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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海軍作者簡介:曾海軍,男,西元一九七六年生,湖南平江人,中山大學哲學博士?,F(xiàn)任四川大學哲學系教授,四川大學哲學系《切磋集》系列書系主編,著有《神明易道:〈周易?系辭〉解釋史研究》(光明日報出版社2009年)《諸子時代的秩序追尋——晚周哲學論集》(巴蜀書社2017年)。 |
明先王之“所以跡”——為孔子手定六經(jīng)備一說
作者:曾海軍
來源:作者 授權(quán) 儒家網(wǎng) 發(fā)布;原載于《古典研究》(香港)古典教育基金出版,2011年春季卷。
時間: 孔子二五六二年歲次辛卯正月
耶穌2011年3月
在《莊子?天運第十四》篇中,有這樣一段話:“孔子謂老聃曰:‘丘治《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jīng),自以為久矣,孰知其故矣……’老子曰:‘幸矣子之不遇治世之君也!夫六經(jīng),先王之陳跡也,豈其所以跡哉!……’”今借《莊子》文本中的這句“夫六經(jīng),先王之陳跡也,豈其所以跡哉”來說點事,一來稍述孔子之不屬于諸子的理由,二來表明孔子之治六經(jīng),正在于明先王之“所以跡”,——以此為孔子手定六經(jīng)聊備一說。
一、先王之陳跡
六藝原是王官時期的典籍,王官之學不止秦漢以后所言“六藝”之數(shù),亦不止于西周一代。六藝之學出于巫史多為學者所論,尤其與周史的關(guān)系顯得清晰可見。章學誠謂六藝“乃《周官》之舊典也。《易》掌太卜,《書》藏外史,《禮》在宗伯,《樂》隸司樂,《詩》領(lǐng)太師,《春秋》存乎國史”,古文經(jīng)學者持論多與此類同。盡管對“六藝”的界定充滿著爭議,但認定晚周諸子學存在著這樣一種王官學的背景卻毫無問題,至于稱為“六藝”就權(quán)當是圖個方便。接下來面臨的分歧是,相對于諸子學,六藝之文的面目究竟如何?如果還是按照章學誠的說法,聲稱“周衰文弊,六藝道息,而諸子爭鳴”,聽起來這諸子時期可不怎么妙。至少與平時所熟悉對“百家爭鳴”的褒獎,印象大不一樣。而與學界幾成共識的“軸心時代”這一提法,也顯得極不和諧。實際上,古文經(jīng)學家一向是極言三代史學之盛,諸子蜂起則不過是衰世的景象。胡適、馮友蘭等人“截斷眾流,從老子、孔子講起”的做法,無異于是“以流代源、本末倒置”,而“軸心時代”的提法也不過是這一做法的回響而已。
諸子與王官之間的關(guān)系歷來是一樁學術(shù)公案,避開這一爭議來問,六藝之文在諸子的眼里呈現(xiàn)的是什么面目?六藝典籍原是晚周諸子所共有的文本,但到后世卻成為儒家所獨享,這是如何發(fā)生的?對于作為諸子思想背景的典籍,各家的姿態(tài)是很不一樣的。除儒家之外,大概就數(shù)墨家最稱堯舜了,《墨子》書中累稱詩書,《明鬼下》篇中還提及周、燕、宋、齊各國《春秋》。與此相比,韓非肯定算是對堯舜最為不敬的,時不時要抨擊一下這些先王往圣,對“時稱詩書,道法往古”(《韓非子?難言第三》)者總是惡言相對。此外,《韓非子》書中也多次提到《春秋》之記,不像在《老子》五千言中,連這些典籍的字眼都找不到一個。《老子》通常被認為是一部最早的私學著述,卻顯得與六藝典籍如此不關(guān)聯(lián),未免讓人懷疑是不是有些刻意。但比如“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老子》第三十八章)之類,與“周衰文弊”的背景是完全一致的。韓非對此處接著說,“禮繁者實心衰也”(《韓非子?解老第二十》),算把這層關(guān)聯(lián)交待得更清楚。墨子“以為其禮煩擾而不說,厚葬靡財而貧民”(《淮南子卷二十一?要略》),提出“節(jié)用”“節(jié)葬”“非樂”之類的主張,都是在這一背景之下??傊?,晚周諸子蜂起之時,六藝典籍所給出的思想背景,同時也就是周室不綱、天子勢微、王官失守、政衰文弊、禮崩樂壞的時代背景。不管是否認可曾經(jīng)的唐虞三代是文物典章燦然大備的景象,或如章學誠所謂“《周官》三百六十,天人之學備矣!其守官舉職,而不墜天工者,皆天下之師資也”云云,到晚周衰敗時期,終歸是好景不在。作為“先王之政典”(章學誠語)的六藝之籍,豈不恰如《莊子》所言乃“先王之陳跡”么!可見,在諸子眼里,隨著“六藝道息”,這些典籍不過是淪為了歷史的“陳跡”而已。無怪乎韓非會譏諷說,“今欲以先王之政,治當世之民,皆守株之類也?!保ā俄n非子?五蠹第四十九》)甚至墨子也加入了這種嘲諷的行列:
公孟子謂子墨子曰:“昔者圣王之列也,上圣立為天子,其次立為卿大夫,今孔子博于《詩》、《書》,察于禮樂,詳于萬物,若使孔子當圣王,則豈不以孔子為天子哉?”子墨子曰:“夫知者,必尊天事鬼,愛人節(jié)用,合焉為知矣。今子曰孔子博于《詩》《書》,察于禮樂,詳于萬物,而曰可以為天子,是數(shù)人之齒,而以為富?!保ā赌?公孟第四十八》)
“齒者,契之齒也。古者刻竹木以記數(shù),其刻處如齒,故謂之齒?!边@就好比是說,數(shù)著別人存折上的位數(shù),卻當作自己的錢財,這可比聽韓非的譏諷還不是滋味一些。在墨子看來,六藝之文那是先王的財富,孔子博察于此又有什么用呢?這與《莊子》所言“先王之陳跡”,實無二致??梢?,六藝之文在諸子眼里所呈現(xiàn)的,基本上就是“先王之陳跡”的面目。既然過去的已是陳跡,諸子之學不免就要紛紛推陳出新了。由此,除儒家之外的諸子學無預于《詩》《書》禮樂系統(tǒng),有的立場大概會以為是思想開放、哲學突破的表現(xiàn),而在另一種立場看來,那就是自絕于六藝之文而各執(zhí)一端、私自橫議。在這種背景下,只有孔子刪削六藝、手定六經(jīng)而獨樹儒家。在儒家這里,六藝之文非但未淪為陳跡,反而成為昌明先王之道的六經(jīng)之典。六經(jīng)由此而為儒家所獨享之籍,不亦宜乎!
當然,話說回來,隨著天子勢微、王官失守,王官之學的局面確實已成為過去。光是從規(guī)模上來說,司馬談所謂“六藝經(jīng)傳以千萬數(shù)”(《史記卷一百三十?太史公自序》),這種景象如何可能在私學中獲得維持?相比之下,《老子》五千言本身就構(gòu)成一種極大的反動,私學的興起要另立他說,自然不是沒有理由的。更何況隨著疇人子弟散落到民間,官學一體遭到破壞,王官體制崩塌,王官之學淪為陳跡必矣。王官是王室里的官員,學術(shù)專屬于王官所有,其基本形象就是學在官府。這一方面意味著仕學合一,仕在學中,學在仕中。一般人沒有受業(yè)機會,欲學者得通過“宦學”一途,《禮記?曲禮上》所云“宦學事師”即是。章太炎解釋說,“不得不給事官府為之胥徒,或乃供灑掃為仆役焉”。另一方面則是官師一體,治教不分,秦人所謂“以吏為師”即是。這就決定了民間不可能有私學產(chǎn)生,而王官家學也不會淪落民間。如呂思勉先生解釋“古平民無學術(shù)”所講:“……當時平民,無研究學術(shù)者。雖有學術(shù)思想,有志研究,亦無所承受,無所商討,即有所得,亦無人承繼之。而古代學術(shù),為貴族所專有,然貴族亦非積有根抵,不能有所成就。王官專理一業(yè),守之以世,歲月既久,經(jīng)驗自宏,其能有所成就,亦固其所?!眳蜗壬^王官“守之以世”,又涉及到“世官世疇”制度。
《史記》所載“疇人子弟分散”,《集解》引如淳謂“家業(yè)世世相傳為疇”,亦即章太炎所說“疇人,謂世世相傳者也”。據(jù)說這種世官世疇制是自上古時期開始,根據(jù)“古之有天下者,其先皆有大功德于天下”,大抵都因技藝而授官世職。如《尚書?虞夏書》中“歷象日月星辰”、“世掌天地之官”的羲、和四族,“主方岳之事”、掌“四時官”的四岳,以及禹、皋陶、契、后稷、伯夷、夔、龍、倕、益、彭祖等等。如此一來,世族“以業(yè)世其家”(章學誠語),世官又以業(yè)世其職。世族可以世習其業(yè),又世襲其官,世族、世業(yè)、世官合而為一。不同職官獨擅不同家業(yè),這樣父子相續(xù)、世代相襲,成就出世官與世學的統(tǒng)一??梢姡@種“世官世疇”制實是官學一體強有力的制度保障,確保“學在官府”的局面不被破壞。而到晚周時期,“疇人子弟分散”直接導致了民間私學的興起,“學在官府”就隨著“世官世疇”制一道,成為“先王之陳跡”。
二、王者之跡熄
孟子有云:“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然后《春秋》作?!保ā睹献泳淼诎?離婁下》)“詩亡”是個有爭議的話題,可以作出不同的落實。趙岐注云,“王者,謂圣王也。太平道衰,王跡止熄,頌聲不作,故詩亡?!边@落實得并不具體,據(jù)焦循所引,“洎乎東遷,而天子不省方,諸侯不入覲,慶讓不行,而陳詩之典廢”,將跡熄與詩亡銜接得緊密。不過,若不追求這樣一種落實的效果,未必不可以說,詩亡其實也就相當于前面所論淪為“先王之陳跡”。只是孟子這里多交待了一層意思,是說隨著“王者之跡熄”而淪為陳跡的,或許六藝之文概莫例外。對于王跡止熄,趙岐僅說“太平道衰”肯定是馬虎了些,但也未必如“天子不省方”這樣具體。趙歧既然說到是“圣王”,此道當是內(nèi)圣外王之道。王跡止熄,根源于這王之所以為王者的王道淪喪,而六藝典籍之為陳跡亦由此而明其所以。若按前文所論“世官世疇”制,世官是政統(tǒng),世業(yè)是學統(tǒng),隨著政學分離而六藝淪為“先王之陳跡”,這只是其表。更為根本的還有“王者之跡熄”,是王道淪喪所導致的道失于政。伴隨著政學分離的是道政分裂,道、政、學之間由王官時期的三統(tǒng)合一,而至諸子爭鳴的分裂狀態(tài),才是晚周衰世的最大變局。
王官時期,不僅是官師一體所帶來的政學合一,前文已自世官世疇制做出論述。而且,政是先王之政,學是先王之學,政學一體,共同承載著先王之道。道在政中可由“內(nèi)圣外王”而明,道在學中還得回到世官世疇制上接著論述?!耙詷I(yè)世其家”的世族,是有世業(yè)才有職守,也才有家族的生存和延續(xù)。而一旦失其所業(yè),就會失去職守,這也意味著整個氏族失去了生存的基礎(chǔ)。如世掌四時之官的羲和家族,一旦“湎淫,廢時亂日”,立馬就招致“胤往征之”(《尚書?胤征》)的結(jié)果。可見,一個氏族的命運是與其所職守的世業(yè)緊密關(guān)聯(lián)的,正如蔡墨所云:“夫物,物有其官,官修其方,朝夕思之。一日失職,則死及之。失官不食。官宿其業(yè),其物乃至。”(《左傳?昭公二十九年》)盡管有人可能會覺得這當中有一種生存的嚴酷性,但這卻意味著讓一個氏族的世代相續(xù)擔負著世業(yè)的文化傳承,從而給一種生物性的延續(xù)賦予了文化的尊嚴,并最終塑造出學術(shù)尊嚴高于個體生存的王官之制。世業(yè)的文化傳承背后,延續(xù)著一種學術(shù)的統(tǒng)緒,并逐漸積淀成一種道統(tǒng)的力量,由此確保王官體制下的“道學一體”。時至晚周時期,依然在齊國太史那里閃爍著這種不朽的精神力量:“大史書曰:‘崔杼弒其君?!拮託⒅?。其弟嗣書而死者二人。其弟又書,乃舍之。南史氏聞大史盡死,執(zhí)簡以往,聞既書矣,乃還。”(《左傳?襄公二十五年》)
世業(yè)之所以能支撐得起一個世族興衰的精神空間,緣于這種世代相承之業(yè)從來就不是一種單純的技藝,而是浸染著這種強大的道統(tǒng)精神。大至史官自不必贅言,即便是小至《莊子》所言解牛之技,也必得自稱“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養(yǎng)生主第三》)。這即是說,技藝之能成為一種技藝,總是會帶著一種“道”的精神,或者說具備“形而上”的意義。這在《莊子》文本大量描述到各種匠人的技藝上,體現(xiàn)得相當明顯。《莊子》中提到的許多技藝,都是些上不得臺面的事,像前面所引齊國太史那樣可歌可泣的事跡,是跟《莊子》絕緣的。這倒不必奇怪,一個非得把道“在屎溺”(《知北游第二十二》)說出來的文本,不能指望會顯得怎樣莊重。但這絲毫沒有妨礙《莊子》把“道進乎技”的意思給道盡:
大馬之捶鉤者,年八十矣,而不失豪芒。大馬曰:“子巧與?有道與?”曰:“臣有守也。臣之年二十而好捶鉤,于物無視也,非鉤無察也。是用之者,假不用者也以長得其用,而況乎無不用者乎!物孰不資焉!”(《知北游第二十二》)
大馬是個高官,而捶鉤者就是個微不足道的下人,這捶鉤的手藝估計比解牛的地位還要卑微。但盡管技藝不起眼,論起道來卻一點也不打折扣。捶鉤技小,也不光就是個巧,而是有道可言的,正可謂雖小技亦有大道。技有小大,道則唯一,雖小技亦在道中,大技自不至于淪為單純的巧匠了。對于這種技與道的關(guān)系,《莊子》還專門說到:
故通于天地者,德也;行于萬物者,道也;上治人者,事也;能有所藝者,技也。技兼于事,事兼于義,義兼于德,德兼于道,道兼于天。(《天地第十二》)
這是后人所言“技兼于道”的出處,某種意義上,“技兼于道”正是王官體制下“道學一體”在晚周時期的一種回響。因技藝而授官世職,使得技藝兼于“上治人者”之職事,職事兼于“于物無視也,非鉤無察也”的職守,職守兼于有功業(yè)于天下的大德。這種“技兼于道”的言說,離不開世官世疇制所塑造出的“道學一體”這一精神背景。然而,在世官世疇制遭到破壞之后,世族所擔負的道統(tǒng)精神便被中斷,道學之間也就不可避免出現(xiàn)分離,只剩下《莊子》文本中“道進乎技”或“技兼于道”的回響了。所謂王道淪喪,也就是王官時期的三統(tǒng)合一在晚周衰世中出現(xiàn)了分裂。道學之間的分離還只是事情的一面,另一面便是道失于政,這在《莊子》中有更深刻的反響:
天下之治方術(shù)者多矣,皆以其有為不可加矣。古之所謂道術(shù)者,果惡乎在?曰:“無乎不在?!痹唬骸吧窈斡山??明何由出?”“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辈浑x于宗,謂之天人。不離于精,謂之神人。不離于真,謂之至人。以天為宗,以德為本,以道為門,兆于變化,謂之圣人。以仁為恩,以義為理,以禮為行,以樂為和,熏然慈仁,謂之君子?!ā短煜碌谌罚?/span>
對“古之所謂道術(shù)者”做出無所不在的回答后,何以會問出“神”與“明”來?又何以回答出“圣”與“王”來?道術(shù)雖然可以無所不在,但若是裂在百家之中,便是“判天地之美,析萬物之理”(同上),因而要懂得“皆原于一”。王夫之謂“原于一則不可分而裂之,乃一以為原”,也就是指圣王一體,是內(nèi)圣外王之道。神是就圣而言,明是就王而言,神圣明王一體就是“備于天地之美,稱神明之容”(同上),此即道術(shù)之全體。對于其后天人以下各等的劃分,歷來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如譚戒甫以為,“圣人以上,有至人神人天人,共四層,為‘神’之屬,即內(nèi)圣之事;圣人以下,有君子百官與民,共四層,為‘明’之屬,即外王之事?!币詢?nèi)圣外王之事作劃分,大體是沒錯的,但單獨把圣人拿出來,實在是不妥。以“不離”言天人、神人、至人,以“以…為…”言圣人、君子之等,這兩個大的層次顯得相當分明?!安浑x云者,自然而至”,“以為云者,勉為而至”。內(nèi)圣外王之道應當都是在后一層次上言,“以天為宗,以德為本,以道為門,兆于變化”的圣人為“神”之屬的內(nèi)圣之事,君子以下是“明”之屬的外王之事。內(nèi)圣外王合起來“原于一”,才是“不離”層面上的天人、神人、至人。但在諸子百家時期,即便只是在外王之事上,君子以下各家之間,也是“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同上),更不必說圣王之間的分裂狀態(tài),明王根本無法與“兆于變化”的神圣合一:
是故內(nèi)圣外王之道,闇而不明,郁而不發(fā),天下之人各為其所欲焉以自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后世之學者,不幸不見天地之純,古人之大體,道術(shù)將為天下裂。(同上)
“必不合矣”就是指圣王不再合一,內(nèi)圣外王之道泯滅。一聲悲嘆,便是王官時期圣王一體、三統(tǒng)合一留下的絕響。自東遷之后,天子勢微,諸侯爭霸,政教號令不行于天下,“禮樂征伐自諸侯出”(《論語?季氏第十六》),這便是道失于政的亂象。晚周之政,三統(tǒng)分裂,王道已失,至孟子之時,王者之不作久矣,于此才有王跡止熄之論。
三、其義則丘竊取之
前引孟子王跡止熄之語并不完全,完整的話是:“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然后《春秋》作。晉之《乘》,楚之《梼杌》,魯之《春秋》,一也。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鬃釉唬骸淞x則丘竊取之矣’?!蓖醯罍S喪就意味著霸道興起,此即齊桓、晉文之事。事雖如此,孔子作《春秋》則以史之文載其事,以王道之義立其法。由此,雖霸道之事興,王者之跡熄,六藝之文淪為陳跡,然王道之義卻未泯,孔子以素王的身份竊其義,“所以存王跡于筆削之文”,不正在于明先王之“所以跡”么?周衰文弊,王道泯滅,六藝之文在諸子眼中盡是先王陳跡。只孔子不作如是觀,而是加以刪整、施以筆削,手定六經(jīng)而萬世之法明。此即所以謂孔子明先王之“所以跡”也,鮮明區(qū)別于諸子眼中的“先王之陳跡”,孔子又何曾沾染過百家的氣息?
對于孔子之不屬于諸子百家,不妨再回到《莊子》文本作一探討:
古之人其備乎!配神明,醇天地,育萬物,和天下,澤及百姓,明于本數(shù),系于末度,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運無乎不在。其明而在數(shù)度者,舊法世傳之史尚多有之。其在于《詩》、《書》、《禮》、《樂》者,鄒魯之士搢紳先生多能明之?!对姟芬缘乐?,《書》以道事,《禮》以道行,《樂》以道和,《易》以道陰陽,《春秋》以道名分。其數(shù)散于天下而設(shè)于中國者,百家之學時或稱而道之。(同上)
郭象在“鄒魯之士搢紳先生多能明之”處加注云:“能明其跡耳,豈所以跡哉!”這顯然是用了本文開篇所引出自老子之口的原話。這話表面上看起來援引得天衣無縫,其實不然。前面是說到孔子之時,六藝典籍已淪為陳跡,孔子之治于事無補。而這里則未必是指孔子之時,亦即六藝之文未必可以說是淪為陳跡了。更何況,此處對于鄒魯之士搢紳先生之明詩書六藝,究竟持何姿態(tài),并不十分明朗。仔細看來,這一段文本開始說到“古之人其備乎”,顯然是要論道術(shù)的全體。其后謂“配神明,醇天地”是內(nèi)圣之事,“育萬物,和天下”是外王之事,亦是內(nèi)圣外王一起說,是要論道術(shù)之全。直到末尾一句“其運無乎不在”,都在論說古之道術(shù)為全體者。有學者論到,“此明言古之道術(shù)為全體的,無乎不在;而見于記載者,則有世傳之史及詩書六藝,而百家之學,亦時或稱而道之。”可見,世傳及詩書六藝雖不一定能說是得道術(shù)之全,但至少是在“散于天下”之先,在“百家之學”之上。對于“搢紳先生多能明之”,斷無明其跡而不明所以跡之意。再說,此處明六藝之文者很難說就是指儒家,再聯(lián)系到《天下》篇分論百家之學時并無儒家,很可能這個時候都還沒把儒家視為百家之一。已經(jīng)有學者涉及到過這個問題,其謂六藝典籍是“公共的文化績業(yè)”,各家各派都讀這些書。只不過孔子“述而不作”,沒有成立學派,而其他各家“亦述亦作”,有自己獨到的見解而能成一家之言。因此,“《天下》篇總論中,提到六經(jīng),不就是代表儒家;反之,分論中沒有把儒家列入,正可見儒家在當時沒有獨創(chuàng)之學說的。”若說相比于其他各家的一家之言,儒家沒有獨創(chuàng)之說,這顯然是謬論。但卻不妨可以說,不同于諸子視六藝之文為先王陳跡而忙于推陳出新,孔子徑直在六藝典籍上筆削不遑,明先王之“所以跡”,而使儒家顯得沒有另立學派。這就說明,孔子手定六經(jīng)的萬世基業(yè),從一開始就與諸子百家的志業(yè)不同。周予同先生多次說到,孔子整理六經(jīng)時,面對的是數(shù)量比后世經(jīng)書要多的“先王之陳跡”的文獻。如果認為孔子是從作為“先王之陳跡”的文獻中整理六經(jīng),這恰恰是中了《莊子?天運篇》的招,混淆了孔子與諸子間的區(qū)分。在孔子的眼里,六藝之文從未淪為過“先王之陳跡”,孔子之不屬于諸子百家,在明先王之“所以跡”與視為“先王之陳跡”上,有了清楚的呈現(xiàn)。
作為晚周衰世的最大變局,道、學、政之三統(tǒng)裂而內(nèi)圣外王之道泯,諸子百家于此亂世之中,紛紛推出自己的治亂方案。獨孔子孜孜于恢復周文,挽內(nèi)圣外王之道于萬一。自王官失守而造成政學分離,必然會導致“學”的民間化和專業(yè)化。疇人子弟分散可以帶走“學”,卻并不意味著同時能帶走“道”。孔子收徒授業(yè),承擔起最早的教師職業(yè),亦面臨著如何確保道、學合一這一困境。諸侯紛爭而造成禮崩樂壞,必然會導致道政分裂,在“政”不成其為先王之政的同時,又面臨著先王之“道”何處覓的危險境地??鬃右幻嬉浴罢撸病保ā墩撜Z?顏淵第十二》)的立義攜同其“正名”主張,使政復歸于道;另一面通過手定六經(jīng)而明先王之道,而使道不遠于政。不比王官時期的道政合一,那是王道秩序在先,有此政即有此道。作為先王政典的六藝之文,亦是因政以載道。道政分裂之后,必須是有此人方有此道,亦是因此人以明此道,所謂“人能弘道,非道弘人”(《論語?衛(wèi)靈公第十五》)即是,人與道的關(guān)系由此凸顯出來?!罢彼枷朐凇墩撜Z》中的相關(guān)文本是:
齊景公問政于孔子??鬃訉υ唬骸熬?,臣臣,父父,子子。”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雖有粟,吾得而食諸?”(《顏淵第十二》)
子路曰:“衛(wèi)君待子而為政,子將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子曰:“野哉,由也!君子于其所不知,蓋闕如也。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無所茍而已矣?!保ā蹲勇返谑罚?/span>
“正名”思想的要義在于,在君位上的人,必須合乎位的要求。在這里,君位第一次被審視,要求自身獲得說明。而在此之前,在政道合一的王道政治里,自“天生烝民”(《詩經(jīng)?大雅?烝民》)而“作之君,作之師”(《尚書?泰誓上》),“民-王(君)”這一位結(jié)構(gòu)是在先被給出的,此即王道之秩序在先。在這一位結(jié)構(gòu)中,因民而設(shè)君,只要是在君位之上,就意味著擔當了治民的使命,也就獲得了合法性的來源。君何以為君之道,亦即是治民之道,為君之道是在治民的實踐歷程中不斷生成的??梢哉f,“民”是這一王道政治的言說中心,不但君位一直是通過“民”這一理念來獲得言說,君何以為君亦由治民之道提供解釋,“民”的維度也足以承擔這種言說。如果君權(quán)一旦旁落,君位擔當不起治民的使命,那么君王的合法性便無法再由君位來保障。即便是在君位之上,卻未必是合法之君。喪失了君位所先在被給定的治民使命,就意味著截斷了由治民的實踐歷程獲得合法性這一根源。由此,君王的合法性就必須在進入“民-王”的治理路徑之先獲得說明,而這個時候必須突破“民”的維度才可能展開這一言說。晚周時期的王室衰微和諸侯紛爭,導致全面陷入君不君、臣不臣的境地。當此之時,孔子提出“君君、臣臣”的正名主張,看起來只是為了矯正君不君、臣不臣的局面,實質(zhì)上是對君王重新給出了合法性的解釋。如果在君位上的人,能夠合乎君位的要求,那就意味著具有合法性。盡管君位的要求仍不離治民之道,但此時的治民之道不再直接表現(xiàn)為實踐性的擔當,而是成為君位的規(guī)范性條目。當孔子作出一種合乎君位的要求時,治民之道的實踐能力經(jīng)過長期的積淀,便開始提煉成君位上的道德規(guī)范。而合乎于道德規(guī)范的修為從治民之道的層面提升出來,全面轉(zhuǎn)換為個人的為己修身之道。于是,“政者,正也”這一立義,雖在治民之道處展開,卻開出了修身之道。或者說,其不離于治民,卻成就了修身。這樣就突破了“民”的維度而開出“人”的視野,“人能弘道,非道弘人”意味著在道失于政之后,先王之道以“人”的名義從六藝典籍中彰明出來??鬃邮胀绞跇I(yè),不得已而敞開“學”以致“道”之路徑,“學”雖未離先王之道的“治民”之義,卻已然證成六藝之學的“成人”之道??鬃右源怂案`取”之義,而彰明先王之“所以跡”,如此即為手定六經(jīng)備上一說。
責任編輯:梁金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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