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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鉤作者簡介:吳鉤,男,西歷一九七五年生,廣東汕尾人。著有《宋:現(xiàn)代的拂曉時辰》《知宋:寫給女兒的大宋歷史》《宋仁宗:共治時代》《風(fēng)雅宋:看得見的大宋文明》《宋神宗與王安石:變法時代》等。 |
清朝為什么會有“垃圾奏折”
作者:吳鉤
來源:作者授權(quán) 儒家網(wǎng) 發(fā)布
時間:孔子二五七零年歲次庚子九月十一日癸卯
耶穌2020年10月27日
記得前段時間,各位的朋友圈應(yīng)該都被一篇“清代垃圾奏折集錦”的帖子刷了屏。這些“垃圾奏折”最早是臺灣網(wǎng)友從清宮文書中摘錄出來的,配上了白話文翻譯,因為奏折的畫面太有喜感,很快就被大陸網(wǎng)友傳得不亦樂乎。我先順手轉(zhuǎn)錄直隸總督幾則報雨的奏折,讓諸位感受一下清朝奏折的風(fēng)格——
直隸總督:京城、順天府等地六月中旬下大雨了。
康熙:京城下雨我還不知道嗎?不必再報了。
直隸總督:順天府、河間府等地六月初也下雨了。
康熙:京城、京北下雨我已知道了,不用再報。
直隸總督:保定府、真定府等地六月初也下雨了。
康熙:已回復(fù)過了。
直隸總督:順天府、保定府等地六月初也下雨了。
康熙:已回復(fù)過了。
直隸總督:順天府、保定府等地六月初也下雨了。
康熙:到處都下雨,報告下雨的奏折太多了,而且京城和京北的情況我早就知道了。
(原文:直隸總督奏報京城及順天府等地得雨尺寸,并各河道安瀾,無生發(fā)蝗蝻,康熙批復(fù):二十七日雨朕早已知道,不必續(xù)報了。直隸總督又奏報順天河間等府六月初得雨尺寸,康熙批復(fù):京中京北十二日又得大雨,朕已聽得,爾不必報了。直隸總督又奏報保定、真定等府六月初得雨尺寸,康熙批復(fù):已有旨了。直隸總督又奏報順天、保定等府六月初得雨尺寸,康熙批復(fù):已有旨了。直隸總督又奏報順天、保定等府六月初得雨尺寸,康熙批復(fù):各地雨已遍足,此報雨折子太多,況京城京北之雨行在早已聞得。)
許多看過這些“垃圾奏折”的網(wǎng)友可能都有一個感覺:怎么清王朝的地方大吏這么逗逼,雞毛蒜皮的事都要一而再、再而三報告皇上,皇帝成天批閱這一大堆奏折,豈不是要累得內(nèi)傷?
這么想的朋友可能對清代的奏折制度不是很了解。其實,如此充滿喜感的奏折形式,是清代奏折制度的必然產(chǎn)物,也是清朝帝王刻意追求的制度效果。奏報的地方大吏既不是逗逼,批閱的皇帝也樂在其中。
奏折是清代康熙時期才出現(xiàn)的一種大臣奏事文書??滴醭?,是沒有奏折制度的,地方官員給皇帝的奏事文書沿襲明制,凡奏報“大小公事,皆用題本,用印具題”,奏報“本身私事,俱用奏本,雖有印之官,不準(zhǔn)用印”。簡單地說,奏公事用“題本”,奏私事用“奏本”。所謂公事,是指“錢糧、刑名、兵丁、地方民務(wù)”;私事則是指“乞恩、認罪、繳敕、謝恩并軍民人等陳情建言、申訴等事”。
不管是題本,還是奏本,送達御前都需要經(jīng)過復(fù)雜的程序:先由各省駐京提塘官送到通政使司;通政使司收到各省題奏本章后,整理好送內(nèi)閣;內(nèi)閣的秘書將各地呈報的本章按緩急分好類,交給“票簽處”(內(nèi)閣下設(shè)機構(gòu))草擬批復(fù)意見,這叫“票擬”;票擬完畢,題奏本章連同內(nèi)閣所擬票簽一起送“批本處”(內(nèi)閣另一個下設(shè)機構(gòu))登記,然后才由奏事太監(jiān)進呈御覽;皇帝一般都會同意內(nèi)閣票擬的意見,但有時候也會飭令退回內(nèi)閣改簽。
凡經(jīng)皇帝核準(zhǔn)的題奏與票簽,則交回內(nèi)閣用朱筆作出正式批復(fù),叫做“批紅”。批紅之后,轉(zhuǎn)發(fā)給六科,由六科抄發(fā)各衙門辦理。之所以要經(jīng)過六科,是因為理論上六科有審核、封駁之權(quán),但在清代,六科的這一權(quán)力已經(jīng)名存實亡,只是走過場而已。
按這套程序走下來,辦事效率不會很快,而且,皇帝也很難朝綱獨斷,他的權(quán)力基本被下面的官僚機制分流了。這一點是清朝皇帝不能容忍的。所以,雄才大略且精力過人的康熙皇帝便創(chuàng)設(shè)了奏折制,賦予一些地方大員(比如督撫)及皇帝親信(如江寧織造)用折子秘密向皇帝奏事的特權(quán)。
奏折的內(nèi)容不限大小事,地方是否下大雨、莊稼長勢如何、市井間物價升跌,都可以向皇帝報告,康熙皇帝便多次指示江寧織造曹寅:“但有所聞,可以親手書折奏聞才好,此話斷不可叫人知道”;“已后有聞地方細小之事,必具密折來奏,密摺不可令人寫”。直隸總督之所以不厭其煩地向康熙報告順天府下雨啦,河間府下雨啦,保定府下雨啦,是因為他具有密折奏事的特權(quán),更是因為他身負事無巨細向皇帝報告的責(zé)任。報告打得勤快些,皇帝不會怪罪;但若是不打報告,那就是瀆職,吃不了兜著走。
奏折的進呈也是繞過通政使司、內(nèi)閣等官僚機構(gòu),直接由兵部捷報處送達宮門,進呈御前。皇帝親覽奏折,親筆批示,不需要內(nèi)閣那幫老家伙“票擬”?;实叟喠俗嗾酆?,既可發(fā)給有關(guān)部門照章辦理,也可通過兵部驛傳系統(tǒng)寄給奏報的官員本人,這叫做“廷寄”。
通過密折—廷寄的文書往來,清朝皇帝實現(xiàn)了與地方大臣的單線聯(lián)系。這樣的文書往來具有高度的私密性,因此,奏折與其說是一種公文,不如說是一種私信。正因為奏折具有私信的性質(zhì),皇帝的批復(fù)有時候也會表現(xiàn)出強烈的私人性色彩,如雍正批復(fù)年羹堯奏折:“真正累了你了,不但朕,怡親王都心疼你落眼淚。阿彌陀佛,好一大險!”批復(fù)田文鏡奏折:“朕就是這樣漢子!就是這樣秉性!就是這樣皇帝!爾等大臣若不負朕,朕再不負爾等也。勉之!”只有私信才會用這樣的口吻。
雍正朝是奏折制度的成熟期,更多的地方官員被皇帝賦予進折的特權(quán),如布政使、按察使、道員、知府,都可以具折奏事,所以雍正皇帝也特別勤政,他自稱,“各省文武官員之奏折,一日之間,嘗至二三十件,多或至五六十件不等,皆朕親自覽閱批發(fā),從無留滯,無一人贊襄于左右。”奏折制度下,皇帝不勤政不行啊。
而奏折制度的設(shè)立,也使得清朝皇帝掌握了超越官僚系統(tǒng)、超越既定程序、事無大小咸決于上的權(quán)力??滴趸实郾阕栽偅骸半蘖畲蟪冀宰嗝苓?,最有關(guān)系,此即明目達聰之意也。其所奏之或公或私,朕無不洞悉。凡一切奏摺,皆朕親批,諸王文武大臣等知有密摺,莫測其所言何事,自然各加警懼修省矣。”
從長時段歷史的角度來看,清代特有的奏折制是傳統(tǒng)皇權(quán)制度的一大嬗變。清代之前,不管是官員奏疏的上行,還是君主詔敕的下行,都需要走繁雜的程序。走程序有效率低下的毛病,因而唐宋時又出現(xiàn)了奏事程序簡化的牓子、札子,如宋代大臣可以進呈札子奏事,但宋代札子與清代折子還是大不一樣:清代折子具有私信的性質(zhì),宋人札子則是公文,札子上談的也是可以拿出來討論的公事。
既然是公文,就得按公文的程序走。宋初立下定制:“中外所上書疏”,“凡政事送中書,機事送樞密院,財貨送三司,覆奏而后行”,處理公文的行政主體是國家機構(gòu),而不是皇帝私人。對進呈御覽的奏疏,君主也應(yīng)該“一一與大臣商量可行可止之狀”。當(dāng)然,宋朝皇帝有時候也會親批奏疏,這叫做“內(nèi)降”,但宋人堅持認為,“內(nèi)降之名,古今以為非是”,皇帝繞開文官體系發(fā)出來的御批,往往會受到大臣的抗議與抵制。
宋人之所以斤斤計較公文的程序,與宋人秉持的觀念有關(guān)——在宋人看來,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政事乃公共之事,非君主一人之私事,自當(dāng)公事公辦。而這樣的觀念,在清代奏折制度下,是蕩然無存的。了解了這一點之后,我們再看“清代垃圾奏折集錦”,就不會覺得有趣,而是會感到悲哀。
責(zé)任編輯:近復(f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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