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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語》別解七則

作者：郭沂

來源：《光明日報》（2015年03月23日16版）

時間：孔子二五六六年歲次乙未年二月初四日戊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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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xué)而時習(xí)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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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論語》的首章，“學(xué)而時習(xí)之”歷來為注家所重視。錢穆先生《論語新解》云：“本章乃敘述一理想學(xué)者之畢生經(jīng)歷，實亦孔子畢生為學(xué)之自述。學(xué)而時習(xí)，乃初學(xué)事，孔子十五志學(xué)以后當(dāng)之。有朋遠(yuǎn)來，則中年成學(xué)后事，孔子三十而立后當(dāng)之。茍非學(xué)邃行尊，達(dá)于最高境界，不宜輕言人不我知，孔子五十知命后當(dāng)之。”這個說法很有道理，唯言“茍非學(xué)邃行尊，達(dá)于最高境界，不宜輕言人不我知”，似于義未安。日常生活中，匹夫匹婦乃至蒙童，皆可言人不我知，何待“學(xué)邃行尊，達(dá)于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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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著錢先生的思路，竊以為此三語皆包含兩層含義，一是夫子自道，二是對弟子而言。“學(xué)而時習(xí)之”，既是孔子自己的學(xué)習(xí)過程，也是他對弟子的訓(xùn)練過程?！坝信笞赃h(yuǎn)方來”，對孔子而言是弟子自遠(yuǎn)方來，對弟子而言為同門自遠(yuǎn)方來。舊注說“同門曰朋”，這里有同門和弟子二義?！叭瞬恢粦C”，一是孔子謂其自身修養(yǎng)已經(jīng)達(dá)到較高境界，二是對弟子修行效果的期盼。因此，此章實為孔子的教育方針，而成為君子，乃孔子的教育目標(biā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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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三個“不亦”也值得玩味，有退而求其次之意?？梢韵胍?，此章當(dāng)為孔子政治事業(yè)受阻，壯志難酬，晚年悲憤歸魯而專注于文化教育事業(yè)時所發(fā)，難掩自我安慰的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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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本章被編排在《論語》之首，也與孔子思想發(fā)展過程息息相關(guān)。筆者曾提出，孔子思想的發(fā)展經(jīng)歷了三個階段，即早年以“禮”為核心的教化思想、中年以“仁”為核心的內(nèi)省思想和晚年以“易”為核心的形而上學(xué)思想。在《論語》中，“學(xué)”的主要內(nèi)容是禮，所以以“學(xué)而時習(xí)之”居首，暗示著孔子思想始于學(xué)禮。至于將“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編排在《論語》末章，則意味著孔子思想以形上學(xué)為歸結(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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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友不如己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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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xué)而》：“子曰：‘君子不重，則不威。學(xué)，則不固。主忠信，無友不如己者。過，則勿憚改?！?/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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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忠信，無友不如己者”一語，歷來爭議很大，學(xué)者多斷為兩句。我們認(rèn)為，以斷為一句為宜，旨在強(qiáng)調(diào)交友要以忠信為主，就是說，交友首先要看他是不是一個忠信之人，然后再看他是否有其他值得學(xué)習(xí)的地方?；蛟?，如果人人都不與不如自己的人交友，那么勝于己者亦不與自己交友矣，這樣一來，豈不是大家都無友可交？這種理解當(dāng)然不符合孔子的本意?？鬃诱f過：“三人行，必有我?guī)熝?。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述而》）周圍的人，總有值得我們學(xué)習(xí)的地方；反之，自己也總有勝于別人，值得別人學(xué)習(xí)的地方。因此，大家都可以互相成為朋友。只有那些頑劣不化，一無是處之人，才不值得我們交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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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乎異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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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政》：“子曰：‘攻乎異端，斯害也已?！?/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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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為“異端”？一般解釋為他技，即不同于孔子的思想學(xué)說，或不正確的言論。如何晏《論語集解》說：“異端，不同歸者?！被寿墩撜Z義疏》說：“異端，謂雜書也。言人若不學(xué)六籍正典，而雜學(xué)于諸子百家，此則為害之深。”但戴震說：“端，頭也。凡事有兩頭謂之異端?！保ā稏|原集》）焦循《論語補(bǔ)疏》曰：“異端者，各為一端，彼此互異?！卞X穆亦云：“異端，一事必有兩頭，如一線必有兩端，由此達(dá)彼。若專就此端言，則彼端成為異端。從彼端視此端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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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以為，“異端”的含義，從《論語》本身即可找到答案。《子罕》載孔子語：“吾有知乎哉？無知也。有鄙夫問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兩端而竭焉?！彼^“異端”，其實就是“兩端”；“攻乎異端”，即“叩其兩端”。正如朱子《論語集注》所說：“兩端，猶言兩頭。言終始、本末、上下、精粗，無所不盡?！币蚨?，本章大意是，分別推究事情的兩端，就沒有禍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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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誨女知之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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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政》：“子曰：‘由！誨女知之乎！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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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誨女知之乎”之“知”，當(dāng)今注家咸釋為知道之“知”，但問題是，就字面意思看，盡管可以把“知之”解釋為“對待知的正確態(tài)度”，但絕無“對待不知的正確態(tài)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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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意識到這個問題，俞樾《群經(jīng)平議》說：“此‘知’字與下五‘知’字不同。下五‘知’字皆如字，此‘知’字當(dāng)讀為‘志’?！抖Y記·緇衣》篇：‘為上可望而知也，為下可述而志也?！嵶⒃唬骸荆q知也。’然則知與志義通?！d女知之乎’即‘誨女志之乎’，言我今誨女，女其謹(jǐn)志之也?！盾髯印ぷ拥馈菲骸勇汾叾?，改服而入，蓋猶若也?？鬃釉唬褐局?，吾語女。奮于言者華，奮于行者伐，色知而有能者，小人也。故君子知之曰知之，不知曰不知，言之要也。能之曰能之，不能曰不能，行之至也?！俄n詩外傳》亦載其事，并與此章文義相同，而皆以‘志之’發(fā)端。然則此文‘知之’即‘志之’無疑矣?！庇嵴f確有堅強(qiáng)的文獻(xiàn)依據(jù)，但仔細(xì)推敲起來，“志之”和“誨女知之乎”在語法結(jié)構(gòu)上不可同日而語。前者是一個動賓結(jié)構(gòu)，意思很明確；而后者卻兩個動賓結(jié)構(gòu)（“誨女”和“知之”）并列，并不符合古漢語語法的慣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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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認(rèn)為，從“是知也”一語看，本章是解釋什么是“智”的，故“誨女知之乎”之“知”，亦當(dāng)讀為“智”，這樣本句當(dāng)作“誨女知乎”。至于“之”字，則涉下文“知之”之“之”而衍。因而，本章大意為：“由呀！我教你什么是智慧吧！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這就是智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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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罕言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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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罕》：“子罕言利與命與仁?！?/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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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有兩種斷句，一是“子罕言利與命與仁”，把“與”解釋為及、和。但問題是，從《論語》看，孔子談?wù)摗懊边_(dá)八九次之多，至于“仁”，則出現(xiàn)頻率最高，怎么能說“子罕言”呢？對此，楊伯峻認(rèn)為：“《論語》中講‘仁’雖多，但是一方面多半是和別人問答之詞，另一方面，‘仁’又是孔門的最高道德標(biāo)準(zhǔn)，正因為少談，孔子偶一談到，便有記載。不能以記載的多便推論孔子談得也多?？鬃悠缴?，自然千萬倍于《論語》所記載的，《論語》出現(xiàn)孔子論‘仁’之處若用來和所有孔子平生之言相比，可能還是少的?！边@種辯護(hù)，顯得有些牽強(qiá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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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種斷句為“子罕言利，與命，與仁”，將“與”解釋為贊許。不過，這樣一來，問題仍然存在，因為孔子對利，尤其義利關(guān)系，于《里仁》《子路》《憲問》《堯曰》等處多有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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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以上兩種意見恐都不可取。從兩個“與”字看，這里所表達(dá)的應(yīng)該是孔子對“利”“命”“仁”的態(tài)度。但同“與”字不同，“言”字并不具備表達(dá)態(tài)度的功能，所以很可能是個誤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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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到底是一個什么字呢？盡管中華書局標(biāo)點本《史記·孔子世家》所引此章和今本《論語》并無差異，但我們欣喜地發(fā)現(xiàn)，據(jù)程樹德《論語集釋》，此章“《史記·孔子世家》引作‘子罕與利與命與仁’”。作為《論語》研究大家，程樹德的說法一定是有根據(jù)的，何況他還提到，金代王若虛的《史記辨惑》曾就此提出疑問：“司馬遷并以此言為‘與’字，豈傳寫之訛歟？”也就是說，王若虛看到的《史記》此處也作“與”字。我們知道，今本《論語》是在漢代三論即《古論》《齊論》《魯論》的基礎(chǔ)上形成的，而在三論中，《古論》出現(xiàn)于景帝末年，最為原始?！稘h書·儒林傳》說，司馬遷曾從孔安國學(xué)古文，司馬遷也說自己“年十歲則誦古文”（《史記·太史公自序》），其中當(dāng)然包括《古論》，這正是司馬遷引文的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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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子罕與利與命與仁”為此章的原貌。根據(jù)文義，我們將此章讀為“子罕與利。與命，與仁?！贝笠馐牵嚎鬃雍苌儋澝览?。他贊許命，也贊許仁。這種理解，是符合孔子一貫的思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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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語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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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罕》：“子曰：‘法語之言，能無從乎？改之為貴。巽與之言，能無說乎？繹之為貴。說而不繹，從而不改，吾末如之何也已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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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章爭議不大，但細(xì)心的俞樾注意到：“‘法語之言’一句中‘語’字‘言’字迭用，甚為不辭，殆經(jīng)師失其讀也。此當(dāng)以‘法語之’為句，‘巽與之’為句?；寿读x疏》解‘與命與仁’曰：‘與者，以言語許與之也?！嗽啤闩c之’，其義與彼相同。兩‘言’字并屬下讀，皆語辭也?！保ā度航?jīng)平義》）俞氏或許沒有意識到，“法語之”不是也“甚為不辭”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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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懷疑，此處也有誤字，“法語之言”的“之”字，很可能為“正”字之誤，或涉下文“巽與之言”的“之言”而訛，或因二字形音相近而訛。“法語”為合乎法度的話語，正言即平正的言論。如此全章大意為：合乎法度的話語和平實公正的言論，能不遵從嗎？據(jù)其改正錯誤是可貴的。順耳贊美之詞，能不喜歡嗎？對其加以分析辨別是可貴的。喜歡而不分析，遵從而不改過，那我就拿他沒辦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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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斯舉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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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xiāng)黨》：“色斯舉矣，翔而后集。曰：‘山梁雌雉，時哉時哉！’子路共之，三嗅而作?！?/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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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楊伯峻所說：“這段文字很費解，自古以來就沒有滿意的解釋?！彼裕械膶W(xué)者認(rèn)為有奪文，如朱子說：“此上下必有闕文。”（《論語集注》）也有人認(rèn)為有錯簡。至于文句的解釋，亦眾說紛紜。如關(guān)于“色斯舉矣”，皇侃《論語義疏》認(rèn)為：“謂孔子在處觀人顏色而舉動也?！倍熳拥慕忉屖牵骸把曾B見人之顏色不善，則飛去，回翔審視而后下止?！保ā墩撜Z集注》）王引之《經(jīng)傳釋詞》卷八則云：“‘色斯’者，狀鳥舉之疾也。與‘翔而后集’意正相反?！埂q‘色然’，驚飛貌也?！标P(guān)于“共”字，雖然大家都讀如“拱”，但如何解釋卻又生分歧。有人釋作“拱手”，有人釋作“供給（食物）”，有人據(jù)《爾雅·釋詁》釋作“執(zhí)也?！标P(guān)于“嗅”字，有人讀如字，有人認(rèn)為當(dāng)作“嗚”，有人認(rèn)為當(dāng)作“嘆”，有人讀為“狊”，釋作“張兩翅之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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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認(rèn)為，此章既無闕文，也無錯簡?！吧埂币酝跽f為是，“共”為“拱執(zhí)”之“拱”，“嗅”則以讀為“狊”為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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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則一幅絕美的場景躍然紙上：孔子師徒漫步山中。突然，一只野雞嗖的一聲從草木中驚飛，在空中盤旋一會兒而后徐徐落下?？鬃映溃骸吧搅荷系拇骑?，時運好呀！時運好呀！”見老師這么高興，弟子們也來了興致，性急好勇的子路貓著腰一下子捉到這只野雞。但他只是助興，并非真的想據(jù)為己有，所以很快就松手了。只見那只受驚的野雞張開兩翅，撲騰幾下就飛走了。就像曾點所描述的“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fēng)乎舞雩，詠而歸”畫面一樣，為人們所稱道孔顏樂處，在這里又一次得到了生動的體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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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guān)于子路捕捉又放走野雞之事，又見于《呂氏春秋·審己》篇：“子路揜雉而復(fù)釋之?！薄皳R”，同“掩”。這就進(jìn)一步證明“共”當(dāng)釋作“執(zh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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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曲阜師范大學(xué)孔子文化研究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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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葛燦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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