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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場吊陽明先生記

作者：蔣慶

來源：作者授權(quán)儒家網(wǎng)發(fā)布， 原載1994年第8期《花溪》雜志

修文，古龍場也。在貴陽北八十里，舊為苗民散居之地。四百八十年前陽明先生謫居于此，始興禮樂文教，化民成俗，故清季改稱修文。余五年前有貴陽之行，欲往憑吊先生故跡，然因天陰雨濕未果，心中悵悵，悔念難釋。

今夏，余返筑省親，又欲往吊先生。征諸舊友，皆愿同往，遂與危君開建、張君秋林、羅君天倫，于癸酉六月二十八日，驅(qū)車前往修文。

午后三時許至陽明洞。洞在修文城東三里外之龍崗山上。龍崗乃平地拔起之石山，蒼翠掩映，奇洞縈回。山上有何陋軒、君子亭、賓陽堂、陽明洞、王文成公祠，另有一佛殿。相傳陽明先生龍場悟道后，應(yīng)當(dāng)?shù)赝林咐现?，從城南之玩易窩遷往龍崗山，筑何陋軒以居之，建君子亭以游之，擴賓陽堂以接來客，棲陽明洞以教諸生。

后陽明先生又于山頂建一龍崗書院，講授龍場所悟之良知學(xué)。此書院在當(dāng)時朱學(xué)僵化之情形下，乃海內(nèi)第一間自由講學(xué)之心學(xué)道場也。后先生沒，龍場官民懷念之，遂改龍崗書院為王文成公祠，以春秋二季祭奠先生。至清，有好事者于賓陽堂側(cè)建一佛殿，于今香火聊備，此得無應(yīng)先生之言儒佛上半截?zé)o異乎？

陽明洞

余之覽龍崗也，喜其洞奇樹幽，山色空濛，然難堪圣跡凋敝，古物零落。何陋軒年久傾圮，君子亭朽壞不可登，賓陽堂毀于火不復(fù)舊觀，龍崗書院蟻蝕過半危在旦夕。而最慘不忍睹者，乃王文成公祠之正殿饗堂也！此正殿饗堂原有清代陽明先生木雕一尊，文革中遭“反四舊”暴民燒毀，而今聊以本縣業(yè)余畫工所畫陽明像置龕中充之。

畫像墊于破舊紙盒上，風(fēng)侵霧濕，盒身斷裂，無人更換，畫像傾斜，殘陋已極！祭臺上空空如也，無俎豆馨香，無鼎爐香燭，碎石雜陳，塵埃遍布。因長年無人祭祀，祠堂形同虛設(shè)。反觀隔墻佛殿，猶香火不斷，梵音裊裊；而此間圣祠，已血食莫繼，門楣冷落。至此，余不禁悲從中來，不意吾儒衰落竟如斯之甚也！旁有木櫥，簡述先生往跡，其中紙殘字黃，大半空缺，唯蛛網(wǎng)搖曳，鼠矢橫斜。

因想夜靜更深時，饑鼠繞臺，權(quán)作祭舞；寒蛩低吟，如述祝文，悲又何可勝量也！余既悲先生正殿饗堂之破陋不堪，乃問此間管理者何故如此？其面有難色曰：“吾等再逾數(shù)月，工資將不繼矣。門票收入每年數(shù)千，需上繳縣文化局、財政局，所余無幾。此間之水電費、辦公費、接待費全由此余款開支，早不敷用。

省里雖每年有?？钕?lián)芄┚S修之用，但數(shù)額甚少，只能臨時補苴罅漏，勉強維持祠堂不倒而已。如今搞市場經(jīng)濟，修建費全靠自籌，縣政府財力難再支持。修文地僻，游客甚少，吾等早想為陽明先生立一塑像，但至今未籌足所需款項。陽明正殿饗堂如此破陋，吾等亦甚心痛，然心有余而力不足，實無可奈何?！背聊季茫衷唬骸捌鋵嶊柮飨壬诖瞬⒉还陋?，佛殿和尚有時亦上一兩炷香代為祭奠。”

噫！吾儒之衰其甚也夫！其甚也夫！吾儒無傳人，欲和尚代為祭奠乎？修文有以先生之號命名之陽明酒店、陽明商店，今之修文人亦皆知陽明先生于此闡文教、興禮樂，然被先生德澤之修文人如何不上一兩炷香慰我陽明先生在天之靈？而竟使其為古龍場之孤魂野鬼乎！

陽明先生為我中國文化至明以來最偉大之創(chuàng)發(fā)者，吾中國人不祭吾國之英而拜他邦之神，于心可無愧乎？今之世界有講陽明之學(xué)者，有寫陽明之書者，有慕陽明人格者，見陽明此狀能心安乎？悲乎哀哉！悲乎哀哉！吾之悲哀如大海水，如長天云，洶涌澎湃，無有盡時……

是日即返貴陽，心情沉重，夜闌無寐，帳中枯坐，每念及先生孤魂莫守，祭奠無人，遂鼻酸哽咽，淚如泉涌。明日，應(yīng)吾友張君建建之約赴貴陽市文聯(lián)與諸友講論儒學(xué)，并提及再往修文專祭陽明先生，諸友咸為先生精神人格感召，欣然愿往，余亦連夜撰就祭文。

癸酉七月初一，我等一行十六人，乘車兩部，前往修文專祭陽明先生。至修文，余與張君建建沿街請全雞一只，熟食一盤，鮮果一袋，香燭若干，另請祭盤三個，雖非少牢之奠，俎豆馨香，意已盡矣。

下午五時許，祭奠始行。建建主祭，良范、唐君襄祭，海濤、瓊德攝影，黃萍、劉晴持祭文，余讀祝祠。先燃香燭奉上祭臺，再薦犧牲果食于臺上，然后諸祭者列隊靜立，肅穆恭敬。當(dāng)是時也，天地閉氣，萬物凝神。余讀祝詞曰：

“惟癸酉七月初一，我等后學(xué)來自深圳、北京、廣西、貴陽，感先生精神之博大，人格之宏偉，特備時饈之奠，謹祭吾陽明先生在天之靈。祝曰：

嗚呼！

吾公英靈，浩浩長存。

惺惺良知，昭昭靈明。

千圣萬圣。同理同心。

天長地久。全賴斯文。

青青龍崗，凄凄危亭。

易窩何在？古柏悲吟。

壁殘燈昏，風(fēng)清月冷。

鼠蟲作伴。獨對蒼冥。

哀哀我悲，萬類傷情。

扼腕忍淚，天地不仁。

天道往復(fù)，衰極必盛。

良知不死，傳薪有人！

他日我等再重開龍崗書院

長與吾公為鄰

尚饗?！?o:p>

讀罷，四野俱寂，唯聞鼻息。默立良久，建建乃命祭者向陽明像三鞠躬，禮畢，祭成。（按：此祝文已刻石碑立于陽明洞王文成公祠側(cè)，忽忽三十年已成文物矣。）

嗟呼！吾等之祭陽明先生，七十年來之首次也。據(jù)修文縣志載，民國十年縣府曾祭祀一次，而后兵荒馬亂，祭祀遂廢。三八年陽明洞囚張學(xué)良將軍，國人不可致祭；八年抗戰(zhàn)烽火連天，國人無暇致祭；抗戰(zhàn)勝后兵戈復(fù)起，國人無心致祭；四九年后陽明被斥為封建統(tǒng)治之騙人牧師與鎮(zhèn)壓人民之劊子手，又人誰敢祭！是故，今日祭成，吾等敢昭告皇天上帝，并慰告吾陽明先生：人心不死，圣道必昌，四百八十年后儒運必否極泰來，儒學(xué)必再度復(fù)興！于是乎吾心安矣，吾友之心安矣，吾陽明先生之心亦安矣。

玩易窩

五時半，吾等別陽明洞，往玩易窩。玩易窩者，陽明“龍場悟道”之地下洞穴，龍場所以為“心學(xué)圣地”之所在處也。玩易窩在修文縣城南小孤山下，離陽明洞約十分鐘車程。據(jù)史載，陽明先生初投荒龍場時，人地生疏，無房可住，乃擇一石洞居之，于其中靜坐默思，推演《易》理，甘囚忘拘，故名曰玩易窩，先生有《玩易窩記》述其事。然較之陽明洞之殘陋破敗，玩易窩更有過之者也。

吾等佇立玩易窩前，其慘狀不堪入目。洞在平地之下，洞口雜草叢生，洞前畜糞成堆，洞中塞滿亂石垃圾，離洞口不盈兩米處即為豬圈人廁。據(jù)載原洞高一丈許，寬六尺余，而今洞高不足一米，寬亦然，故洞中狹小難以容人。有村婦過洞側(cè)，余怪而問之，此洞何以如此狹小？其言曰：“此洞原在一隆起之小石崗下，石巖遮掩洞口，雨水不能入洞。洞中寬敞，有石柱相隔，若套房然。

洞旁原有一石亭，洞口有一大樹村民謂之神樹，洞前有一古碑。石亭年久失修垮掉，神樹文革時被砍，古碑合作化時被挖去墊集體豬圈。故昔日景物全無，空余此洞。更有甚者，幾十年來村民建房石料不足，乃采洞上巖石，遂使洞口無巖石遮掩，雨水直灌洞中，爾后又將建房廢料與生活垃圾傾倒洞中，遂淤塞洞口，使洞愈變愈小。以前洞很大，集體化時我同他人還在洞中養(yǎng)過豬呢?！蔽彷吢劥耍赃駠u不已！村婦見狀又曰：“現(xiàn)在還好些了，五月份縣文管所曾花一百元人民幣請人將洞口亂石刨開，現(xiàn)在還看得見洞了，原來連洞都看不見哩?！?o:p>

嗚乎！是何言哉！是何言哉！吾先賢圣跡何故竟遭如此之厄乎？吾有司執(zhí)事何故竟不知此洞之價值乎？此洞者，乃陽明先生成道處，而為心學(xué)之發(fā)源地也！先生雖余姚人，然其學(xué)成于修文，其道成于此洞。比之耶教，耶穌伯利恒人，其成道在耶路撒冷各各他山，各各他山遂為耶教圣地；比之佛教，釋迦迦吡羅衛(wèi)國人，其成道在摩伽佗國之菩提樹下，摩伽佗國遂為佛教圣地。夫如是，此洞乃吾儒之圣地，心學(xué)之道源也。

陽明先生鑿石槨破生死一念在此洞，玩《易》理思圣人處此更有何道在此洞，中夜大悟良知吾性自足在此洞，著《五經(jīng)臆說》在此洞，寫悲愴千古之《瘞旅文》亦在此洞。先生之學(xué)爾后播及全國、日本、東亞、乃至世界，其良知之光全從此洞噴發(fā)而出。故所謂“龍場悟道”者，此洞悟道也，此洞之價值可想而知矣。故凡有心人見此洞之慘狀，未嘗不痛心疾首而含淚飲泣也。吾良范兄有心，特從陽明洞攜來香三炷，余與曉青、筑榮下至洞口，焚香默禱，愿此洞之靈萬古長存也！

玩易窩

出洞，眺望群山，想陽明先生初至龍場時，萬山蛇虺，蠱蟲彌漫，文明未開，瘴氣襲人。居夷苗語不通，貶謫瑾害未已。入夜洞中黑霧重重，白日洞外陰風(fēng)慘慘，豺嘶虎嘯，鬼哭狼嚎，先生居然無所畏懼，安住洞中悟天下之至道，創(chuàng)人間之正學(xué)。先生非特吾儒圣賢榜上十力無畏之偉丈夫，亦人類精神界中震天撼地之大英雄也！

是時，天色突變，山雨驟落，四野茫茫，一片沉寂。吾等未攜雨具，遂驅(qū)車返筑。

坐定，余反復(fù)思量：今日一晝不雨，何故吾等離龍場時乃雨，得無吾等之誠感格蒼天，天亦有情悲吾儒之衰而下淚乎？抑或先生在天之靈有知，喜吾儒學(xué)復(fù)興有望而垂涕乎？余不解。車至貴陽，諸友星散。然此自家生命中之一段往事，永值各人懷念也！特為之記。

孔元二千五百四十五年癸酉六月二十八，七月初一。

西元一千九百九十三年八月十五日、八月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