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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文利作者簡介:任文利,筆名溫厲,男,西元一九七二年生,內(nèi)蒙古錫林浩特人,中國社會科學院中國哲學專業(yè)博士。現(xiàn)為北京青年政治學院東方道德研究所副研究員。著有《心學的形上學問題探本》(中州古籍出版社2006年)、《治道的歷史之維:明代政治世界中的儒家》(中央編譯出版社2014年)等。 |
王陽明思想演化的兩個關鍵
作者:任文利
來源:作者授權 儒家網(wǎng) 發(fā)布
原載于《北京青年政治學院學報》2003年第4期;人大復印資料《中國哲學》2004年第6期
時間:孔子二五六六年歲次乙未年六月廿三日乙卯
耶穌2015年8月7日
內(nèi)容提要:本文主要是通過材料考證與疏理,對王陽明思想形成與演變過程中的兩個關鍵點——“龍場悟道”與“致良知”——作出考察。首先,澄清了多為研究者所征引的黃宗羲《明儒學案》中關于王陽明思想的“前三變”與“后三變”說法的來源。在此基礎上,進一步對多為研究者所忽略掉的“致良知”教的提出在王陽明思想演變與最終形成上的關鍵意義進行考察、闡述。
關鍵詞:王陽明 黃宗羲 龍場悟道 致良知
提到王陽明思想的演化,最為研究者所津津樂道的是“龍場悟道”?!褒垐鑫虻馈钡拇_是王陽明心學精神方向最初確立的重要標志。然而,同樣重要的一次思想定向——“致良知”宗旨的發(fā)明,無疑為后來的研究者們所輕忽了。本文意在通過考據(jù)說明“致良知”宗旨的發(fā)明作為王陽明思想演化的關鍵,與“龍場悟道”相比較而言,具有相同的重要性。
一、黃宗羲《明儒學案》“前三變”、“后三變”陳說溯源
關于王陽明思想的演變,最經(jīng)常為研究者所引述的是黃宗羲《明儒學案》的說法:
先生之說,始泛濫于詞章,繼而遍讀考亭之書,循序格物,顧物理吾心終判為二,無所得入。于是出入佛、老者久之。及至居夷處困,動心忍性,因念圣人處此更有何道?忽悟格物致知之旨,圣人之道,吾性自足,不假外求。其學凡三變而始得其門。自此以后,盡去枝葉,一意本原,以默坐澄心為學的。有未發(fā)之中,始能有發(fā)而中節(jié)之和,視聽言動,大率以收斂為主,發(fā)散是不得己。江右以后,專提“致良知”三字,默不假坐,心不待澄,不習不慮,出之自有天則。蓋良知即是未發(fā)之中,此知之前,更無未發(fā);良知即是中節(jié)之和,此知之后更無已發(fā)。此知自能發(fā)散,不須更期于發(fā)散。收斂者,感之體,靜而動也;發(fā)散者,寂之用,動而靜也。知之真切篤實處即是行,行之明覺精察處即是知,無有二也。居越以后,所操益熟,所得益化,時時知是知非,時時無是無非,開口即得本心,更無須假借湊泊,如赤日當空而萬象畢照。是學成之后又有此三變也。[1]
這就是“前三變”、“后三變”之說,“前三變”是“凡三變而始得其門”,“后三變”是“學成之后又有此三變”。所謂“始得其門”與“學成”指的都是“龍場悟道”,此所說“前”、“后”也是以“龍場悟道”為劃分標準的。黃宗羲這樣說,有考據(jù)學上的依據(jù),王陽明的弟子錢德洪有類似說法,不過,措辭有所不同。錢德洪所言如下:
先生之學凡三變,其為教也亦三變:少之時,馳騁于詞章;已而出入二氏;繼乃居夷處困,豁然有得于圣賢之旨。是三變而至道也。居貴陽時,首與學者為“知行合一”之說;自滁陽后,多教學者靜坐;江右以來,始單提“致良知”三字,直指本體,令學者言下有悟。是教亦三變也。[2]
依錢德洪所說,是“學凡三變”、“教亦三變”。此處“學”與“教”的劃分,也是以“龍場悟道”為標準的。這是黃宗羲與錢德洪所共同的。黃宗羲的兩個“三變”,從考據(jù)上說,可以歸本到這里。但他沒有采取“學”、“教”這兩種區(qū)別,同時,“三變”(特別是“后三變”)之具體內(nèi)容與錢德洪所述也不盡相同。其具體內(nèi)容,從考據(jù)學的意義上講,黃宗羲另有所本,就是王陽明的另一個弟子王畿在《滁陽會語》中所講述的:
……先師之學,凡三變而始入于悟,再變,而所得始化而純。其少稟英毅凌邁,超俠不羈,于學無所不窺。嘗泛濫于詞章,馳騁于孫吳,其志在經(jīng)世,亦才有所縱也。及為晦翁格物窮理之學,幾至于殞。時苦其煩且難,自嘆以為若于圣學無緣,乃始究心于老佛之學。……及至居夷處困,動忍之余,恍然神悟,不離倫物感應而是非自見。……自此以后,盡去枝葉,一意本原,以默坐澄心為學地,……有未發(fā)之中,始能有發(fā)而中節(jié)之和。道德言動,大率以收斂為主,發(fā)散是不得已?!越乙院?,則專提致良知三字,默不假坐,心不待澄,不習不慮,盎然出之,自有天則,……蓋良知即是未發(fā)之中,此知之前,更無未發(fā);良知即是中節(jié)之和,此知之后,更無已發(fā)。此知自能收斂,不須更主于收斂;此知自能發(fā)散,不須更期于發(fā)散。收斂者,感之體,靜而動也;發(fā)散者,寂之用,動而靜也。知之真切篤實處即是行,……知之外更無行;行之明覺精察處即是知,……行之外更無知?!釉揭院?,所操益熟,所得益化,信而從者益眾。時時知是知非,時時無是無非,開口即得本心,更無假借湊泊,如赤日麗空而萬象畢照,如元氣運于四時而萬化自行,亦莫知其所以然也。……晚年造履益就融釋,即一為萬,即萬為一,無一無萬,而一亦忘矣。……[3]
黃宗羲言“前三變”、“后三變”的具體內(nèi)容即本于此。細心一點,我們可以看出,黃宗羲所言幾乎就是《滁陽會語》的縮寫。不過,單從考據(jù)講,其間的差別還是存在的。首先的一點是,王畿沒有說“后三變”,只有“凡三變而始入于悟”與“再變而所得始化而純”。“始入于悟”是針對“龍場悟道”說的,“再變”之“再”,也是針對“龍場悟道”講的?!褒垐鑫虻馈边@一劃分標準,是王畿與黃宗羲、錢德洪的相同之處。那么“再變”,在王畿這里指的又是哪一變?觀《滁陽會語》之行文,王畿在“龍場悟道”之后,講到“自江右以后”、“逮居越以后”、“晚年”等,似乎也可以說是“龍場悟道”后的三變,實則只有“自江右以后”足以成為一變,這也就是王畿所說的“再變”?!按釉揭院蟆迸c“晚年”都是此“再變”后的進境,都不足成為一變。為什么這樣講呢?我們可以看到,王畿在敘述“自江右以后”的陽明思想所使用的措辭如“默不假坐”、“心不待澄”、“收斂”、“發(fā)散”、“未發(fā)之中”、“中節(jié)之和”等等,都是針對其前(即“龍場悟道”后)的“默坐澄心”、“收斂”、“發(fā)散”、“未發(fā)之中”、“發(fā)而中節(jié)之和”講的,其間王畿所述的王陽明學旨確實發(fā)生了變化,而“居越之后”與“晚年”都沒有這樣針對性的說明,只是在描述一進境。很明顯,“再變”就是指“自江右以后”說的。其實黃宗羲也注意到了這一點,故在講到“學成之后”的三變時,只引述了王畿關于“江右以后”與“居越以后”的兩段敘述,而未及“晚年”。以前兩者再加上“龍場悟道”后的學旨而成其“三變”。
綜上所述,我們從考據(jù)上可以得出以下結論:黃宗羲所述王陽明思想的演變,有其所本,即我們上面引述的錢德洪與王畿之說。其中,兩個“三變”的說法采自錢德洪,但不取其“學”、“教”之變的區(qū)分方法。兩個“三變”的具體內(nèi)容則采自王畿,不過,王畿主“再變”,并不以“居越以后”為一變,黃宗羲則以“居越以后”為一變。下面,我們就對黃宗羲所本的錢德洪與王畿的說法做進一步分析。
首先談談錢德洪的“學”、“教”三變,以其講得最簡單清楚明白,不過是否就把陽明的思想變化講清楚了,還當別論?!皩W凡三變”,指“馳騁辭章”、“出入二氏”與“龍場悟道”,“教亦三變”指“知行合一”、“靜坐”與“致良知”?!褒垐鑫虻馈笔顷P鍵,由此而“豁然有得于圣賢之旨”。與黃說與王說相比,沒有講朱熹之學的問題。并不是錢德洪認為王陽明對朱熹之學的探究不重要,而是講“學凡三變”其意義有所專主,“辭章”之學與“二氏”之學皆非儒學,“學”之變,正是指由辭章之學而二氏之學乃至儒學這樣的變化。朱熹亦為儒學,故講“學”之變時不及此。而錢德洪在講“龍場悟道”時也只是說“有得于圣賢之旨”,就是說有得于儒學之真諦,此真諦的具體內(nèi)容究竟是什么,他沒有說。這就意味著錢德洪以王陽明之“龍場悟道”為其思想確立了儒家的精神方向,此精神方向是在“教亦三變”中展開的?!敖桃嗳儭敝凶钪匾氖恰爸铝贾弊谥嫉拇_立,觀其措辭,則“江右以來,始單提‘致良知’三字,直指本體,令學者言下有悟”,則對“致良知”教法的確立最為重視。就其通篇文義來講,是說王陽明在“龍場悟道”后確立了儒家的精神方向,此精神方向在其教法經(jīng)過幾番變更后,經(jīng)“致良知”宗旨的確立而最終得以明確。
為什么對錢德洪所述作這樣的疏通,以古人譴詞造句并不注重語言的嚴謹。比如說“居貴陽時,首與學者為知行合一之說”,單就這一句話來講,是沒有太多問題的,若把它列為“教”之一變,就有問題?!爸泻弦弧笔冀K是王陽明思想中的重要內(nèi)容,居貴陽后提出這一命題,在江右提出“致良知”宗旨后,此命題仍是成立的,談不上“變”。再如“自滁陽后,多教學者靜坐”,這一句話本身就有問題。錢德洪這樣講,在考據(jù)上似乎亦有所本?!犊涛匿洈⒄f》下面即引有王陽明的原話,“先生曰:‘吾昔居滁陽時,見學者徒為口耳同異之辯,無益于得,且教之靜坐。一時學者亦若有悟;但久之漸有喜靜厭動流入枯槁之病。故邇來只指破致良知工夫’?!盵4]觀此處所載王陽明話語,“靜坐”似乎是王陽明“致良知”提出前所持一重要教法,其實照王陽明所說,也只是一時所發(fā)對病之藥,王陽明講“居滁陽時”只是所舉一例??贾T王陽明之學說本身,不獨在滁陽時(正德8年10月至正德9年4月,即1513年10月至1514年4月)有過教人“靜坐”,早在正德4年(1509年)于龍場歸途過辰州時即有教諸生“靜坐”一事,但遂于書信中申明“靜坐”為“欲以此補小學收放心一段工夫耳”。[5]如此看來,“靜坐”即是一時對病之藥,居滁陽時這樣講過,過辰州時也這樣講過,并不僅僅是“自滁陽后”多以此教學者而成為較長一個階段所持的教法。故足以成為王陽明“教”之一變的只有“致良知”,錢德洪所著重去講的、且有較深切的義理體會的也正是這一變。
下面再來看看王畿的說法。王畿說王陽明之學,“凡三變而始入于悟”,劈頭講一個“悟”,可見與錢德洪平實地講“豁然有得于圣賢之旨”的學風之不同。亦因講“悟”,所以悟前所經(jīng)歷者,有“泛濫于詞章,馳騁于孫吳”,有“為晦翁格物窮理之學”,有“始究心于老佛”。觀此措辭,也再見王畿之學風,“始究心于老佛”,似以老佛之學方為陽明入悟之正路。姑不論此,“入悟”與“得于圣賢之旨”講的都是一事,即王陽明之“龍場悟道”。所不同的是,錢德洪對“得于圣賢之旨”并未直接作具體的說明,而是在“教法”之三變(特別是到“致良知”教)中逐漸展開的,王畿則直接對此有一說明,并把“致良知”教歸結為陽明思想“所得始化而純”的“再變”。暫不論其異,不管是歸結為“教法”之一變,還是“所得始化而純”的“再變”,王陽明的這兩個弟子對師門“致良知”宗旨的提出是非常重視的。由此,我們得出結論,“龍場悟道”與“致良知”是王陽明思想演化中的兩個重要標志,這是王畿與錢德洪都認可的。當然,不僅僅這樣,這也是王陽明自己所不斷強調(diào)的。
值得一提的是,王畿與錢德洪都是陽明提出“致良知”宗旨后才入陽明門下的[6],故對師門“致良知”之旨有比較深切的體會。對此前陽明宗旨就未必有如許深的體會了,故錢德洪在述及“教”之三變的頭兩變時不免差謬。那么王畿呢?王畿所述“龍場悟道”后的宗旨是否就是對陽明此段思想的的當闡述呢?這里先不作正面回答,因王畿這一段議論實是有所為而發(fā)的,有其針對性。所謂“盡去枝葉,一意本原,以默坐澄心為學的”、“有未發(fā)之中,始能有發(fā)而中節(jié)之和”、“視聽言動,大率以收斂為主,發(fā)散是不得已”,這些話,考諸王陽明“龍場悟道”后、發(fā)明“致良知”宗旨以前的語錄、文錄中,都有其依據(jù),當然,這些也只是陽明此段思想的一部分,而非全部,王畿為什么特別說到這一部分呢?實則有其針對性,即針對當時與聶豹的辯論。這些觀點,正是聶豹在辯論中屢屢提出師門教語以為論據(jù)的,對這一部分,王畿是無法提出質(zhì)疑的,故在此,王畿把它們歸于“所得始化而純”以前的觀點,而對王陽明確立“致良知”宗旨后觀點的闡述,也往往是針對這些觀點而言的。在《滁陽會語》這段議論之后,就是王畿對曲解師門良知宗旨的諸般說法(包括聶豹的說法)的批評,也足以說明這一點。
最后來看看黃宗羲的說法。從上面的結論中,我們看到黃宗羲的“前三變”、“后三變”之說是兼采錢德洪、王畿兩家,前、后三變之格套出于錢德洪,具體內(nèi)容采自王畿,同時,把措辭上明顯有王畿之學風者略加改動(如把“凡三變而始入于悟”改為“凡三變而始得其門”,把“乃始究心于老佛”改為“于是出入佛、老者久之”),語序上也略有變動,文詞亦有簡省。不取錢德洪“學”、“教”之劃分,則以“得其門”后,“學”亦有變,此“變”也是《明儒學案》對陽明后學的學派劃分與評價的一個依據(jù)。取王畿所說“龍場悟道”后的宗旨,是為聶豹、羅洪先找其在陽明自身思想中的依據(jù)(用意不同于王畿),把王畿所言“居越以后”的進境亦屬為一變,則是為王畿及泰州之“蕩越”在陽明自身思想中找依據(jù)。
由上面的考證,我們可以看到,王陽明的兩個弟子都特別提到了陽明思想演變中的兩個重要變化,即“龍場悟道”與“致良知”,這也是王陽明自己所經(jīng)常提到的。下面即對這兩個變化作進一步的考據(jù)上的說明。
二、王陽明思想演化的兩個關鍵:“龍場悟道”與“致良知”考
關于“龍場悟道”,因為事實較為清楚,研究者的爭議也較少,我這里不作過多的資料說明。關于此事實較為詳備的資料載于《年譜》正德3年戊辰(1508)條下:
春,至龍場。
先生始悟格物致知。……時瑾憾未已,自計得失榮辱皆能超脫,惟生死一念尚覺未化,乃為石槨自誓曰:‘吾惟俟命而已!’日夜端居澄默,以求靜一;久之,胸中灑灑?!蚰睿骸ト颂幋耍泻蔚??’忽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寤寐中若有人語之者,不覺呼躍,從者皆驚。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誤也。乃以默記《五經(jīng)》之言證之,莫不吻合,因著《五經(jīng)憶說》。[7]
關于此,王陽明自己尚有一個更為平實的說法:
……其后謫官龍場,居夷處困,動心忍性之余,恍若有悟,體驗探求,再更寒暑,證諸《五經(jīng)》、《四子》,沛然若決江河而放諸海也。然后嘆圣人之道坦如大路,而世之儒者妄開竇徑,蹈荊棘,墮坑塹,究其為說,反出二氏之下。[8]
學者所學,當非一時頓悟即一了百了的,“龍場悟道”只是王陽明確立自身思想的精神方向的一個標志。故陽明說“再更寒暑”,如何如何。其實何止“再更寒暑”,經(jīng)此“悟道”后,王陽明一直在探究其為學、立教的根基與立足點,直至開悟“致良知”宗旨,方才得到最終的落實。
關于開悟“致良知”宗旨,沒有象“龍場悟道”那樣清楚明白地受到研究者的重視,所以有一些爭論的問題。首先要說明的是,無論視其為“教”法之一變,還是“學成之后”之一變,還是“所得始化而純”的“再變”,即無論此“變”的性質(zhì)如何,這一變都應該受到起碼的重視,這對疏通陽明義理有較大的價值。正因為沒有受到足夠重視,所以在“致良知”宗旨提出的年代問題上,就有一些纏雜不清的說法。從早期資料來看,陽明弟子的說法就有不一致處。《行狀》以為在正德9年甲戌(1514):“甲戌,升南京鴻臚寺卿,始專以良知之旨訓學者?!盵9]《年譜》以為在正德16年辛巳(1521):“十有六年辛巳,先生五十歲,在江西。……是年始揭致良知之教?!盵10]《行狀》所據(jù)不知為何,鄧艾民先生以為所據(jù)在此:“良知本體原是無動無靜的,此便是學問頭腦。我這個話頭自滁州到今,亦較過幾番,只是致良知三字無病。”[11]這里恐怕有誤解,以“這個話頭”就是“致良知”,故以為“1514年,他在滁州與弟子講學時,更正式提出了這個學說……”[12]其實,王陽明所說的“這個話頭”,并沒有限定地說是“致良知”,譬如滁州的教人“靜坐”,后來的如何如何,如此變更一番,至今提出“致良知”三字,方覺得無病。而不是自滁州即提起“致良知”話頭,其后經(jīng)過幾番變更,至今覺得還是此“致良知”三字無病?!赌曜V》屬之辛巳,則以王陽明給鄒東廓的信為證:“近來信得致良知三字,真圣門正法眼藏?!盵13]此書未見《文錄》中,不過,考諸《文錄》中辛巳及辛巳以后與他人書中,亦多有言及此意者。鄧艾民也以此說為準。據(jù)鄧艾民先生,有日本學者山下龍二以正德15年庚辰(1520年)為“致良知”宗旨之始。陳來先生也持此說,我也認為當以此說為準。陳九川錄王陽明語錄有云:
庚辰往虔州,再見先生,問:“近來功夫雖若稍知頭腦,然難尋穩(wěn)當快樂處?!毕壬唬骸盃枀s去心上尋個天理,此正所謂理障。此間有個訣竅?!痹唬骸罢垎柸绾危俊痹唬骸爸皇侵轮??!痹唬骸叭绾沃??”曰:“爾那一點良知,是爾自家底準則。爾意念著處,他是便知是,非便知非,更瞞他一些不得。爾只不要欺他,實實落落依著他做去,善便存,惡便去。他這里何等穩(wěn)當快樂。此便是格物的真訣,致知的實功。若不靠著這些真機,如何去格物?我亦近年體貼出來如此分明,初疑只依他恐有不足,精細看無些小欠缺。[14]
觀此段載陽明話語的語氣之促迫,當是于“致良知”宗旨有真切體會之初,急于以此開示門人的情形。當然,同“龍場悟道”一樣,也有一個長期思考的過程,但至此時,則已有真切的體會。所以王陽明說:“我亦近年來體貼出來如此分明,初猶疑只依他恐有不足,精細看無些小欠缺?!编嚢裣壬沧⒁獾竭@一材料,但是以為“1520年他(王陽明)在贛州(即虔州)時期,尚忙于處理平定叛亂的善后工作,并未發(fā)表令人印象深刻的談話。”[15]其實,《傳習錄》下陳九川所錄語錄,此段以后,多為王陽明1520年在虔州開悟“致良知”宗旨時的教語。其中,明確標明在虔州的有三條:“在虔……”、“九川臥病虔州……”、“虔州將歸……”??贾T《年譜》,王陽明正德15年(1520年)6月至9月大致五個月(是年閏8月)在虔州,而陳九川也確實在此時跟隨師側,《傳習錄下》陳九川所記在虔語錄,當即是在此段時期。而其中關于“致良知”宗旨的“令人印象深刻的談話”也不在少數(shù)。王陽明也曾提及此事,如三年以后(嘉靖2年癸未,1523年),在《寄薛尚謙》書中說:“致知二字,……向在虔時終日論此,……”[16]所謂“終日論此”,可見并非一時興到的無根之談。
王陽明此段開悟“致良知”宗旨,尚有一重要見證人,即其弟子鄒守益。正德15年庚辰(1520年)9月,王陽明離虔州還省城南昌,曾有書信給鄒守益:“自到省城,政務紛錯,不復有相講習如虔中者。雖自己舵柄不敢放手,而灘流悍急,須杖有力如吾謙之者持篙而來,庶能相助更上一灘耳?!盵17]則陽明離虔州至南昌后,因政務繁忙,沒有象在虔州那樣“終日論此”的條件,故有意召其倚重弟子鄒守益來更相發(fā)明?!赌曜V》正德16年辛巳(1521)正月載有與鄒守益另一書:“近來信得致良知三字,真圣門正法眼藏。往年尚疑未盡,今自多事以來,只此良知無不具足。譬之操舟得舵,平瀾淺灘,無不如意,雖遇顛風逆浪,舵柄在手,可免沒溺之患矣。”[18]此有“舵柄在手”之喻,前書有“舵柄不敢放手”之說,若作一大膽的猜測,則此書在前書之前所作,亦未可知。
關于王陽明召弟子鄒守益來發(fā)明“致良知”宗旨一事,修訂《年譜》的羅洪先有清楚的認識:“彼其才力足以特立而困為我者固尚眾也,則又極力呼號,冀其偕來以共此樂?!盵19] “冀其偕來以共此樂”,此處之“其”當指鄒守益而言。此后,鄒守益也確實應召而至南昌,共商此學。正德十六年辛巳(1521年)《與鄒謙之》書有云:“別后德聞日至”[20]語。此書《年譜》系之5月,則此前二人確實相見于南昌。在此書中,王陽明再召鄒守益相講于白鹿洞,鄒守益二次赴南昌。鄒守益《陽明先生文錄序》有云:“以益之不類,再見于虔,再別于南昌,三至于會稽,竊窺先師之道愈簡易,愈廣大,愈切實,愈高明,……”[21]言“再別于南昌”,就是此兩次南昌之行。這里還提到“再別于虔”,考諸王陽明《贛州詩》中有《次謙之韻》數(shù)首,當為丁丑、戊寅年間在贛州時所作。陳九川所錄語錄有云:“在虔,與于中、謙之同侍?!盵22]則庚辰在虔講論“致良知”宗旨時,鄒守益也在陽明左右?!霸賱e于虔”語,當指這兩次見王陽明于虔州。如此,則虔州悟致良知宗旨,鄒守益也是一重要的見證人。而王陽明正德15年庚辰(1520年)9月與鄒守益書所說“不復有相講習如虔中者”,則是對知情人語矣。
從此,王陽明圍繞“致良知”這一話頭展開其理論架構。此一義理架構,有承“龍場悟道”后之積累而來的,也有迥然不同的鮮明的理論特色。就陽明本人來說,對此一轉變是非常自覺的。如在以后的書信中屢屢提及此事,再如門人鄒守益欲刻陽明文稿,王陽明囑以“所錄以年月為次”[23],其目的即在于“使后世學者,知吾所學前后進詣不同?!盵24]還有一值得一提的事,即王陽明《大學古本》的兩個序。
其一,作于正德13年戊寅7月(1518):
大學之要,誠意而已矣。誠意之切,格物而已矣。誠意之極,止至善而已矣。正心,復其體也;修身,著其用也。以言乎己,謂之明德;以言乎人,謂之親民;以言乎天地之間,則備矣!是故至善也者,心之本體也,動而后有不善。意者,其動也;物者,其事也。格物以誠意,復其不之動而己矣!不善復而體正,體正而無不善之動矣!是之謂止至善。圣人懼人求之于外也,而反復其辭。舊本析而圣人之意亡矣!是故不本于誠意,而徒以格物者,謂之支;不事于格物,而徒以誠意者,謂之虛;支與虛,其于至善也遠矣!合之以敬而益綴,補之以傳而益離。吾懼學之日遠于至善也,去分章而復舊本,傍為之什,以引其義,庶幾復見圣人之心,而求之者有其要。噫!罪我者其亦以是矣![25]
其二,改于嘉靖二年癸未(1523年):
大學之要,誠意而已矣。誠意之功,格物而已矣。誠意之極,止至善而已矣。止至善之則,致知而已矣。正心,復其體也;修身,著其用也。以言乎己,謂之明德;以言乎人,謂之親民;以言乎天地之間,則備也。是故至善也者,心之本體也。動而后有不善,而本體之知,未嘗不知也。意者,其動也;物者,其事也。格物者,致知之實也。物格則知致意誠,而有以復其本體,是之謂止至善。圣人懼人求之于外也,而反覆其辭。舊本析而圣人之意亡矣。是故不務于誠意而徒以格物者,謂之支;不事于格物而徒以誠意者,謂之虛;不本于致知而徒以格物誠意者,謂之妄。支與虛與妄,其于至善也遠矣。合之以敬而益綴,補之以傳而益離。吾懼學之日遠于至善也,去分章而復舊本,傍為之什,以引其義。庶幾復見圣人之心,而求之者有其要。噫,乃若致知,則存乎心悟,致知焉,盡矣。[26]
我們知道,王陽明一向不注重于著述,而區(qū)區(qū)一篇《大學古本序》卻嘗“三易稿”[27],這確實說明王陽明此時之思想趣向有所變化,而苦于這一變化不為門人所察。其于癸未年《寄薛尚謙》一書有云:“致知二字,是千古圣學之秘,向在虔時終日論此,同志中多有未徹。近于古本序中改數(shù)語,頗發(fā)此意,然見者往往亦不能察?!盵28]于此可見王陽明之良工苦心,而編輯《文錄》者以癸未之《大學古本序》屬之戊寅,似未見戊寅之序[29],也辜負了王陽明這一番苦心。
通過以上論述,我們在考據(jù)上說明了王陽明成學過程中的兩個重要時期,其一即正德3年戊辰(1508)之“龍場悟道”,其二即正德15年庚辰(1520)在虔開悟“致良知”宗旨。在筆者看來,“龍場悟道”可以說是王陽明確立其作為“為己之學”的心學精神方向的重要發(fā)端,而“致良知”宗旨的發(fā)明則標志著王陽明心學的精神實質(zhì)的真正確立。與王陽明本人對“致良知”宗旨的重視相比較而言,后來的研究者無疑忽略了這一點。關于發(fā)明“致良知”宗旨的義理之實,筆者另有專文論述。
【注釋】
[1] 《姚江學案》,《明儒學案》卷十,P181。中華書局,1985年,北京
[2] 錢德洪:《刻文錄敘說》,《王陽明全集》卷四十一,P1574。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上海
[3] 《滁陽會語》,《王龍溪全集》卷二。華文書局股份有限公司據(jù)道光二年刻本影印,民國59年,臺北
[4] 錢德洪:《刻文錄敘說》,《王陽明全集》卷四十一,P1575
[5] 見《與辰中諸生》,《王陽明全集》卷四,P144
[6] 錢德洪與王畿及門當在正德十六年辛巳,此時,陽明已得“致良知”宗旨。據(jù)錢德洪《刻文錄敘說》:“德洪自辛巳冬始見先生于姚,再見于越,……”(《王陽明全集》卷四十一,P1575)則錢德洪見王陽明自正德十六年辛巳始,考諸王畿《緒山錢君行狀》謂:“及陽明夫子平宸濠歸越(即辛巳年),始決意師事焉?!保ā锻觚埾肪矶┢浜蟛⒀詭熓轮?,則師事即自此時始。王畿及門也當在此后不遠,觀《緒山錢君行狀》中“追惟夫子還越,惟予與君二人最先及門?!晌绻镂匆詠恚姆綇膶W者始眾”(同上)之語可見。黃宗羲則以王畿為“嘉靖癸未下第歸而受業(yè)于文成?!保ā墩阒型蹰T學案二》,《明儒學案》卷十二,P238)不知所據(jù)為何。
[7] 《年譜一》,《王陽明全集》卷三十三,P1228
[8] 《朱子晚年定論序》,《傳習錄下》附錄,《王陽明全集》卷三,P127
[9] 黃綰:《陽明先生行狀》,《王陽明全集》卷三十八,P1410
[10] 《年譜二》,《王陽明全集》卷三十四,P1278
《年譜》此說當為錢德洪說?!赌曜V》為錢德洪主其事,門弟子多參與其事,而未及門之羅洪先是一個重要的修訂者。以此說為錢德洪所主,則另有據(jù)?!犊涛匿洈⒄f》中,錢德洪就這樣說:“良知之說發(fā)于正德辛巳年?!毕旅嬗终f:“……故《正錄》書凡三卷,第二卷斷自辛巳者,志始也。”可見錢德洪對“致良知”作為“教”之一變的重視,在編輯《文錄》時即將此一變化考慮于其內(nèi)。
[11] 《傳習錄下》,《王陽明全集》卷三,P105
[12] 見《王守仁哲學研究》第一章《王守仁的一生》,《朱熹王守仁哲學研究》,P100。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89年,上海
[13] 《年譜二》,《王陽明全集》卷三十四,P1278
[14] 《傳習錄》下,《王陽明全集》卷三,P92
[15] 《王守仁哲學研究》第一章《王守仁的一生》,《朱熹王守仁哲學研究》,P101
[16] 《王陽明全集》卷五,P199
[17] 《年譜二》,《王陽明全集》卷三十四,P1277
[18] 同上,P1278-1279
[19]《陽明先生年譜考訂序》,《年譜附錄二》,《王陽明全集》卷三十七,P1359
[20] 《王陽明全集》卷五,P178
[21] 《王陽明全集》卷四十一,P1569
[22] 《傳習錄下》,《王陽明全集》卷三,P93
[23] 錢德洪:《刻文錄敘說》,《王陽明全集》卷四十一,P1573
[24] 同上,P1574
[25]《大學古本原序》,《王陽明全集》卷三十二,P1197
[26]《大學古本序》,《王陽明全集》卷七,P242——243
[27] 語見嘉靖3年甲申《與黃勉之》書:“短序亦嘗三易稿,石刻其最后者。今各往一本,亦足以知初年之見,未可據(jù)以為定本?!保ā锻蹶柮魅肪砦?,P193)此書作于嘉靖三年甲申(1524年),“石刻其最后者”當指上所引癸未之序,考諸《年譜》,《大學古本》刻于戊寅,則戊寅之序當屬初稿,二易之稿為何已不可考。
[28] 《王陽明全集》卷五,P199-200
[29] 上所引《大學古本》二序,其癸未之序,通行之《王陽明全書》本系之“戊寅”,上海古籍出版社之《王陽明全集》本已察此謬,而于羅欽順之《困知記》中收集到戊寅之序,收于《全集》之《補錄》中(見《王陽明全集》卷三十二)。
責任編輯:葛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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