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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位君子——敬悼張祥龍兄

作者：白彤東

來源：作者授權(quán)儒家網(wǎng)發(fā)布

時間：西元2022年6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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稱張祥龍老師為兄，實在有點托大。我比他差了一代，叫他張老師更合適。只是雖然我在北大做學生的時候（1989年-1996年），他已經(jīng)回北大任教，但我并沒有聽過他的課。跟他第一次打交道，還是我已經(jīng)在美國澤維爾（Xavier）大學任教，收到Philosophy East&West的一篇投稿，讓我做匿名評審人。這篇稿子里面提到了作者的一篇文章，我好奇搜了一下，知道了作者是他。那篇文章，試圖論述海德格爾晚年哲學受了《道德經(jīng)》的影響。文章寫得很清楚，文本證據(jù)很多，但并沒有完全說服我。我反而覺得，海德格爾對《道德經(jīng)》是誤用的，而這種誤用，展示了海德格爾只不過是想通過在他的哲學和老子之間建立關(guān)系，來論證他哲學的普世。并且，為了展示老子思想的深邃，我們也不需要論證他影響了海德格爾，而只要論證老子與海德格爾思想的共鳴就可以了。這一點，這篇文章其實是充分論證了。我把這些想法寫在了評審意見里面，但最終是推薦發(fā)表。后來祥龍兄還修改了文章，并且回應了我的批評，我們之后也開始有電郵往來，雖然在老子影響海德格爾這一點上，我還是沒有完全被他說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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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我在澤維爾大學請過一位學者講座。在海德格爾與老子關(guān)系的問題上，她的論證，我更接受一些。講座之后，帶她在辛辛那提游覽的時候，她跟我說，張祥龍很壞，壓制她。我很驚訝地問她為什么。結(jié)果是她有一篇中文文章，批評張祥龍的觀點，希望在一個中文期刊發(fā)表。結(jié)果對方希望張祥龍寫一篇回應文章，才能發(fā)表。祥龍兄寫了，當然表達了自己的不同觀點。但說明，如果不合適，可以不發(fā)他的文章，但支持這位年輕學者的文章發(fā)表。我聽到這里，覺得這明擺著是祥龍兄仁義與大方的表現(xiàn)。于是我為他辯護了幾句。結(jié)果這位學者質(zhì)問我，你到底是我的朋友，還是張祥龍的朋友。我沒再說什么，雖然我很明確知道，我的回答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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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夏天，我回國參加了祥龍兄組織的一個比較哲學的會議，他也很熱情地邀請我做了講座。講座時他提的問題，對我的思考，特別有幫助。我們之后還在勺園坐下聊天。在我的《舊邦新命》的致謝中，我特別感謝了他：“筆者也為他的謙謙君子的儒家風范、對儒家的真摯情感、但又是不拘門派的嚴肅反思所深深打動?！?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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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也是在美國拿的哲學博士，但祥龍兄做的是海德格爾。我自己雖然受到施特勞斯弟子羅森（Stanley Rosen）的很大的影響，但我做學術(shù)的路數(shù)，分析哲學更多一些。祥龍兄提出過建立儒家文化保護區(qū)的主張，而我自己更認同韓非子的堯舜時代不再的論證。他雖然是北京長大，但京腔幾乎沒有，一看就是大家風范。而我身上有改不了并且也不想改的胡同串子的氣息。因為這一點，所以我更喜歡有一股壞勁兒和玩世不恭的人。并且，對那些正兒八經(jīng)的人，我有一種抑制不住地想去調(diào)侃甚至貶損一下的念頭，或者被其嚴肅無聊煩得想投河的沖動（我游泳還行，投河是為了清爽一下）。但祥龍兄是極少有的例外。哪怕是后來蓄須，穿著傳統(tǒng)些的服裝，一切都那么自然，沒有任何矯揉造作，看著他，讓我覺得這個世界上確實有君子，因為祥龍兄就是君子。我從來沒有聽他說過損人的話。即使是不愉快的事情，他都是很平靜地講出來，沒有一絲惡毒。他雖然不嬉笑調(diào)侃，但他說話有他的意思，一點兒都不讓人厭煩。他也并不是不知道韓非子的批評。他的儒家保護區(qū)，也并非出自無知的天真，而是在知道世道兇險之后的堅持。他的很多觀點，是帶著現(xiàn)象學的背景和話語的。但即使對我這種于現(xiàn)象學無感的人，還是會被他的觀點啟發(fā)，因為他的觀點，完全可以去掉現(xiàn)象學的包裝，而依然充滿哲學的深邃。并且，即使他的論證沒有說服我，他的存在、他的氣象，卻有著讓人很難抵御的說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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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龍兄對我，也一直包容。他來復旦講座，我主持，當面挑戰(zhàn)他的說法，甚至我自己都覺得挑戰(zhàn)得太直接、甚至有點尖刻，他并不以為忤。后來因為美國通過同性婚姻法案的多數(shù)意見中，大法官肯尼迪（Anthony Kennedy）引用了孔子，在大陸儒者中引起軒然大波。祥龍兄寫的評論文章（最終版在《人大學報》發(fā)表），是各種討論中考據(jù)最充分、也是在堅持儒家立場上能同情了解同性戀立場的最溫和的文章之一。但他最終還是反對同性婚姻。我寫了一篇報紙文章（發(fā)表在《澎湃新聞》上），其中回應了他的反對，最終論證儒家可以接受同性婚姻。他知道了，還鼓勵我把這篇東西好好寫寫，寫成學術(shù)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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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秋季，我們學院請祥龍兄來做系列講座。不過主題是文學現(xiàn)象學，我實在不懂，并沒有去聽。但還是請他和他夫人在大學路吃了午飯。他不用微信。我是先通過電郵和短信聯(lián)系了他，然后跟他夫人微信聯(lián)系，最終定下來吃飯的地方。他們很客氣，還帶了一瓶威士忌來作為禮物。那是一家意大利餐廳，叫Momenti，相當于英語的moments，時間、瞬間、時刻的意思?，F(xiàn)在想起來，在這個地方最后一次吃飯，也是與祥龍兄這位現(xiàn)象學家的種種時刻的一個冥冥中的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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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一月，我有事情要麻煩他一下，還比較急。打電話給他，他欣然答應，但很平靜地說，他現(xiàn)在剛剛檢查出問題，體力不一定能允許他充分和及時地幫到我。我說沒關(guān)系。但結(jié)果他很快就處理好了我的請求。其實我特別內(nèi)疚，因為他跟我說的身體上的問題，不但是不治之癥，并且給病人的時間都不長，而我在這個時候還要勉強他。再之后，我就一直忐忑。希望能有并不可能的好消息。希望能問問寒暖，但又怕給他們添亂。我與祥龍兄的兒子、耶魯大學法學院的張?zhí)┨K教授是Facebook上的朋友。他對學術(shù)和政治的很多觀點，我都很認同，因此我經(jīng)常會看他發(fā)的東西。知道祥龍兄的病情以后，我更是每天都去看泰蘇的Facebook page，希望在不打擾他們的情況下，知道一些消息。后來泰蘇說要回國。當時正值上海疫情最嚴重的時候。我的一個朋友，從美國飛回來公干，隔離快結(jié)束的時候，知道公干無望，買了機票直接飛了回去。后來看看一些更加驚險的故事，覺得這個朋友的決定很對。于是我跟泰蘇說了這個情況。還好他是飛到其他地方。隔離結(jié)束，也終于到了北京。這也算老天眷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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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也看到，《茶館》里面演實業(yè)救國的秦二爺?shù)乃{天野在同一天也走了。他戲不多，但是最后與王掌柜和常四爺自己給自己、給他們的時代撒紙錢的一幕，每次我看了都要流淚。二十世紀的儒者梁漱溟被稱作最后的儒家。看到祥龍兄去世的消息，我腦子里第一個冒出來的詞，就是“最后的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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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博士論文的研究對象之一的物理學家泡利，得的是類似的病。其實這也是我第一次知道這種病，也知道了這種病的厲害。物理學里面有一個常數(shù)，137，是與時空緊密相關(guān)的一個數(shù)，可謂萬物的最終秘密。有猶太血統(tǒng)的泡利后來還知道，137也與猶太的一個神秘思想Kabbahlah緊密相關(guān)。結(jié)果，在他得病后，他發(fā)現(xiàn)他住院的房間號也是137的時候，他知道他的時刻到了。祥龍兄1949年生人，今年73歲，是孔子的年齡。對一個真君子，也許這是他的時間到了吧。但這么想，并不能改變我們對世間失去了最后的君子而感到傷感與哀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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