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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商的典范·孔學的見證——澀澤榮一《〈論語〉與算盤》中譯序

作者：蔣慶

來源：作者授權(quán)儒家網(wǎng)發(fā)布，原載載《商務(wù)圣經(jīng)〈論語與算盤〉》，九洲圖書出版社1994年10月第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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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年前，予于“儒商”，曾三致志焉。因感神州“商道”淩夷，爰撰三文，次論“儒商”。后究心圣學，不復(fù)措意，置諸屜內(nèi)，雖或刊行，流布末廣。今儒士社建“儒商學宮”，推廣“儒商”理念，弘揚“儒商”精神。予嘉其補益世道，增上孔學，遂尋出舊稿，改定潤色，以供儒士社研習探討，傳布商界。今日儒運仍在蹇難，然私心竊望“儒商”傳統(tǒng)能再興乎中夏，不絕于士林。若儒士社真能再造“儒商”，重振“商道”，則子貢張謇必能復(fù)睹于當世，而拳拳之心必不負于往圣先賢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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盤山叟蔣慶癸卯正月初八于深圳蓮花山畔之繙經(jīng)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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澀澤榮一，生于1840年，卒于1931年，是日本著名的企業(yè)家。澀澤榮一享年91歲，作為日本企業(yè)界的領(lǐng)袖經(jīng)歷了江戶、明治、大正、昭和四個時代，參與了日本走向現(xiàn)代的整個歷程，對日本的現(xiàn)代化作出了巨大的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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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赴歐考察學習西方的產(chǎn)業(yè)制度，率先改革日本的租稅和貨幣體制，推行新式的會計制度（復(fù)式簿記制度），最早引進西方的股份公司制度（株式會社），創(chuàng)立了日本的第一家股份制銀行——日本第一國立銀行（第一勸業(yè)銀行），并參與創(chuàng)立或主持了日本5OO多家大企業(yè)，如王子制紙會社、日本郵船會社、大坂紡織會社、東京海上保險公司、東京石川島造船會社、大日本人造肥料會社、日本鐵道會社等，這些企業(yè)已時逾百年，在今天的日本乃至世界仍具有巨大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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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可稱道者，是澀澤榮一提出了“一手拿《論語》，一手拿算盤”的儒家式經(jīng)營理論，為日本的經(jīng)濟發(fā)展確立了“義利合一”的指導原則，并且澀澤榮一以其儒商的典范影響了好幾代日本企業(yè)家，為儒家文化在現(xiàn)代的轉(zhuǎn)化與復(fù)興作出了活生生的有力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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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澀澤榮一在日本企業(yè)界與文化界的這一領(lǐng)袖地位與巨大貢獻，他被譽為“日本企業(yè)之父”、“日本金融之王”、“日本近代經(jīng)濟的最高指導者”、“日本現(xiàn)代文明的創(chuàng)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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澀澤榮一在其晚年，總結(jié)一生學習《論語》與經(jīng)營企業(yè)的經(jīng)驗體會，將平日的講演與言論匯集為《〈論語〉與算盤》一書，集中表達了儒家的經(jīng)營理念與儒商的處世之道?？偫ㄆ湟幸韵滤膫€方面。

01、工商興邦是富民益民的立國之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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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傳統(tǒng)日本，同傳統(tǒng)中國一樣，都把工商看作四民之末而加以鄙視（日本將工商賤稱為“町人”），并認為《論語》講的是修身治國的神圣道德訓戒，與街頭巷尾求田問舍的“貨殖富貴”決不相容。但是，澀澤榮一一反傳統(tǒng)的觀點，認為孔子并不反對富貴，而只是反對不仁不義的富貴，若仁而義的富貴，孔子并不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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澀澤榮一在《〈論語〉與算盤》中引了孔子的許多話來證明自己的看法。澀澤榮一指出，《論語·里仁篇》謂：“富與貴，人之所欲也”；《論語·述而篇》謂：“富而可求也，雖執(zhí)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又謂：“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這些話都證明了孔子不反對富貴，只是反對以不正當?shù)氖侄沃\取富貴。通過這種對《論語》的新詮釋，澀澤榮一破除了將富貴抽離道德而鄙視的傳統(tǒng)觀念，發(fā)掘出了《論語》中以仁義之道謀取富貴的真精神，在工商人士心中樹立了追求利潤的合理動機，為工商文明在日本的興起作好了心理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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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澀澤榮一生活的時代正是日本邁向現(xiàn)代的時代，澀澤榮一敏銳地觀察到，要使人民富裕，國家強盛，非走工商興邦的道路不可。雖然政治法律的改革亦甚必要，但振興工商實業(yè)則是富民強國的當務(wù)之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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澀澤榮一在解釋《論語》中“博施于民而能濟眾”這句話時指出，孔子把“博施于民而能濟眾”稱為“圣”，而要做到“圣”，就必須用財富去施民濟眾；欲布周文王之政，需要的也是財富。澀澤榮一把財富看作完善個人生命與完善政治的先決條件，亦是在為追求利潤進行合理性的解釋，為工商文明的興起奠定了合理的基礎(ch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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澀澤榮一把工商興邦看作是富民益民的立國之本，完全符合《論語》庶、富、教的思想和儒家貴民的精神。儒學是世間法，世間法的第一要義就是滿足人類生存的物質(zhì)需求，而這一物質(zhì)需求只有通過工商實業(yè)的振興發(fā)展才能獲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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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奈這一思想在儒學的發(fā)展史上被逐漸遺忘，直至澀澤榮一重新解釋《論語》時才被發(fā)現(xiàn)。就此而論，澀澤榮一重新解釋《論語》之功至巨；此外，澀澤榮一為追求財富作了合理的解釋，為日本以及東亞工業(yè)文明的興起奠定了精神的基礎(chǔ)，其功又何可勝量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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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士魂商才”是儒者內(nèi)圣外王的生命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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澀澤榮一在《〈論語〉與算盤》中提出了“士魂商才”的儒商人格理想，這一理想是傳統(tǒng)儒家“內(nèi)圣外王”人格理想的現(xiàn)代詮釋或者說現(xiàn)代發(fā)展。所謂“士魂”，是指儒家義理薰陶出來的以家國天下為己任的士大夫道德精神；所謂“商才”，是指實現(xiàn)以家國天下為己任的道德精神所必須的商業(yè)才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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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說，“士魂”是儒者內(nèi)在生命成德成圣上達天德的存在境界，即“內(nèi)圣”；“商才”是儒者外在事功成人成物濟世益民的憑藉手段，即“外王”?！皟?nèi)圣外王”是儒家所追求的最完滿的人格理想，在古代，“內(nèi)圣外王”表現(xiàn)為立己立人盡倫盡制修己安民的政治道德實踐，成就的是以仁道治世天下歸往的圣王人格和以仁為己任死而后已的士君子人格。而在近代，澀澤榮一適應(yīng)工商文明的需要，對儒家“內(nèi)圣外王”的人格理想進行了創(chuàng)造性的現(xiàn)代轉(zhuǎn)化，使儒家內(nèi)外雙修圣王合一的生命追求具有了新的內(nèi)容和要求，即具有了工商文明的內(nèi)容和要求?！巴粱晟滩拧崩砟钷固粘鰜淼娜思仁怯小皟?nèi)圣外王”生命追求的儒者，又是有實際工商才干的優(yōu)秀企業(y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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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人格就是所謂“儒商”——其為“儒”，必須追求“內(nèi)圣外王”的人格理想而具有士君子之魂；其為“商”，必須追求企業(yè)經(jīng)營的最佳效果而具有工商管理之才。可見，“士魂商才”是儒商人格理想的最佳表達，澀澤榮一不僅提出了這一理念，并且身體力行，成為儒商的最高典范。用儒家的話來說，可謂在工商領(lǐng)域立人極矣！澀澤榮一之所以能夠提出“士魂商才”的理念并身體力行，這同他幼年的教育和出身有密切關(guān)系，這里有必要作一簡單介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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澀澤榮一出身在日本武州血洗島的一個農(nóng)民家庭，從7歲起就受業(yè)于儒家學者尾高忠淳，學習《四書》《五經(jīng)》等儒家經(jīng)書和《史記》、《十八史略》等漢學典籍，深受儒家義理的薰陶，并具備了堅實的漢學基礎(ch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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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其青年時代，受其儒學老師的影響，十分仰慕武士的生活，曾作為一名武士參加了“尊王攘夷”的運動，后又做過德川慶喜的家臣。明治維新成功后，出任大藏大臣，掌理國家財政。后因與當政者政見不合，并認為日本強盛的當務(wù)之急在振興工商實業(yè)，遂辭官而去，投身工商金融界，決心作一名商人。在澀澤榮一決定辭官做一名商人之前，心中經(jīng)歷了激烈的思想斗爭，用現(xiàn)代存在主義的話來說，澀澤榮一經(jīng)歷了一次“存在選擇的煎熬”。澀澤榮一非常清楚，商界亦如同政界一樣，是一個利益爭斗的場所，投身其中會被污染，甚至會被毀滅。但是，工商實業(yè)又為富民富國之所需，作為一個以家國天下為己任的儒者，我不入其中誰入其中！然欲入其中，若無道德的承擔力，非但不能富民富國，連自己的人格亦終將不保，怎么辦呢？澀澤榮一經(jīng)過一番艱苦的思索，認定只能從《論語》中來尋找答案，即澀澤榮一認為只有用《論語》中儒家的道德理想來作為自己的心靈支柱，培養(yǎng)起自己的道德承擔力，自己進入商界后才不會被污染毀滅，從而才能實現(xiàn)自己富民富國的理想。打定主意后，澀澤榮一遂“下定決心以《論語》的教導為標準，一生從事工商實業(yè)活動”。澀澤榮一在晚年回憶起這段經(jīng)歷時，仍非常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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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治六年辭官，進入本來就向往的實業(yè)界之后，我和《論語》就有了特別的關(guān)系。這就是我剛成為商人時，心中有所不安。即想到今后要在錙銖必較中度過一生，應(yīng)該有怎樣的操守呢？此時我想起以前學過的《論語》，《論語》里所說的是修己交人的日用之教，我可按照《論語》的教諭經(jīng)商謀利?！?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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澀澤榮一用《論語》的教導來指導自己經(jīng)商謀利的活動，培養(yǎng)出來的就是“士魂商才”的儒商人格風范。所謂“士魂”的涵養(yǎng)，全在《論語》的熏習教誨。澀澤榮一之所以能提出這一劃時代的儒商理念，完全得益于其幼時的儒學薰陶與青年時代的武士經(jīng)歷。其深研《四書》《五經(jīng)》自不用說，而武士源于俠，俠按太史公的說法出自儒，故武士即儒士，澀澤榮一出身武士，即出身儒士，其為商人后仍以儒家道德精神為其生命之歸依與人格之涵養(yǎng)，乃順理成章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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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觀中國，不禁使人悲從中來！澀澤榮一力倡“士魂商才”，儒家的道德精神在日本孕育出了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而在中國則受到不肖子孫的辱罵摧殘。至“文化大革命”，宣稱要與傳統(tǒng)作最徹底的決裂，在批林批孔中對儒家文化的破壞已登峰造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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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國人近百年來對儒家傳統(tǒng)不斷加碼的摧殘破壞中，中國人的道德水準已降到了最低點：既無“士魂”，亦無“商才”；既無安身立命成德成圣之教，亦無修己治世成人成物之具。中國士人的生命存在得不到源自天道性理的博大道德精神的支撐涵養(yǎng)，人格遂日趨卑瑣浮蕩，中無所守而甘被權(quán)力金錢役使作惡，富國富民之夢亦終未做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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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至今日，國人開始覺悟，始信若無“商才”，富民強國不啻空話，于是遂講求科技管理等工商致富之具；至于“士魂”，則懵然不知：不知自家生命之成德成圣是“商才”之基礎(chǔ)，不知“內(nèi)圣”與“外王”雙修是儒商的最高人生典范，不知遠大的道德理想是擔當人欲橫流之商海的精神力量，不知只有“商才”而無“士魂”決不能最終開出具有深厚精神基礎(chǔ)的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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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當今中國工商企業(yè)界的當務(wù)之急就是重新找回失卻了的“士魂”，用傳統(tǒng)道德精神來支撐涵養(yǎng)企業(yè)家的人格生命，為工商實業(yè)的謀利活動安立一個合理的倫理動機，確立一個崇高的指導原則。要做到這一點，澀澤榮一就是工商企業(yè)界人士效法的最高典范，《〈論語〉與算盤》就是涵養(yǎng)“士魂”的最佳入門教材。若吾中國工商企業(yè)界人士能通過《〈論語〉與算盤》的閱讀更進一步上升到直接研習《論語》，則“士魂”有望，“商才”不難矣！若吾工商企業(yè)界人士真能在自己生命中成就“士魂商才”的儒商理想，則實現(xiàn)中國式之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又豈遠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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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義利合一”是工商活動的基本原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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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語〉與算盤》一書的基本精神是“義利合一”。所謂“義利合一”，按澀澤榮一的話來說，是“《論語》中有算盤，算盤中有《論語》”，“打算盤是利，《論語》是道德”，二者相互依存而不分離。也就是說，“不斷依據(jù)《論語》（義）得出算盤（利）之理，又從算盤中悟出《論語》有真正的致富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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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澀澤榮一看來，“拋棄利益的道德不是真正的道德，而完全的財富、正當?shù)闹忱仨毎殡S道德?！卑凑諠瓭蓸s一的思想，“義利合一”有兩層含義：一是以公益為利，則利即是義，義利不分，如澀澤榮一在解釋《論語·里仁篇》“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時指出：只要對國家公眾有益的事業(yè)，必定可久可大，應(yīng)該出于“義”的考慮去做，即使目前有所虧損也在所不辭；而對國家公眾無益的投機之利，必不久遠，而不應(yīng)該出于私利去考慮。澀澤榮一在談及自己的經(jīng)營活動時指出，其成功的投資都是出于公益（義）的考慮而非私利的考慮獲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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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義利合一”的另一層含義是承認工商謀利活動有其正當?shù)膬r值，不應(yīng)該否定，但必須用道德對其進行規(guī)范指導，使其符合倫理的目的，如澀澤榮一在解釋《論語·里仁篇》“富與貴，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而得之，不處也”時指出，富與貴是萬人之所欲，故有其正當性，但必須以正當?shù)氖侄蝸慝@取之，才符合道德的目的。這里所謂正當手段，就是用《論語》中的道德訓戒來規(guī)范與指導的手段。又澀澤榮一在解釋《里仁篇》“放于利而行，多怨”時指出，如果只考慮他人的利益而不考慮自己的利益是宋襄之仁，（宋襄之仁是一種毫不利己的最高之仁，孔子在《春秋》經(jīng)中曾大加贊揚。）宋襄之仁不適用于工商業(yè)領(lǐng)域，因為工商業(yè)必須以追求自己的利潤為前提，但工商業(yè)在追求自己的利潤時，不能只考慮自己的利益而損害他人和社會的利益，否則就會遭來世間的普遍怨恨，企業(yè)也就不可能長久獲利。因此，為避免工商業(yè)損害社會的利益而遭致民眾的怨恨，就必須用道德來規(guī)范其謀利的行為，在確信其行為合乎道德的情況下才去放手追求利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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澀澤榮一“義利合一”的思想既承認謀利的正當性，又強調(diào)用《論語》的道德教訓來指導謀利的活動。這種思想實際上不只是用道德來證成工商活動的合理性，更是用道德來規(guī)范工商活動的逐利性，使工商業(yè)的逐利活動不致不受約束地“放于利而行”危害社會。因此，澀澤榮一以“義利合一”為主線來對《論語》重新進行解釋，并不違背儒家的精神。儒家孔、孟、荀均承認合理之“利”的正當性，同時又主張用“義”來規(guī)范約束“利”，從而使“利”成為實現(xiàn)“義”的“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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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經(jīng)》言“利者義之和”即是此義。即便是董仲舒言“正其義不謀其利”，亦只是對士君子的個人修身而言，不是對普通民眾的物質(zhì)生活而言，即董仲舒并不反對為他人與社會謀取合理之利具有道德上的正當性，即不否定合乎“義”的“利”。至于宋儒“天理人欲之辨”，“天理”即是合乎“義”的“公利”，“人欲”則是違背“義”的“私利”，故宋儒只反對不合“天理”之“私利”，而不反對合乎“天理”之“公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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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子嘗言“人欲之中是天理”，“中”即是人欲之“利”處于“天理”之“義”的恰當約束狀態(tài)。宋儒所推崇的《大學》有“散財民聚”的說法，認為為一己之不合理私利聚財是“貨悖而入”終會“悖而出”，認為“仁者以財發(fā)身不仁者以身發(fā)財”，認為“國不以利為利以義為利”。于此宋儒曾三致意焉，可證宋儒亦不反對“義利合一”。總之，如果我們從《〈論語〉與算盤》一書所開出的解釋新角度去重新考察兩千年來的儒家思想，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義利合一”是儒家一脈相承的根本原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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澀澤榮一提出“義利合一”的謀利原則有其時代背景。在澀澤榮一生活的時代，日本正處于歷史轉(zhuǎn)型期，社會出現(xiàn)了普遍的混亂狀態(tài)。表現(xiàn)在工商領(lǐng)域，就是商業(yè)道德敗壞，商人放利而行，假冒偽劣商品盛行，社會普遍怨恨，人們對經(jīng)商者均報以不齒的態(tài)度。針對這種情況，澀澤榮一認為，一個沒有道德素質(zhì)的民族是建立不起豐富的物質(zhì)文明的。因此，日本現(xiàn)代化的成功取決于日本民族道德水準的提高，而要提高日本民族的道德水準，就必須用儒家的道德精神來薰陶日本人民。在工商領(lǐng)域，則必須用《論語》所揭示的“義利合一”的原則來指導工商謀利活動。只有這樣，才能提高工商界人士的道德素質(zhì)，為工商文明的興起奠定人格的基礎(ch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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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往往有相似之處。今日之中國，正處在澀澤榮一曾經(jīng)歷過的歷史轉(zhuǎn)型期，工商領(lǐng)域亦出現(xiàn)了普遍的失范與混亂，不道德的現(xiàn)象比澀澤榮一時代的日本更有過之而無不及，其表現(xiàn)在假冒偽劣商品上更是令人發(fā)指，人心已喪失了最基本的道德良知與為人的底線！鑒于這種情況，提高中國人的道德水準，培養(yǎng)工商界人士的道德素質(zhì)，就成了中國經(jīng)濟發(fā)展的當務(wù)之急。而澀澤榮一揭橥的“義利合一”的原則正是儒家道德放之工商領(lǐng)域而行之有效的原則。愿吾工商實業(yè)中人奉“義利合一”原則為圭臬，自覺指導自己的經(jīng)營活動，使卑下的謀利動機升華為崇高的踐義行為，庶幾人心可正，而民富國強亦將有望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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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論語》+?算盤”是東西合璧的成功嘗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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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語》源自中國，是傳統(tǒng)東亞儒家文化圈共奉的經(jīng)典，故《論語》代表著東方文明；而算盤，雖代表利，然要最大限度地謀利就必須講求最有效的謀利之具，故算盤同時亦代表著謀利的最佳手段。如果只講求謀利之道德性質(zhì)（《論語》之道德訓戒），而不講求最有效的謀利之具（算盤之精準計算），則亦不能有效地實現(xiàn)富民富國的大義，即不能有效地實現(xiàn)謀取“公利”的道德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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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澀澤榮一不僅重視謀利的道德性質(zhì)，亦重視謀利的有效工具，講求謀利的成功與效率。澀澤榮一雖立志以《論語》作為自己“終生處世的法則”，但澀澤榮一并不保守，而是積極地引進、吸收西方的各種工商制度，使其為謀利的道德目的服務(wù)。澀澤榮一在考察歐洲的產(chǎn)業(yè)制度后得出一個結(jié)論：要富國富民，為社會創(chuàng)造更多的財富，就必須學習引進西方的股份制度，因為澀澤榮一認為，股份制度可以把社會的閑散小資金聚集起來進行投資，在短時間內(nèi)創(chuàng)造出巨大的財富來為國計民生服務(wù)。在這種思想的指導下，澀澤榮一創(chuàng)立了日本第一家股份制銀行——第一勸業(yè)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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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澀澤榮一又引進西方的會計制度、財政制度，參照西制改革日本的稅收制度和貨幣制度。澀澤榮一大膽地引進西方的先進制度，改革日本的傳統(tǒng)制度，都是從算盤謀利的有效性來考慮的。通過這種西制的引進和改造，澀澤榮一巧妙地把東西文明結(jié)合起來：《論語》的道德訓戒代表東方文明，算盤的有效性代表西方文明，二者的結(jié)合可謂天衣無縫，圓融無礙。故我們說澀澤榮一“《論語》+?算盤”的模式是東西合璧的成功嘗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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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至今日，社會發(fā)生了很大變化，謀利之具在不斷改進，故“《論語》+?算盤”的模式可以發(fā)展為“《論語》+?電腦”或“《論語》+?××”的模式，但不管怎樣變，《論語》均代表儒家永恒的道德理念，而所“+?之××”則可代表任何西方先進的謀利之具。從我國的現(xiàn)實情況來看，我國正在處在建立中國特色企業(yè)制度的重大關(guān)頭，中國式的企業(yè)制度是否能在我國建成，關(guān)鍵在這一制度的核心是否建立在中國文化的精神價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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鑒于此，澀澤榮一“《論語》+?算盤”的模式給予我們一個很重要的啟示，那就是中華民族優(yōu)秀道德文化是建立中國式企業(yè)制度的精神基礎(chǔ)和價值源頭。中國式的企業(yè)制度，如果用澀澤榮一的思想來表述，就是“《論語》+有效謀利之具”的企業(yè)制度。《論語》代表的是中國文化的核心價值，中國人在中國用中國文化的核心價值來建立中國式的企業(yè)制度，比起澀澤榮一在日本用中國文化來建立日本式的企業(yè)制度更名正言順，更親切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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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日本，“《論語》+?算盤”的模式只可稱為東方模式；而在中國，“《論語》+?算盤”的模式則可堂堂正正地稱為中國模式。我們可以說，“《論語》+?算盤”的模式正是近百年來熱愛中國文化的先賢們追求的“中體西用”理念在工商實業(yè)領(lǐng)域應(yīng)有的表現(xiàn)形態(tài)。遺憾的是，這一理念在中國沒有開花結(jié)果而在他邦則以“東體西用”的形式發(fā)芽生根?；仡欉@一沉痛的歷史，仰瞻他邦的成功經(jīng)驗，我們再也不能走全盤西化否定傳統(tǒng)的老路了。我們現(xiàn)在從日本返哺“《論語》+?算盤”的經(jīng)營理念，只要我們不愿做中國文化的不肖子孫，我們就會用我們的虔誠與智慧去培育這一理念，使這一理念在其故土靈根再植，滿國飄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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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語〉與算盤》一書共10章，每章都是澀澤榮一用《論語》指導其經(jīng)營活動的心得體會，句句都浸透著一位八旬老人諄諄教誨的慈父心腸，故以上概述遠遠不能窮盡其全部內(nèi)容，讀者須從該書字里行間家常式的話語中細心體味其精神的博大精微。吾友李尚公先生悲當今商風之不正，士習之澆漓；感澀澤翁思想之純正，人格之宏偉，輾轉(zhuǎn)委托在日留學之友王平、閩京華夫婦覓回原版《〈論語〉與算盤》，并托人譯訖。其對治時代痼疾之悲愿，嘉惠士林之苦心，吾知其欲使儒商復(fù)活于今日，在中國工商界為孔學作見證也。又九洲圖書出版社決定率先在國內(nèi)大陸出版是書，此時正值吾國建立中國式企業(yè)制度之際，此補益世運之功又可想而知矣。尚公及編輯張海濤先生索序于余，余感佩澀澤翁之“儒商”典范，故樂為之序云。

孔元二千五百四十六年、西元一千九百九十四年八月蔣慶序于深圳布心花園布心書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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