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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瑞杰】酒以藏禮:酒的天人屬性與宗周禮樂文明

欄目:學(xué)術(shù)研究
發(fā)布時間:2025-02-18 10:04:13
標簽:
高瑞杰

作者簡介:高瑞杰,男,西元一九八九年生,山西呂梁人,清華大學(xué)歷史學(xué)博士。現(xiàn)任上海師范大學(xué)哲學(xué)系副教授。

酒以藏禮:酒的天人屬性與宗周禮樂文明

作者:高瑞杰(上海師范大學(xué)哲學(xué)系)

來源:作者授權(quán)儒家網(wǎng)發(fā)表,原載《中山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25年第1期


摘要:如何感通神明是上古禮樂文明的重要課題。三代禮樂文明從尚氣、尚聲至于尚臭,最終確立灌酒于地,而后酒香升騰于上,求諸陰陽于上下左右以歆神、降神的宗周酒禮文明。此一酒禮文明既包含了對酒之“通神”特質(zhì)與“合歡”功用的肯定與稱賞,又努力將酒放置于一個宏大的文明傳統(tǒng)中,使飲酒行為不流于表面的歡愉與放縱,而沉淀出慎終追遠的禮樂風(fēng)尚;同時以尊尚玄酒、醴酒等方式,令酒浸漬了深厚的禮樂熏陶,使“酒以藏禮”“醉酒飽德”真正得以可能。概言之,酒鬯之設(shè)一方面以歆神降神為職志,成為溝通人神的主要載體;另一方面又以合歡宴樂為歸依,成為敦親睦族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天道與人道、神圣性與世俗性通過酒鬯之設(shè)真正可以融通為一。圣人以酒為戒,又援酒入禮,實蘊含一種深邃而厚重的禮樂文明精神。


關(guān)鍵詞: 酒以藏禮  通神  合歡  玄酒  反本復(fù)始 

 

一、百禮之會,何以非酒不行


《禮記·祭統(tǒng)》:“禮有五經(jīng),莫重于祭?!盵1]祭禮溝通生死、人神、群己、物我、內(nèi)外、上下,使人道與神道、世俗與神圣得以勾連,同時也可視為人道的延展及對超越之物的感應(yīng)與敬畏,故在禮經(jīng)中至關(guān)重要?!都澜y(tǒng)》又言祭祀有“十倫”之義,而鄭玄以為此一意涵深藏于酒儀之中,如《詩·大雅·既醉》詩序云:“醉酒飽德,人有士君子之行焉。”鄭玄注:“成王祭宗廟,旅酬下遍群臣,至于無筭爵,故云醉焉。乃見十倫之義,志意充滿,是謂之飽德?!笨追f達進一步疏釋道:

 

以經(jīng)言祭事,故云成王祭宗廟,至于旅酬,乃以酒次序相酬,不遺微賤,下遍于群臣,至于無筭爵,爵行無數(shù),以此故云醉焉。酌酒始于旅酬,爵行終于無筭,以醉必在祭末,故先以無筭結(jié)之。又從祭初至于祭末,乃見十等倫理,于是志意充滿,如食飽足,是以謂之飽德也。《祭統(tǒng)》云“夫祭有十倫焉:見事鬼神之道焉,見君臣之義焉,見父子之倫焉,見貴賤之等焉,見親疏之殺焉,見爵賞之施焉,見夫婦之別焉,見政事之均焉,見長幼之序焉,見上下之際焉。此之謂十倫也”。(卷17,1153—1154頁)

 

《既醉》詩記錄周成王祭祀宗廟時,與群臣酬酢既醉之勝狀,詩人由衷抒發(fā)“既醉以酒,既飽以德”的感嘆,將和樂且耽的酒禮精神和盤托出。其詩句“既醉以酒”毛傳曰:“既者,盡其禮,終其事?!编嵐{:“禮,謂旅酬之屬。事,謂惠施先后及歸俎之類?!保ň?7,1154頁)毛亨以禮釋醉酒之情狀,鄭玄又以旅酬諸禮疏通之,頗可見酒與禮的密切關(guān)系。西方文明往往將酒神精神視為一種沖動、無序、悲劇的象征,而在中華禮樂文明中,酒卻是禮儀活動中必不可少的要素,是傳達歆神、敬神之情的核心媒介;醉酒甚至與飽德相比附,酒醉成為抒發(fā)敬意、充盈德性的重要表征?!稘h書·宣帝紀》亦云:“酒食之會,所以行禮樂也。”[1]酒作為禮樂文明的核心載體,不僅貫穿于《儀禮》冠婚喪祭等諸禮中,亦遍及于《周禮》吉兇賓軍嘉五禮系統(tǒng)。酒以藏禮,通過酒鬯之設(shè)窺圣人制作之志,頗可見禮樂文明之精髓所在。

 

不過,自商紂王因沉湎于酒色而失國后,繼起之周朝對飲酒十分拒斥,周公制《酒誥》,反復(fù)強調(diào)官吏要將酒禁銘記于心,否則周朝亦將有失道覆亡、為天命民心所唾棄的命運。自此以后,對酒的警惕幾乎成為歷代統(tǒng)治者的共識。不過即使如此,在祭祀等禮儀場合的飲酒仍然是盛行無阻的,如《詩經(jīng)·周頌·豐年》:“為酒為醴,烝畀祖妣,以洽百禮,降福孔皆?!保ň?9,1281頁)此記豐年須設(shè)醴酒祭祀先祖考妣,以表達子孫追養(yǎng)繼孝之情;《漢書·食貨志》借魯匡之口更是對酒極盡推崇:“酒者,天之美祿,帝王所以頤養(yǎng)天下,享祀祈福,扶衰養(yǎng)疾。百禮之會,非酒不行?!盵3]可見酒是禮儀場合必不可少的陳列;《北山酒經(jīng)》亦稱:“大哉,酒之于世,禮天地,事鬼神?!盵4]此將酒與天地、鬼神之關(guān)聯(lián)亦和盤托出,可見酒與神圣主宰密切相關(guān)?!蹲髠鳌でf公二十二年》載君子曰:“酒以成禮,不繼以淫,義也。”(卷9,3852頁)《尚書·酒誥》又曰:“飲惟祀,德將無醉?!笨讉鳎骸帮嬀莆┊?dāng)因祭祀,以德自將,無令至醉?!保ň?4,437頁)此一方面指出酒與祭祀禮儀的密切關(guān)聯(lián),另一方面又呈現(xiàn)出道德理性對醉酒狀態(tài)保持著極大的警惕。正如貢華南指出,酒與禮是一對天然的敵手,禮總是企圖把酒納入劃定的規(guī)范之中[5]。在中華禮樂文明中,我們確實總是看到這一吊詭的現(xiàn)象,酒與禮儀既須臾不可分離,但又相互戒備,體現(xiàn)出一種既對立又統(tǒng)一的關(guān)系。

 

這里必須直面的一個問題是:既然先王對沉湎于酒有清晰警惕與拒斥,為何祭祀鬼神仍必須以酒作為媒介,酒究竟在人們祭祖祀神時充當(dāng)什么角色,醉酒何以飽德?都值得我們認真思考。

 

二、郁鬯、酒與三代歆神之禮

 

《孝經(jīng)·士章》邢昺疏曰:“祭者,際也,人神相接,故曰際也。”(卷2,5539頁)可見祭禮是溝通人神的重要儀式,人道通過祭禮完成對天道(或是超越者)的敬畏與感恩。人神本來有隔,需要借助“感通”儀式方可得以交流互動。正如鄭開認為:“祭的實質(zhì)就是‘通神明之德’,或曰‘降神’,即召喚逝去的神明,實現(xiàn)內(nèi)在意識或精神層面的感通?!盵6]那么,人應(yīng)該如何感通神明呢?事實上,《尚書》對此多有論述,如《尚書·君陳》云:“至治馨香,感于神明?!笨讉鳎骸八勚攀ベt之言,政治之至者,芬芳馨氣動于神明。所謂芬芳非黍稷之氣,乃明德之馨。勵之以德?!保ň?8,503—504頁)此言圣賢行德治善政,便可以散發(fā)馨香,而感動于神明?!毒普a》亦云:“弗惟德馨香,祀登聞于天?!保ň?4,440頁)此處雖然是對商紂王不能虔敬奉天的批評,不過也指出使香氣登聞于天是歆神的重要方式[7]。由此可見,古典時代,人們相信可以通過散布馨香之氣感動神明,香氣往往向上升騰,仿佛可以上達于天,因此成為溝通人神的最重要的媒介。正如《說文解字》云:“歆,神食氣也?!盵8]可見在古人看來,神有食氣的需求,而人亦是通過氣來達到與神明溝通的目的。不過需要指出,《尚書》所載多為已經(jīng)道德化的香氣,因此帶有很強的德性色彩;事實上,在巫覡文化盛行的非理性時代,自然芬香的酒醴之氣才是神明最為歆享的氣味。

 

在酒醴中,公認最為芬香者即為郁鬯,其由郁金香草和秬鬯兩部分組成。郁由一種香草調(diào)制而成,《說文》云:“郁,芳草也。十頁為貫,百廿貫,筑以煮之為郁?!盵9]鬯酒即釀秬米為酒,故又稱秬鬯,《周禮·鬯人》鄭玄注:“鬯,釀秬為酒,芬香條暢于上下也,秬如黑黍?!辟Z公彥疏又云:“若祭宗廟及灌賓客,則鬯人以鬯酒入郁人,郁人得之,筑郁金草煮之,以和鬯酒,則謂之郁鬯也?!保ň?7,1623頁)可知郁鬯是煮郁金香草,并與秬鬯酒調(diào)和而成?!墩f文》又載:“鬯以秬釀郁艸,芬芳攸服,以降神也。”[10]此強調(diào)秬鬯與郁草相調(diào)配,使芬芳酒香充盈彌漫于天地之間,由此可使神祇降臨于人世間。此處指出郁鬯所散發(fā)之香氣不僅有感通神明的效果,而且還有使神降在的功能。何駑即指出,“郁鬯之所以有如此重要的地位,主要是因為郁鬯有通神之功”[11],而其通神能力,正在于濃郁之香氣。其實推而廣之,不光是郁鬯酒,普通酒香亦可為歆神之媒介,一般祭祀時亦可將一束茅草置于祼圭之下,再灌酒于其上,經(jīng)茅草過濾之后,酒亦可馨香四溢,神明仍然可以歆然而至,達到以酒獻神的功效。

 

又如《詩經(jīng)·大雅·生民》載:“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載震載夙,載生載育,時維后稷?!泵珎鳎骸奥模`也。帝,高辛氏之帝也。武,跡。敏,疾也。從于帝而見于天,將事齊敏也。歆,饗。介,大也。止,福祿所止也。震,動。夙,早。育,長也。后稷播百谷以利民?!保ň?7,1137頁)據(jù)毛傳所言,此事載高辛氏之妃姜嫄因祭祀天神時有齊敏恭敬之儀止,因此受到天神的認可,于是天神歆享其所獻祭,并賜福于姜嫄,使其誕下后稷。此處釋“歆”為“饗”,即享用姜嫄所獻祭之酒食,可知天神正是通過“食氣”來傳達其對姜嫄的認可。結(jié)合周人以郁鬯獻神的禮儀,可知這個姜嫄求子的故事背后一定有酒的參與[12],酒作為重要媒介催生了這一圣王降生事件。

 

事實上,近些年在陜西西安、渭南、寶雞等地的墓葬坑中陸續(xù)挖掘出春秋戰(zhàn)國甚至商周時期的青銅器中裝滿兩三千年前的美酒,其香味仍撲鼻而來,可見以曲糱所釀之酒,確實有芬芳條暢于上下的特質(zhì),使我們在未嘗飲用之時,便將其味沁入心脾。生死雖然異路,但古人重“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之道,因此酒對先祖鬼神也有感通吸引的效力[13]。

 

我們再將目光聚焦到酒這一媒介上。上文載《周禮·鬯人職》賈公彥以為祭祀先祖時當(dāng)以鬯酒灌地,意欲以“其汁下入于地,其氣上升于天”(卷17,1623頁),可見酒的降神禮儀實際上是通過兩個步驟得以達成:灌酒于地和升氣于天。灌酒于地充分利用了酒的流動形態(tài),升氣于天則展現(xiàn)了酒的馨香屬性,通過酒這一媒介,使人同時得以與天地神祇溝通往來,可見酒非凡的通神特質(zhì)。當(dāng)然,若酒之馨香可使神明喜悅,則其腥臭之氣亦可使鬼神厭惡甚至震怒[14],故歷來對酒的制作、分類、設(shè)職分工等方面皆極為矜慎。如《周禮·天官》有專門掌管酒飲之官(酒正、酒人等),辨酒飲,佐祭祀,以交神明、洽賓客等,獨立于食官之外[15];祭禮往往先以郁鬯酒灌地以降神,故《春官》專設(shè)郁人、鬯人于諸官之上,亦可見其重要地位。

 

祼禮又稱灌禮,其或謂酌郁鬯灌地以降神,或謂酌郁鬯獻尸以求神,都是引神降至之禮,為周代宗廟祭祀中最為重要的儀式禮節(jié)。其禮又并非一成不變,《禮記·郊特牲》記錄三代宗廟四時常祭之禮[16],將降神的禮儀演進過程作一呈現(xiàn):

 

有虞氏之祭也,尚用氣。血、腥、爓祭,用氣也。

 

殷人尚聲,臭、味未成,滌蕩其聲,樂三闋,然后出迎牲。聲音之號,所以詔告于天地之間也。

 

周人尚臭,灌用鬯臭,郁合鬯,臭陰達于淵泉。灌以圭璋,用玉氣也。既灌,然后迎牲,致陰氣也。蕭合黍、稷,臭陽達于墻屋,故既奠,然后爇蕭合膻、薌。

 

凡祭,慎諸此。魂氣歸于天,形魄歸于地,故祭求諸陰陽之義也。殷人先求諸陽,周人先求諸陰。(卷26,3156頁)

 

降神祭禮三代所尚各有不同,虞夏時以血氣降神[17],殷代以聲樂降神,周則以郁鬯酒降神,由尚氣至于于尚尚聲聲,復(fù)歸于尚臭,實關(guān)涉三代祭禮之變革損益,亟待辨析。

 

《郊特牲》所載指出,虞夏時天人之道懸絕,天道高遠神秘,人道庸俗好欲,所謂“絕地天通”[18],即反映了此一時期天人相隔的文明風(fēng)貌。其時為了凸顯天道的權(quán)威性與神秘性,認為天人嗜欲當(dāng)相反,人世間民眾往往以經(jīng)過烹飪的熟食為美味,卻未必為神靈所認同;相較而言,天神應(yīng)當(dāng)更青睞最為天然、原始、質(zhì)樸的生氣,而鄙薄經(jīng)過人們造作、加工后的祭品。因此其時祭禮尚質(zhì)樸之氣,祭時用牲血、生肉或半生肉饗神,強調(diào)剛宰殺的牲畜所存血腥之氣,最為神靈所歆喜。由是,此時祭禮重視嗅覺,亦與此尚質(zhì)樸之風(fēng)有關(guān)。正如《郊特牲》云:“至敬不饗味而貴氣、臭也?!笨追f達疏:“夫熟食有味,味者為人道,人道卑近,而天神尊貴,事宜極敬,極敬不褻近,故用血也。用血,是貴氣而不重味,故云貴氣、臭也?!保ň?5,3131頁)因此,殺牲血祭以降神之禮,為虞夏祭禮所崇尚。有虞氏的這一禮樂風(fēng)尚,在《禮記·禮運》篇中亦有存留:“夫禮之初,始諸飲食,其燔黍捭豚,污尊而抔飲,蕢桴而土鼓,猶若可以致其敬于鬼神?!保ň?1,3065頁)其亦強調(diào)禮之本意尚質(zhì)樸,因此即使人們挖地成洼以為酒樽,以手掬水而飲,亦可以致其敬于鬼神,此既可見鬼神尚質(zhì)樸而輕浮華之特質(zhì),又可見人神交接之時,酒食是二者相互溝通最重要的媒介[19]。

 

殷人尚聲,認為雅樂之聲是降神的最好媒介,因此在殺牲之前,先奏樂三闋,詔告神于天地之間,而后方迎祭牲入廟。此以雅樂之聲接引神靈降臨,與有虞氏尚氣不同,而更重視聽覺。不過聲音有雅俗之分,此處尚聲也主要是指雅樂,其作為禮樂文明的重要組成部分,本身即具有感通神靈的特質(zhì)?!吨芤住ぴヘ浴は髠鳌芳丛疲骸跋韧跻宰鳂烦绲?,殷薦之上帝,以配祖考?!笨追f達疏:“‘先王以作樂崇德’者,雷是鼓動,故先王法此鼓動而作樂,崇盛德業(yè),樂以發(fā)揚盛德故也?!保ň?,62頁)可見作樂降神有效法雷聲之意,且此處將樂聲注入道德倫理意涵,雅樂之聲有崇德之意,因而可以使上帝、祖先歆然而至?!抖Y記·樂記》又載:“樂者敦和,率神而從天;禮者別宜,居鬼而從地。故圣人作樂以應(yīng)天,制禮以配地?!编嵭⒋颂幩浴肮怼薄吧瘛贬尀椤跋荣t先圣”[20],由是禮樂成為溝通鬼神與天地的橋梁,進一步深化了天人之間的勾連與互動。而且,從樂率神而禮居鬼而言,樂顯然處于主導(dǎo)地位。須指出,《郊特牲》屢言:“饗、禘有樂,而食、嘗無樂,陰陽之義也……凡聲,陽也?!保ň?5,3132頁)此處從陰陽之義而言,樂屬陽,而殷人尚聲,亦是殷人求諸陽的重要表征;且饗、禘之禮有引神降至環(huán)節(jié),其禮重于食、嘗,因而需要用樂,樂的地位由此可見一斑。

 

周人尚臭,臭即香氣,且特指郁鬯酒之香氣。在周人看來,人道是天道的下貫,天道則是人道的上溯,天道與人道有高度的統(tǒng)一性?!渡袝ぶ軙ぬ┦摹芳囱裕骸疤祚嬗诿瘢裰?,天必從之?!笨讉髟疲骸榜妫瑧z也。言天除惡樹善與民同?!保ň?1,384頁)可見天的意志與民的好惡的一致性?!睹献印けM心上》亦有“盡心知性知天、存心養(yǎng)性事天”之說,肯定由反求諸己以推知、事奉天道的可能性,以人道去推致、體察天道,才是真正崇奉、對越上天的進徑。酒聞之芬香,入口醇綿,兼攬嗅覺與味覺于一體,最為人世民眾所嗜欲。推而上之,神亦當(dāng)歆享此臭味??梢娕c虞夏時所尚質(zhì)樸之氣相比,周禮所尚與人道相通[21],以人道求諸神道,才能真正使神靈降在。又與殷人尚聲相比,雅樂上達于天,屬陽;鬯酒下灌于地,屬陰,亦體現(xiàn)周人先求諸陰的禮儀取向。須指出,郁鬯酒雖然芬香,但將其灌于地下,主要是使地神歆然而至,不可能擴散很廣。若要使香氣彌漫于墻屋之上(達到“條暢于上下”的效果),仍須配以焚燒蕭艾和黍稷的方式,使此香氣發(fā)揚于上,如此方能求鬼神于天地上下之間[22]。

 

祭祖禮從本質(zhì)上說,是生者對亡者的祭奠與追享。從儒家生死觀來看,人之精體由魂魄組成,魂魄聚而生、散而死;人死之后,魂氣與形魄相分離,魄主陰在下,魂主陽于上,生人若想通過祭祀傳達對祖先的敬意,首先必須要招魂復(fù)魄以降神靈[23]。而在周人看來,鬼神彌漫于天地之間,其所處具體位置并不能完全確定,須采取“闕而存疑”的態(tài)度?!抖Y記·郊特牲》即言:“不知神之所在,于彼乎?于此乎?或諸遠人乎?”(卷26,3156頁)《中庸》亦載:“子曰:鬼神之為德,其盛矣乎!視之而弗見,聽之而弗聞,體物而不可遺。使天下之人,齋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保ň?2,3532頁)簡言之,鬼神所在具體位置雖然無法確定,但祭祀禮儀得以順利展開,需要主祭者以絕對虔誠與恭順的行止作祭祀準備工作;同時,其真摯的誠心與敬意也會營造出一種鬼神“如在”之境,在祭祀之禮進行時,感受到先祖神靈的降臨。如司馬光即曰:“古之祭者,不知神之所在,故灌用郁鬯,臭陰達于淵泉。蕭合黍稷,臭陽達于墻屋。所以廣求神也?!盵24]祭禮之初,主祭者先灌郁鬯酒于地,使香氣浸潤于下;又合蕭艾及黍稷而焚燒之,使香氣又彌漫于上,正可兼顧上下、左右之周遭,而鬼神歆享此濃郁香味,亦當(dāng)樂意臨在??梢?,以灌酒為核心禮節(jié)的周代祭禮實兼合鬼神、魂魄、陰陽之道。《禮記·禮運》云:“以嘉魂魄,是謂合莫?!保ň?,第3068頁)酒鬯之設(shè),正是使魂魄、陰陽合莫無間的關(guān)鍵載體。

 

又《禮記·祭統(tǒng)》載:“夫祭有三重焉:獻之屬莫重于祼,聲莫重于升歌,舞莫重于《武宿夜》,此周道也……道之以禮,以奉三重而薦諸皇尸,此圣人之道也?!保ň?1,3068頁)此又指出,周禮雖然以獻祼為先,但亦有兼合升歌、樂舞諸禮,即其禮兼韶舞、殷樂,文質(zhì)兼采、情文俱至,頗有美備之義。須指出,上古圣王制禮,以義制儀,以儀顯義,既依據(jù)綱紀倫理制定禮儀規(guī)范,又通過儀式規(guī)范呈現(xiàn)文明價值。因此在祭酒禮儀中,祭酒儀式與實踐本具有深刻的倫理、道德及文明屬性,其自身即蘊含意義。

 

又《左傳》僖公四年記載齊桓公率領(lǐng)中原諸侯伐楚,管仲對楚使批評道:“爾貢包茅不入,王祭不供,無以莤酒,寡人是征。”(卷12,3891頁)指責(zé)楚國不能向周天子進貢包茅,以至于祭祀無法莤酒。關(guān)于“莤酒”,《說文》載:“祭,束茅加于祼圭,而灌鬯酒,是為莤,象神飲之也。從酉艸?!洞呵飩鳌吩唬籂栘暟┎蝗?,王祭不供,無以茜酒?!盵25]此言鬯酒須通過束茅過濾,方可使神歆享。故《周禮·甸師》載:“祭祀,共蕭茅?!编嵭ⅲ骸班嵈蠓蛟疲骸捵只驗榍x,莤,讀為縮。束茅立之祭前,沃酒其上,酒滲下去,若神飲之,故謂之縮??s,浚也。故齊桓公責(zé)楚不貢苞茅,王祭不共,無以縮酒?!抛哟鹤x為蕭,蕭,香蒿也。玄謂:《詩》所云‘取蕭祭脂’?!督继厣吩啤捄鲜蝠?,臭陽達于墻屋,故既薦然后焫蕭合馨香’,合馨香者,是蕭之謂也。茅以共祭之苴,亦以縮酒,苴以藉祭。縮酒,泲酒也?!保ň?,1427頁)由此可知,茜、縮、蕭三字同義,鄭興認為,縮酒禮即祭祀時將酒從上倒入束茅之中,酒從茅草中滲下,如同神靈飲酒,蕭茅即縮茅,即指此束茅縮酒之禮。而杜子春、鄭玄則將此處“蕭”釋為香蒿,與《郊特牲》“蕭合黍稷”可相比附,即焚燒蕭艾及黍稷,使陽氣升騰于上;“茅”即苴茅,指代束茅縮酒禮,灌地于下,使臭陰達于淵泉。如此解釋,兼顧周人“先求諸陰”而后“求諸陽”的祭禮特征,即其祭禮保證將臭香之氣彌漫于天地鬼神之間,通過郁鬯灌地與蕭合黍稷之禮,將人對神靈無處不在的敬畏精神表露無遺,亦呈現(xiàn)出一種上下貫通的禮儀格局。

 

從上述材料中可以看出,以酒降神大致有兩種詮釋進路:一種是以《禮記·郊特牲》為代表,認為周禮灌酒降神之禮,是先求諸陰的表現(xiàn),酒所散發(fā)的香臭通過“灌”這一動作下達至于淵泉,因而可以致陰氣是祭酒的重要功用;另一種則以《周禮》鄭注、賈疏為代表,認為酒汁雖然入地,但香臭之氣卻可以發(fā)揚于上,也就是說,臭味既然是無形無色的,那么必然會彌漫于天地上下之間,其臭香絕不會被地下神靈所束縛,而應(yīng)該又升騰于上,即“芬香條暢于上下”,如此四方之神方可歆然而降。在這個意義上講,后一種“以酒降神”說,強調(diào)酒香彌漫于天地間、可獨自降神的特質(zhì),亦進一步強化了酒的通神功能,較之前者凸顯了酒的獨立性與兼容性。

 

三、玄酒、明水、醴酒與貴本尚質(zhì)之義


如上所述,酒貫通人道與天道,受到天地鬼神與民人的共同青睞。因此在諸多禮儀場合中,既有專門針對天人溝通的降神之酒,亦有紛繁復(fù)雜的人世觥籌宴飲之酒,還有祭神禮之后的賜福飲酒禮等。酒同時也是人道本身滿足嗜欲、增進情感、成全孝道、維系倫常關(guān)系的載體,頗為世人所喜愛。如《孟子·離婁上》載曾子、曾元兩代人孝養(yǎng)其父“必有酒肉”的故事,可見酒肉是孝養(yǎng)父母的重要載體。董鼎《書傳輯錄纂注》對此現(xiàn)象作過極為精彩的歸納:“古之為酒,本以供祭祀,灌地降神,取其馨香下達,求諸陰之義也。后以其能養(yǎng)陽也,故用之以奉親養(yǎng)老;又以其能合歡也,故用之冠昏賓客,然曰賓主百拜而酒三行,又曰終日飲酒而不得醉焉,未嘗過也。”[26]其結(jié)合周禮中降神所蘊含陰陽之義,強調(diào)酒灌于地降神為先求陰之義,而后轉(zhuǎn)入倫理領(lǐng)域,以養(yǎng)老、賓主合歡呈現(xiàn)酒在敦親睦族方面的重要作用,從而將酒這一貫通天人的特質(zhì)和盤托出。

 

不過,隨著酒的濃度不斷提升,飲酒往往易使人酣醉、沉湎,反而使其成為亂禮、壞禮的根源。因此,如何在確?!熬埔酝ㄉ瘛薄熬埔院蠚g”的前提下,引導(dǎo)人們飲不至醉、飲酒如儀,亦成為酒禮文明發(fā)展到此一階段的挑戰(zhàn)。由是,圣人制酒禮,設(shè)玄酒作為酒的神圣來源,賦予玄酒、醴酒等更為尊崇的地位,以使酒禮儀式更為莊重。玄酒其實就是清水,在禮儀場合中往往與酒并列,而擺設(shè)于較為尊貴之處。此尊貴之處往往依據(jù)具體行禮場合判斷,一般東西向,以西方為上;南北向,則以南方為上。如《儀禮·士冠禮》“醮用酒”儀節(jié)載“尊于房戶之間,兩甒,有禁,玄酒在西”(卷3,2063頁),此于東西向設(shè)兩甒酒,與酒相比,玄酒更為尊貴,故設(shè)于西方,《士昏禮》《鄉(xiāng)飲酒禮》《鄉(xiāng)射禮》《特牲饋食禮》《少牢饋食禮》等設(shè)玄酒方位皆與士冠禮相同。而《燕禮》載設(shè)酒樽于堂上“東楹之西,兩方壺,左玄酒,南上”(卷14,2194頁),此時南北向設(shè)酒樽,以南方為上,因此玄酒設(shè)在南方,《大射禮》設(shè)玄酒方位亦與此同。故《禮記·玉藻》言:“凡尊,必上玄酒?!保ň?9,3198頁)即言凡設(shè)尊,皆當(dāng)以玄酒為上位,經(jīng)傳不憚繁復(fù)屢次指明玄酒在尊位,早已透露出玄酒陳設(shè)并非隨意,而是蘊含圣人微義。

 

由此引發(fā)對玄酒之設(shè)性質(zhì)的討論,歷來對此有兩種解釋:一種是“象征說”,即玄酒之設(shè)有慎終追遠、追慕古樸之象征意,如《儀禮·士冠禮》鄭玄注:“玄酒,新水也。雖今不用,猶設(shè)之,不忘古也?!保ň?,2063頁)《士昏禮》賈公彥疏:“上古無酒,用水為酒,后代雖有酒,用之配尊,不忘本故也。”(卷6,2096頁)[27]即強調(diào)禮儀中設(shè)玄酒實際上并無實際用途,只是出于對以水為酒的古老傳統(tǒng)的緬懷與感恩,因此以玄酒為上。另一種是“實用說”,認為設(shè)玄酒只是為了摻兌醴酒,以免人飲酒至醉。此種說法以王國維《說盉》所言“玄酒之用法奈何?則以水和酒,盛于盉中,滌蕩之,而注于爵,所以薄酒之性”為代表[28],其認為通過以水兌酒,可以降低酒的度數(shù),使人飲不至醉。對于這種說法,胡新生從文獻理解、制禮意圖、盉的證據(jù)價值等方面加以商榷,以為“實用說”與先秦禮書反映的禮俗背景和實用背景不合,因此不足采信[29]。其說可從。

 

實際上,從禮與酒的關(guān)系角度出發(fā),禮經(jīng)中崇尚玄酒,可以從以下幾方面說明:

 

首先,玄酒之設(shè)體現(xiàn)酒禮所蘊含“貴本反始”之義。從經(jīng)典所記載的酒禮發(fā)展史來看,從玄酒到酒,其實是一個不斷演進的歷史過程。如《禮記·明堂位》曰:“夏后氏尚明水,殷尚醴,周尚酒?!保ň?1,3232頁)明水亦可稱為玄酒。此說將三代所尚完全割裂開來,雖然過于拘泥[30],但其呈現(xiàn)出由明水到醴、酒的酒飲演進進程,并為周禮“貴本反始”的玄酒之設(shè)提供一個佐證。于是,酒作為上古玄酒的當(dāng)下形態(tài),逐漸承擔(dān)了一部分祭祀儀程,并在溝通人神的過程中,順理成章地繼承了玄酒的神圣“血脈”[31]。

 

《禮記·禮器》又載:“禮也者,反本修古,不忘其初者也。故兇事不詔,朝事以樂,醴酒之用,玄酒之尚……是故先王之制禮也,必有主也?!编嵭ⅲ骸爸髦^本與古也?!保ň?4,3118頁)本是從本根意義上講,即禮所實行的本然依據(jù);古是從生成論角度言,指出禮在時間維度上的開端,抓住禮的本然依據(jù)與原初狀態(tài),就可以把握先王制禮的根本意旨?!抖Y記·祭義》又載:“天下之禮,致反始也……致反始,以厚其本也?!保ň?7,3461頁)禮的精髓即在于慎終追遠,其將先王制作的禮樂教化注入歷史實踐之中,從而形成價值上的權(quán)威性與神圣性。因此,“古”作為“本”的基礎(chǔ),為“本”提供厚度,即今人對原初禮儀形式、載體的尊崇,亦能在價值上賦義,而崇尚醴酒、玄酒,則是此制禮意旨的具體呈現(xiàn)?!抖Y記·鄉(xiāng)飲酒義》曰:“尊有玄酒,貴其質(zhì)也……尊有玄酒,教民不忘本也?!保ň?1,3652—3656頁)《大戴禮·禮三本》曰:“大饗尚玄尊,俎生魚,先大羹,貴食飲之本也……貴本而親用也。”[32]諸經(jīng)典皆強調(diào)禮尚玄酒有貴本、重本之意,此“本”既是在價值、境界維度上講,亦是從歷史時間維度上講。如此,價值維度與時間維度可以達成統(tǒng)一,具有內(nèi)在一致性。在此意義上說,玄酒既是制作醴酒的基本質(zhì)料,又可視為酒的原初狀態(tài),因此兼具“本”與“古”兩重身份,地位頗為重要。由此對玄酒的崇尚,便顯得順理成章。這一崇尚,自然使玄酒置于酒之上,從而在強化酒的“通神”與“合歡”功用的同時,亦使玄酒對酒形成一種遙遠而形上的規(guī)范與制約,從而使飲酒行為不至于無所節(jié)制,而被納入禮樂文明傳統(tǒng)之中。

 

其次,從玄酒與明水的相互關(guān)系中,亦可略窺其神圣與恒常之義。經(jīng)傳強調(diào)上古無酒,以水當(dāng)酒,但此水形態(tài)如何,或以為新水,或以為清滌[33],或以為井水[34],莫衷一是。不過從《禮記·郊特牲》所言“酒醴之美,玄酒、明水之尚,貴五味之本”中可以看出,玄酒與明水皆為五味之本源,即酒的原初形態(tài)。關(guān)于明水,《郊特牲》鄭玄注“司烜以陰鑒所取于月之水也”(卷26,3151頁),即是《周禮》中司烜氏用陰鏡在月光下收集的露水?!吨芏Y·秋官·司烜氏》載:“(司烜氏)以鑒取明水于月,以共祭祀之明齍、明燭,共明水。”鄭玄注:“鑒,鏡屬,取水者,世謂之方諸。取日之火,月之水,欲得陰陽之潔氣也。明燭以照饌陳,明水以為玄酒。”明水往往與明火相對,都是祭祀時所用,司烜氏用銅鏡在月光下取水,以此露水在祭祀時淘洗敬神的粢盛黍稷,并提供充當(dāng)玄酒的明水。由此可見,明水是玄酒的主要成分。賈公彥疏即云:“郁鬯五齊,以明水配;三酒,以玄酒配。玄酒,井水也。玄酒與明水別,而云明水以為玄酒者,對則異,散文通謂之玄酒。是以《禮運》云‘玄酒在室’,亦謂明水為玄酒也?!保ň?6,1913頁)可見從五齊、三酒來看,明水與五齊相配,更側(cè)重飲;玄酒與三酒相配,更側(cè)重酒。從祭祀角度而言,明水與玄酒往往等同,可視為一物,二者皆可呈現(xiàn)尚質(zhì)之特征。而從“取明水于月”可以看出,明水、玄酒不僅在時間維度上具有優(yōu)先性,而且其來源于天道自然,因而更具有神圣性。對此胡新生指出,明水或玄酒之所以被尊崇有加,以致后來形成“凡尊必上玄酒”的通例,是由于最早人們曾用它祭神、通神的緣故[35]。因此玄酒可以“通神”,與明水稟自天道亦有關(guān)聯(lián)。《禮記·郊特牲》載:“酒醴之美,玄酒、明水之尚,貴五味之本也……貴其質(zhì)而已矣,所以交于神明者,不可同于所安褻之甚也,如是而后宜。”鄭玄注:“尚質(zhì)貴本,其至如是,乃得交于神明之宜也?!保ň?6,3151頁)在鄭玄看來,崇尚質(zhì)樸,便可以“交于神明”,也就是說,玄酒、明水的尚質(zhì)風(fēng)尚,是其可以與神明相溝通的根本原因所在。由玄酒至酒,皆具“通神”之特質(zhì),亦從本源上為酒的通神性提供了依據(jù)。

 

再次,從醴酒與玄酒的關(guān)聯(lián)上,亦可探知圣人設(shè)玄酒、醴酒之深意。正如上文提到,《禮記·禮器》言“醴酒之用,玄酒之尚”(卷24,3118頁),醴酒與玄酒互文,皆是先王制禮尊崇的對象,亦可見二者有密切關(guān)聯(lián)。《尚書·說命》載“若作酒、醴,爾惟麹、蘗”,孔傳云:“酒、醴須麹、糵以成,亦言我須汝以成?!保ň?0,372頁)麹即指谷物發(fā)霉后的狀態(tài),是制酒的重要原料;蘗是谷物發(fā)芽后的樣子,是制醴的重要成分。蘗又作糱,《說文》云“糱,牙米也”,段玉裁注:“牙同芽,芽米者,生芽之米也。”[36]在制酒工序中,谷物一旦受潮發(fā)芽,谷芽就會自發(fā)地分泌出一種糖化酵素,把谷物中的淀粉水解成麥芽糖,以作為它滋長和生根的營養(yǎng)[37],而這種麥芽糖,即可理解為古人所說的蘗?!秴问洗呵铩ぶ丶骸犯哒T注云:“醴者,以蘗與黍相體,不以麹也?!盵38]即醴由黍物與蘗釀造而成,因蘗相較于曲而言,其糖分含量、可致酒精濃度均有差異,故使其口感、濃度與用曲釀造的酒略有不同?!吨芏Y·天官·酒正》“辨五齊之名,一曰泛齊,二曰醴齊”,鄭玄注:“醴,猶體也,成而汁滓相將,如今恬酒矣。”(卷5,1439頁)可見此處醴齊清濁相參,有似“恬酒”;《周禮》酒正辨五齊、四飲,其四飲為“清、醫(yī)、漿、酏”,鄭玄以為清即醴[39],醴兼?zhèn)溆谖妪R、四飲之列,鄭玄釋之曰:“五齊正用醴為飲者,取醴恬,與酒味異也。其余四齊,味皆似酒。”(卷5,1441頁)可見醴與酒味不同,醴比酒味淡薄。劉熙《釋名》載:“醴……釀之一宿而成,體有酒味而已也?!薄侗碧脮n》引《韓詩》云“甜而不泲,少麹多米曰醴”[40]。一般而言,酒制作更為復(fù)雜,其酒精度數(shù)稍高于醴;而醴制作較為快捷,略有酒味,較酒更甘甜。玄酒、醴、酒三者相較,玄酒雖稱酒,但其實是水;酒是后世工藝日漸成熟的產(chǎn)物,其神圣性由是遞減;而醴作為玄酒與酒的中間環(huán)節(jié),既有玄酒的悠古與純薄,又兼?zhèn)渚频南阄?,可謂集綿遠與醇香于一身。

 

因此我們看到,《儀禮》所載諸禮中,設(shè)酒必有玄酒,而設(shè)醴則不必有玄酒。也就是說,醴可作為玄酒的替代品而存在,又因其兼具玄酒與酒之雙重特質(zhì),故在有些場合甚至可以獨立陳設(shè)。如《儀禮·士冠禮》載:“側(cè)尊一甒醴?!编嵭ⅲ骸皞?cè),猶特也。無偶曰側(cè),置酒曰尊。側(cè)者,無玄酒?!保ň?,2052頁)此是冠日房中所設(shè),僅設(shè)一醴,不必再設(shè)酒與玄酒?!磅从镁啤眱x節(jié)又曰:“尊于房戶之間,兩甒,有禁,玄酒在西?!保ň?,2063頁)醮禮相對醴禮而言較為簡化,此醮用酒時,則須設(shè)玄酒,且設(shè)承酒之禁:

 

鄭玄注:“禁,承尊之器也。名之為禁者,因為酒戒也?!?o:p>

 

賈公彥疏:“云‘禁,承尊之器也。名之為禁者,因為酒戒也’者,以醴不言禁,醴非飲醉之物,故不設(shè)戒也。此用酒,酒是所飲之物,恐醉,因而禁之,故云因為酒戒。若然,玄酒非飲亦為禁者,以玄酒對正酒,不可一有一無,故亦同有禁也?!保ň?,2063頁)

 

在禮儀場合中,承酒尊之物稱“禁”,有勸誡飲酒者有所節(jié)制、飲不至醉的意圖。依據(jù)禮例,若設(shè)酒則必有玄酒、有禁,以警醒行禮者不至于飲酒至醉;而凡是設(shè)醴處,便不設(shè)酒禁,因為醴雖兼具酒之芬香,但其酒精度數(shù)較低,并無醉酒風(fēng)險,因此不必設(shè)禁,亦不必配以玄酒??梢姡肪圃诳谖肚宕技跋笳鞅臼贾x上,與玄酒有一致之處。事實上,《儀禮》僅《士冠禮》醴冠者、賓節(jié),《士昏禮》贊醴使者、婦節(jié),《士喪》《士虞禮》饗神、饗尸等儀節(jié)用醴,其用醴亦有尚質(zhì)之義。如《士昏禮》“醴使者”節(jié)載:“主人徹幾改筵,東上。側(cè)尊甒醴于房中。”鄭玄注:“徹幾改筵者,鄉(xiāng)為神,今為人。側(cè)尊,亦言無玄酒。”賈公彥疏:“云‘側(cè)尊,亦言無玄酒’者,醴糟例無玄酒配之,以其醴象大古質(zhì),故士冠與此昏禮之等皆無玄酒也?!保ň?,2076頁)此處強調(diào)設(shè)醴則不必有玄酒相配,因其象太古質(zhì),與玄酒相類。因此,在禮儀場合中,有醴或玄酒在場時,一般皆以之為上。如《儀禮·士虞禮》陳設(shè)節(jié)載:“尊于堂中北墉下,當(dāng)戶,兩甒:醴、酒,酒在東?!编嵭ⅲ骸熬圃跂|,上醴也?!保ň?2,2528頁)上文提到,一般東西向,以西方為上,此處將酒陳設(shè)在東方,則醴在西,即尊尚醴之意。

 

可以看出,圣人制禮,雖然強調(diào)酒對禮儀活動開展的重要作用,對酒極為重視,但設(shè)酒則必配玄酒、醴,且以玄酒、醴為上,亦體現(xiàn)出圣人制禮對酒的規(guī)范與約束的一面。通過尊崇玄酒、醴酒的禮儀風(fēng)尚,使酒饜服于尊古尚質(zhì)的價值導(dǎo)向中,并從古、樸中確立酒的本然依據(jù)與悠久傳承,從而使酒在完成“通神”與“合歡”職責(zé)的同時,并不會因肆無忌憚而破壞禮儀與人情的進一步展開??梢哉f,酒以通神有可止之境,而酒之合歡則常有泛濫無歸之時。當(dāng)飲酒禮由天道施及彝倫之后,圣人制禮就更為關(guān)注對于飲酒至醉、無儀之狀的約束與規(guī)制,從而使其在發(fā)揮敦親睦族功用的同時,亦無妨于現(xiàn)實社會的安定秩序。我們只有細細體察玄、醴、酒之設(shè),方能體會此種制禮深意。

 

結(jié)語


可以說,酒作為一種最古老的文明載體,承載著極為繁復(fù)特殊的文化基因。我們從三代降神禮儀的變遷中可以看出,從尚氣到尚聲,再到尚臭,條暢于上下左右的酒之芬香,頗能迎合神靈的嗜欲,成為人世間歆神、降神的最佳媒介;而這種酒香可歆神、降神的意識背后,體現(xiàn)的是天道與人道相貫通的思想。酒聞之芬香,入口醇綿,同時滿足天人之嗜欲,從而使其既有貫通人神的特質(zhì),又有闔族同歡的能力,因而無論降神祭祖,還是迎賓燕飲,酒總是成為最不可或缺的存在,為天人共同青睞。不過,毋庸諱言的是,欲望應(yīng)當(dāng)滿足而不可以放縱,若人沉湎于酒而無所忌憚,往往會對個人身心、周遭環(huán)境甚至禮儀規(guī)范造成極大的破壞?!熬埔詠y德”而形成的無序狀態(tài)與“酒以藏禮”塑造的有序氛圍形成一對吊詭的矛盾,而圣人制酒禮的用意,很大一部分即針對此一現(xiàn)象而發(fā)。

 

平心而論,宗周禮樂文明對于酒的態(tài)度,應(yīng)當(dāng)有一個漫長而復(fù)雜的演進過程。在酒禮文明發(fā)展史上,氣味是溝通人神的渠道,而酒香為神靈所歆享,故酒頗具有通神性,成為溝通人神的主要媒介;且又因其為人所嗜欲,亦為敦親睦族不可或缺的組成要件。但隨著酒的濃度增加,人們往往沉湎于酒,貪圖享受、醉酒亂德之事層出不窮。尤其殷周之變,給周代統(tǒng)治者留下大量政治遺產(chǎn)及經(jīng)驗教訓(xùn)。商代因醉酒而亡國,亦為世人所共知。由是,周禮通過“玄酒”“明水”“醴酒”之設(shè),以使人反古復(fù)始、不忘其初,既確立了酒的神圣性權(quán)威,強化了酒能通神、歆神的重要維度,同時又通過玄酒、醴酒對酒有所壓制與規(guī)范,從而使酒依然納入禮樂文明秩序中。如此方實現(xiàn)酒與禮的完美融合,使“醉酒飽德”之義真正貫徹于禮之始終。

 

總之,圣人制作禮儀,以酒鬯之設(shè)為禮儀之核心,鬯酒可通于陰陽、鬼神、人情、教化,從中亦可窺三代改制之樞機,而醉酒飽德之義,亦可寓于其中。同時,玄酒、明水、醴酒之設(shè),表面上呈現(xiàn)出禮樂文明對酒的規(guī)范與制約效力,努力使飲不至醉、醉不亂德,實際上亦從本源確立酒的神圣來源,以使酒鬯更具神圣性與歷史感,酒禮文明可以更加相容無礙地彼此成就。圣人制禮,以酒歆神降神,貫通天人之道;又以酒合歡親族,協(xié)和萬邦。周道四達,禮樂交通,酒禮文明可謂貫徹于芬香酒鬯之始終。

 

注釋
[1]鄭玄注,孔穎達疏:《禮記正義》卷49,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清嘉慶刊本,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3478頁。按,本文凡引十三經(jīng)經(jīng)文、注疏,皆據(jù)此本,以下隨文標明各經(jīng)卷數(shù)與全書頁碼,不再一一出注。本文正文與引文中的粗體表示強調(diào),皆為筆者所加。
[2]班固:《漢書》卷8,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265頁。
[3]班固:《漢書》卷24,第1182頁。
[4]朱肱:《北山酒經(jīng)》,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16年,第13頁。
[5]貢華南:《論酒的精神--從中國思想史出發(fā)》,《江海學(xué)刊》2018年第3期。
[6]鄭開:《祭與神圣感》,《世界宗教研究》2019年第2期。
[7]孔傳:“紂不念發(fā)聞其德,使祀見享,升聞于天,大行淫虐,惟為民所怨咎?!笨追f達疏:“不念發(fā)聞其德令之馨香,使祀見享升聞于天,大惟行其淫虐,為民下所怨。紂眾群臣集聚用酒荒淫,腥穢聞在上天,故天下喪亡于殷,無愛念于殷,惟以紂奢逸故?!保ň?4,440頁)
[8]許慎撰,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卷8下,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414頁。
[9][10]許慎撰,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卷5下,第217,217頁。
[11]何駑:《郁鬯瑣考》,北京大學(xué)考古文博學(xué)院編:《考古學(xué)研究》10,北京:科學(xué)出版社,2012年,第244頁。
[12]事實上,正如此章孔穎達疏云:“于祀之時,乃以醴酒禮天子所御,謂已被幸有娠者也。使太祝酌酒飲之于郊禖之庭,以神之惠光顯之也。”(卷17,1138頁)可見無論以酒歆神還是以禋祀祀上帝,歆神以氣是經(jīng)師們的共識。
[13]按,《周禮·小宰》鄭玄注:“唯人道宗廟有祼,天地大神至尊不祼,莫稱焉?!保ň?3,1408頁)祼與灌通,皆指灌酒降神之禮,此處鄭玄指出天地至尊,故祭祀不用祼禮,與宗廟祭祖禮不同。事實上,先祖與生人同嗜欲,故可用酒灌之,天地未必尚酒,或亦為“天地不祼”的緣由所在。
[14]如《國語·周語上》載:“國之將興……其德足以昭其馨香……國之將亡……其政腥臊,馨香不登?!毙煸a:《國語集解》,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28-29頁??梢娢吨认闩c否和德性息息相關(guān)。
[15]柯尚遷《周禮全經(jīng)釋原》載:“自酒正至冪人九官,不次膳夫之下,在醫(yī)官之后何也?曰:酒醴籩豆,皆以行禮,非以為食也。是故極醇醪之味,盡水陸之珍,以交神明,以洽賓客耳,雖共王舉,亦以禮也,故不屬于膳夫焉?!薄吨芏Y全經(jīng)釋原》,《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96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3年,第493頁。
[16]《禮記·郊特牲》孔穎達疏:“此虞氏尚氣,殷人尚聲,周人尚臭,皆謂四時常祭也?!保ň?6,3157頁)。
[17]《禮記·郊特牲》孔穎達疏:“不言夏,或從虞也。”(卷26,3157頁)故虞夏并稱。
[18]陳赟:《絕地天通與中國政教結(jié)構(gòu)的開端》,《江蘇社會科學(xué)》2010年第4期。
[19]對于飲食為何能成為溝通人神的媒介,巫鴻指出:“對商人和周人來說,祖先并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實際的存在。盡管他們相信死去的親族已經(jīng)變?yōu)橹挥型ㄟ^某些神秘方式才能溝通的靈魂,他們?nèi)詧孕胚@些看不見的存在依然保留著常人所具有的欲望,尤其是食物的欲望?!薄吨袊糯囆g(shù)與建筑中的“紀念碑性”》,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55頁。
[20]孔穎達疏:“‘樂者敦和,率神而從天’者,率,循也。言樂之為體,敦重和同,因循圣人之神氣,而從于天也。‘禮者別宜,居鬼而從地’者,居,謂居處也。言禮之為體,殊別萬物所宜,居處鬼之所為而順地也。樂所以率神者,圣人之魂為神,樂者調(diào)和其氣,故云‘率神’。禮所以居鬼者,賢人之魂為鬼,禮者裁制形體,故云‘居鬼’。居者亦率循之義,變文爾?!保ň?7,3319頁)
[21]如《禮記·祭義》載:“教民相愛,上下用情,禮之至也?!编嵭ⅲ骸跋鄲塾们?,謂此以人道祭之也。”(卷47,3462頁)相較而言,周禮推人事以明天道,故其祭禮立足于人心,正如《禮記·祭統(tǒng)》所言:“夫祭者,非物自外至者也,自中出生于心也?!保ň?9,3478頁)故其禮于人道為近。
[22]按,此說與《禮記·祭義》所論相通,其言曰:“二端既立,報以二禮:建設(shè)朝事,燔燎、膻薌,見以蕭光,以報氣也。此教眾反始也。薦黍稷,羞肝、肺、首、心,見間以俠甒,加以郁鬯,以報魄也。教民相愛,上下用情,禮之至也?!保ň?7,3462頁)氣是神之盛,魄是鬼之盛,此禮以燔燎等報氣,以郁鬯等報魄,由此陰陽鬼神得以相通,上下兼顧,祭祀目的方可達成。
[23]參見高瑞杰:《早期“魄”的形神涵義及消亡》,《師大學(xué)報》65卷,2020年第1期。當(dāng)然,嚴格意義上說,喪禮時才強調(diào)招魂以復(fù)魄。不過在祭祀時,所立之尸往往承擔(dān)了魄的職能,招魂與立尸,共同使祖先“臨在”變得可感且可信。
[24]司馬光:《書儀》卷10,轉(zhuǎn)引自李文炤:《家禮拾遺》卷5,長沙:岳麓書社,2012年,第677頁。
[25]許慎撰,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卷14下,第750-751頁。
[26]轉(zhuǎn)引自丘濬:《大學(xué)衍義補》卷30,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12年,第257頁。
[27]對此,孔穎達《禮記正義》亦云:“玄酒,謂水也,以其色黑,謂之玄。而太古無酒,此水當(dāng)酒所用,故謂之玄酒。”(卷21,3066頁)
[28]劉盼遂:《觀堂學(xué)禮記》,清華大學(xué)《國學(xué)論叢》第1卷第3號(1928年4月),引自《古史新證--王國維最后的講義》,北京:清華大學(xué)出版社,1994年,第314頁。
[29]胡新生:《周代的禮制》,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6年,第176-184頁。
[30]此說完全將三代所尚割裂開來,鄭玄注:“此皆其時之用耳,言尚非?!保ň?1,3232頁)
[31]古語有“水為酒之血”,其說亦可謂淵源有自。
[32]孔廣森:《大戴禮記補注》卷1,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32-33頁。
[33]《禮記·曲禮下》載:“水曰清滌?!笨追f達疏:“水曰清滌者,古祭用水當(dāng)酒,謂之玄酒也。而云清滌,言其甚清皎潔也?!保ň?,2747頁)
[34]《唐會要》載:“以陰鑒取水,未有得者,嘗用井水替明水之處?!蓖蹁撸骸短茣肪?,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99頁。
[35]胡新生:《玄酒的象征意義》,《周代的禮制》,第195頁。
[36]許慎撰,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卷7上,第331頁。
[37]于湛瑤:《中國古代曲蘗釀酒》,《農(nóng)村·農(nóng)業(yè)·農(nóng)民》2014年第1期。
[38]呂不韋撰,高誘注,俞林波校訂:《元刊呂氏春秋》,南京:鳳凰出版社,2016年,第15頁。
[39]《周禮·酒正》鄭玄注:“清,謂醴之泲者?!保ň?,1440頁)又《周禮·漿人》鄭玄注:“醴,醴清也?!保ň?,1443頁)可見醴與清差似。
[40]轉(zhuǎn)引自孫詒讓:《周禮正義》卷1,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34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