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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劉強】排詆佛老,歸陶入儒——錢鍾書先生論陶淵明

        欄目:學術(shù)研究
        發(fā)布時間:2021-02-03 23:27:45
        標簽:錢鍾書先生
        劉強

        作者簡介:劉強,字守中,別號有竹居主人,筆名留白,西歷一九七〇年生,河南正陽人,復旦大學文學博士。現(xiàn)任同濟大學人文學院教授,詩學研究中心主任,詩學集刊《原詩》主編、古代文學與語言學研究所所長。出版《世說新語會評》《有刺的書囊》《竹林七賢》《魏晉風流》《驚艷臺灣》《世說學引論》《清世說新語校注》《論語新識》《古詩寫意》《世說三昧》《穿越古典》《曾胡治兵語錄導讀》《世說新語研究史論》《世說新語資料匯編》(全三卷)《四書通講》《世說新語新評》《世說新語通識》等二十余種著作。主編《原詩》四輯、《中華少兒詩教親子讀本》十一卷、《世說新語鑒賞辭典》及論文集多種。

        原標題:“曠世心期推栗里”——錢鍾書先生的論陶旨趣

        作者:劉強

        來源:作者授權(quán)儒家網(wǎng)發(fā)表,原載《古代文學理論研究》集刊第49輯,華東師大出版社2019年12月版

         

        小序

         

        余自二十歲即心儀錢氏默存先生,曾手抄其《寫在人生邊上》一冊,并配插圖;又編《錢鍾書<圍城>妙喻》一卷,時時諷誦。惜兩抄本今已不存矣。三十四歲始任教于同濟大學,教學之余,為貼補家用計,筆耕不輟,隨筆、雜文、書評類小文時或見諸報刊,內(nèi)中即有《讀錢札記》三則及論錢基博《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書評一篇,后收入拙著《有刺的書囊》及《穿越古典》二書中。余又有“世說癖”,十數(shù)年孜孜矻矻,鉤沉索隱,欲為《世說新語資料匯編》,日就月將,所得甚夥,稿殆超重。年來過錄《談藝錄》《管錐編》二著中涉及《世說》之論,不意竟得札記數(shù)十條,計一萬八千余字。他日有暇,或可撰成一文,以見錢氏于“世說學”用力之一斑。自忖雖非“錢學”專家,然于錢氏之學,亦可謂一往情深矣。

         

         

         

        戊戌秋日,承龔斌先生之邀,赴九江學院之陶會,幸與多位文朋詩友拜識訂交,乃知值今曖昧澆薄之世,亦復不乏“素心人”耳。九江之行,沉著痛快,師友切磋砥礪,流連忘返,細思誠不易得也。轉(zhuǎn)眼已是己亥,歲首接劉中文兄四月蘇州陶會之邀請函,未及細讀,已先失笑。猶記九江餞行夜宴,賓主皆醉之狀,莫非陶會師友,真欲效嵇呂之交,“每一相思輒千里命駕”耶!然陶公相招,同道呼喚,又加有“陶會不逃會”之言在先,豈忍負此良辰美景,大好因緣?乃不假思索,當即回執(zhí)應命,而文債山積,案牘勞形,亦在所不計矣。

         

         

         

        默存先生向不喜酬接開會,曾言:“三不朽自有德、言、功業(yè)在,初無待于招邀不三不四之閑人,談講不痛不癢之廢話,花費不明不白之冤錢也?!盵1]錢氏又言:“大抵學問是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養(yǎng)之事,朝市之顯學,必成俗學?!盵2]“素心人”蓋出自淵明《移居》詩“聞多素心人,樂與數(shù)晨夕”句,諒我輩縱不預“二三素心人”之列,又豈錢氏所謂“不三不四之閑人”哉!曾子曰:“君子以文會友,以友輔仁?!庇嘤谔諘?,雖預其末,然窺斑知豹,知諸公謹遵曾子之教,可無疑也。遂絞腦搜腸,欲將“錢學”與“陶學”勉為掛搭,特拈此一題目聊以塞責,與會師友,或不以“不痛不癢之廢話”詆之也。是為小序。

         

         

         

        青年錢鍾書

         

        一、“深慚家學”,不負“陶緣”

         

        錢鍾書先生的《談藝錄》初版于1948年,而其《序》文,則完成于六年前的“壬午中元日”,也即1942年陰歷七月十五。其中“東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學北學,道術(shù)未裂”之說,流播士林,廣為征引;而其“自嘆顓愚,深慚家學”之語,則一向僅被當作謙辭,未曾引起足夠注意。事實上,此言蓋蘊含兩層意思:一是說自己幼承庭訓,家學淵源,表達對父親錢基博的感念;二是表明在學術(shù)旨趣上,已與父親衢路分明,未能子承父業(yè),這與其后來自承“不肖”乃父,且對錢基博治學路數(shù)頗有微詞[3],正相契合。

         

        不過,正如論者所說,“錢鍾書的成功,是錢基博一生最大的成就”。[4]二錢先生之學術(shù)理路雖不盡相同,但兩父子之間在詩文上卻有“同好”[5]。錢鍾書曾說:“余童時從先伯父與先君讀書,經(jīng)、史、‘古文’而外,有《唐詩三百首》,心焉好之。獨索冥行,漸解聲律對偶,又發(fā)家藏清代各家詩集泛覽焉?!盵6]錢基博則謂“兒子鍾書能成家學”,“每嘆世有知言,異日得予父子之日記,取其中之有系集部者,董理為篇,乃知予父子集部之學,當繼嘉定錢(大昕)氏之史學以先后昭映,非夸語也”。[7]子泉先生以經(jīng)學立身,其所謂“集部之學”,正父子二人學術(shù)上之最大“交集”也。就此而言,筆者多年前所言“沒有錢基博,就沒有錢鍾書”[8],庶幾可以成立。

         

        要說錢氏父子在詩文上有何“同好”,陶淵明便是最好的例子。二人之“陶緣”,早在1932年錢鍾書就讀于清華大學時,便已大顯于世。彼時錢鍾書已頗有文名,因年輕氣盛,曾在與友人書中說“孔子是鄉(xiāng)紳,陶潛亦折腰”,錢基博看后很是憂慮,遂在家書中指出:這些話“看似名雋,其實輕??!在兒一團高興,在我殊以為戚”!又說:“父母之于子女,責任有盡,意思無窮。況兒聰明早慧我所厚望!現(xiàn)在外間物論,謂汝文章勝我,學問過我,我固心喜!然不如人稱汝篤實過我,力行過我,我尤心慰!清識難尚,何如至德可師!淡泊明志,寧靜致遠,我望汝為諸葛公、陶淵明;不喜汝為胡適之、徐志摩。如以犀利之筆,發(fā)激宕之論,而迎合社會浮動淺薄之心理,傾動一世;今之名流碩彥,皆自此出。得名最易,造孽實大!”[9]嚴父教子,語重心長,至今讀之,猶令人低回。而其所厚望于錢鍾書者,竟有五柳先生陶淵明??梢娞諟Y明在錢基博心目中,是足堪師法的人格偶像。后來錢鍾書無論是寫《人·獸·鬼》還是《圍城》,主要諷刺對象基本是“新月”和“京派”文人群體,應與乃父之告誡不無關(guān)系。

         

        以陶淵明之人格志節(jié)庭訓課子,這可以說是錢氏家學的重要一課,也是父子“陶緣”的開始。此后,陶淵明便成了錢氏父子情有獨鐘的研究對象。

         

         

         

        錢基博(1887—1957)

         

        1938年,錢基博赴湖南安化縣藍田鎮(zhèn),任藍田國立師范學院國文系主任。其間撰寫的《中國文學史》教材為陶淵明專設一節(jié),其論《桃花源記》云:

         

        以沖淡閑遠之致,寫憤世嫉俗之懷,獨超眾類,若未嘗經(jīng)意;質(zhì)而為綺,疏而能雋,而以魏武、蜀相之渾簡,抒嵇康、阮籍之懷抱;然其文不可以學而能;非文之難,有其胸次為難也。然篇章不多,而詩絕工,尤為后世所稱,情真景真,事真意真,只是就本色練得入細,如作癭瓢藤杖,本色不雕一毫,水磨又極精細。止任元樸者或擁腫不堪,劉琨是也。專事功夫者又矯揉無味,陸機是也。而潛則直率語卻自追琢中出,所以耐咀嚼。[10]

         

        又論陶詩淵源云:

         

        《詩品》稱:“宋徵士陶潛,其源出于應璩,又協(xié)左思風力?!苯裾b潛詩,清微淡遠,不矜左思風力,亦異應璩之諷喻諭;只是自抒胸懷,樸實說理,以枯淡出腴潤,含悲涼于解脫;潘岳、陸機,視之為靡;左思、劉琨,又遜其和;平淡而不為懦頓,遒亮而出以渾雅?!对娖贰芬圆荜愅鯙椤肮菤馄娓?,辭采華茂”,而潛則骨氣不矜奇高而特為超逸,辭采不喜華茂而發(fā)之朗秀。天挺此才,以結(jié)晉代之詩局,而與陳王后先輝映。陳王華貴而發(fā)以沉郁,潛則感慨而發(fā)以高渾;粲然逸古,可謂清音獨遠矣。[11]

         

        不僅謂陶詩與左思、應璩有異,而且徑以淵明與曹植等價。這一頗具卓識的評價顯然影響到了錢鍾書。在《談藝錄》六三《隨園深非詩分朝代》一文中,錢鍾書列舉魏晉詩人,便有“曹、陶、阮、謝”的排行[12];這顯然是不以“世代為先后”,獨以“優(yōu)劣為詮次”了。

         

        錢基博《中國文學史》蓋在1939年陸續(xù)付印。這一年11月下旬,錢鍾書則應錢基博之命來到藍田師院,與父親成了同事。正是在藍田的兩年,錢鍾書開始撰寫《談藝錄》,無巧不巧,而他最初寫的一篇,正是陶淵明![13]

         

        不惟如此。父子二人對陶淵明和謝靈運的評價亦如出一轍。且看錢基博如何論陶謝:

         

        后人好以陶、謝并稱。然陶情喻淵深,自然倜儻。謝體裁綺密,動見拘束。謝之視陶,亦何啻跛鱉之于驥足。[14]

         

        其尊陶貶謝之旨,一目了然。在論及山水詩時,老泉先生又說:

         

        然山水閑適,時發(fā)理趣,在詩家亦為獨辟之境。……陶、謝詩不以理語為累,以其渾化得理趣,而不落滯境也。晉孫綽、許詢、桓溫、庾亮諸公詩皆平典似道德論。此由乏理趣耳,夫豈尚理之過哉。所不同者,特陶公心處閑逸,而靈運詞出刻縷(疑當作鏤);陶公寓意于田園,靈運寄興于山水。[15]

         

        有道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在《談藝錄》四八《文如其人》中,錢鍾書諷刺阮大鋮(號圓海)說:“阮圓海欲作山水清音,而其詩格矜澀纖仄,望可知為深心密慮,非真閑適人,寄意于詩者?!盵16]于此又加“補訂二”,極稱謝靈運山水詩及阮大鋮“摹陶”之拙劣,曰:

         

        余嘗病謝客山水詩,每以矜持矯揉之語,道蕭散逍遙之致,詞氣與詞意,苦相乖違。圓海況而愈下;聽其言則淡泊寧靜,得天機而造自然,觀其態(tài)則擠眉弄眼,齲齒折腰,通身不安詳自在。《詠懷堂詩》卷二《園居詩》刻意摹陶,第二首云:“悠然江上峰,無心入恬目”,顯仿陶《飲酒》第五首之“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坝迫弧辈蛔?,申之以“無心”尤不足,復益之以“恬目”,三累以明己之澄懷息慮而峰來獻狀。強聒不舍,自炫此中如鏡映水照,有應無情?!盁o心”何太饒舌,著痕跡而落言詮,為者敗之耳。[17]

         

        錢鍾書對謝靈運山水詩的評價,與乃父所謂“靈運名冠宋代,而文章不稱,彩乏雕潤,氣無岸異”,“詩則氣無奇類,殊未俊發(fā)”[18]的論說,皆以“氣”為說,可謂異曲同工。而錢基博以“理趣”論陶謝,與后來錢鍾書論詩每重“理趣”[19],就更屬“家學淵源”了。

         

         

         

        錢基博、錢鍾書父子

         

        不僅如此,陶淵明也是錢鍾書舊體詩創(chuàng)作中征引化用最多的古代詩人之一。檢核《槐聚詩存》(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2年版),涉及陶淵明者不下八首,如寫于1934年的《還鄉(xiāng)雜詩》之《玉泉山同絳》詩云:

         

        欲息人天籟,都沉車馬音。

        風鈴呶忽語,午塔閑無陰。

        久坐檻生暖,忘言意轉(zhuǎn)深。

        明朝即長路,惜取此時心。

         

        “忘言意轉(zhuǎn)深”句,蓋化用“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再如寫于1938年的《將歸》詩云:

         

        結(jié)束箱書疊篋衣,

        浮桴妻女幸相依。

        家無陽羨籠鵝寄,

        客似遼東化鶴歸。

        可畏從來知夏日,

        難酬終古是春暉。

        田園劫后將何去,

        欲起淵明叩昨日。

         

        而藍田鄉(xiāng)居的兩年,也是錢鍾書創(chuàng)作舊體詩較為用力的兩年。田園意趣,足以發(fā)思古之幽情。這時的幾首詩,頗有“和陶”之趣。如《耒陽曉發(fā)是余三十初度》(1940):

         

        破曉雞聲欲徹天,

        沉沉墟里令無煙。

        哦詩直擬陶元亮,

        誤落塵中忽卅年。

         

        寫于同年的《遣愁》詩有云:“一嘆竊比淵明琴,弦上無聲知趣寡。不平物猶得其鳴,獨我憂心詩莫寫?!庇脺Y明無弦琴之典,抒發(fā)孤憤,與其論《談藝錄》所謂“雖賞析之作,而實憂患之書也”,其事正對。再看寫于1942年的《有感》一詩:

         

        窮而益脆豈能堅,

        敢說春秋備責賢。

        腰折粗官五斗米,

        身輕名士一文錢。

        踏空不著將何去,

        得飽宜揚卻又還。

        同妾語傳王百谷,

        哀矜命薄我猶憐。

         

        又,《拔丈七十》(1945年)詩云:

         

        老去松心見后雕,

        危時出處故超超。

        一生謝朓長低首,

        五斗陶潛不折腰。

        工卻未窮詩自瘦,

        閑非因病味尤饒。

        推排耆碩巍然在,

        名德無須畏畫描。

         

        二詩皆用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之典,可知詩人心里委實住著一個“君子固窮”的“靖節(jié)先生”,每遇困頓,必來提振士氣,安慰窮乏。

         

        1949年以后,錢氏詩作漸少,有限的詩作中,淵明仍是足以暖老溫貧的吟詠對象。如《容安室休沐雜詠》(1954年)就有“裊裊鵝黃已可攀,梢頭月上足盤桓。垂楊合是君家樹,并作先生五柳看”之句,作者自注云:“入住時絳于門前種柳五株,已成陰矣?!遍T前種五柳樹,正是以淵明自期之意。再看寫于1979年的《馬先之(厚文)屬題詩稿》:

         

        先公宿許老門生,

        行誼文章異俗情。

        曠世心期推栗里,

        故鄉(xiāng)宗派守桐城。

        風恬春雨知時霽,

        潦盡秋潭澈底清。

        把玩新編重品目,

        卅年惆悵溯詩盟。

         

        一句“曠世心期推栗里”,多少感懷悵恨在其中!本文拈出此一警句為題,不亦宜乎!

         

        由此可見,錢基博、錢鍾書父子雖治學路數(shù)不同,人格底色卻一脈相承,至少,二先生心中,皆有一個胸次浩然、超塵絕俗的陶淵明。老杜詩云:“悵望千秋一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正其寫照也。職是之故,錢鍾書的“深慚家學”,讀者大可不必當真,而其謹遵父命,以陶淵明之人格風骨自勵自期,卻幾乎貫穿一生,誠可謂“不負陶緣”也。

         

        以上可謂錢氏陶學之淵源論;下則可謂錢氏陶學之接受論。

         

        二、陶詩顯晦,“悟稀賞獨”

         

        論及錢鍾書先生的陶學研究,自當以《陶淵明詩顯晦》一文為最要[20]。此文廣征博引,抉幽發(fā)微,將“陶詩顯晦”這一詩學公案做了前所未有的梳理與廓清,為后來陶淵明接受史的研究導夫先路,堪稱現(xiàn)代陶學史上的路標之作。

         

        此文開篇即道:“淵明文名,至宋而極。”只此一句,便揭橥詩學史上一極大課題。接著又引述歐陽修、蘇軾、蔡居厚及近人李審言之論陶語,此諸人,皆以淵明詩文獨絕,而“唐人絕無知其奧”,故同以“于陶公不加齒序”(李審言《愧生叢錄》語)為恨。然后,錢氏話鋒一轉(zhuǎn),遂舉杜甫、李白、韓愈詩中多“用陶令事”,明其“未嘗不師法陶公”;并列舉有唐一代詩家,諸如王無功、王昌齡、高達夫、孟浩然、崔曙、張謂、李嘉佑、皇甫曾、嚴維、戴叔倫、戎昱、竇常、盧綸、李端、楊巨源、司空曙、顧非熊、邵謁、李頻、李群玉、盧肇、趙嘏、許渾、鄭谷、韋莊、張玭、崔涂、崔道融、汪遵等共29人,“每賦重九、歸來、縣令、隱居諸題,偶用陶公故事”。又舉顏真卿、錢起、孟郊、劉禹錫、許渾、崔顥、劉駕、曹鄴、司馬扎、唐彥謙、張說之、柳子厚、韋蘇州、王右丞、白香山、皎然、薛大拙、陸龜蒙等18人或“詠陶”“效陶”,或“和陶”“贊陶”之例,指出:“然少陵、皎然以陶謝并稱,香山以陶韋等類,大拙以陶李齊舉,雖道淵明,而未識其出類拔萃;至薛氏所謂師法淵明者,其集中亦不可得而按也”。[21]

         

        其實,不唯唐代于淵明“未識其出類拔萃”,唐以前亦然。錢氏接著論述道:

         

        更推向前,則晉代人文,略備于《文心雕龍·才略》篇,三張、二陸、潘、左、劉、郭之徒,無不標其名字,加以品題,而獨遺淵明。沈休文《宋書·謝靈運傳論》敘晉宋以來詩流,淵明終不與。蕭子顯《南齊書·文學傳論》亦最舉作者,別為三體,窮源分派,與鐘記室《詩品》相近,而仍漏淵明。

         

        至此,“陶詩顯晦”問題終于說到結(jié)穴處了。蓋唐人對陶淵明“不加齒序”,根子還在六朝!

         

         

         

        陶淵明畫像

         

        眾所周知,陶詩顯晦集矢最多的,莫過于鐘嶸《詩品》?!对娖贰ぶ衅贰氛摗八吾缡刻諠撛姟痹疲骸捌湓闯鲇趹常謪f(xié)左思風力。文體省凈,殆無長語。篤意真古,辭興婉愜。每觀其文,想其人德。世嘆其質(zhì)直。至如‘歡言醉春酒’、‘日暮天無云’,風華清靡,豈直為田家語邪?古今隱逸詩人之宗也?!盵22]鐘嶸此論一出,乃“予人口實”,以至千古聚訟,莫衷一是。其中爭論最多者在鐘嶸品類失當及源流不倫二端。如王士禛《漁洋詩話》認為陶潛“宜在上品”。[23]宋葉夢得《石林詩話》卷下云:“(鐘嶸)論陶淵明,乃以為出于應璩,此語不知其所據(jù)。應璩詩不多見,惟《文選》載其《百一》詩一篇,所謂‘下流不可處,君子慎厥初’者,與陶詩了不相類。”[24]類似指摘,代不乏人,不一而足。

         

        降及民國,《詩品》研究備受關(guān)注,僅1926-1929年間,就有多種研究及箋注本陸續(xù)問世,即張陳卿《鐘蠑詩品之研究》(1926)、陳延杰《詩品注》(1927)、古直《鐘記室詩品箋》(1928)、許文雨《詩品釋》(1929)等。此諸書各有千秋,瑕瑜互見,故在當時頗致物議。尤其陶淵明之品第及評價問題,更成為一大焦點?;蛟S是出于對陶公的偏愛,學者中竟有回護鐘嶸,以至改寫古本者。如陳延杰《詩品注》引《太平御覽》卷五百八十六云:“鐘嶸詩評:古詩、李陵、班婕妤、曹植、劉禎、王粲、阮籍、陸機、潘岳、左思、謝靈運、陶潛十二人,詩皆上品。”竟將陶淵明直接擢升入上品,此論一出,可謂石破天驚。古直未加深考,徑直照搬陳氏之論,并堅稱:“據(jù)此,則陶公本在上品,今傳《詩品》列之中品,乃后人竄亂之本也?!盵25]

         

        對此,錢基博、錢鍾書父子亦各有所論而觀點不同。錢基博在《中國文學史》中對鐘嶸《詩品》分類不當提出批評,說:“然魏武悲壯,范曄華贍,屈居下第;元亮清遠,鮑照遒麗,不列上品,詮次未允,頗有遺議。又所推原出于誰何,加之抑揚,第出以臆,而不必衷于情實,亦既隨事糾正而明其疏;然其志不可沒也?!盵26]此固平情之論,而其所撰《鐘嶸詩品校讀記》則云:“顧或者謂《太平御覽》五百八十六鐘嶸《詩品》曰:‘古詩、李陵、班婕妤、曹植、劉禎、王粲、阮籍、陸機、潘岳、張協(xié)、左思、謝靈運、陶潛十二人詩皆上品。’知陶公之列‘中品’,出后人竄亂也,則亦無解于魏武諸人。又所推原出于何者,第出以臆,而不必衷于情實,亦其疏也。”[27]顯然是受到陳、古二氏之影響而失之不考。

         

        錢鍾書《陶淵明詩顯晦》恰寫于此時,不能不說是有激于上述論調(diào)。在論列“淵明在六代三唐,正以知希為貴”后,錢氏乃自陳其寫作原委,說:“近有箋《詩品》者二人,力為記室辯護;一若記室品詩,悉本秤心,斷成鐵案,無毫發(fā)差,不須后人作諍友者。于是曲為之說,強為之諱,固必既深,是非遂淆。心勞日拙,亦可笑也。”又臚述陳延杰、古直引《太平御覽》之語以為靶子,指出:“據(jù)此一條,遽謂陶公本在上品,今居中品,乃經(jīng)后人竄亂,非古本也。余所見景宋本《太平御覽》,引此則并無陶潛,二人所據(jù),不知何本。單文孤證,移的就矢,以成記室一家之言,翻徵士千古之案。不煩傍引,即取記室原書,以破厥說。”[28]接著,錢氏從《詩品》之體例、品第設定及考語色彩諸方面詳加論析,對陳、古二氏之謬誤痛下針砭,此數(shù)百言,發(fā)前人未發(fā)之覆,堪稱一篇“鐘嶸《詩品》義例考”。錢鍾書論陶,視野開闊,考辨精審,有破有立,要在客觀平允,實事求是。他一方面充分肯定陶詩成就,“出類拔萃”,于理應在上品;但另一方面,又絕不“曲為之說,強為之諱”,而是尊重歷史事實,認為鐘嶸《詩品》之所以置陶淵明于中品,原因在于:

         

        記室評詩,眼力初不甚高,貴氣盛詞麗,所謂“骨氣奇高,詞彩華茂”。故最尊陳思、士衡、謝客三人。以魏武之古直蒼渾,特以不屑翰藻,屈為下品。宜與淵明之和平淡遠,不相水乳,所取反在其華靡之句,仍囿于時習而已。[29]

         

        “眼力不高”且“囿于時習”,一語該盡陶詩屈居中品之主因,允為不刊之論!

         

        當然,這是錢鍾書三十余歲時對鐘嶸的判斷,而在《管錐編》中,我們看到,時隔三十余年,錢氏對記室的認識有了改觀?!豆苠F編》第四冊《全梁文》卷五五論鐘嶸《詩品》說:

         

        談藝之特識先覺,策勛初非一途。或于藝事之弘綱要旨,未免人云亦云,而能于歷世或并世所視為碌碌眾伍之作者中,悟稀賞獨,拔某家而出之:一經(jīng)標舉,物議僉同,別好創(chuàng)見而浸成通尚定論。如昭明《文選序》大都當時常談,而其《陶淵明集序》首推陶潛“文章不群超類”,而衡文具眼,邁輩流之上,得風會之先。又或月旦文苑,未克識英雄于風塵草澤之中,相騏驥于牝牡驪黃以外,而能于藝事之全體大用,高矚周覽,癥結(jié)所在,談言微中,俟諸后世,其論不刊。如鐘嶸三品,揚扢作者,未見別裁,而其《中品·序》“吟詠情性,何貴用事”,則于六朝下至明清詞章所患間歇熱、隔日瘧,斷定病候,前人之所未道,后人之所不易。[30]

         

        錢氏以“特識先覺”“悟稀賞獨”贊許最先稱賞淵明的昭明太子蕭統(tǒng),亦附帶指出鐘嶸“違時抗俗”之難能可貴。在列舉記室諸評語之長處后,錢氏再次提到陶詩顯晦問題,說:

         

        劉勰與鐘嶸為并世談藝兩大,亦復詞翰無稱?!摹V于陶潛均非知音,勰且受知昭明,乃皆不為勢利轉(zhuǎn)移,未嘗違心兩舌;其文德雖勿足比范縝之于神滅,固勝蕭子云之于鐘繇書矣。[31]

         

        稱鐘嶸雖“囿于時習”,但能“不為勢利轉(zhuǎn)移,未嘗違心兩舌”,此真深具“了解之同情”之論也。

         

        總之,錢鍾書之論陶,不僅能雄視古今,旁搜遠紹,以小見大,客觀上起到了張大“陶學”之效果;而且,又能藉由“陶詩顯晦”之一隅,舉一反三,旁及鐘嶸《詩品》義例之考辨,兼論藝文賞鑒隨時轉(zhuǎn)移升降之規(guī)律,其所論列,可謂孤明先發(fā),又豈僅“于譚藝或不無少補”也哉!

         

        錢氏陶學之接受論一如上述;以下則述其“文體論”。

         

        三、“通文于詩”與“詩人之學”

         

        不過,錢鍾書“陶詩顯晦”之論,畢竟還是從接受史角度外部以論陶,僅述其由晦而顯之歷史過程,而對于“淵明文名”何以“至宋而極”之深層原因,幾乎未置一詞。就“知其然”而言,固然無可挑剔;若求“明其所以然”,則又語焉不詳,未能盡愜人意。

         

         

         

        陶淵明集宋刻本

         

        細讀錢鍾書《陶淵明詩顯晦》一文,發(fā)現(xiàn)其對于陶詩在“六代三唐正以知希為貴”之原因,大抵歸結(jié)在“人文分途”與“詩文異區(qū)”上。他說:

         

        顏延之與淵明友善,及其亡也,為作哀誄,僅稱“孤生介立之節(jié)”,于其文章,祗曰:“文取旨達”,幾不以淵明為工于語言者。陽休之能賞淵明文,言其“往往有奇絕異語”矣,而所撰《陶集序錄》乃曰:“詞采未優(yōu)”,美中致不足之意?!敃r解推淵明者,惟蕭氏兄弟,昭明為之標章遺集,作序嘆為“文章不群”,“莫之與京”?!额伿霞矣枴の恼隆菲浐單摹皭蹨Y明文,常置幾案,動靜輒諷”。顧二人詩文,都沿時體,無絲毫胎息淵明處。[32]

         

        言下之意,當時如顏延之、陽休之及蕭氏兄弟,于淵明之賞會,或者在“人”,或者在“文”,而唯獨不在“詩”。職是之故,專論五言詩的鐘嶸《詩品》,固然“抉妙別尤,識所未逮”,但以南朝之“時習”或“時體”而論,將淵明置于中品,實在頗合時宜,無可厚非。

         

        然而,在后文“唐人所罕,而竟只字不及淵明”一句的“補訂一”中,錢氏卻說:

         

        張說《齊黃門侍郎盧思道碑》歷舉“仲尼以來迄于有隋,擅名當時,垂聲后代”之文士,自游、夏、屈、宋至于溫、邢、盧、薛,晉、宋、齊、梁有潘、陸、張、左、孫、郭、顏、謝、鮑、江,不及淵明。李華《蕭穎士集序》記蕭論文舉屈、宋、賈、枚、馬、揚、班、張、曹、王、嵇、左、干,而不及淵明,當是偏重在文而不在詩耳。[33]

         

        一句“偏重在文而不在詩”,似乎真要論詩,則不可能不及淵明;此說又與前面六朝不重淵明蓋因“偏重在詩不在文”之說,大相徑庭,自相矛盾。錢氏在這里,似乎遇到了一個邏輯上不能自洽的問題。我們會問:既然六朝“偏重在詩”而不取淵明,何以唐人“偏重在文”,亦“只字不及淵明”呢?難道六朝人取其“文”與唐人重其“詩”,都是天大的誤會?抑或陶公無論是“詩”還是“文”,皆不得入于“上品”之選呢?

         

        大概錢鍾書也意識到這一問題的嚴峻性,在《談藝錄》四《詩樂離合,文體遞變》一文中,他先是批駁焦理堂“詩文相亂”、“詩亡于宋”之說,稱:“王靜安《宋元戲曲史》序有‘漢賦、唐詩、宋詞、元曲’之說。謂某體至某朝而始盛,可也;若用意等于理堂,謂某體限于某朝,作者之多,即證作品之佳,則又賣菜求益之見矣。元詩固不如元曲,漢賦遂能勝漢文,相如高出子長耶?唐詩遂能勝唐文耶?宋詞遂能勝宋詩若文耶?”說到這里,話鋒一轉(zhuǎn),說:

         

        兼擅眾體如賈生、子云、陳思、靖節(jié)、太白、昌黎、柳州、廬陵、東坡、遺山輩之集固在,盍取而按之。[34]

         

        請注意,錢氏將淵明作為“兼擅眾體”之一流作家標舉,其中竟無杜甫!而所謂“兼擅眾體”,無非“詩文俱佳”之意。因為陶公“兼擅眾體”,故單論“詩”“文”時,或為淺識之輩所遺漏,也就不勞辭費了。錢氏還說:“文章之革故鼎新,道無它,曰以不文為文,以文為詩而已?!辈⒁w閑閑《滏水集》曰:“少陵知詩之為詩,未知不詩之為詩,及昌黎以古文渾灝,溢而為詩,而古今之變盡?!盵35]此皆深具卓識之論,無形之間彌合了詩文之間的文體壁壘。

         

        不惟如此。在論及“詩用語助”與韓愈“以文為詩”時,錢氏再度論及淵明:

         

        唐以前惟陶淵明通文于詩,稍引厥緒,樸茂流轉(zhuǎn),別開風格。如“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倒裳往自開,問子為誰歟”;“孰是都不營,而以求自安”;“理也可奈何,且為陶一觴”;“阿宣行志學,而不愛文術(shù)”;“餒也已矣夫,在昔余多師”;“日日欲止之,今朝真止矣”;……昌黎薈萃諸家句法之長,元白五古亦能用虛字,而無昌黎之神通大力,充類極盡,窮態(tài)極妍。《竹莊詩話》卷七選昌黎《南溪始泛》三首,引《蔡寬夫詩話》云:“三首乃末年所作,獨為閑適,有淵明風氣”云云。夫昌黎五古句法,本有得自淵明者,蔣叔起《垂金蔭綠軒詩鈔》卷一云:“昌黎有小詩數(shù)首,力摹彭澤,偶讀一過,從而追和之”;乃指“江漢雖云廣”、“長安交游者”、“夜歌”、“岐山下”四首而言。竊意《秋懷》《晚菊》等篇,詞意亦仿淵明,不待《南溪始泛》。淵明《止酒》一首,更已開昌黎以文為戲筆調(diào)矣。[36]

         

        錢氏于“兼擅眾體”之外,又提出“通文于詩”,認為詩歌史上“以文為詩”的風氣,并非韓愈首創(chuàng),其真正的伐山者乃是陶公!此一論說慧眼獨具,別開生面,不僅為確立淵明在整個詩史上之地位又下一城,更使前面所說淵明詩文在接受上存在的雙重“矛盾”迎刃而解。

         

        此又可見,錢氏論陶并未止步于“陶詩顯晦”,而是在諸多方面有所發(fā)明,堪稱“特識先覺”,而且其論陶旨趣頗能由“文心”以見“詩心”,由“神韻理趣”以見“學人之詩”和“詩人之學”。譬如,錢氏在《談藝錄·神韻》一文中,曾引鄭朝宗之語曰:“神韻乃詩中最高境界。余亦謂然?!庇终撏跏慷G雖師法嚴滄浪,起初不解“閑遠”中何以有“沉著痛快”,后“始敷衍其說,以為‘沉著痛快’,非特李、杜、昌黎有之,陶、謝、王、孟莫不有”。接著又說:“然而知淡遠中有沉著痛快,尚不知沉著痛快中之有遠神淡味,其識力仍去滄浪一塵也?!盵37]這里,“遠神淡味”,豈非為陶詩“傳神寫照”也?后文又言及“理趣”,曰:

         

        人之嗜好,各有所偏。好詠歌者,則論詩當如樂;好調(diào)繪者,則論詩當如畫;好理趣者,則論詩當見道;好性靈者,則論詩當言志;好于象外得懸解者,則謂詩當如羚羊掛角,香象渡河。[38]

         

        而“論詩當見道”,“象外得懸解”二語,又讓人想到陶公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錢氏論詩,不唯標舉神韻理趣,亦重“妙悟”。如《談藝錄》二八《妙悟與參禪》一文,就有“詩人覓句,如釋子參禪”[39]的妙論。而在《隨園非薄滄浪》中,錢氏再論禪詩而又溯及淵明:

         

        未有禪宗,已有禪機,道人如支郎,即不能當下承當,而有待于擬議。《世說·言語》篇劉尹與桓宣武共聽講《禮記》,“桓公時有入心處,便覺咫尺玄門?!薄侗贝爸溯{》卷下載周正夫云:“淵明詩云:‘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瘯r達摩未西來,淵明早會禪”云云。子才詰“禪在何處”,誠所見之不廣矣。[40]

         

        “淵明早會禪”一說,雖非錢氏首創(chuàng),卻顯然為其首肯。是知錢氏論陶,乃能大開大闔,點鐵成金,堪稱陶氏功臣矣!再如《談藝錄》五三《學人之詩》篇,專論“學人之詩”,錢氏先引韓愈《答侯繼書》:“仆少好學問,自五經(jīng)之外,百氏之書,未有聞而不求,得而不觀者。然所志惟在其意義,至禮樂之名數(shù),陰陽土地星辰方藥之書,未嘗一得門戶”云云,然后說:“則亦如孔明之‘僅觀大略’,淵明之‘不求甚解’。舍名數(shù)而求意義,……蓋詩人之學而已。”由“學人之詩”到“詩人之學”,陶淵明確乎兼而有之矣?!豆苠F編》第四冊又有專論陶公“讀書法”者[41],亦可參看,此不贅述。

         

        綜上,錢氏陶學之文體論,以“兼擅眾體”和“通文于詩”為要旨,附帶掘發(fā)陶公“詩人之學”與“學人之詩”兼而有之之殊趣,此誠錢氏之于“陶學”的新發(fā)明與新貢獻。

         

        四、排詆佛老,以儒論陶

         

        前文已略述錢鍾書論陶之源流、接受、文體三端,茲再簡述其陶學之“思想論”如下。

         

        錢氏固然不以思想家名世,多年前甚至有人以其“有學問無思想”為論[42],口誅筆伐。然若細讀其著作,則發(fā)現(xiàn)錢氏之學雖在集部,但舉凡經(jīng)、史、子三部之學,亦無不涉獵,多有發(fā)明。即以儒、釋、道三教之學而論,錢氏亦能從容出入,洞流索源,辨異玄同,深造自得。其所論雖非鴻篇巨制,然吉光片羽,勝義迭出,散金碎玉,觸處可見,若勾連起來,頗為可觀,亦可見其學有定見,上智不移,非一般名士才子、學者專家之輩所能望項也。換言之,錢氏并非“有學問無思想”,而是不以思想闡釋為職志,故其思想常如鹽之于水,融于學問而與學問“道通為一”也。

         

         

         

        伏案寫作的錢鍾書

         

        就錢鍾書之論陶而言,其實并無所謂“思想論”,此其與陳寅恪所不同者。然以愚見,錢氏對陶淵明思想的體認和把握,似在陳公之上。雖然陳、錢二氏悉出名門,學殖深厚,均有國士家風,但在對陶淵明思想的判斷上,頗有儒者之風的陳氏卻力主歸陶淵明于道家甚至是天師道,并提出所謂“新自然說”[43];而一向恃才傲物、頗有魏晉名士狂狷之氣的錢鍾書,反倒出人意料地排詆佛、老二氏,竟以“儒學”論陶,此學者不可不注意者也。且看其論佛老二家“末流”之所言:

         

        ……然釋氏末流一言天堂地獄,修福而不修慧;以較道家末流之言不死飛升,養(yǎng)生而不達生,宜如同浴者不得相譏裸裎。……老莊本意,實與佛說生滅滅已、寂滅為樂,無乎不同?!会尷现噪m達,胸中仍有生死之見存,故有需于自譬自慰。莊生所謂“懸解”,佛法所謂“解脫”,皆尚多此一舉?!稳逅^放心而未心放者是也?!墩撜Z·里仁》孔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明知死即是死,不文飾自欺,不矜誕自壯,亦不狡黠自避,此真置死于度外者。《先進》孔子答季路問死曰:“未知生,焉知死?”又能斬絕葛藤。宋儒如張子《西銘》曰:“存吾順勢,沒吾寧也”,已是《莊子·養(yǎng)生主》口氣,失孔門之心法矣。[44]

         

        此一大段論及儒、釋、道三教之生死觀,錢氏排斥二氏,獨標儒學,儼然為孔門護法,足見其大類乃父,學有定見,根深立定,絕不以曲學阿世也。

         

        錢氏對陶學思想論,最見功力、也最為出彩的還是對田園山水詩之興起成因的考察上。[45]在《談藝錄》六九《隨園論詩中理語》“附說十九”中,談山水審美之淵源而多處提及淵明。其先云:

         

        吾國詩人吟風弄月,涉目怡情,幼輿之置身丘壑,簡文之會心濠濮;煙霞逸興,山水清音,過而不留,運而無積?!M德悟道,有若《云仙雜記》卷二所載,陶淵明聞田水聲而嘆為“勝吾師丈人”也?!秸f九已引孔子“樂山樂水”之言,以見宣尼于美學移情之理,深有解會?!墩撜Z·先進》記曾皙浴沂風雩,孔子與之。更為后世儒者,開一方便門。[46]

         

        又云:

         

        《文心雕龍·明詩》曰:“莊老告退,山水方滋”;而今人論西方浪漫主義之愛好自然,只引道家為比擬,蓋不知儒家自孔子、曾皙以還,皆以怡情于山水花柳為得道。亦未嗜胾而謬言知味矣。譬之陶公為自然詩人之宗,而未必得力于莊老。[47]

         

        這還只是輕輕點逗,緊接著的一大段,幾乎可謂“陶學與儒學”的長篇專論:

         

        《真西山題跋》卷三《跋黃瀛甫擬陶詩》云:“予聞近世之評詩者曰:淵明之詞甚高,而其指則出于莊老;康節(jié)之詞若卑,而其指則原于六經(jīng)。以余觀之,淵明之學,正自經(jīng)術(shù)中來,故形之于詩,有不可掩。《榮木》之憂,逝川之嘆也。《貧士》之詠,簞瓢之樂也?!讹嬀啤纺┱掠性唬骸宿r(nóng)去我久,舉世少復真;汲汲魯中叟,彌縫使其淳?!M玄虛之士可望耶?!鼻谖獭段躺轿耐狻肪硪弧队伟兹蕩r記》謂靖節(jié)中年聞道,“庶幾顏子之卓爾”;南昌蘇桓嘗以靖節(jié)為“周公、孔子之徒,雖與遠公交游而不赴其社,守道獨立,入焉不緇”。李恕谷《年譜》三十九歲選陶淵明集,題詞曰:“淵明生六朝異端盛行之日,士皆放誕成習,溺談虛空。淵明詩曰:‘羲農(nóng)去我久,舉世少復真;汲汲魯中叟,彌縫使其淳?!衷唬骸N有時息,行者無問津?!衷唬骸K日馳車走,不見所問津?!療o一言及于佛老,可不謂志道者歟?觀其將游廬山,聞東林寺鐘聲,蹙眉而返;則世所傳《三笑蓮社圖》,必佞佛好事之徒為之也?!崩畎蚕堕糯逭Z錄》卷三十謂陶詩“包含義蘊”,如“羲農(nóng)去我久”一首,識見“超出尋?!?,因詳灰敷說;又曰:“靖節(jié)詩推周孔處甚多,其逃于酒者,避劉宋耳?!薄墩Z錄續(xù)編》卷八云:“觀《飲酒》詩六首,惓惓六籍,希圣不在韓公下也?!苯繄@《西溟文鈔》卷二為王丹麓作《敦好齋記》,亦謂齋名本陶公“詩書敦舊好”之義,“陶公為學道者,憤世俗之好黃老。故曰:‘洙泗輟微響,漂流逮狂秦;詩書復何罪,一朝成灰塵;如何絕世下,六籍無一親’”云云。周荇農(nóng)《思益堂日札》卷五《書淵明集后》亦稱其“無一字涉及二氏”。皆不相沿襲,而所見大同。[48]

         

        錢氏列舉南宋真德秀、清人屈復、李塨、李光地、姜宸英、周荇農(nóng)諸人論陶詩,均以淵明離儒家近,去二氏遠;“皆不相沿襲,而所見大同”云云,足見錢氏深以為然,甚至引為同調(diào)。接著,錢氏又加按語如下:

         

        按陶公詩又云:“先師有遺訓,憂道不憂貧”;又云:“朝與仁義生,夕死復何求”;又云:“周生述孔業(yè),祖謝響然臻。道喪向千載,今朝復斯聞。老夫有所愛,思與爾為鄰?!鄙w矯然自異于當時風會?!妒勒f·政事》注引《晉陽秋》記陶侃斥老莊浮華,淵明殆承其家教耶。[49]

         

        不僅又引三首陶詩以為佐證,且指出淵明之親近儒家,蓋“承其家教”使然。其實,當錢氏下此斷語時,又何嘗不是“承其家教”、以儒學為宗呢?前引子泉先生以“鍾書能成家學”,信不虛也!錢氏又引沈曾植論劉勰“莊老告退,山水方滋”說云:

         

        近人沈子培《寐叟題跋》上冊有論支、謝詩三則,深非劉勰“莊老告退,山水方滋”二語,以為“六朝詩將山水莊老,融并一氣。謝康樂總山水莊老之大成,支道林開其先,模山范水,華妙絕倫。陶公自與嵇阮同流,不入此社”云云。沈氏知作詩“以莊老為意,山水為色”,頗合“理趣”之說。……子培好佛學,故論詩蠻做杜撰,推出一釋子,強冠之康樂之上,直英雄欺人耳。以山水通于理道,自亦孔門心法,子培必欲求之老莊,至不言讀《論語》,而言讀皇侃《疏》,豈得為探本窮源乎?陶公不入此社,固也,與嵇阮亦非同流。陶尊孔子,而《擬古》肯稱莊周為“此士難再得”;阮學老莊,而《達莊論》乃大言莊周不足道。子培之言,誠為淆惑矣。[50]

         

        “陶公不入此社”,便是與佛無涉;“與嵇阮亦非同流”,便是與老莊異區(qū);“陶尊孔子”,分明便是“以陶歸儒”!順此而下,錢氏自不免要“以儒論陶”:

         

        顏魯公《詠陶淵明》以張良、龔勝比淵明。山谷《懷淵明》詩略云:“歲晚以字行,更始號元亮。凄其望諸葛,慷戇猶漢相。時無益州牧,指揮用諸將?!闭嫖魃健栋宵S瀛甫和陶》稱其“有長沙公之心而力未逮”。戶摯《題淵明歸去圖》以留侯、武侯相比。王述庵《書淵明傳后》稱有經(jīng)略用世之志。龔定庵《己亥雜詩》中讀陶詩三首稱其有“俠骨”而“豪”。蓋皆韓昌黎《送王秀才序》所謂:“阮籍、陶潛為事物是非相感觸,有托而逃”。余復拈出其儒學如左,以見觀人非一端云。[51]

         

        “拈出其儒學”,正是援儒學以論“陶學”,可謂曲終奏雅,真乃如孔子所說:“師摯之始,《關(guān)雎》之亂,洋洋乎盈耳哉!”

         

        然這還不算完。三十五年后,《談藝錄》再版,錢氏“固辭不獲,乃稍刪潤原書,存為上編,而逐處訂益之,補為下編”。在下編中,錢氏于此一“附說”又加數(shù)條“補訂”,文殆千言,大抵依舊是“以儒論陶”。其中有云:

         

        蓋儒家性理有契于山水,道家玄虛亦有契于山水;而恣情山水者,可托儒家性理之說張門面,亦可借道家玄虛之說裝鋪席。一致百慮,民歸殊涂,人心善巧方便,斯其一端也。”[52]

         

        此一番“執(zhí)兩用中”之議論,又豈“有學問無思想”者所能道哉!錢氏雖言《談藝錄》“上下編冊之相輔,即早晚心力之相形也”,并感嘆“茲則猶昔書、非昔書也,倘復非昔書、猶昔書乎!”[53]而讀者若取兩編互勘并觀,則不難發(fā)現(xiàn),錢氏壯年與晚年之論學,實有“一以貫之”者在焉。

         

         

         

        至此,則上文所說錢氏于“淵明文名,至宋而極”語焉不詳之遺憾,庶幾可以釋然矣。李長之先生曾言:“陶淵明在中國詩人中的地位,自宋以后愈來愈高,正是和那些理學家的贊揚宣傳分不開的?!盵54]今之學者亦大多同意,陶詩之所以至宋而顯,乃與有宋一代理學大興,而陶公詩文之“道氣”“理趣”漸被“發(fā)現(xiàn)”與“追認”大有關(guān)系[55]。而錢氏之“以儒論陶”,雖未明言,蓋亦寄寓此意也。

         

        要言之,錢鍾書先生幼承家學,深契“陶緣”,立身處世,頗有靖節(jié)“孤生介立”之風,而行文賦詩,亦得陶公風神靈氣,于現(xiàn)代舊體詩人中可獨樹一幟。又其一生著述,多次論及淵明,涉及接受論、文體論、思想論諸面向,特識先覺,悟稀賞獨,多有未發(fā)之覆,為陶學開疆拓土,厥功至偉。尤其是,錢氏學貫中西,而能立足中學本位,發(fā)言遣論,深中肯綮,不為無稽之談;其論陶之思想淵源,排詆佛老,歸陶入儒,堪稱洞幽燭微,拔本塞源,使陶公深衷款曲,得以朗現(xiàn)于千年之后,誠不易得也。陋學淺識如筆者,姑將年來讀錢學陶之心得臚述如上,于“陶學”與“錢學”或不無少補云。

         

        注釋:
         
        [1]1987年8月31日與華中師范大學,見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學報·幾年錢基博先生誕生百周年專輯》。參見羅厚輯注之《錢鍾書書札書鈔(資料)》之六十二則,《錢鍾書研究》第三輯,北京: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1992年,第313頁。
         
        [2]錢鍾書與鄭朝宗信,見《廈門大學學報》1988年第3期。
         
        [3]參見孔芳卿:《錢鍾書京都座談記》,載《不一樣的記憶》,當代世界出版社,1999年,第224頁。
         
        [4]湯晏:《一代才子錢鍾書》,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55頁。
         
        [5]王水照《〈對話〉的余思》有云:“楊絳先生也說過,他父親和錢先生在詩文上有同好,有許多共同的語言,常用一種‘精致典雅’的風格說些俏皮話,相與笑樂?!陛d《不一樣的記憶》,當代世界出版社1999年版,第246頁。
         
        [6]錢鍾書:《槐聚詩存序》,《槐聚詩存》,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2年。
         
        [7]參巫奇:《錢鍾書先生三題》,見《錢鍾書研究》第三輯,北京: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1992年,第283頁。
         
        [8]參拙文《讀錢札記三題》之《“打”出來的大師》及《錢鍾書不肖乃父》,收入拙著《有刺的書囊》,中國青年出版社,2010年,第57-66頁。
         
        [9]此信寫于民國二十一年(1932年)十一月十七日,以《諭兒鍾書札兩通》(其二)之題刊于《光華半月刊》第一卷第四期(1932年12月)。
         
        [10]錢基博:《中國文學史》,上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163頁。
         
        [11]錢基博:《中國文學史》,上冊,第163頁。
         
        [12]錢鐘書:《談藝錄》(上冊),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9年,第277頁。
         
        [13]據(jù)吳忠匡回憶,“錢鍾書寫《談藝錄》用的是小鎮(zhèn)上所能買到的幾位粗糙的直行毛邊紙。他每晚寫一章,二三天以后又修補,夾縫中,天地上,填寫補綴得密密麻麻。他每完成一章,就交給吳閱讀,陶潛、李長吉、梅圣俞、楊萬里、陳簡齋、蔣士銓等章節(jié)是最先寫成的?!眳⒁姕蹋骸兑淮抛渝X鍾書》,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202頁。
         
        [14]錢基博:《中國文學史》,上冊,第166頁。
         
        [15]錢基博:《中國文學史》,上冊,第167頁。
         
        [16]錢鍾書:《談藝錄》,上冊,第207頁。
         
        [17]錢鍾書:《談藝錄》,下冊,第629頁。
         
        [18]錢基博:《中國文學史》,上冊,第166頁。
         
        [19]參見《談藝錄》二八《妙悟與參禪》、六〇《隨園非薄滄浪》、六九《隨園論詩中理語》諸篇。
         
        [20]按:錢鍾書《管錐編》第四冊中,論列陶公《答慕容廆書》《閑情賦》《歸去來兮辭》《與子儼等書》《桃花源記》《孟府君傳》《五柳先生傳》《自祭文》諸文,著重文本細讀及中西文學比較,亦可參考。然竊謂就論陶旨趣言,此諸文之重要性反不如《陶淵明詩顯晦》。
         
        [21]錢鍾書:《談藝錄》上冊,第112-113頁。
         
        [22]曹旭:《詩品集注·增訂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336-337頁。
         
        [23]參見《清詩話》,上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新1版,第203頁。
         
        [24]參見《陶淵明研究資料匯編》,上冊,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52頁。
         
        [25]古直箋:《詩品》,曹旭整理集評,上海: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7年,第42頁。
         
        [26]錢基博:《中國文學史》,上冊,第207頁。
         
        [27]參曹旭:《鐘嶸、二蕭與陶詩顯晦》。對于錢鍾書《陶淵明詩顯晦》一文撰述之緣起,曹旭先生指出,“錢基博校記亦誤,故錢鍾書此處有糾乃父過失之意”。《詩品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192頁。
         
        [28]錢鍾書:《談藝錄》,上冊,第114-115頁。
         
        [29]錢鍾書:《談藝錄》,上冊,第116頁。
         
        [30]錢鍾書:《管錐編》第四冊,第1446頁。
         
        [31]錢鍾書:《管錐編》第四冊,第1450頁。
         
        [32]錢鍾書:《談藝錄》上冊,第114頁。
         
        [33]錢鍾書:《談藝錄》下冊,第512-513頁。
         
        [34]錢鍾書:《談藝錄》上冊,第36頁。
         
        [35]錢鍾書:《談藝錄》上冊,第35頁。
         
        [36]錢鍾書:《談藝錄》,上冊,第91-92頁。
         
        [37]錢鍾書:《談藝錄》,上冊,第48、49頁。
         
        [38]錢鍾書:《談藝錄》,上冊,第50頁。
         
        [39]錢鍾書:《談藝錄》,上冊,第128頁。
         
        [40]錢鍾書:《談藝錄》,上冊,第258頁。
         
        [41]錢鍾書:《管錐編》,第四冊,第1229頁。
         
        [42]詳參李洪巖、范旭侖:《如何評價錢鍾書》,載二人合著之《為錢鍾書聲辯》,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0年,第1-19頁。
         
        [43]陳寅?。骸督鹈黟^叢稿初編》,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版,第219頁。
         
        [44]錢鍾書:《談藝錄》,上冊,第300-302頁。
         
        [45]關(guān)于山水詩之勃興與晉宋之際儒學復振之關(guān)系,詳參劉強:《劉勰“莊老告退,山水方滋”說新論——六朝山水審美勃興的儒學省察》,《同濟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6期。
         
        [46]錢鍾書:《談藝錄》,上冊,第302頁。
         
        [47]錢鍾書:《談藝錄》,上冊,第303頁。
         
        [48]錢鐘書:《談藝錄》,上冊,第304頁。
         
        [49]錢鍾書:《談藝錄》,上冊,第305頁。
         
        [50]錢鍾書:《談藝錄》,上冊,第305頁。
         
        [51]錢鍾書:《談藝錄》,上冊,第306頁。
         
        [52]錢鍾書:《談藝錄》,上冊,第689頁。
         
        [53]錢鍾書:《談藝錄·引言》,見前揭書,上冊,第1頁。
         
        [54]李長之:《陶淵明傳論》,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147頁。
         
        [55]詳參劉強:《陶淵明接受史上的儒道博弈》,見《2018陶淵明學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2018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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