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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亦作者簡介:曾亦,男,西元一九六九年生,湖南新化人,復旦大學哲學博士。曾任職于復旦大學社會學系,現(xiàn)任同濟大學人文學院哲學系教授,經(jīng)學研究所所長,兼任復旦大學儒學文化研究中心副主任,思想史研究中心研究員、上海儒學研究會副會長。著有《本體與工夫—湖湘學派研究》《共和與君主—康有為晚期政治思想研究》《春秋公羊?qū)W史》《儒家倫理與中國社會》,主編《何謂普世?誰之價值?》等。 |
公羊家的文質(zhì)概念與晚清變法思想
作者:曾亦
來源:作者授權 儒家網(wǎng) 發(fā)布
原載于《復旦大學學報》2012.11
時間:孔子二五六六年歲次乙未年三月廿日甲申
耶穌2015年5月8日
【提要】晚清變法思想之理論根源在于公羊?qū)W,其中,康有為通過對公羊?qū)W的孔子改制學說重新進行闡釋,發(fā)展出一套極具現(xiàn)實政治意義的經(jīng)學理論,從而為其變法主張?zhí)峁┝私?jīng)典依據(jù)。本文主要通過對公羊?qū)W的文質(zhì)概念的梳理入手,一方面,由此澄清了儒家固有的關于孔子改制的思想,以及后世學者的一些誤解,另一方面,我們發(fā)現(xiàn),康有為對文質(zhì)概念的闡釋實際賦予了新的內(nèi)涵,其目的則在為中國指明了一條朝向西方新世界的路向,并為這條路向的具體步驟提供了合法性的說明。
【關鍵詞】公羊,文質(zhì),變法,康有為,改制,夷夏
公羊家舊有改制之說,而晚清變法思想實出于此。清嘉慶、道光間,公羊?qū)W復興,至龔自珍、魏源,始將公羊家的基本理論與對現(xiàn)實政治的關懷聯(lián)系起來,主張清王朝內(nèi)部的自我改革。甲午之后,舉國上下莫不思變舊法,以為非此不足以使中國致富強。然而,當時革命思想尚屬暗流,故有識之士雖歆慕西方之新法,猶不欲廢中國數(shù)千年孔子之道,且多試圖從儒家內(nèi)部尋求變法之依據(jù)。其中,康有為上承魏源、龔自珍之端緒,近則懲于外夷侵逼之危局,乃借用公羊家之文質(zhì)概念,欲藉此為其變法主張辯護,以及引進西方之制度、文化的必然性。
文、質(zhì)之說,本見于《論語》。其后公羊家取以論殷、周制度之所以異,至于以孔子作《春秋》而當一代治法,自當對周制有所損益,而其損益之依據(jù),則鑒于周之文弊,而以殷質(zhì)相折衷也。故后世儒家論孔子改制,不過以文質(zhì)相損益,乃至百世之治道,亦不過文質(zhì)之循環(huán)耳。蓋晚清變法之關鍵在于,數(shù)千年文明古國卻不得不師法素來卑視為夷狄之西方,其合法性何在?在康有為看來,孔子之改制,乃損周文而用殷質(zhì),則其后兩千年之中國皆尚質(zhì)也;至于西方則尚文,據(jù)文質(zhì)循環(huán)之理,今后中國亦當尚文,故不得不師法西文,以取代數(shù)千年之質(zhì)法。周秦之際的社會政治變革,乃由文而質(zhì),那么,晚清中國之變法就將由質(zhì)而文??梢哉f,康有為通過對公羊家“文—質(zhì)—文”此種循環(huán)史觀的重新闡釋,解決了晚清變法的理論問題,并進而指出,變法的基本路向乃是向西方學習。
一 三正與時王改制
公羊家言改制,素兼二義:三正與三教。二義皆出漢儒董仲舒,后人于此聚訟紛紜,皆以不明改制兼此二義故也。前者乃時王之制,蓋歷朝建國,皆行改正朔、易服色之事,其目的則在變易民心。后者唯圣人能當之,非周公、孔子不能行也。晚清時,康有為不過區(qū)區(qū)六品之身,德信未孚于天下,然效法孔子之改制,欲變滿清舊制,乃至變數(shù)千年中國之道,適不過自取謗而已。其后變法雖失敗,然新政猶得施行于庚子之后,其中之原因,或與康氏混淆兩種改制有關。
“三正”之說,蓋出于公羊家“通三統(tǒng)”之科。《春秋》“隱元年,春,王正月”一條,董仲舒釋曰:
王者必受命而后王。王者必改正朔,易服色,制禮樂,一統(tǒng)于天下,所以明易姓,非繼人,通以己受之于天也。王者受命而王,制此月以應變,故作科以奉天地,故謂之王正月也。(《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質(zhì)文》)
何休《公羊解詁》亦云:“王者受命,必徙居處,改正朔,易服色,殊徽號,變犧牲,異器械,明受之于天,不受之于人?!焙涡菥咭又?,以為王者改制不過明新朝受命于天,且新人之耳目也。
又,《春秋》“隱三年,春,王二月已巳,日有食之”一條,何休《解詁》釋云:
二月、三月皆有王者,二月,殷之正月也;三月,夏之正月也。王者存二王之后,使統(tǒng)其正朔,服其服色,行其禮樂,所以尊先圣,通三統(tǒng),師法之義,恭讓之禮,于是可得而觀之。
徐彥疏云:“統(tǒng)者,始也。謂各使以其當代之正朔為始也?!比巳踔?,則三統(tǒng)即三正也。是以《春秋》以正月系于王,明正月乃王者“布政施教”之所始。至于政教之始,乃取法乎物之始,即物之牙色也,故三王所尚有黑、白、赤之不同,而政教所施亦有三者之不同。
董仲舒又曰:
王者改制作科奈何?曰:當十二色,歷各法而正色,逆數(shù)三而復。絀三之前曰五帝,帝迭首一色,順數(shù)五而相復,禮樂各以其法象其宜。順數(shù)四而相復。咸作國號,遷宮邑,易官名,制禮作樂。故湯受命而王,應天變夏作殷號,時正白統(tǒng)。親夏故虞,絀唐謂之帝堯,以神農(nóng)為赤帝。作宮邑于下洛之陽,名相官曰尹,作《濩樂》,制質(zhì)禮以奉天。文王受命而王,應天變殷作周號,時正赤統(tǒng)。親殷故夏,絀虞謂之帝舜,以軒轅為黃帝,推神農(nóng)以為九皇。作宮邑于豐,名相官曰宰。作《武樂》,制文禮以奉天。武王受命,作宮邑于鄗,制爵五等,作《象樂》,繼文以奉天。周公輔成王受命,作宮邑于洛陽,成文武之制,作《汋樂》以奉天。殷湯之后稱邑,示天之變反命,故天子命無常,唯命是德慶。故《春秋》應天作新王之事,時正黑統(tǒng)。王魯,尚黑,絀夏,親周,故宋。樂宜親招武,故以虞錄親,樂制宜商,合伯子男為一等。(《三代改制質(zhì)文》)
董仲舒歷陳上古帝王改制之事,至于《春秋》,亦有“應天作新王之事”,王魯、新周而故宋,當一代之黑統(tǒng),種種制度施設,皆不同于周制??梢?,每當一代王朝建立,皆有改制之事。
蓋三正之說,乃承《公羊傳》“新周故宋”一語而來。何休以新周、故宋、《春秋》當新王為三科之一,此即通三統(tǒng)之例也。《公羊傳》無明文,然《解詁》所發(fā)此義,似與經(jīng)、傳文不合,頗嫌牽強,故后人詆之洶洶。晉王接首揭此議,謂“黜周王魯,大體乖硋”。(《晉書·王接傳》)其后,宋蘇軾、陳振孫皆祖此說,謂《公羊傳》無明文,甚至以何休為《公羊》罪人。清人蘇輿謂董仲舒“引《春秋》‘杞子’,乃借以證興禮之意”,實與何休之意不同。
公羊家之“通三統(tǒng)”,雖語涉玄怪,然其精神則甚為顯豁。概言之,則有二端:王者必尊賢,尊賢則所以法古也,法古所以奉天也,故存往昔故事以備取法,此其一也。又,王者尊賢不過二代,其封二王后為大國,則自有親、有故、有絀。公羊家以《春秋》當一新王,則周為勝國,于周為黜,于魯為親,于三統(tǒng)之序則為新;至于宋,為殷后之大國,于孔子為故,于新封之周為故,于三統(tǒng)之序為故;而夏則絀,不為師法之禮矣。此猶古禮之祭祖,新死者為鬼,此為新周;新鬼于生者為親,舊鬼自疏,此為故宋;天子止立四親之廟,庶人敘親亦不過高祖,則高祖以上之舊鬼不享祭矣,此為絀夏。此非獨新朝有親,有故,有絀,祭祀亦然,至于新君即位,例有封賞,而皆循此親、故、絀之義焉。
可見,通三統(tǒng)之義至為明顯,后世朝廷亦多能行此義者。清人蘇輿即以為,“漢自為一代,上封殷、周,不及夏后,正用此絀夏、故宋、新周之說?!页滴跞四辏プ嬷碌烀髁辏I曰:‘古者夏殷之后,周封之于杞宋,即今本朝四十八旗蒙古,亦皆元之子孫,朕仍沛恩施,依然撫育,明之后世,應酌授一官,俾司陵寢?!浿^絀夏、親周、故宋,猶今云絀宋、新明、故元。古者易代則改正,故有存三統(tǒng)、三微之說,后世師《春秋》遺意,不忍先代之遽從絀滅,忠厚之至也。”[1]蘇輿雖斥清儒之附會,然其所論,皆本諸董義,頗不類后人牽引《穀梁》、《左氏》,以彈正公羊家之說。
然而,“三正”說包括的改制之義,不過表明新王朝的合法性而已,即通過改正朔而表明“受命于天,易姓更王,非繼前王而王也”。(《春秋繁露·楚莊王》)蘇輿極申此說,以為《春秋》無改制之義,至于董仲舒所論,不過有為而言也。漢承秦興,未遑改制之事,制度典章一依秦舊,賈誼多譏其因循,蓋以此也。設若蘇輿所言,則董仲舒倡言改制,蓋托圣人之《春秋》為言,以諷漢廷改制也。董氏為漢儒宗,地位巍巍,誠非后漢何休可比,是以晚清維新派尊董以改制,而保守派乃操戈入室,亦力陳董說之本意,而將改制之妄說歸咎于何休。
然董仲舒謂孔子受命作《春秋》,實有改制之義。董氏曰:
有非力之所能致而自至者,西狩獲麟,受命之符是也。然后托乎《春秋》正不正之間,而明改制之義。一統(tǒng)乎天子,而加憂于天下之憂也,務除天下所患也。而欲以上通五帝,下極三王,以通百王之道,而隨天之終始,博得失之效,而考命象之為,極理以盡情性之宜,則天容遂矣。(《春秋繁露·符瑞》)
董氏言之鑿鑿,蘇輿乃彌縫其說曰:
制可改者也,惟王者然后能改元立號,制禮作樂,非圣人所能托。道不變者也,周德既弊,而圣人得假王者以起義而扶其失,俟來者之取鑒。故曰孔子立新王之道,猶云為后王立義爾。[2]
蓋自蘇輿視之,孔子改制,不過托乎《春秋》以立義耳,非實改其制也。
“三正”本指夏、殷、周三代之歷法,即周以夏之十一月為正月,殷以十二月為正月,而夏則以十三月為正。每當新王朝受命,必確定新年之歲首,此即“改正朔”。其后,秦以十月為歲首,即用此三正循環(huán)之說也。新王受命,不獨改正朔,至于服色、徽號、犧牲、器械等制度,莫不有變異,此為王者之改制。其用意則在表明新王朝建立的合法性,即非受之于人,而是受之于天。顯然,此種內(nèi)涵的改制絕非作為素王的孔子所能為,唯開國之君始得為之。
然而,改制尚別有一義,即三教之循環(huán)。
二 三教與文質(zhì)再復
新王受命改制,不過就其表言之,至其里,則三代之循環(huán),不過文質(zhì)再復而相損益耳。公羊家改制之說,此為另一義也。
夏尚黑,殷尚白,周尚赤,三統(tǒng)循環(huán)如此。至于三代之制度,則實然有別,此所以有三教之不同也。董仲舒曰:
王者以制,一商一夏,一質(zhì)一文,商質(zhì)者主天,夏文者主地,《春秋》者主人,故三等也。主天法商而王,其道佚陽,親親而多仁樸;故立嗣予子,篤母弟,妾以子貴;昏冠之禮,字子以父,別眇夫婦,對坐而食;喪禮別葬;祭禮先臊,夫妻昭穆別位;制爵三等,祿士二品;制郊宮,明堂員,其屋高嚴侈員;惟祭器員,玉厚九分,白藻五絲,衣制大上,首服嚴員;鸞輿尊,蓋法天列象,垂四鸞,樂載鼓,用錫舞,舞溢員;先毛血而后用聲;正刑多隱,親戚多諱;封禪于尚位。主地法夏而王,其道進陰,尊尊而多義節(jié),故立嗣與孫,篤世子,妾不以子稱貴號;昏冠之禮,字子以母,別眇夫婦,同坐而食;喪禮合葬;祭禮先亨,婦從夫為昭穆;制爵五等,祿士三品;制郊宮,明堂方,其屋卑污方,祭器方,玉厚八分,白藻四絲,衣制大下,首服卑退;鸞輿卑,法地周象載,垂二鸞,樂設鼓,用纖施舞,舞溢方;先亨而后用聲;正刑天法;封壇于下位。(《三代改制質(zhì)文》)
可見,董仲舒明言孔子改制,不獨不從周,實損益四代而為新制也。后儒頗攻何休誤讀董仲舒,實未得其情。至晚清,康有為極推崇《三代改制質(zhì)文》一篇,曰:
孔子作《春秋》改制之說,雖雜見他書,而最精詳可信據(jù)者莫如此篇。稱《春秋》當新王者凡五,稱變周之制,以周為王者之后,與王降為風、周道亡于幽、厲同義。故以《春秋》繼周為一代,至于親周、故宋、王魯,三統(tǒng)之說亦著焉,皆為《公羊》大義。其他絀虞、絀夏、五帝、九皇、六十四民,皆聽孔子所推。姓姚、姓姒、姓子、姓姬,皆聽孔子所象。白黑、方圓、異同、世及,皆為孔子所制。雖名三代,實出一家,特廣為條理以待后人之行,故有再、三、四、五、九之復?!┛鬃幽擞兄?。董子為第一醇儒,安能妄述無稽之謬說?此蓋孔門口說相傳非常異義,不敢筆之于書。故雖《公羊》未敢驟著其說。至董生時,時世殊易,乃敢著于竹帛。故《論衡》謂孔子之文傳于仲舒也。茍非出自醇實如董生者,雖有此說,亦不敢信之矣。幸董生此篇猶傳,足以證明孔子改制大義。[3]
可見,在康有為看來,公羊家改制之說,實出自孔子之口說相傳,至漢時始得著于竹帛。
又,《漢書·董仲舒》引《舉賢良對策》云:
夏上忠,殷上敬,周上文者,所繼之捄,當用此也??鬃釉唬骸耙笠蛴谙亩Y,所損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贝搜园偻踔茫源巳咭印O囊蛴谟?,而獨不言所損益者,其道如一而所上同也。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變,道亦不變,是以禹繼舜,舜繼堯,三圣相受而守一道,亡救弊之政也,故不言其所損益也。繇是觀之,繼治世者其道同,繼亂世者其道變。今漢繼大亂之后,若宜少損周之文致,用夏之忠者。
董仲舒既以道之大原出于天而不變,又以三王政教有文質(zhì)之不同。堯、舜、禹三圣之禪讓,有改正朔、易服色之變,然此乃治世之相繼,故無文質(zhì)損益之變。若夏、殷、周三王之革命,則亂世之相繼也,故有文質(zhì)損益之改。《春秋》之作,本撥亂世而反諸正也,是以其言改制,實在文質(zhì)損益方面。仲舒此論足為后世變法、革命之說張本。
至清末蘇輿,有感于康有為輕言改制而致清社傾覆之禍,作《春秋繁露義證》,專明改制之旨僅止于改正而已,而不取亂世救弊之義。蘇輿以為皆清儒解經(jīng)之誤使然,甚至其將病源上溯至何休,以董子之說正《公羊》之本來面目。
公羊家本以文質(zhì)明三代之不同,其后又有三教之說?!栋谆⑼āと獭吩疲?/p>
王者設三教何?承衰救弊,欲民反正道也。三王之有失,故立三教,以相指受。夏人之王教以忠,其失野,救野之失莫如敬。殷人之王教以敬,其失鬼,救鬼之失莫如文。周人之王教以文,其失薄,救薄之失莫如忠。繼周尚黑,制與夏同。三者如順連環(huán),周而復始,窮則反本。[4]
此以夏尚忠、殷尚敬、周尚文為三教也。然三教之說,實本諸《論語》三代文質(zhì)損益之說,如《雍也篇》云:“質(zhì)勝文則野,文勝質(zhì)則史。文質(zhì)彬彬,然后君子?!薄稙檎吩疲骸耙笠蛴谙亩Y,所損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又云:“周監(jiān)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笨梢姡瑵h人三教之說,誠淵源有自也。
何休作《春秋公羊解詁》,實集兩漢論文質(zhì)改制之大成。如其釋《公羊傳》文“立嫡以長不以賢,立子以貴不以長”一語云:
質(zhì)家親親先立娣,文家尊尊先立姪。嫡子有孫而死,質(zhì)家親親先立弟,文家尊尊先立孫。其雙生也,質(zhì)家據(jù)見立先生,文家據(jù)本意立后生。
文家為周家,質(zhì)家為殷家,《春秋》繼統(tǒng)之法蓋從周文也。
又,桓十一年,鄭忽出奔衛(wèi)。《公羊傳》曰:“《春秋》,伯子男一也?!薄督庠b》云:
《春秋》改周之文,從殷之質(zhì),合伯子男為一?!跽咂?,所以必改質(zhì)文者,為承衰亂救人之失也。天道本下,親親而質(zhì)?。坏氐谰瓷?,尊尊而文煩。故王者始起,先本天道以治天下,質(zhì)而親親。及其衰敝,其失也親親而不尊。故后王起,法地道以治天下,文而尊尊。及其衰敝,其失也尊尊而不親,故復反之于質(zhì)也。質(zhì)家爵三等者,法天之有三光也。文家爵五等者,法地之有五行也。合三從子者,制由中也。
此明文質(zhì)迭用,皆所以救前敝也。
又,隱七年,齊侯使其弟年來聘?!豆騻鳌吩唬骸澳傅芊Q弟,母兄稱兄。”《解詁》云:
分別同母者,《春秋》變周之文,從殷之質(zhì)。質(zhì)家親親,明當親厚,異于群公子也。
而隱十一年,春,滕侯、薛侯來朝?!督庠b》云:
滕序上者,《春秋》變周之文從殷之質(zhì),質(zhì)家親親,先封同姓。
此二段皆明《春秋》之從殷質(zhì)也。
故《春秋》改制,明三教之所以不同,或從殷,或從周,或損周文從殷質(zhì),或變殷質(zhì)用周文,其實皆不過承衰救敝而已??梢姡瑵h人由三教而言改制,唯圣人能當之,即因前代之利弊而有所損益,如是而造就一代新制。
改制之說,雖出于公羊家言。蓋《公羊》推孔子為素王,故所作《春秋》行改制之實,而當一代新王矣。漢人習于此說,遂便孔子為漢制法,其所改者,蓋損周文以益殷質(zhì)而已。漢末鄭玄折衷今古,其所注禮尤采此說,即以合乎《周禮》者為周制,其不合者為殷制。歷代制度之不同如此,可見孔子作《春秋》,確實有改制之實焉。
三 以夷變夏與以夏變夷
馴至晚清,中國當衰微之際,故不得不用西法。用西法,則不得不變更古制,此晚清變法之所由起也??涤袨橹^“孔子所以為圣人,以其改制”[5],此說可謂得圣心焉。
雖然,中國自古又有夷夏外內(nèi)之說。蓋中國素以夏自居,而有變夷之道;今若參用西法,甚至以西法為上,則不免以夷變夏矣。故康有為以三世說與內(nèi)外說參比而為論,即以吾國居據(jù)亂世而為夷,西方處升平、太平世而為夏,則中國若變法,亦以夏變夷也。其后,康有為又推衍《春秋》三世之說,以孔子本有大同之說,則西法亦不出吾儒范圍,是以吾國雖用西法,亦不過祖述孔子小康、大同之說耳。
因此,梁啟超論康有為之改制曰:
近人祖述何休以治《公羊》者,若劉逢祿、龔自珍、陳立輩,皆言改制,而有為之說,實與彼異。有為所謂改制者,則一種政治革命、社會改造的意味也,故喜言通三統(tǒng)。三統(tǒng)者,謂夏、商、周三代不同,當隨時因革也。喜言張三世。三世者,謂據(jù)亂世世、升平世、太平世,愈改而愈進也。有為政治上變法維新之主張,實本于此。[6]
蓋通三統(tǒng)明制度當隨時因革,而張三世則明因改制而進化,因此,自梁啟超視之,康有為言改制變法,實出于公羊家通三統(tǒng)、張三世之舊論也。
康有為欲變之古制實有二:其一,有清一代祖宗之成法;其二,數(shù)千年一統(tǒng)之法。
其中,祖宗成法尤關系國本,稍有不慎,即致國家傾覆。康有為乃托于六朝、唐、宋、元、明之弊政以變之,謂“今之法例,雖云承列圣之舊,實皆六朝、唐、宋、元、明之弊政也”,“今但變六朝、唐、宋、元、明之弊政,而采周、漢之法意,即深得列圣之治術者也”,[7]又假康、乾間變易八貝勒議政舊制之成例,以為祖宗之法亦無有不可變者,今當國運顛躓之時,祖宗之地既不可守,不若變祖宗之法以濟時艱。
其時,守舊者又多托圣人之法以阻撓變法??涤袨槟藰O言數(shù)千年一統(tǒng)之法,非列強競爭之世所宜,“方今當數(shù)千年之變局,環(huán)數(shù)十國之覬覦,既古史所未聞,亦非舊法所能治”[8],“夫方今之病,在篤守舊法而不知變,處列國競爭之世,而行一統(tǒng)垂裳之法”[9]??梢?,康有為以中國數(shù)千年皆處據(jù)亂之世,則其所欲變者,非止有清一代之法,實欲變數(shù)千年之法也。
當時之守舊派,如朱一新攻康有為,謂其實欲以夷變夏也,“陽尊孔子,陰祖耶蘇”[10],“托于素王改制之文,以便其推行新法之實”[11]。對此,康有為說道:
其地之大,人之多,兵之眾,器之奇,格致之精,農(nóng)商之密,道路郵傳之速,卒械之精煉,數(shù)十年來,皆已盡變舊法,日益求精,無日不變,而我中國尚謹守千年之舊敝法。[12]
康有為以西夷已進乎升平、太平之世,今之夷實不同于古之夷,故不可純用“以夷變夏”之舊論視之。
朱一新又以夷夏倫理綱常不同,而康有為乃列舉法國刑法、民法之條目,以證夷人亦講禮義廉恥,與吾國不異,“至于三綱五常,以為中國之大教,足下謂西夷無之矣,然以考之則不然”,“至于人心風俗之宜,禮義廉恥之宜,則《管子》所謂‘四維不張,國乃滅亡’,有國有家,莫不同之,亦無中外之殊也”[13],又謂“今日泰西之法,實得列國并立之公理,亦暗合吾圣經(jīng)之精義,不得謂之西法也”[14]??凳嫌肿詳⑵湫囊?,謂反對變法者“惡夷狄之名,不深求中外之勢,故以西學為諱”[15]??梢?,康氏蓋本《春秋》之旨,亦持文化普遍主義之立場,故不以夷、夏判然有別也。
其后,康門弟子徐勤亦借《春秋》以破夷夏之大防:
《春秋》無通辭之義,《公》《穀》二傳未有明文,惟董子發(fā)明之。后儒孫明復、胡安國之流不知此義,以為《春秋》之旨最嚴華夷之限,于是尊己則曰神明之俗,薄人則曰禽獸之類。苗、瑤、侗、僮之民,則外視之;邊鄙遼遠之地,則忍而割棄之。嗚呼!背《春秋》之義,以自隘其道??捉讨粡V,生民之涂炭,豈非諸儒之罪耶!若無董子,則華夏之限終莫能破,大同之治終末由至也。[16]
蓋漢代公羊家論夷夏之別,本有二義:其一,嚴夷夏之防,蓋為攘夷張目也;其二,遠近大小若一,故有進退夷夏之法,而為大同修涂也。宋儒孫明復、胡安國以夷狄之勢凌逼中國,乃專取夷夏大防為論。清代公羊家則反是,亦偏取一說,其初言滿漢大同,至康有為,則倡言中外大同矣。
董子有“《春秋》無達辭”一語,蓋泛論條例之有變也。康有為則舉夷、夏之辨而論之,以為夷、夏之辭皆從其事,非專有所指也。是以夷狄有禮義,則予以夏辭;諸夏無禮,則奪以夷辭?!洞呵铩窌皶x伐鮮虞”,蓋以晉伐同姓,故退以夷狄之也。宋儒于夷狄之創(chuàng)痛尤深,故嚴夷夏之防,遂以夷夏為定名。
譚嗣同亦據(jù)《春秋》為論,然別創(chuàng)新舊之義,以論夷夏之進退。其《湘報后敘》有云:
《春秋傳》曰:中國亦新夷狄?!睹献印吩唬阂嘁孕伦又畤P轮疄檠砸?,盛美無憾之言也。而夷狄、中國同此號者何也?吾嘗求其故于《詩》矣,周之興也,僻在西戎,其地固夷狄也,自文王受命稱王,始進為中國。秦雖繼有雍州,春秋人不以所據(jù)之地而不目之為夷。是夷狄中國,初不以地言。故文王之詩曰:周雖舊邦,其命維新。舊者夷狄之謂也,新者中國之謂也;守舊則夷狄之,開新則中國之。新者忽舊,時曰新夷狄;舊者忽新,亦曰新中國,新同而所新者不同。危矣哉!己方悻悻然自鳴曰守舊,而人固以新夷狄新之矣。是夷狄中國,果不以地言,辨于新,辨于所新者而已矣。然僅言新,則新與所新者亦無辨,昨日之新,至今日而已舊,今日之舊,至明日而又已舊,鳥足以狀其美盛而無憾也。吾又嘗求其故于《禮》與《易》矣,《禮》著成湯之銘: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兑住废悼鬃又潱喝招轮^盛德。言新必極之于日新,始足以為盛美而無憾,執(zhí)此以言治言學,固無往不貴日新矣。[17]
若譚氏之言,則西方不恒為夷狄,而今乃為中國矣;而中國不恒為中國,而今乃為新夷狄矣。揆諸《春秋》以夏變夷之說,則此時中國方為夷狄,其用西法而改用新制,實不違《春秋》之義。譚氏之說,蓋欲藉經(jīng)說以杜反對者之口耳。
梁啟超則徑謂“以夷變夏”為是。其《變法通議》云:
孔子曰:天子失官,學在四彝?!洞呵铩分?,彝狄進至中國,則中國之。古之圣人,未嘗以學于人為慚德也?!史蚍ㄕ?,天下之公器也,征之域外則如彼,考之前古則如此。而議者猶曰彝也彝也而棄之,必舉吾所固有之物,不自有之,而甘心以讓諸人,又何取耶?[18]
禮失求諸野,則今之中國,非古之中國矣,其學于夷狄者,殆亦古圣賢之道焉。
《春秋繁露·竹林》云:“《春秋》之于偏戰(zhàn)也,猶其于諸夏也。引之魯,則謂之外。引之夷狄,則謂之內(nèi)。”徐勤發(fā)揮其師說曰:
引之魯,則謂之外。引之夷狄,則謂之內(nèi)。內(nèi)外之分,只就所引言之耳。若將夷狄而引之諸地、諸天、諸星之世界,則夷狄亦當謂之內(nèi),而諸地、諸天、諸星當謂之外矣。內(nèi)外之限,寧有定名哉?[19]
則今日之西夷,就地球言之,亦可謂之內(nèi)也。今日有“地球村”之說,則以內(nèi)外如一矣,如是而為大同。故徐勤釋《春秋繁露·奉本》“遠夷之君,內(nèi)而不外”一語曰:“外而變內(nèi),是天下無復有內(nèi)外之殊矣。圣人大同之治,其在斯乎!其在斯乎!?!盵20]
可見,康門弟子皆不諱言變法乃“以夷變夏”,因此,保守派的葉德輝乃攻擊南海,謂“康有為隱以改復原教之路得自命,欲刪定六經(jīng)而先作《偽經(jīng)考》,欲攪亂朝政而又作《改制考》,其貌則孔也,其心則夷也”[21]。近人錢穆亦有類似評價,謂“康氏之尊孔,并不以孔子之真相,乃自以所震驚于西俗者尊之,特曰西俗之所有,孔子亦有之而已。是長素尊孔特其貌,其里則亦如彼”[22]。
康有為又以文、質(zhì)別夷夏。公羊家素以孔子損文用質(zhì),則《春秋》蓋取質(zhì)法也。其后董子亦謂《春秋》為質(zhì)法,如“承周文而反之質(zhì)”(《春秋繁露·十指》),“此《春秋》之救文以質(zhì)也”(《王道》),“然則《春秋》之序道也,先質(zhì)而后文”(《玉杯》)。然康氏猶別自有說,曰:
天下之道,文質(zhì)盡之。然人智日開,日趨于文。三代之前,據(jù)亂而作,質(zhì)也?!洞呵铩犯闹疲囊?。故《春秋》始義法文王,則《春秋》實文統(tǒng)也。但文之中有質(zhì),質(zhì)之中有文,其道遞嬗耳。漢文而晉質(zhì),唐文而宋質(zhì),明文而國朝質(zhì),然皆升平世質(zhì)家也。至太平世,乃大文耳。后有萬年,可以孔子此道推之。[23]
公羊舊論素以《春秋》為質(zhì)家法,今康氏據(jù)人類進乎文明之義,謂《春秋》法文王,乃文家法。又以王朝之更迭,為一文一質(zhì)之遞嬗,故清世為質(zhì)家,而康氏之變法猶效孔子改制,抑或以文王自居也。
蓋康氏所謂文家法,多取文明進化之意,“夫野蠻之世尚質(zhì),太平之世尚文。尚質(zhì)故重農(nóng),足食斯已矣。尚文故重工,精奇瑰麗,驚猶鬼神,日新不窮,則人情所好也”。[24]又以孔子為文王,蓋因文明道統(tǒng)在茲,斯為教主也,“蓋至孔子而肇制文明之法,垂之后世,乃為人道之始,為文明之王。蓋孔子未生以前,亂世野蠻,不足為人道也。蓋人道進化以文明為率,而孔子之道尤尚文明?!w為孔子上承天命,為文明之教主、文明之法王,自命如此,并不謙遜矣?!盵25]康氏以孔子不獨傳承周文,至謂中國數(shù)千年文明,實自孔子而開辟也。此說雖屬不經(jīng),尤其未必與公羊家之“文”義相類,然而,其目的則在于論證中國將變法而使文明進步也。
四 東西優(yōu)劣與晚清思想之不同路向
戊戌變法之重心在政治方面,即以西方之君主立憲取代中國數(shù)千年之君主專制。然而,庚子以后,康有為乃追述魏源“師夷長技”之論,主張師法西方之物質(zhì)文明。1904年,康有為在其《物質(zhì)救國論》一書中,強調(diào)西方文明之優(yōu)勢全在物質(zhì)方面,至于中國之衰弱,則不過出于科技之不發(fā)達,因此,中國欲求民族之生存與強大,惟一途徑只能是學習西方之“奇技淫巧”。此種立場似乎回到了早先洋務派的立場,而與后來的西化論有著根本區(qū)別??涤袨殡m然根本上是一“世界主義者”[26],不過與西化論不一樣,尤其到了晚年,更多強調(diào)本民族自身的特殊性。
《春秋》謂太平世乃“遠近大小若一”,此說對南海影響尤深,致使其自始至終皆持一世界主義立場,主張人類存在著某種普遍價值。譬如,《孟子》謂文王乃東西夷之人,南海對此說道:
舜為太平世民主之圣,文王為撥亂世君主之圣?!鬃幼媸鰬椪?,以為后世法程,其生自東西夷,不必其為中國也?!笫烙腥A盛頓其人,雖生不必中國,而茍合符、舜文,固圣人所心許也。[27]
因此,《春秋》講“遠近大小若一”,到了康有為這里,就成了華夷界限之泯滅,乃至世界和平。正因如此,南海貶中國兩千余年為據(jù)亂世,而推西方為升平、太平世,即是出乎這種“世界主義”的價值觀。
康有為既主張以夷變夏,又認為人類已進乎“遠近大小若一”之世,遂有對外開放之主張。不過,康氏之開放未必出于功利的目的。蓋自鴉片戰(zhàn)爭以來,中國歷次開放皆屬被迫,而康氏則主張主動開放。1900年7月,康氏欲趁北方義和團之亂,而舉兵勤王,擁光緒復位。康氏嘗對洋人自陳其新政主張曰:
我若執(zhí)政多時,必已將沿海口岸全開,聽西人往來通商。蓋西人商務之精、制造之美,及其橋梁、宮室、道路、巡捕之整齊,皆足開我民之智慧,而補我民之器用,令我民日進于文明,此事有大益而無損?!舯M開通商諸口,聽各國之通商,則各國文明之氣既得輸入中國,中國人民可以大開其智識,以為進化之地。又可以知西人為有政教之國,必不至妄誚夷狄而鬧教矣。外交之情,于是融浹而相親矣。[28]
康氏此等話語頗有媚外賣國之意,其后民國政府又推而進之,至于今日之自由主義者,乃莫不以此為論矣。
其后,康有為頗歷事變,漸悟此說不符合中國之現(xiàn)實,雖猶持“世界主義”立場,然以西方亦未近乎理想,而中國之具體實際,亦不盡宜于升平、太平之法,則中國固有之傳統(tǒng)猶有其現(xiàn)實價值也。
康有為此時更多采取一種實用主義的態(tài)度,吸取西方文明中那些能夠促使中國富強的因素。此種立場使其在游歷歐美期間,能夠更清醒地對西方文明進行批評。康氏游意大利時曾發(fā)感慨曰:
未游歐洲者,想其地若皆瓊樓玉宇,視其人若皆神仙才賢,豈知其垢穢不治、詐盜遍野若此哉!故謂百聞不如一見也。吾昔嘗游歐美至英倫,已覺所見遠不若平日讀書時之夢想神游,為之失望。今來意,甫登岸,而更爽然。[29]
康氏又頗譏希臘、羅馬之文明,以為區(qū)區(qū)狹隘之域,實不若我漢世遠甚,不過北魏、遼、金、元之比例而已。[30]觀乎今日留洋者,多不能正視西方文明諸多弊端。
可見,康氏此時雖然猶主改制,不過限于取法西人物質(zhì)文明而已。至于風俗道德,則以中西未有異也,故不須改,尤其不必因改制而顛覆吾國數(shù)千年之風俗人心也。此種觀點,代表了當時士大夫?qū)|西優(yōu)劣的一般傾向。然而,不出數(shù)年,革命黨人藉柄持大政之機,極丑詆封建倫理,遂致中國之道德淪胥若此。
更后,康有為認為孔子之道高于西方,不僅對于中國之現(xiàn)實有其價值,且對于人類亦有普遍價值。此乃康氏晚年的“世界主義”立場,其目的不是為了融入西方,而在于保存國粹而已。顯然,此種態(tài)度與一意與西方接軌之全盤西化立場不同。因此,康氏對時人拋棄國粹的做法頗加譏議,曰:
今中國近歲以來,舉國狉狉,搶攘發(fā)狂,舉中國之政治、教化、風俗,不問是非得失,皆革而去之,凡歐美之政治、風化、祀俗,不問其是非得失,皆服而從之。[31]
今之少年,求新太過,躐等而馳,亂次以濟,固宜無所不有。十年后,必講保國粹之義。必有英俊之士,負荷斯道,大發(fā)教宗,以行于天下者。[32]
可見,康氏與當時全盤西化派既有共同的理論基礎,即“世界主義”,然其中根本不同者,則因康氏對中國與西方歷史現(xiàn)狀之了解,以及對孔子之道的重新估價,完全不同于全盤西化派。今人既以人類趨同為大勢,遂以全盤西化為潮流,至于民族之物,不過為陳列于洋人博物館之古物而加保存而已,全無康氏當年以孔子思想包容世界之胸襟??梢姡凳贤砟曛J貙嵱蟹浅7e極的姿態(tài),至于五四以后之新儒家,雖以保守主義自居,然不過以趨向新世界為目標,對傳統(tǒng)文化的態(tài)度要消極得多。
此時,康有為對自由等西方價值批判尤多,其曰:
今中國以自由之風破敗一切,甚者子以自由逆其父,婦以自由去其夫,弟以自由抗其師,工商亞旅以自由抗其主伯,軍旅士卒以自由違其長上。愚民不考,但聞自由之名,便于為己,而風從之。遂使中國數(shù)千年之法紀道揆,掃蕩無余,皆自由二字為之。[33]
然西方又尚法治,而法治不免致人民不自由而已??凳显唬?/p>
法律之范圍日嚴,則自由之抑制益甚,故在各國之下,人民苦于苛肆,大不自由矣。……吾先圣非不知人之自由也,故率人性以為道,修人道以為教,因人情以為田,故自宮室、衣服、飲食、男女、親戚、朋友皆從人之所欲,所謂自由已甚矣。但為之節(jié)文而為之禮,加之防正以為之法,不過去太去甚,而歸于人人可行。蓋已有自由,故不立自由之名也。[34]
古代中國以風俗自律,至于辟宅、置業(yè),政府皆不甚干涉,雖不言自由,實真自由也。若西方雖以自由相標榜,實未必如中國古代之自由。此種認識,不獨康有為有之,其后,孫中山亦多強調(diào)中國固有之真自由。
可以說,戊戌以后,康氏對中國之人文道德愈益持肯定態(tài)度,尤其當革命風潮大興之時,康氏始終堅持中國在文化上的優(yōu)越性,而對一味西化的革命派持批評態(tài)度。康氏借助公羊家之夷夏理論,強調(diào)種族間之差別首要在于文化,故其?;柿霾粌H是政治的態(tài)度,而且還有文化上的考慮。對此,近人蕭公權說道:
他(康有為)更謂夷夏的惟一區(qū)別是文化,而非種族。滿洲人尊重并維護中國傳統(tǒng),并未夷化中國,因此不能視之為異族。革命派所倡導的滿漢之爭,必將使中國遭不尊重中國文化的西方人征服,這樣中國便真正會亡掉。[35]
南海此種擔憂,不幸而言中矣。隨后,中國進入了一個全面否定自己文化,甚至否定自己的語言、乃至種族的激進變革進代。可以說,南海對革命黨人的批評,其實有著“以夷變夏”這種文化上的憂慮。
五 結(jié)語
庚子國難以后,清廷亦漸推行改革,種種施設,皆未出乎戊戌新法之藩籬也。然而,此時滿人朝廷已不足以寄天下之望,革命漸成潮涌之勢矣。孫中山之革命,以“驅(qū)除韃虜”為幟,實不止于推翻一姓之王朝而已,乃欲以西方之民主共和取代中國亙古以來之君主制度。此誠數(shù)千年未有之大變局,較諸晚清之變法思想,雖有君憲與共和之異,至于以夷變夏,則未有異焉。就此言之,康、孫之思想皆屬激進,絕無保守之態(tài)矣。
并且,晚清之變法思想,絕非限于一姓王朝之“自改革”而已,實欲效孔子改制之精神,而建立起垂法萬世之新制度。蓋孔子之改制,乃折衷四代而成新制,實欲從舊傳統(tǒng)中開出一新傳統(tǒng)也??涤袨樾Х鬃?,不獨以滿清當舊邦而有新命焉,且寄新命于數(shù)千年之中國。是以中國當列強并爭之世,猶能自立、自強,且進乎小康、大同之世。至于其后之革命黨,無論左右,皆欲盡掃除五千年傳統(tǒng),以為須于空白之紙上,方能繪出最美麗之圖案。因此,晚清變法思想較之此類激進主張,自為保守矣。
【注釋】
[1] 蘇輿:《春秋繁露義證》卷7,中華書局,2002年,第190、191頁。
[2] 蘇輿:《春秋繁露義證》卷1,第28頁。
[3] 康有為:《孔子改制考》卷9,《康有為全集》第三,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114頁。
[4] 《白虎通·三教》又云:“教所以三何?法天、地、人,內(nèi)忠外敬,文飾之,故三而備也。即法天、地、人,各何施?忠法人,敬法地,文法天。人道主忠,人以至道教人,忠之至也;人以忠教,故忠為人教也。地道謙卑,天之所生,地敬養(yǎng)之,以敬為地教也?!庇衷疲骸跋暮笫嫌妹髌?,殷人用祭器,周人兼用之何?謂曰:夏后氏教以忠,故先明器,以奪孝子之心也。殷教以敬,故先祭器,敬之至也。周人教以文,故兼用之,周人意至文也。”凡此,皆言夏、殷、周三代政教之不同。
[5] 康有為:《桂學答問》,《康有為全集》第二,第18頁。
[6] 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梁啟超論清學史二種》,復旦大學出版社,1985年,第65頁。
[7] 康有為:《上清帝第一書》,《康有為全集》第一,第183頁。
[8] 康有為:《殿試策》,《康有為全集》第二,第66頁。
[9] 康有為:《上清帝第六書》,《康有為全集》第四,第17頁。
[10] 康有為:《答朱蓉生書》,《康有為全集》第一,第323頁。
[11] 朱一新:《朱侍御復康長孺第四書》,《康有為全集》第一,第327頁。
[12] 康有為:《答朱蓉生書》,《康有為全集》第一,第323頁。
[13] 同上,第324頁。
[14] 康有為:《進呈〈日本變政考〉等書乞采鑒變法以御侮圖存折》,《康有為全集》第四,第48頁。
[15] 康有為:《答朱蓉生書》,《康有為全集》第一,第326頁。
[16] 康有為:《春秋董氏學》卷6下,《康有為全集》第二,第414頁。又見《春秋筆削大義微言考》卷6,《康有為全集》第六,第179頁。
[17] 轉(zhuǎn)引自王爾敏:《晚清政治思想史論》,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28、29頁。
[18] 梁啟超:《飲冰室文集》之一。
[19] 康有為:《春秋董氏學》卷6下,《康有為全集》,第414頁。
[20] 康有為:《春秋董氏學》卷6下,《康有為全集》,第416頁。
[21] 葉德輝:《與劉先端、黃郁文兩生書》,《翼教叢編》,卷六。
[22] 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下冊,商務印書館,1997年,第780頁。
[23] 康有為:《春秋董氏學》卷5,《康有為全集》第一,第370、371頁。
[24] 康有為:《大同書》第6,《康有為全集》第七,第161頁。
[25] 康有為:《論語注》卷9,《康有為全集》第六,第445、446頁。
[26] 參見蕭公權:《康有為思想研究》,新星出版社,2005年,第283-285頁。
[27] 康有為:《孟子微》卷1,《康有為全集》第五,第417頁。
[28] 康有為:《答某國大員問新黨執(zhí)政之外交政策》,《康有為全集》第五,第238頁。
[29] 康有為:《意大利游記》,《康有為全集》第七,第351頁。
[30] 康有為:《意大利游記》,《康有為全集》第七,第401、403頁。
[31] 康有為:《中國顛危誤在全法歐美而盡棄國粹說》,《康有為全集》第十,第129頁。
[32] 康有為:《意大利游記》,《康有為全集》第七集,第374頁。
[33] 康有為:《擬中華民國憲法草案》,《康有為全集》第十,第81頁。
[34] 康有為:《擬中華民國憲法草案》,《康有為全集》第十,第81頁。
[35] 蕭公權:《康有為思想研究》,第152頁。又參見氏著:《中國政治思想史》,第701、702頁。
責任編輯:葛燦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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