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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申“解構(gòu)三綱”

作者：李存山

來源：原載于作者新浪博客

時間：丙戌年八月廿二

      西歷2006年10月13日

我前些時寫了一篇題為《重視人倫，解構(gòu)三綱》的短文（載《學(xué)術(shù)月刊》2006年第9期），稍后又寫了一篇《道德的“變”與“常”》（見我的博客）。后一文也包含著要重視儒家倫理之普遍性的“?！钡溃ㄈ纭拔宄！保?，解構(gòu)儒家倫理之帶有時代特殊性的“三綱”的意思。我在寫《儒家的和諧社會理念及其歷史局限》時，在其第二部分“儒家構(gòu)想和諧社會的幾個層面”中寫了第二個層次“家庭和社會人際關(guān)系的和諧”，并在其第三部分“儒家和諧社會理念的歷史局限”中寫了“君臣之倫與家庭和社會倫理”，此兩小節(jié)也大致表達了前兩文的觀點。近日收到《學(xué)術(shù)月刊》第9期樣刊，見吾友景海峰先生在《儒家倫理的形而上追尋》中對此有不同的看法。他說：

李存山講要“重視人倫，解構(gòu)三綱”，代表了大多數(shù)人的想法。但我認為，現(xiàn)在“三綱”究竟是個什么狀態(tài)？百余年來，解之又解，以至于已無解，則還解構(gòu)什么？恐怕現(xiàn)在需要的是解釋，而不是解構(gòu)。“三綱”與“五?！蹦芊駝冸x？此其一。倒了綱常，儒家倫理的形而上根基完全坍塌，道德價值迷茫，觀念浮游無根，如此困局，何日是盡頭？此其二。除了哲學(xué)理論方面形而上的意義之外，三綱五常學(xué)說更包含了信仰的成分，是中國人安身立命的根本。如果完全棄之，我們總不能去信西方人或東方阿拉伯人、印度人的宗教吧！此其三。這些根本問題的解答需要新的反省和新的思路，而且今日省思正當(dāng)其時，要不然一無“資源”，二無“特色”，我們怎么去面對全球化的挑戰(zhàn)？又怎么能去思考和處理遠比20世紀(jì)復(fù)雜得多的那些倫理難題？

景海峰提出的這些問題在儒學(xué)研究中淵源很深，也很有代表性?？上В麤]有從正面回答：如果保留了“三綱”，我們是否就可以“面對全球化的挑戰(zhàn)”，是否就可以思考和處理21世紀(jì)的“那些倫理難題”？我對以上提出的三個“根本問題”試作以下回答。

其一，關(guān)于“三綱”與“五常”能否剝離？我認為，如果我們堅持道德之“變”與“?！钡霓q證法，那么“三綱”與“五?！笔强梢詣冸x的。“五?！保ㄈ柿x禮智信）是我們現(xiàn)代社會道德生活仍然需要的“?！钡?，“三綱”則須作歷史古今之“變”的分析：“從積極方面說，它適應(yīng)了秦漢以后的君主集權(quán)政治制度，對于中國古代社會也曾起了穩(wěn)定和統(tǒng)一的作用……但是從消極方面說，君主集權(quán)也給中國古代社會造成了相當(dāng)大的禍害，特別是宋代以后君主集權(quán)變本加厲，嚴重束縛了中國社會、經(jīng)濟和文化的發(fā)展”，因此，明清之際的儒家黃宗羲、顧炎武、呂留良、唐甄等人就已提出了解構(gòu)“三綱”的思想（參見拙文《道德的“變”與“?！薄罚Ｖ袊詠淼纳鐣l(fā)展，從戊戌變法到辛亥革命，直到改革開放以后鄧小平提出“沒有民主就沒有社會主義”，這些都是破除或解構(gòu)“三綱”的過程。近時，牟鐘鑒先生提出“三綱不能留，五常不能丟”，我對此深表贊成。

至于“百余年來，解之又解，以至于已無解，則還解構(gòu)什么？”我對這個提問有所不解。起碼，在有些人（如景海峰）的思想中，“三綱”與“五?！边€是不能“剝離”的，這就有了提出“解構(gòu)”的現(xiàn)實針對性。另外，從社會現(xiàn)實的發(fā)展來說，戊戌變法要實行“君主立憲制”，實即要解構(gòu)“三綱”，但失敗了，以致張之洞將維新變法理論稱為“邪說”，提出：“知君臣之綱，則民權(quán)之說不可行也；知父子之綱，則父子同罪免喪廢祀之說不可行也；知夫婦之綱，則男女平權(quán)之說不可行也?！保ā秳駥W(xué)篇·明綱》）辛亥革命雖然以“民國”取代了“帝制”，但是袁世凱等人又要用“綱?！敝f來復(fù)辟帝制，這就激起了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反“綱常”。是否五四運動以后“三綱”就已“無解”了呢？遠不是如此。馮契先生指出：

對近代人來說，人格獨立，對自己的言行負責(zé)，應(yīng)擺到第一位。這同舊時代的綱常名教確是根本對立的，所以近代思想家都認為要進行道德革命。梁啟超……章太炎……魯迅……陳獨秀……雖然激烈的言論甚多，但是其成績現(xiàn)在看來并不很大?！捎诘赖屡c政治關(guān)系密切，馬克思主義者產(chǎn)生過分強調(diào)階級性的傾向，對舊道德作了許多“左”的批判，結(jié)果還是搞個人崇拜。個人崇拜就是變相的家長制，變相的君為臣綱。僅這點就可以說明社會倫理觀念和習(xí)慣勢力的頑強。（馮契：《人的自由和真善美》，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96年版，第234頁）

馮契先生是中國當(dāng)代著名哲學(xué)家和哲學(xué)史家，他說“個人崇拜就是變相的家長制，變相的君為臣綱”，這話說得真是深刻！而且，這話顯然是有現(xiàn)實針對性的。

我在今年9月27日從北京乘飛機去杭州的途中，讀了當(dāng)天的《參考消息》，見其轉(zhuǎn)載有香港《亞洲周刊》10月1日（提前出版）的文章《法拉奇以筆代劍戰(zhàn)斗一生》。文中記述了9月14日去世的意大利著名女記者奧里亞娜·法拉奇在1980年對鄧小平的采訪：

……法拉奇索性切入要點，問道：“毛主席經(jīng)常抱怨你不太聽話，不喜歡你，這是真的嗎？”鄧小平回答說：“毛主席說我不聽他的話，是有過。但也不是指我一個人，對其他的領(lǐng)導(dǎo)人，也有這樣的情況。這也反映毛主席后期有些不健康的思想，就是說，有家長制這些封建主義的東西。他很不容易聽進不同的意見。毛主席批評的事，不能說都是不對的。但有不少正確的意見，不僅是我的，其他同志的在內(nèi)，他不大聽得進了。民主集中制被破壞了，集體領(lǐng)導(dǎo)被破壞了，否則就不能理解為什么會爆發(fā)文革?！?/p>

法拉奇接著問：“但我們大家都知道，毛主席選擇了林彪就像西方的國王選擇繼承人那樣?！编囆∑綒舛ㄉ耖e地回答說：“這就是我剛才說的不正確做法，一個領(lǐng)導(dǎo)人，自己選擇自己的接班人，是沿用了一種封建主義的做法，剛才我說我們制度不健全，其中也包括這個在內(nèi)?！?/p>

以上問答都是我們在學(xué)《鄧選》時學(xué)過的（見《鄧小平文選》，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305—307頁），但近些年可能是因為宣傳的“導(dǎo)向”，這些話已經(jīng)很少見諸報端了，以致我們已經(jīng)有些感到生疏或淡忘了。鄧小平兩次提到毛主席后期“有家長制這些封建主義的東西”，“沿用了封建主義的做法”。他甚至沒有說這是“變相的”家長制或“變相的”封建主義。若如馮契先生所說，這是“變相的君為臣綱”總不為過。

由以上可見，“三綱”思想并非“解之又解，以至于無解”。而且，我認為“三綱”思想還有比以前更難“解”的問題。孔子曰：“以道事君，不可則止”（《論語·先進》），“勿欺也，而犯之”（《論語·憲問》）。孟子曰：對于“貴戚之卿”來說，“君有大過則諫，反復(fù)之而不聽，則易位”；對于“異姓之卿”來說，“君有過則諫，反復(fù)之而不聽，則去”（《孟子·萬章下》）?！胺钢本褪菍鞯腻e誤進行批評，“止”或“去”就是要在“以道事君，不可”的情況下辭官隱退?？?、孟的這些思想在漢代“三綱”之名確立之后就不被提倡了，但歷史上仍有一些儒家身體力行了這種“出處進退之道”，王夫之甚至把君子的“仕與隱”看作是“君子之生死”的終極關(guān)懷（《宋論》卷十四《理宗四》）。然而，在中國現(xiàn)代的“個人崇拜”中，由于把道德與政治完全混同了，所以在“變相的君為臣綱”中，當(dāng)“君有大過”之時，不但難以諫止，而且沒有“出處進退”的余地。如馮契先生所說：“主要問題在于把道德和政治捆綁在一起，忽視了道德的特殊性……政策老變，思想教育今天這樣講，明天那樣講，結(jié)果只能培養(yǎng)隨風(fēng)倒的人。這對道德倫理是破壞?！保ā度说淖杂珊驼嫔泼馈返?35頁）如果我們解構(gòu)了“三綱”，保留了“五?！?，那么，是否有利于強調(diào)道德所區(qū)別于政治的特殊性呢？

其二，“倒了綱常，儒家倫理的形而上根基完全坍塌，道德價值迷茫，觀念浮游無根，如此困局，何日是盡頭？”我在《重視人倫，解構(gòu)三綱》一文中已經(jīng)考辨，先秦儒家有五倫或三大倫的思想，但“三綱”之說是“漢承秦制”以后繼承了韓非子的“三常道”思想而建立起來的。“如果我們探討一下儒家所重視的五倫或三大倫是怎么演變?yōu)椤V’的，它在中國歷史上又發(fā)生了什么變化，那么就可以證明‘三綱’之說不是出于千古不變的‘天理’，而是中國歷史變化的產(chǎn)物，儒家倫理可以而且應(yīng)該隨著中國歷史新的變化而變化?！彼^“儒家倫理的形而上根基”是否就是“千古不變的‘天理’”呢？孔、孟沒有“三綱”的思想，那么，此“天理”為什么要待“漢承秦制”以后才被發(fā)現(xiàn)呢？孔子、子思有君臣、父子、夫婦、昆弟、朋友“五達道”和智、仁、勇“三達德”（《中庸》）的思想，孟子有五倫和“仁義禮智”四德的思想，可以說他們有“倫?！倍鵁o“三綱”，因此，他們并沒有為統(tǒng)一的“綱?！苯ⅰ靶味细?。當(dāng)我們解構(gòu)“三綱”，同時也就解構(gòu)漢代以來“綱?！钡男味细鶗r，這正是貼近了孔、孟的思想。孔、孟沒有“三綱”的思想，郭店楚簡的《唐虞之道》篇主張“禪而不傳”，否認傳子制的“家天下”可以“化民”，《禮記·禮運》篇也載孔子說“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先秦儒家并沒有因無“三綱”而感到“道德價值迷茫，觀念浮游無根”。為什么我們重視了人倫，保留了“五?！?，解構(gòu)了“三綱”，就要陷入“道德價值迷茫，觀念浮游無根”的困局呢？

事實上，正是因為近代以來張之洞、袁世凱等人把“綱?！崩壴谝黄?，而“三綱”之說已經(jīng)嚴重阻礙了中國社會從君主制向民主制的轉(zhuǎn)型，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新青年們在反帝制、反“假共和”時又不加分析地反“綱常”，乃至有“打孔家店”的口號，于是把儒家倫理中應(yīng)該“變”的內(nèi)容和應(yīng)該繼承的“?！钡膬?nèi)容都與“科學(xué)和民主”對立起來。我認為，這才是“道德價值迷茫，觀念浮游無根”的一個原因?！叭V”是與近現(xiàn)代的“民權(quán)之說”和“男女平權(quán)之說”等等相對立的，張之洞在這一點上并沒有說錯。我相信，對于中國的大多數(shù)人來說，寧肯棄“三綱”而不會棄“民權(quán)”和“男女平權(quán)”。只要儒家倫理還把“綱”與“?！崩壴谝黄?，儒家倫理就不會走出近現(xiàn)代的危機。“道德價值迷茫，觀念浮游無根”，這個“困局”只有在講明了道德之“變”與“?！钡霓q證法，把應(yīng)該改變的“三綱”與普遍性的“倫?！眲冸x之后，才會有“盡頭”。

其三，“除了哲學(xué)理論方面形而上的意義之外，三綱五常學(xué)說更包含了信仰的成分，是中國人安身立命的根本。如果完全棄之，我們總不能去信西方人或東方阿拉伯人、印度人的宗教吧！”的確，董仲舒說“王道之三綱，可求于天”（《春秋繁露·基義》），程、朱也說“父子、君臣，天下之定理，無所逃于天地之間”（《程氏遺書》卷五），“宇宙之間，一理而已……其張之為三綱，其紀(jì)之為五?！保ā吨煳墓募肪砥呤蹲x大紀(jì)》），這里不僅有“哲學(xué)理論方面形而上的意義”，而且“更包含了信仰的成分”。但這是否就是“中國人安身立命的根本”呢？秦漢以前沒有“三綱”之說，是否那時的中國人（包括孔、孟在內(nèi)）就沒有“安身立命的根本”呢？黃宗羲批判君主專制，說自秦以來“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批判“小儒規(guī)規(guī)焉以君臣之義無所逃于天地之間”，認為后世君主不過是“以如父如天之空名禁人之窺伺”（《明夷待訪錄·原君》），他是否因此就失去了“安身立命的根本”呢？實際上，“三綱”之說并不是“中國人安身立命的根本”，而是君主集權(quán)制度的“安身立命的根本”。

我在《道德的“變”與“?！薄芬晃闹幸呀?jīng)指出：

有些儒家道德，實際上也并非中國所獨有的“國粹”。如君臣關(guān)系與父子關(guān)系同構(gòu)的思想，在亞里士多德的《政治學(xué)》中也有：“父親對子女的統(tǒng)治是君主式的……體現(xiàn)著某種君主式的權(quán)威?！髟诒拘陨蟽?yōu)越于他的臣民……這種關(guān)系也是長幼關(guān)系和父子關(guān)系?！保ā墩螌W(xué)》，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03年版，第24頁）再如婦女“三從”的思想，“摩奴法說：‘女人童年時從父，少年時從夫，夫死從子。無子則從其夫之最近親屬，婦人不能自己作主’，希臘與羅馬有同樣的說法?！保ü爬适俊断ＥD羅馬古代社會史》，轉(zhuǎn)引自陳來《古代思想文化的世界》，三聯(lián)書店2002年版，第6頁）

“三綱”之說的內(nèi)容并非只是中國歷史上獨有的，它是世界歷史上男權(quán)社會和君主集權(quán)制度所共有的，只不過它在中國歷史的秦漢以后更加突出、更加系統(tǒng)罷了。查一查中國歷史上凡信奉佛教的、信奉伊斯蘭教的、信奉天主教的，同時也信奉“三綱”的，可能不在少數(shù)。而黃宗羲、唐甄等人堅持了儒家一貫的“天下為主，君為客”的思想，破掉了對“君為臣綱”、“夫為妻綱”的信仰，他們并沒有因此而改信“西方人或東方阿拉伯人、印度人的宗教”。

我認為，儒家最根本的價值觀就是“道不遠人，人之為道而遠人，不可以為道”（《中庸》）的人本主義，就是“天聰明，自我民聰明”（《尚書·皋陶謨》），“民之所欲，天必從之”（《尚書·泰誓》），“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孟子·盡心下》）的民本主義，就是“正德、利用、厚生”（《左傳》文公七年）的“三事”之說?！笆ト怂詾槭ト?，中國所以為中國”，實并不在于有“三綱”，而在于是否堅持了這種人本主義、民本主義和“三事”之說。

黃宗羲說：“天下之治亂，不在一姓之興亡，而在萬民之憂樂?！瓰槌颊咻p視斯民之水火，即能輔君而興，從君而亡，其于臣道固未嘗不背也。”（《明夷待訪錄·原臣》）這里沒有“三綱”之說，但其確為儒家之言是可以肯定的。陳獨秀雖然把儒家倫理與民主對立起來，但他在1915年所作《今日之教育方針》中說：“國家而非民主，則將與民為邦本之說，背道而馳?！保ā蛾惇毿氵x集》，天津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25頁）可見在他的思想中仍不自覺地繼承了儒家的“民惟邦本”之說。在近現(xiàn)代，“三綱”思想阻礙了中國社會的發(fā)展，如果不“棄之”，那就有背于“民惟邦本”之說，在我看來，那也就并非現(xiàn)代儒家之言。

   我們現(xiàn)在對儒家倫理確實需要有“新的反省和新的思路”。在我看來，“重視人倫，解構(gòu)三綱”就是一種“新的反省和新的思路”。我不相信，保留了“三綱”之說，就可以“面對全球化的挑戰(zhàn)”，就可以“思考和處理遠比20世紀(jì)復(fù)雜得多的那些倫理難題”。                        

責(zé)任編輯：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