》卷十七《楊子折衷》。
         
        60陳建:《學(xué)蔀通辨》卷四“后編上”。陳清瀾所指乃是《莊子·天道篇》“而況精神,圣人之心靜乎”一句。據(jù)日本學(xué)者金谷治的考證,“‘況’下,諸本有‘精神’二字,有斷作‘況精神’之說,亦有斷作‘況精神圣人’而將精神視為形容詞的讀法,兩種讀法都欠穩(wěn)妥。今據(jù)王懋竑之說,視二字為衍字而刪除?!保ā肚f子》,東京:巖波書店,1998年,第146頁)不過,在陳清瀾看來,“精神”二字乃為主語,“心之精神是謂圣”無疑源自于此。
         
        61《王陽明全集》卷三十四《年譜》嘉靖六年九月條。
         
        62《甘泉集》卷十《問疑錄》。
         
        64《莊渠遺書》卷四《答崔子鐘》?!端膸烊珪浔尽肺寮?br> 
        65只是唐荊川后來編撰《諸儒語要》之際,收錄了一些慈湖語錄。
         
        66《歐陽南野先生文集》卷三《答唐荊川》。明嘉靖三十七年刻本。
         
        67《東廓集》卷五《答曾廣之》。
         
        68《焚書》卷四《觀音問·答澹然師》,中華書局1975年版。
         
        69《劉子全書》卷十三《會錄》(清道光年間刻本)。將龍溪比附為慈湖的論調(diào),在陽明后學(xué)的時代已經(jīng)出現(xiàn),例如甘泉弟子郭應(yīng)奎批評龍溪時便指出:“其又象山之有慈湖?!保ā陡嗜肪矶短礻P(guān)語通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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