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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青衢作者簡介:劉青衢,字天之,號松塘,男,西元1983年生,貴州甕安人,同濟大學哲學博士。研究方向:先秦儒學,宋明理學。 |
儒家《詩》教視域下的夫婦之道
作者:劉青衢
來源:《天府新論》2021年第4期
摘要:《詩經(jīng)》描寫的愛情、婚姻、家庭等主題反映了儒家禮樂教化傳統(tǒng)中的夫婦倫理觀念,婚前男女關系遵循匹配、感應、真誠、節(jié)制等原則,婚后夫婦關系遵循隆禮、齊家、葆愛、勸教等原則。這些價值觀念可能仍然適用于現(xiàn)代夫婦倫理,但須進一步揭示其本體理據(jù)和實踐工夫,以增強理論易代轉化的普遍效力。此間,忠道為夫婦倫理原則的理論本體,確立于“天”“中”“誠”“一”“敬”“盡己”等內(nèi)涵。恕道為夫婦倫理原則的實踐工夫,落實于“仁”“正”“如”“推”“度”“貫”等意蘊。儒家《詩》教蘊含的夫婦倫理肯定人的主體性,也強調(diào)對主體性的規(guī)范,使現(xiàn)代性的夫婦關系在注重實現(xiàn)個體價值的同時,也可望臻至以君子人格為指歸的生命修養(yǎng)境界。
關鍵詞:《詩經(jīng)》 夫婦 倫理 忠道 恕道
作者簡介:劉青衢,同濟大學哲學系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先秦儒學、宋明理學、古典詩學。
《孟子·離婁上》云:“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薄洞髮W》云:“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眹约覟楸?,一般人也是在家庭中生長,在國家與個人之間,家庭位居樞紐。在家庭倫理中,夫婦關系則是基礎。《序卦》云:“有天地,然后有萬物;有萬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婦;有夫婦,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禮義有所錯?!狈驄D為人倫之開端,直接關涉家庭興衰。古來范導夫婦關系多從兩個維度入手:一是將之納入禮樂制度之中,進行外在規(guī)范;二是申明其間道德義理,進行內(nèi)在涵養(yǎng)。這是儒家傳統(tǒng)思想處理夫婦關系的基本方式。然而,在現(xiàn)代社會,不但古典禮樂早已不復存在,就是夫婦的價值觀念也發(fā)生了根本改變。儒學能否安頓現(xiàn)代社會的夫婦及家庭?這是一個不可回避的時代問題?;氐饺寮业乃枷脒壿?,對治夫婦倫理的古今之變,基本進路大要亦不出二途:一是因時損益地重建禮樂;二是重申儒家傳統(tǒng)的夫婦之道,與現(xiàn)代性的夫婦價值觀念溝通整合。禮樂須根據(jù)不同時代的人情而制定,荀子所謂“稱情而立文”是也,因此,從道德義理溝通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夫婦觀念就成為制作新時代禮樂的前提。儒家經(jīng)典對男女、夫婦的情態(tài)和義理發(fā)揮最詳細者莫過于《詩經(jīng)》?!睹娦颉吩疲骸肮收檬?,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先王以是經(jīng)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北疚膶⑹崂怼对娊?jīng)》中主要的夫婦倫理范疇,并進一步探尋其本體理據(jù)和實踐工夫,以溝通現(xiàn)代夫婦倫理觀念。
一、《詩經(jīng)》中一般性的夫婦倫理
《詩經(jīng)》中的男女關系大都追求對等匹配,若男次于女,女劣于男,即不成正配。《關雎》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保ā对娊?jīng)·關雎》)淑女外貌與修養(yǎng)雙全,君子地位與德性俱有,為男女配對典型?!洞竺鳌吩唬骸拔耐醭踺d,天作之合?!保ā对娊?jīng)·大明》)周朝的興旺與歷代先公先王配偶天成不無關系,太姜配太王而育王季,太任配王季而育文王,太姒配文王而育武王,邑姜佐武王而伐紂,這些“天作之合”成就了罕見的盛德和功業(yè)。男女對等匹配的意蘊由兩個主體視角鋪開,以女觀男,男子須有符合女子的條件?!稉坑忻贰吩唬骸扒笪沂浚势浼??!保ā对娊?jīng)·摽有梅》)詩中女子盡管錯過了最佳婚齡,結婚態(tài)度由從容變?yōu)榧贝?,舍棄了不少條件,卻有一樣始終未改:對方必須是“士”。士者,有德才而能任事者也,意即所遇之人德才要能相配。以男觀女,女子亦須有符合男子的標準?!稏|門之池》曰:“彼美淑姬,可與晤歌?!保ā对娊?jīng)·東門之池》)男子追求的對象是一位“美淑姬”,與《關雎》一樣,德性和外貌都是匹配標準。不僅如此,還要能夠深度交流,可與“晤歌”“晤語”“晤言”,這只有兩人的價值觀和文化背景大致相當才可能實現(xiàn)。故所謂匹配,在男子看來,女子須有德有貌;在女子看來,男子須有德有才,如此方為上佳的兩性配偶。
對等匹配是理想,能否找到與自己匹配的對象,要看兩性實際交往中相互感應如何?!叭松o,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動,性之欲也?!保ā抖Y記·樂記》)兩性之間必須要互有感應,有感應而后可求偶,男女之道一感一應而已?!蛾P雎》曰:“窈窕淑女,寤寐求之?!保ā对娊?jīng)·關雎》)男子追求而女子等待,男子主動而女子被動,男子熱烈而女子內(nèi)斂,顯示出男子的主動謙下。男女之主動或被動,并非僅受禮法限定,也是自然之道,禮法本來也是根據(jù)人情之當然而定?!断特浴峰鑲鹘忉屇信P系:“柔上而剛下,二氣感應以相與,止而說,男下女,是以亨利貞,取女吉也?!保ā吨芤住は特浴罚┐素陨县詽上笈仑陨较竽?,澤性柔而處上,山性剛而居下,男女感應之道,取法乎此,女性柔而處上,男性剛而居下。女子雖居于靜守地位,內(nèi)心情感仍可自由傳達抒發(fā)。《草蟲》曰:“喓喓草蟲,趯趯阜螽。未見君子,憂心忡忡。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降。”(《詩經(jīng)·草蟲》)詩人摹狀兒女心思細致入微,女子思念君子,未見則憂,既見則喜,深情款款,極為動人。故男女相偶不是機械組合,而是和氣相接,女子陰柔,男子陽剛,剛柔并濟,陰陽感應,情愛之道遂生生不息也。
求偶之得與不得,未可一定,《詩》教重點不是保證一定能求得,而是在所求過程中男女雙方應保持必要的道德規(guī)范,其中,真誠乃第一義?!蛾P雎》求而不得則“寤寐思服”(《詩經(jīng)·關雎》),《澤陂》思而不見則“寤寐無為”(《詩經(jīng)·澤陂》),《月出》縱然男女相悅,也是“舒窈糾兮,勞心悄兮”(《詩經(jīng)·月出》)。無論求與思的愿望是否得到滿足,追求者皆真誠無偽,絕非為了滿足一時欲望而欺騙對方?!蛾P雎》曰:“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保ā对娊?jīng)·關雎》)這是求而不得時傷心難過的情境。《澤陂》曰:“彼澤之陂,有蒲與荷。有美一人,傷如之何?寤寐無為,涕泗滂沱。”(《詩經(jīng)·澤陂》)方玉潤認為此詩是“傷所思之不見也”[1],即就男女之思而言,也同樣呈現(xiàn)了有感無應的情境。還有一種情形是未相求已知其不可求,《漢廣》曰:“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游女,不可求思。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保ā对娊?jīng)·漢廣》)朱熹認為,“出游之女,人望見之,而知其端莊靜一,非復前日之可求矣。”[2]詩人以喬木、漢水、長江比擬游女,示其出類拔萃,遠邁流俗,儼然有高不可攀之勢,令追求者不得不自慚形穢,廢然長嘆。但只要真情相向,縱然有感無應,亦令人同情。
求偶之情還必須符合道義,適當自我節(jié)制,不能逾禮?!蛾P雎》是君子之求,求得之前既恪守禮法,求得之后也能保持日常禮樂生活?!睹ァ穭t是非禮之求,求得之前既不合禮,求得之后不免喜新厭舊,始亂終棄,竟成悲劇。如遇非禮之求,被求一方應當以禮嚴拒,潔身自好,《行露》曰:“雖速我訟,亦不女從!”(《詩經(jīng)·行露》)面對暴行,詩中女子義正詞嚴,斷然拒絕,是以禮自防的典范。待之以誠,求之有節(jié),斯乃正道。故順《詩》教義理,婚前男女關系應遵循四大原則:匹配、感應、真誠、節(jié)制。
男女始于情欲,夫婦成于婚禮。古圣先王制禮作樂,“始于冠,本于昏,重于喪祭,尊于朝聘,和于射鄉(xiāng)”(《禮記·昏義》),婚禮乃是八禮之本。男女轉化為夫婦,兩性從私人空間進入公共范域,情欲即得到了禮義的引導規(guī)范?!洞蟠鞫Y記·盛德》云:“凡淫亂生于男女無別、夫婦無義;昏禮享聘者,所以別男女、明夫婦之義也。故有淫亂之獄,則飾昏禮享聘也。”[3]男女初為傳承生命、暢遂欲望而和樂無間,如不別之以禮,就只停留在原始生理需求層次,與禽獸無異?!吨吩唬骸百刮矣谥醵保百刮矣谕ズ醵保百刮矣谔煤醵保ā对娊?jīng)·著》),方玉潤認為此詩是諷刺齊地風俗不貴親迎[4],違背了“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禮記·昏義》)的六禮傳統(tǒng)?!蛾P雎》曰:“窈窕淑女,琴瑟友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詩經(jīng)·關雎》)君子求得淑女后并不得意忘形,過于親昵狎戲,自婚禮至于日常,皆飾之以禮樂,故孔子稱道《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論語·八佾》)。這兩首詩一反一正,較為典型,說明了詩、禮、樂三位一體系統(tǒng)中婚禮的重要性。
結婚以后,男女身份發(fā)生了根本改變,由獨立自主的個體組合成相互依存的小共同體?!盎瓒Y者,將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廟,而下以繼后世也?!保ā抖Y記·昏義》)故夫婦雙方要和齊夫家,團結母家,以之為紐帶,將兩個家族聯(lián)結起來,壯大共同體力量。《桃夭》中女子出嫁后“宜其家人”(《詩經(jīng)·桃夭》),使夫家興旺發(fā)達;《芣苢》中田家婦女“拾菜謳歌,欣仁風之和暢”[5];《采蘩》中諸侯夫人“親蠶事于公宮”[6]。無論是庶民還是貴族,主婦都要親自行動,任事服勞。而《伯兮》之“伯兮朅兮,邦之桀兮,伯也執(zhí)殳,為王前驅”(《詩經(jīng)·伯兮》);《杕杜》之“王事靡盬,繼嗣我日,日月陽止,女心傷止,征夫遑止”(《詩經(jīng)·杕杜》),則寫丈夫勞于公務,四處奔波,為家庭創(chuàng)造必要的生活條件。男主外,女主內(nèi),夫婦同心,各負其責,齊家有望。至于溝通兩個家族,歸寧省親是不可忽視的重要活動?!陡瘃分信硬筛鹬埔拢锿怃较?,有條不紊,是為“歸寧父母”(《詩經(jīng)·葛覃》)做準備?!度分屑抻谥T侯的衛(wèi)女,滿懷悲傷,無處發(fā)泄,“駕言出游,以寫我憂”(《詩經(jīng)·泉水》),只因“父母終,思歸寧而不得”[7]?!遁d馳》中許穆夫人欲返回衛(wèi)國慰問國破家亡的親屬,礙于禮制,未能成行,于是作詩抒憤。(《詩經(jīng)·載馳》)內(nèi)治與歸寧皆為齊家的重要內(nèi)容,既可加強情感溝通,也可維護家族利益。
婚前男女的感思愛戀并不因婚姻而消弭,夫婦會延續(xù)深化婚前愛慕之意,尤其分離時更顯相思真情。如《卷耳》之“嗟我懷人”,是“念行役而知婦情之篤也”[8];《汝墳》之“未見君子,惄如調(diào)饑”,是“婦人喜其君子行役而歸,因記其未歸之時思望之情如此”[9];《殷其雷》之“振振君子,歸哉歸哉”,是“婦人以其君子從役在外而思念之”[10];《有狐》之“心之憂矣,之子無裳”,是“婦人憂夫久役無衣也”[11];《君子于役》之“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是“婦人思夫遠行無定也”[12];《伯兮》之“愿言思伯,甘心首疾”,是“思婦寄征夫以詞也”[13];《葛生》之“予美亡此,誰與獨處”,是“征婦怨也”[14];《杕杜》之“女心悲止,征夫歸止”,是“念征夫也”[15]。丈夫因服勞役、兵役或公差,常年在外,妻子思念縈懷,或擔心平安,或憂慮冷暖,或記掛歸期,情意真摯,恩愛感人。
夫婦親愛至極,人所欲求,卻可能有失教正之道??鬃釉唬骸皭壑?,能勿勞乎?忠焉,能勿誨乎?”(《論語·憲問》)倘若沉溺情愛私欲而不知有以振拔,則背離乃至災禍旋踵而至,所謂“夫無諤諤之婦,士無諤諤之友,其亡可立而待”[16]。故愛之深則應教之切,《白虎通》謂:“妻者,齊也,與夫齊體……夫者,扶也,扶以人道者也。”[17]丈夫以人道為妻子之表率,妻子則與丈夫齊等,遇丈夫有過惡,當及時加以警醒扶正。夫婦相規(guī),鞭策砥礪,日益提高道德修養(yǎng)。依錢穆,在自然和社會兩級之上,還希望“有文學的夫婦、藝術的夫婦、道德的夫婦”[18]。婦人以賢德諷諫丈夫,于《詩經(jīng)》所見不鮮。《雄雉》之“百爾君子,不知德行,不忮不求,何用不臧”,是“憂其遠行之犯患,冀其善處而得全也”[19];《女曰雞鳴》之“女曰雞鳴,士曰昧旦,子興視夜,明星有爛”,是“賢婦警夫以成德也”[20];《雞鳴》之“雞既鳴矣,朝既盈矣”,是“賢婦警夫早朝也”[21]。夫婦之間以情感為基礎,以道德為導向,即情感而修養(yǎng)德性,使情感不至于放蕩,使道德不至于冷漠,有情有義,情理雙彰,夫婦關系就成為人生修身成德的重要場域。故婚后夫婦關系應遵循四大原則:隆禮、齊家、葆愛、勸教。
二、忠道:夫婦倫理的本體理據(jù)
由于“啟蒙”思想的影響,在現(xiàn)代夫婦的倫理觀念中,人們更重視個人的自由、獨立和平等,伸張個體在家庭中的地位?!对娊?jīng)》揭示的儒家傳統(tǒng)夫婦倫理與此不乏相通之處,而且更具有超越性價值。只是失去儒家古典禮樂的文化制度環(huán)境后,如何在現(xiàn)代社會加以轉化落實,卻是個問題。要解決這個問題,一是要確立貫通古今、具有普遍性的本體依據(jù),二是要找到適合現(xiàn)代社會的實踐操作工夫。作為個別倫理,在具體情境下,夫婦與父子、君臣、兄弟、朋友等倫理一樣,擁有自身獨立的規(guī)范及話語,但特殊性中含有普遍性,以成為此一倫理的發(fā)生源頭和邏輯起點??鬃咏沂具^諸多普遍而永恒的德性條目,卻并不以多為勝。孔子曾指點子貢:“子曰:‘賜也,女以予為多學而識之者與?’對曰:‘然,非與?’曰:‘非也,予一以貫之。’”(《論語·衛(wèi)靈公》)子貢之“多學而識”是廣泛地博學林林總總的道德知識,孔子之“一以貫之”是在此眾多道德知識中找到一條根本的貫穿線索。朱熹有一形象比喻:“一便如一條索,那貫底物事,便如許多散錢。須是積得這許多散錢了,卻將那一條索來一串穿,這便是一貫?!盵22]所謂“散錢”,就是各種倫理知識,所謂“一條索”便是一貫之道。“多識”與“一貫”除了數(shù)量不同外,更有性質(zhì)差異,“多”是末,“一”是本,“多”是萬殊,“一”是一本。
何謂一貫?孔子嘗與曾子對話:“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釉唬骸ā!映?。門人問曰:‘何謂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保ā墩撜Z·里仁》)曾子是儒門道統(tǒng)傳人,對孔子根本思想的理解自然準確,一貫之道就是忠恕。所有如“散錢”平列鋪開的倫理道德條目,經(jīng)由“忠恕”才能貫串成一個系統(tǒng)。夫婦倫理屬于萬殊之德目,也是一枚“散錢”,需要忠恕這條“繩索”將之貫通和統(tǒng)攝。忠恕之間的關系,朱熹曾以“一貫”解之:“一者,忠也;以貫之者,恕也。體一而用殊?!盵23]又謂:“忠則一理,恕則萬殊”[24],“忠是體,恕是用,只是一個物事”[25]。忠恕是復合詞組,論一貫之道必須連用,即不是忠或恕各自單獨為一貫之道,而是忠恕連在一起才能成為一貫之道,這突出了一貫之道的體用結構。但也不妨礙暫時分開,先論忠字的本體之意,再論恕字的功用之意。忠恕合成一個整體,相對眾德而言是一本對萬殊,忠恕二字拆開,彼此相對而言是體用,故一貫之忠恕即在體用兩層上對夫婦倫理發(fā)生作用。
孔子未細繹忠字內(nèi)涵,孟子則曰:“反身而誠,樂莫大焉。強恕而行,求仁莫近焉?!保ā睹献印けM心上》)誠與恕對,即有忠實之意。后儒繼起,許慎訓“忠”為“敬”[26],賈公彥訓“忠”為“中心”[27]。程顥曰:“忠者天道,恕者人道。忠者無妄,恕者所以行乎忠也。”[28]朱熹曰:“盡己之謂忠,推己之謂恕”[29],“忠字在圣人是誠,恕字在圣人是仁?!盵30]通觀前賢注疏,忠字的主要含義有:天也,中也,誠也,一也,敬也,盡己也。忠道的本體意蘊就在這幾個闡釋向度中體現(xiàn):忠是天道,萬事萬物皆生于天,其理也本于天,天是萬物之源,忠也是眾德之根;忠是中道,其心中正,不偏不倚,即是本心,亦云道心;忠是誠道,天理本心,真實無妄,沒有纖毫造作;忠是一本,統(tǒng)貫萬殊,萬物之條理無窮無盡,卻并不雜亂無章,實賴有忠道之存;忠是敬慎之道,主一無適,莊重嚴肅,戒慎恐懼;忠是盡己之道,以一人之身而萬物具備,反身而得,盡己而后可成物也。總之,忠道即是本體,以忠為核心,可涵攝一切根源之義。
《詩》教樹立了兩性婚姻關系的應然準則,卻未說明所以成立的理論根據(jù)。忠恕既是萬殊之本,忠道尤其居于本體地位,兩性關系原則自然應以忠道為理論本源?;榍澳信谇笈紩r要心存對等匹配的觀念,就是遵循了忠道的天道邏輯。天道指天地之道,也是自然之道,包含了天地、乾坤、陰陽二元互攝關系。男女關系的形而上學根源即在于乾坤之道,所謂“乾道成男,坤道成女”(《周易·系辭傳》)。乾坤并建,缺一不可,說乾即含坤,說坤即含乾,二者既互相包含,又相互對待,彼此成就,這就規(guī)定了男女關系。乾坤與男女對舉,一是形式方面,生命須兩性齊備;二是內(nèi)涵方面,義理須陰陽和合。乾主而坤從,天生而地成。因此,男子必求女子能相配,女子亦必求男子能相配,如不相配便不能共同完成天地賦予的生成責任。
男女雖本于天地之道而立,亦有不同于天地之處,蓋天地生成萬物,只是自然而然,并無自由意志,而人則有主觀能動性,不但有主觀的情感與理性,而且有實現(xiàn)情感與理性的內(nèi)在動力。這源于忠道的“盡己”之意?!氨M己”就是盡己之性,充分發(fā)展人的天賦本性。告子主張“生之謂性”,“食色,性也”(《孟子·告子上》),看到了人的生理屬性,孟子對此固然有一定程度的批判,從而伸張人的道德本性,但也無法否認或試圖抹殺人的正常情欲。男子見女子而有感,或女子見男子而有思,一感一思之際莫非人情之自然流露。一個正常而健康的人,人性所具有的方方面面都應當?shù)玫匠渥阃暾膶崿F(xiàn),否則人格就沒有全面發(fā)展,人之為人就是不合格的。因此,人人都有充分而整全地實現(xiàn)自己天賦本能的需求。《關雎》中的君子,初見淑女則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則輾轉反側,生動地表現(xiàn)出追求淑女的強烈愿望。何以非要如此呢?朱熹認為:“蓋此人此德世不常有,求之不得,則無以配君子而成其內(nèi)治之美,故其憂思之深,不能自已,至于如此也?!盵31]君子欲求自家內(nèi)治之美,這個目標并非外在的,而是來源于自身,唯因內(nèi)需強大,才如此深切動人。
男女感應要真誠而不虛假,也源于忠道的理性要求。誠乃是忠道內(nèi)涵的應有之義。朱熹說:“忠只是一個真實。自家心下道理,直是真實。事事物物接于吾前,便只把這個真實應副將去?!盵32]這里的真實就是誠,“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保ā吨杏埂罚┮嗉础罢鎸崯o妄之謂,天理之本然也。”[33]以忠為理論根據(jù),必然要以誠為本體,男女之間的感應互動就必須真實。學術史上對忠字的詮釋方向主要有兩個:一是內(nèi)在的忠誠;二是外在的忠誠。內(nèi)在忠誠是真誠地面對自己的本心;外在忠誠是真誠地履行所承擔的倫理責任,如臣對君之忠,婦對夫之忠,以及朋友之間的忠誠。外在忠誠又以內(nèi)在忠誠為基礎,一個人只有首先對自己的本心忠誠,才可能對外在的關系對象忠誠。本心即良知。王守仁說:“良知只是一個天理自然明覺發(fā)見處,只是一個真誠惻怛,便是他本體。”[34]人如果忠于自己的本心良知,也就能夠忠于男女情感了。
男女相愛相求雖出于真誠,亦必合于禮節(jié),否則在男子不免為欺凌,在女子不免為淫奔。從忠道看,理論根源出于“中其心”。中者,中庸也。程子曰:“不偏之謂中,不易之謂庸?!盵35]中就是“無偏無黨,王道蕩蕩?!盵36]無過也無不及,恰到好處。秉持忠道,便要中正其心,無有偏私,男女固然赤誠相感,也只能發(fā)乎情而止乎禮義,如心有所“忿懥”“恐懼”“好樂”“憂患”(《大學》)便不能得其正。若隨意而為,不予節(jié)制,情欲泛濫之害將勝于水火。以忠道為本,男求女而止于當止之處,女思男而不流于淫邪放蕩,男女相接得宜,任何強烈的感性情欲,都要導入“道心”的規(guī)范,何患不有“溫柔敦厚”之境!
男女由婚禮始能獲得夫婦身份,禮法是夫婦關系建立的根據(jù)。然則,忠道何以成為婚禮的本體理據(jù)呢?許慎訓“忠”為“敬”,段玉裁注:“敬,肅也?!盵37]忠有敬肅之義,這正是婚禮的義理根本。“敬慎重正,而后親之,禮之大體,而所以成男女之別,而立夫婦之義也?!保ā抖Y記·昏義》)婚禮的重要目的之一,就是在夫婦生活開始之際隆重其事。本來夫妻之間是最親密隨和的關系,婚禮卻旨在使之變得敬慎嚴肅,似乎反其道而行之??追f達指出了個中緣由:“行昏禮之時,必須恭敬謹慎,尊重正禮,而后男女相親。若不敬慎重正,則夫婦久必離異,不相親也?!盵38]男女原本陌生,因情欲而親近;婚禮之下轉為恭敬,而后再變回親近,經(jīng)歷了一個仿佛“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的辯證發(fā)展過程,既愛又敬,且敬且愛,步入更加高級的精神層面。在前后兩種親近之間,特以禮儀突出恭敬之意,便是要對夫婦的私密關系加以節(jié)制和規(guī)范,如只知親昵而不知敬重,久后不免厭膩,厭膩則或將離異也。換言之,為了達到長久親近的遠期目標,反而要防止過度親近,不僅夫婦之間,其他人倫關系也是如此。這是人際關系的吊詭之處,也是夫婦關系的健康發(fā)展之道。
男女由分別獨立的個體到相互連結的群體,從分立走向聯(lián)合,此間一貫統(tǒng)合之道則源于忠道的“一本”義。朱熹以“一”解“忠”,又說:“忠者,一理也;恕便是條貫,萬殊皆自此出來。雖萬殊,卻只一理,所謂貫也?!盵39]忠恕即理一分殊,忠是理一,恕是分殊,忠道之“一”乃是要將不同的個體、家庭、國家都貫穿統(tǒng)合起來,成為天地萬物的大本之理。孟子說:“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边@是從天下之大收縮到一身之微,條理通達。錢穆說:“有夫婦、父子之兩倫,乃能由個人進而為家庭。既有家庭,乃有族,中國封建即由氏族來。由封建而統(tǒng)一,乃成為國。故中國之大一統(tǒng),亦由氏族來。則由家有國而天下,亦一以貫之矣?!盵40]這是從一身之微推致天下之大,坦然暢遂。將個人置身于家國天下之中,不在數(shù)量上“一”與“多”的相較,而是要以一己之道統(tǒng)貫萬殊。夫婦合好二姓,齊家和族,體在忠道,用在婚姻。
《詩經(jīng)》中夫婦恩愛的場面甚多,與男女情感一樣,都本于忠道的“盡己”之維?!澳鼙M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中庸》)。故征夫思婦,伉儷情深,款款動人。不過,夫婦所以超越男女之處,并不在于盡情相愛,而在于對愛情的升華,從情境進入理境,自情感向上翻出道德,實現(xiàn)夫婦的人格提升。這也源自忠道本體的“中”字內(nèi)涵。忠道之“中”即中庸之“中”,朱熹謂“中庸者,不偏不倚、無過不及,而平常之理,乃天命所當然,精微之極致也”[41]。中就是不偏頗于異端,在事物的變化發(fā)展過程中始終能保持平衡之道?!昂枚鋹?,惡而知其美者,天下鮮矣!”(《大學》)人情之困難在于能洞察親近之人的過惡,能辨析厭惡之人的美德,此事非“中道”不辦。故忠而能教全賴胸懷大中至正,了無私心。馬融曰:“忠者,中也,至公無私。天無私,四時行;地無私,萬物生;人無私,大亨貞?!盵42]忠不是愚忠護短,不是黨同伐異,夫婦相處之過惡,外人或不得而知,卻不能自欺于屋漏。如愛而不勞,忠而不誨,相互偏袒,曲意迎合,坐令過惡滋長,反失相愛之德。故以忠道為本體,必以公心處私誼,夫婦方能互相教化、共同成長也。
三、恕道:夫婦倫理的實踐工夫
在“一貫之道”的語境下,忠恕是不可分開的一組詞匯,故講本體義與工夫義時,不能不并舉二者,視為一個整體。實際其中各有側重,“忠”字偏主本體之義,“恕”字偏主工夫之義。前論《詩》教夫婦倫理的本體根源,專門發(fā)明了“忠”字內(nèi)涵,至于《詩》教夫婦倫理的實踐工夫則著落在“恕”字上。當然,中國哲學傳統(tǒng)講求體用不二,本體與工夫絕不可割裂,只能是融會貫通的一體。故“恕”的本源在“忠”,“忠”的實踐在“恕”,恕道工夫是對忠道本體的展開和兌現(xiàn)。
孔子垂教萬千,廣大精微,而子貢欲以“一言”盡其道,遂問于夫子:“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乎?”孔子答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論語·衛(wèi)靈公》)從此,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為內(nèi)涵的恕道受到無比重視,乃至到了現(xiàn)代社會還被標舉為處理人際關系、國際關系的“黃金法則”。后學繼承孔子之道:“君子有諸己而后求諸人,無諸己而后非諸人。所藏乎身不恕,而能喻諸人者,未之有也。”(《大學》)這里將恕道的內(nèi)涵撐開為兩面:一面是積極的自己“有”仁德,才能要求別人也有仁德;一面是消極的自己“無”暴行,才能非議別人施暴行??傊?,凡事只有自己先做到,才能對他人提出要求或批評。《中庸》特別重視忠恕的平常之義:“忠恕違道不遠,施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钡谰驮谌粘H松畠?nèi),如王守仁所言“不離日用常行內(nèi),直造先天未畫前”[43],不必抽離日常生活好高騖遠去追逐。忠恕是人道中最為切身貼己之事,但行忠恕,道即在其中。所行亦甚平易,自己不愿意接受者,便不要強加于人。孟子則將“恕”與“仁”聯(lián)系起來:“萬物皆備于我矣。反身而誠,樂莫大焉。強恕而行,求仁莫近焉?!保ā睹献印けM心上》)恕成為實現(xiàn)仁道的發(fā)用工夫,所謂“強恕而行”,即視人如己,以同情之心體貼他人肺腑,感受和理解別人的苦樂,基于恕道以實現(xiàn)儒家的仁愛精神。
漢代以下,許慎徑直訓“恕”為“仁”,段玉裁注曰:“為仁不外于恕”[44],遙承孔孟之道?;寿┯枴八 睘椤扳馕乙远扔谌恕盵45],賈公彥訓“恕”為“如心”[46],都注意到了格物的取向。如果說忠道是做好自己,恕道是安頓外物,那么光做好自己而不顧及家國天下,在儒家“仁者與萬物為一體”的思想傳統(tǒng)中就相當于自私自利??鬃痈嬲]子路要“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論語·憲問》),己與人相輔相成,不能安人者,自修之真實有效也值得懷疑。《大學》“明明德”之后必接以“親民”,表現(xiàn)明德的場域不僅在正心誠意,更在于修齊治平。《中庸》云:“誠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敝艺哒\也,內(nèi)在成己是忠,外在成物是恕,忠恕即合外內(nèi)之道于一也。宋代程朱理學進一步豐富了對忠恕之道的理解。程頤曰:“‘維天之命,於穆不已’,忠也;‘乾道變化,各正性命’,恕也?!盵47]法天道而行,去萬物之不正以歸于正,使各得其所,也是恕道。朱熹曰:“推己之謂恕”,“忠便是就心上做底,恕便是推出來底”[48],“忠便是一,恕便是貫”[49],“忠恕一貫,忠在一上,恕則貫乎萬物之間”[50]。推擴與貫通是朱子特別強調(diào)的恕道意蘊??v覽前賢注疏,恕的義理內(nèi)涵主要有:仁也,度也,如也,貫也,推也,正也。夫婦倫理的恕道工夫即在此間展現(xiàn)。
男女都希望找到與自己匹配的伴侶,縱然不是理想對象,也希望不要離理想太遠,但現(xiàn)實中卻未必就能如愿。欲達此目的,須有自強之能、平等意識和觀人之智。首先,自己要努力增強德能,具備良好的配對條件;其次,不可傲慢,目中無人,要以平等之心和容人之量看待潛在的、可發(fā)展的匹配者;最后,應有智慧辨別真正的優(yōu)秀素質(zhì)及與自身的適合度。古禮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參與辨別考量,現(xiàn)代則多賴自家眼力。這些都需用到恕道中的“仁”字工夫。錢穆說:“在自然生活中,雌雄相遇,其視對方,即如一‘我’,與我為偶,即一我之異地異體而存在。求能達此深義,此即中國儒家孔子之所謂‘仁’?!盵51]男女相偶,將對方看成另一個“我”,這等于說,未遇對象之前,單身之“我”尚非一完整之“我”,必須補充另一半始成真正的“我”。如此,男女任何一方想要補齊的一定是等量齊觀、能大致彌合者。自己是一個怎樣的人,便接受一個大致相當?shù)娜耍駝t,對方超過自己太多或低于自己太多,都不能匹配,不能合成健康和諧的“我”。做好自己,尊重他人,一方面是為自己尋求良配,一方面也使自己成為別人的良配。既愛自己,也愛他人,便近乎仁德。此恕所以求仁,仁所以成恕也。
男女情感欲得正常實現(xiàn),應保障人的主體性,尊重人的自然權利,不使其有桎梏壓迫。人必須首先能夠自由而暢遂地表現(xiàn)自己,才談得上對表現(xiàn)之內(nèi)容與形式的反思、節(jié)制,倘若基本人權尚不具備,又遑論幸福?使情感得到自由通暢抒發(fā),須用到恕道中的“貫”字工夫。朱熹說:“推得去,則物我貫通,自有個生生無窮底意思,便有‘天地變化,草木蕃’氣象?!盵52]男女相偶,工夫要領即在于能夠貫通,打破人我之間的隔閡,做到心意相通,兩情相悅。王夫之評《關雎》詩曰:“文者白也,圣人之以自白而白天下也,匿天下之情,則將勸天下以匿情矣?!盵53]人的性情只宜自然流露表白,不可桎梏陷匿,圣人編詩以《關雎》為首,正是將文王太姒之情標舉為男女情感之典范,倡導天下人自由而醇正地傳情達意?!短┴浴峰鑲髟疲骸疤斓亟?,而萬物通也;上下交,而其志同也?!保ā吨芤住ぬ┴浴罚┎粌H男女之情建立在交互通達的基礎上,萬事萬物都須感通,不通則窮蹙,通達則恒久。
兩性交往真誠而不作偽,要害不在表面上,逢場作戲的甜言蜜語、海誓山盟看起來轟轟烈烈,未必經(jīng)得起考驗。男女相求是否真誠,在一人獨處而思念如潮時最能考驗。恕道中的“如”字工夫于此大有用武之地。天涯遙望,伊人縹緲,游目四顧,卻又依稀恍惚,如在面前?!叭纭弊种?,孔子曾以祭祀描?。骸凹廊缭?,祭神如神在?!保ā墩撜Z·八佾》)祭祀時,所祭對象并非真實存在,但內(nèi)心敬慎誠一,便視其“如”在。男女亦如是,“如在”存心,雖遠隔萬里,亦猶對面?!稘哨椤房坍嫷摹坝忻酪蝗?,碩大且儼,寤寐無為,輾轉伏枕”(《詩經(jīng)·澤陂》)之所以感人肺腑,乃因其表現(xiàn)出了“如在”的慎獨工夫。詩中人“輾轉伏枕”之狀外人豈能得見?非過來人不知其中甘苦也。真情還需節(jié)制,情愫滋長,自己想表達是一回事,他人是否接受又是一回事。節(jié)制濫情,以對方樂意接受的方式表露,這要用到恕道的“度”字工夫。“度”就是將心比心地揣度對方的心思,當發(fā)現(xiàn)彼此想法不一致時,不能強人所難,需要自我節(jié)制?!肚裳浴吩唬骸八擞行模桠舛戎??!保ā对娊?jīng)·巧言》)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知恕道的“度”字工夫,就能換位思考,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尤其在禮樂崩壞的時代,善于忖度,庶幾能減少強暴犯禮行為。
婚禮包含儀制、器物和情理等內(nèi)容,欲于此化民成俗,先要處理好三者的關系。儀制的具體節(jié)目可因時損益,不必拘泥守舊,現(xiàn)代社會也可創(chuàng)制新的禮樂。器物則是禮樂的物質(zhì)載體,不可或缺。三者之中,情理是婚禮的根本。子曰:“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論語·八佾》)一切禮樂之本都系于仁,婚禮也宜秉持恕道中的“仁愛”工夫,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如處理禮與物的關系時應有本末之分,不能倒置。所謂“禮,與其奢也,寧儉”(《論語·八佾》),婚禮中過于看重聘金,就將婚姻變成了物質(zhì)交易,墮入功利。當代社會的某些現(xiàn)象,正中此弊。當然,器物也不能太過草率,甚或沒有,蓋無物亦不足以觀禮也?!白迂曈ジ嫠分q羊。子曰:‘賜也,爾愛其羊,我愛其禮。’”(《論語·八佾》)取消禮樂必須的器具財物,禮也失去了依附。只有將“仁”作為裁量禮樂器物和儀制的內(nèi)在標準,合于仁則守,悖于仁則去,婚禮才會立本而達末,尊崇而善變。
男女本來依傍各自的父母而有家庭歸屬,成婚以后,要侍奉對方的父母如自己的父母,親近對方的親戚如自己的親戚。合好自己的親族,賴有血緣基礎,較為容易;合好對方的親族,并無血緣基礎,則較困難。如何才能像對待自己的親族一樣對待陌生的另一個親族呢?這需要使用恕道中的“推”字工夫。朱熹說:“忠是盡己,推出去為恕,也只是一個物事。推出去做許多,即‘一以貫之’?!盵54]恕道就是要推己及人,善推其本有之德,令外在的人物各得其所。孟子謂:“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保ā睹献印ち夯萃跎稀罚┲?,可將孝老愛親之心推擴到對方的家族中,一視同仁。當然,圣人與學者有差,圣人“從心所欲不逾矩”,自然流出去都是天理,學者則須勉強而推,精熟以后始能合理。孟子說:“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無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過人者無他焉,善推其所為而已矣?!保ā睹献印ち夯萃跎稀罚┠軐⒆约旱谋拘南蛲馔瞥鋈?,自一姓以至兩姓,自親族以至姻族,《詩》曰“刑于寡妻,至于兄弟”(《詩經(jīng)·思齊》),便能整齊家族,進而治國平天下也。
夫妻善于相處則情感日益醇厚,不善相處則情感日益淡薄。葆愛方法不一而足,治本之術是堅持或恢復原初的真心誠意,這需要恕道的“貫”字工夫。與處理男女感應問題一樣,夫婦相知相通則生活默契,否隔不通則難得和諧。《氓》之“二三其德”即是否隔,《汝墳》之“不我遐棄”則是默契。夫婦心意不僅通于情欲,還通于道德。但夫婦畢竟不同于君臣,沒有等級差異與律法強制,尤其在現(xiàn)代社會,規(guī)勸教化只是出于道義和共同利益,如何才能巧妙而有效呢?恕道的“正”字工夫恰好為用。朱熹說:“恕是稱物平施處?!盵55]驕泰則抑之以忠信,怠惰則振之以勤勉,夫婦相勸當平正而不過激?!杜浑u鳴》中“知子之順之,雜佩以問之”,語氣婉轉柔順,即此之謂。王守仁說:“事物之來,但盡吾心之良知以應之,所謂忠恕違道不遠矣?!盵56]忠恕之道與良知學相通,忠即良知,恕即致良知。致良知即“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則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57]。天理人人共有而同知,夫妻任何一方發(fā)生遮蔽,另一方得助其恢復昭明。倘若勸而不聽,也不能遽然斷絕夫婦關系,《白虎通》謂“諫不從不得去之者,本娶妻,非為諫正也,故一與齊,終身不改”[58]。勸教不是夫婦關系成立的前提,而是進于賢能的結果,非如君臣之際,屢諫而不聽則去,應本于良知,求其平正,諫而不從,亦不輕易離棄也。
四、結語
儒家《詩》教視域下的夫婦倫理,其思想特點是在男女對等的基礎上強調(diào)兩性和合,要求夫婦相保、相輔相成,并不偏重于男女某一方面的責任,這與后世異化了的男尊女卑、夫權獨大頗為不同。置諸現(xiàn)代社會,與自由、平等、獨立等觀念也未必不能相容,可以接榫于現(xiàn)代性的夫婦關系。與此同時,它又主張夫婦提高自身的德性涵養(yǎng),適當克制私欲,遵守婚姻之禮,實現(xiàn)倫理境界的升華,這對現(xiàn)代性則有所超越??傊?,《詩》教夫婦倫理既有傳統(tǒng)的一面,也有現(xiàn)代的一面,具有永恒的文化價值。而根據(jù)《詩》教夫婦倫理普遍的本體論和工夫論,只有理解了忠道本體才會對夫婦倫理產(chǎn)生信任,只有找到了恕道工夫才能將夫婦倫理落到日常生活。忠道本體是內(nèi)含于主體而言的,恕道工夫是融攝于客體而言的,實踐忠恕即可超越主客偏執(zhí)而合一?,F(xiàn)代觀念特別推重人的主體性,既要保障主體,又要規(guī)范主體;既要發(fā)揚個性,又要凝聚共性;既要重視主觀情感,又要挺立客觀規(guī)范。這些或許能夠通過忠恕之道加以實現(xiàn)。
注釋:
[1] 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中華書局,1986年,第290頁。
[2] 朱熹:《詩集傳》,中華書局,2017年,第9頁。
[3] 王聘珍:《大戴禮記解詁》,中華書局,1983年,第144頁。
[4] 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中華書局,1986年,第230頁。
[5] 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中華書局,1986年,第85頁。
[6] 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中華書局,1986年,第96頁。
[7] 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中華書局,1986年,第143頁。
[8] 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中華書局,1986年,第77頁。
[9] 朱熹:《詩集傳》,中華書局,2017年,第10頁。
[10] 朱熹:《詩集傳》,中華書局,2017年,第17頁。
[11] 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中華書局,1986年,第187頁。
[12] 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中華書局,1986年,第192頁。
[13] 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中華書局,1986年,第185頁。
[14] 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中華書局,1986年,第263頁。
[15] 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中華書局,1986年,第345頁。
[16] 劉向撰、向宗魯校證:《說苑校證》,中華書局,1987年,第239頁。
[17] 陳立:《白虎通疏證》,中華書局,1994年,第490頁。
[18] 錢穆:《文化學大義》,九州出版社,2011年,第14頁。
[19] 朱熹:《詩集傳》,中華書局,2017年,第30頁。
[20] 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中華書局,1986年,第211頁。
[21] 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中華書局,1986年,第228頁。
[22]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中華書局,1986年,第684頁。
[23]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中華書局,1986年,第670頁。
[24]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中華書局,1986年,第695頁。
[25]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中華書局,1986年,第672頁。
[26] 段玉裁:《說文解字注》,鳳凰出版社,2007年,第877頁。
[27] 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315頁。
[28] 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2011年,第71頁。
[29] 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2011年,第32頁。
[30]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中華書局,1986年,第671頁。
[31] 朱熹:《詩集傳》,中華書局,2017年,第3頁。
[32]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中華書局,1986年,第670頁。
[33] 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2011年,第32頁。
[34] 王守仁:《王陽明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95頁。
[35] 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2011年,第19頁。
[36] 孔安國傳、孔穎達疏:《尚書正義》,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368頁。
[37] 段玉裁:《說文解字注》,鳳凰出版社,2007年,第877頁。
[38] 鄭玄注、孔穎達疏:《禮記正義》,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1890頁。
[39]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中華書局,1986年,第679頁。
[40] 錢穆:《文化學大義》,九州出版社,2011年,第168頁。
[41] 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2011年,第21頁。
[42] 馬融:《忠經(jīng)》,《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子部一》,齊魯書社,1995年,第215頁。
[43] 王守仁:《王陽明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872頁。
[44] 段玉裁:《說文解字注》,鳳凰出版社,2007年,第879頁。
[45] 皇侃:《論語義疏》,中華書局,2013年,第91頁。
[46] 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315頁。
[47] 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2011年,第71頁。
[48]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中華書局,1986年,第677頁。
[49]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中華書局,1986年,第699頁。
[50]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中華書局,1986年,第670頁。
[51] 錢穆:《文化學大義》,九州出版社,2011年,第11頁。
[52]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中華書局,1986年,第690頁。
[53] 王夫之:《詩廣傳》,中華書局,1964年,第1頁。
[54]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中華書局,1986年,第674頁。
[55]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中華書局,1986年,第671頁。
[56] 王守仁:《王陽明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67頁。
[57] 王守仁:《王陽明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51頁。
[58] 陳立:《白虎通疏證》,中華書局,1994年,第23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