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白彤東作者簡介:白彤東,男,西歷一九七〇年生于北京。北京大學核物理專業(yè)學士(1989-1994),北京大學科學哲學專業(yè)碩士(1994-1996),波士頓大學哲學博士(1996-2004),現(xiàn)任職復旦大學哲學學院教授。主要研究與教學興趣為中國傳統(tǒng)政治哲學、政治哲學,著有《舊邦新命——古今中西參照下的古典儒家政治哲學》《實在的張力——EPR論爭中的愛因斯坦、玻爾和泡利》等。 |
需要澄明的幽暗意識——在張灝先生追思會上的發(fā)言
作者:白彤東
來源:「政治哲學與思想史」公眾號2022年5月15日
各位好!感謝任鋒兄來邀請我參加這個會議,但其實我參加會議的資格應該是很缺乏的。我想今天參加這個紀念張灝先生會議的人,很多跟他都有過接觸,甚至很廣泛和深入的接觸。他的弟子肯定絕大多數(shù)都在做思想史,其他的朋友包括廣義的學生、精神上的追隨者,可能也都是在做思想史。而我不但在個人上與張灝先生沒有任何交集,并且在自己的學術(shù)訓練背景與學術(shù)研究上,也與張先生的關(guān)注不太一樣。我上本科學核物理,后來研究生碩士、博士都是在學哲學,現(xiàn)在是復旦大學哲學學院的教授。做哲學,我更關(guān)心的是哲學的問題,規(guī)范的問題,而不是思想史的問題,描述的問題。當然,我關(guān)心的哲學話題,尤其是對所謂政治儒學做的一些辯護,一些建構(gòu)性的東西,跟張先生所關(guān)心的主題是有關(guān)系的。雖然我自己不做思想史,但畢竟自己生活在歷史中,也有自己的立場。這是一個大致的背景。
我自己是1970年生人,80年代是自己成長的時期,而80年代大概又是中國大陸比較激烈地反傳統(tǒng)、擁抱西方的這么一個時期。直到現(xiàn)在,中國的絕大多數(shù)自由主義者是反傳統(tǒng)的人,似乎只有反傳統(tǒng)才能擁抱自由主義?;蛘咭獡肀ё杂芍髁x,必須要反傳統(tǒng)。這是新文化與五四運動形成的百多年的主流想法。但是,能不能有喜歡傳統(tǒng)的自由主義者?甚至更激進地講,是不是保守傳統(tǒng),才能擁抱自由?不是傳統(tǒng)和自由二選一,而是新文化與五四和自由二選一?這些問題,既是理論問題,也是思想史問題。這些大概也都是張先生的研究背后關(guān)心的問題,也是我自己寫了討論張先生思想的那篇文章的一個深層原因。
參加這個追思會,我回想了半天,我2016年寫《“幽暗意識與民主傳統(tǒng)”之幽暗》這篇文章的直接引子是什么?我想應該是跟任鋒兄的交流,或者是跟許紀霖老師的交流,大概是跟他們一起在什么會上談起來,然后萌生了這個念頭。我自己查了一下,我只在臺灣東海大學的一個會議上宣讀過這篇論文,之后就正式發(fā)表了(《社會科學》2016年第10期,124-132)。我寫這篇文章之前,坦率講是處于一種對張先生的說法無知的狀態(tài)。“幽暗意識”的說法在大陸很流行,基本上跟80年代以來的反傳統(tǒng)一直連在一塊。很多人理解“幽暗意識”是說,中國傳統(tǒng)是樂觀的,認為每個人都可以成圣成賢;而西方之所以能發(fā)展出憲政民主,是因為有一個“幽暗意識”,即相信人性的黑暗,因而要用制度去防范與制衡。中國為什么沒有民主就是因為沒有這種“幽暗意識”。那么中國要擁抱民主的話,就要發(fā)展出“幽暗意識”。如果傳統(tǒng)沒有也沒法有幽暗意識的話,那只好跟傳統(tǒng)去決裂。所以從80年代甚至到現(xiàn)在,都還有人說,中國要擁抱基督教才能擁抱西方的一套東西。而像蔣慶,這樣很保守的當代政治儒學的一個代言人,他看似是對這種說法的反動,但他骨子里其實接受這樣的想法,認為要接受一種基督教的東西才能接受自由民主。只是他會說,中國傳統(tǒng)不是一套基督教的東西,所以我們要有自己的一套東西,即他說的所謂儒家憲政。這種說法看似與80年代的西化派不同,但其實有共同的理論底色。所以當時我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是準備去批評一下這種錯誤和膚淺的幽暗意識的說法。而這種錯誤想法,我以為是以張灝先生這篇文章做代表的。我只是道聽途說,但因為自己不做思想史沒有真的看過張先生這篇文章。后來因為不知道什么引子要寫我的文章,真的去讀張先生的文章才發(fā)現(xiàn),自己對張灝先生的思想的了解才是錯誤和膚淺的。
剛才前面許(紀霖)老師和翁賀凱好像都提到,Benjamin Schwartz(史華慈)是有一個“另一面先生”這樣一個稱號,而張灝先生也有這樣的一面。當我真的去讀他“幽暗意識”和其他相關(guān)文章的時候,可以很明確的感到,他的立場是很難用一兩句話總結(jié)出來的。他說完一句話以后,常常會說另一方面如何如何。所以他的文章實際上層次非常豐富,立場也非常微妙。他的幽暗意識說,并不是簡簡單單的“西方性惡”、“中國性善”,因此西方有自由憲政,而中國沒有。他根本不是這樣的一個立場。準確說。這是他要批評的立場之一。在讀這篇文章和張灝先生的一些相關(guān)文章的時候,我也讀了一些批評文章。其中我覺得李明輝教授文章里的有些說法是挺有道理的。他說,第一代中國的自由主義者,即五四那一代,是徹底的全盤西化反傳統(tǒng)的。第二代是張先生的老師殷海光先生這一代。他們的立場雖然溫和了一些,但他們關(guān)注的還是傳統(tǒng)如何阻礙了民主政治的建立和發(fā)展。而到了張先生,他的立場有了一些微妙的變化。他并不是完全把傳統(tǒng)當成一個絆腳石,并且他對傳統(tǒng)的理解更加豐富。但是最終他還是認為中國的傳統(tǒng)缺了一點什么,所以他希望把這個缺的東西補上,這樣才能去徹底擁抱現(xiàn)代的東西。同時,他也承認傳統(tǒng)有正面的東西。
我想今天在座的各位肯定都是讀過這篇文章的,不需要我再去講解這篇文章。前邊王東杰教授說,張先生這篇文章終結(jié)了這種膚淺層面的討論。但是坦率地講,我沒有王教授這么樂觀。直到現(xiàn)在,我想很多說“幽暗意識”的人,持的還是那種其實張先生并不同意的膚淺的立場。臺灣經(jīng)過了幾代自由主義的演變,臺灣內(nèi)部的自由主義也很多元,既有歐陸傳統(tǒng),以港臺新儒家為代表,也有英美傳統(tǒng),比如像殷海光和他的追隨者們。不同傳統(tǒng)之間也有交鋒和發(fā)展。而中國大陸有不同的經(jīng)歷。到80年代的時候,實際上又恢復了第一代的自由主義或者反傳統(tǒng)的自由主義這樣一種狀態(tài)。這樣來講,在大陸的自由主義一直沒有像臺灣那樣充分地發(fā)展出第二代或第三代自由主義。當代大陸的很多自由主義者還是一百多年來中國第一代自由主義者的觀點,甚至還沒有達到殷海光先生晚年的一個相對溫和的立場,更沒有達到張先生這樣一個立場。
最近幾年,大陸的自由主義學者幾乎是銷聲匿跡了。當然這與他們很多人還持第一代自由主義的立場沒什么太大關(guān)系。不過,如果他們能去好好讀讀、研究一下這種第二代自由主義者,甚至第三代自由主義的立場,提高一下自己,那不也是應該的事情和好的事情嗎?在這種情況下,我覺得讀張先生的這些文章和著作還是特別特別重要的。剛才(唐)文明兄講,他把張先生一些著作當成必讀的書目。這確實是重要的。無論你支持或者反對也好,讀它都是個必要的過程。我想在這一點上,張先生的著作思想是值得研讀的。提高自己,影響學生,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還有一點前面很多人講到,張先生對多元現(xiàn)代性、軸心時代的理解,包括中國現(xiàn)在的地位,是在反擊從韋伯到現(xiàn)在的西方中心的現(xiàn)代觀念。雖然張先生最終還是站在一個西式的自由派,還是有些更偏西方的立場,但畢竟他對中國的理解要更深刻得多。所以通過張先生的研究,張先生的思想,我們可以加深理解中國。這是第二步,理解中國思想與政治在世界上的地位。
當然還有最高的一步,就是看看是否中國傳統(tǒng)能對整個世界文明的思想做貢獻。我想這也是大陸的自由主義衰敗的一個內(nèi)在原因。它沒法兒吸引一些非常聰明的學生,讓他們的創(chuàng)造性有伸展的途徑。因為大陸的自由主義者更多是在講西方的東西,在傳播西方東西,而沒有給西方的東西做出一些批判性的、建設性的思考。其實張先生已經(jīng)做了一些這方面的努力。而大陸的一些西方意義上的左派也好,儒家意義上的保守派也好,都還是有提供一些不同的東西的。當然這里面很多人蛻化成了一種義和團心態(tài),那當然很糟糕。但我想,一個有追求的學生或者學人,總會想他能去為這個世界貢獻點什么東西,正面和建設性地貢獻點什么東西,而不只是去傳播別人的思想。張先生已經(jīng)在開始做這樣的工作。這種情況下我們?nèi)绻荒茏銎渌虑?,不如就好好讀讀張先生的書。也許我們未來有機會的時候,能為世界文明的豐富與深刻做出一些貢獻。
這就是我的一些想法。謝謝大家,特別是謝謝任鋒兄!
儒家網(wǎng)
青春儒學
民間儒行
儒家網(wǎng)
青春儒學
民間儒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