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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綱作者簡介:金綱,原名李作乾,男,西歷1952年出生于天津市。著有《論語鼓吹》(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大宋帝國三百年》(江蘇文藝出版社,2014年)等。 |
“受命于天”乃是一種政治文明
作者:金綱
來源:作者授權(quán) 儒家網(wǎng) 發(fā)布
節(jié)選自《大宋帝國三百年》第三部(6、7冊)(金綱 著;江蘇鳳凰文藝出版2016年3月1日出版)
時間:孔子二五六七年歲次丙申二月初一日丙申
耶穌2016年3月9日
宋真宗“祀汾陰”回程時,在河中府轄境的河神廟附近,登上一個亭子遠(yuǎn)眺(真宗似乎喜歡遠(yuǎn)眺),但見黃河之上有漁夫在駕駛小船捕魚,岸邊田野有農(nóng)夫在操練耒耜耕耘,不禁說道:
“百姓作業(yè)其樂乎?使吏無侵?jǐn)_,則日用而不知矣?!?/p>
真宗這一段話,很“哲學(xué)”?!叭沼枚恢?,是《周易?系辭上》中的話頭。一般以為《系辭》等解釋《周易》的文字為圣人孔子所作,今天已經(jīng)很難考證,但這類文字確實藏有高妙的生命智慧,值得現(xiàn)代人慢慢玩味。
《系辭上》中的完整話語如下:
“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仁者見之謂之仁,知者見之謂之知,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鮮矣。顯諸仁,藏諸用,鼓萬物而不與圣人同憂,盛德大業(yè)至矣哉!富有之謂大業(yè),日新之謂盛德。生生之謂易,成象之謂乾,效法之謂坤,極數(shù)知來之謂占,通變之謂事,陰陽不測之謂神。”
解釋這番話,很麻煩,可以知道幾個事實幫助理解。
世界處于陰陽變化之中,這種變化乃是“大德”所在,很難測知;但其正道在“生生”之際,因為天地之“大德”是“好生”。故天下萬有“生生不息”,是圣人也是神祇的愿景。
而“生生不息”,是不需要被打擾的。因此圣人與神祇都期待“無為而治”,也即在民間自發(fā)秩序原理下,百姓自發(fā)呈現(xiàn)生命活力。但達(dá)致這個生態(tài),以搶劫、盤剝私有財產(chǎn)為能事的“非生產(chǎn)性掠奪集團(tuán)”就是一種禍害,如官司聚斂,如墨吏榨剝,如藩鎮(zhèn)割據(jù),如契丹南侵……圣人作為邦國精英,百姓讓渡于他們的權(quán)力,很大程度上就是寄希望于他們制止各種“非生產(chǎn)性掠奪集團(tuán)”的巧取與豪奪。而百姓可以不必知曉此中邏輯。
仁政,也即合法權(quán)力的“體”就是致力于“無為而治”;“用”就是達(dá)致“安居樂業(yè)”——“安居樂業(yè)”,是一切合法權(quán)力最重要的民生訴求。君子之道在到達(dá)此一境界的日用倫常中,幾乎看不出它的使用,所以稱之為“無用”。但正是這種“無用”才彰顯出“無為而治”的“大用”。
真宗讀書頗勤,對《周易》有心得??梢哉f,這話頭,捫著了圣賢之心,也接近了神祇之道。邦國治理中,“百姓作業(yè)其樂”,是公序良俗條件下的最優(yōu)生態(tài);“使吏無侵?jǐn)_”,是通往無為而治的法制成效;“(百姓)日用而不知”,是圣賢放棄種種自我旌表后的天下渾侖之象,此象,元、亨、利、貞。
這一段話,透露出大宋君王“以百姓之心為心”的總訴求,是傳統(tǒng)中國“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的正大自律。所以,他的好大喜功,確實如洪邁所說,與秦始皇、隋煬帝不同,基本不動用黎民力量,不因大典或工程而延誤農(nóng)時,更不像無恥帝王們那樣打著冠冕堂皇的種種旗號“白使喚人”。大宋用人,就有賞賜,也即嘉獎,也即報酬,而且還很豐厚。大宋,講理。因此,他的大典、大工程,幾乎相當(dāng)于開辟了特殊的臨時就業(yè)渠道,用一種勞役方式給予文武士庶以足夠犒賞。這事帶有相當(dāng)程度的“富民”政策性質(zhì)。
當(dāng)他面對天神地祇,像孩子一樣宣誓,并以“受命于天”的“代表”資格,為天下祈福時,我相信他的真誠。
帝王與帝王不同。
大宋帝王與歷代帝王不同。
真宗更不同于其他大宋帝王。
他一方面需要按照時代給定的精神資源、思想資源和知識資源尋求超越于自我的力量,以“神道設(shè)教”的模式“恫嚇”可能的異族侵略者,最大限度地爭取國家安全;另一方面,他也虔敬地相信:這個超越于自我的力量一定存在——雖然他還不可能知道,這個超人力量,這個絕對力量,是單數(shù)還是復(fù)數(shù)?他更無以名之,這個力量究竟是“昊天上帝”還是“玉皇大帝”還是“太一真君”還是“后土神”還是“五方帝”?但他知道的是:在“我”趙恒之上,定有一種力量。能夠庇護(hù)大宋帝國的不是“我”趙恒,而是這個“力量”。為了獲取這個力量的支持或恩典,“我”趙恒必須“愛民”!從《尚書》以來的傳統(tǒng),就已經(jīng)早早告訴了他:天心即民意。天下人都應(yīng)該是天子之,而“我”趙恒,不過是“受命”來管理這方民庶而已。
簡言之,“我”趙恒“受命于天”,對天而祈請的,是“佑民之道”。
這種真誠,了解真宗一朝種種故實,就知道并非虛言。
說到“受命于天”,安于百年激進(jìn)思潮的人物往往認(rèn)為這是“統(tǒng)治階級欺騙民眾”的措辭,認(rèn)為這是一個“天大的謊言”。但在我看來,這類講述或書寫,乃是一個“天大的文明”。
《自由大憲章》第一句話就是:John,by the grace of God,這位約翰,英格蘭國王兼愛爾蘭宗主,就認(rèn)為他的權(quán)力恩典來自于上帝。通常,by the grace of God這句話即翻譯為“受命于天”。
事實上,美利堅的《獨(dú)立宣言》雖然將主題指稱由君王替換為人民,但《宣言》所引入的“超驗維度”仍然是“自然法則和上帝的旨意”,且認(rèn)為人的權(quán)利乃是“造物”所賦予。
更早于《獨(dú)立宣言》1百多年,奠定了“美國精神”的《“五月花號”公約》,那是百多位來自英國的北美殖民者,在上岸之前為了尋求約束與自治,起草的宣誓文本。它也同樣引入了“上帝”這個超驗主體。《公約》的第一句話就說:In the name of God。通常,這句話被翻譯為“以上帝的名義”。
在世界范圍內(nèi)搜索,會發(fā)現(xiàn),自詡“受命于天”“天賦人權(quán)”“以上帝的名義”,開始講述正當(dāng)性、合理性、合法性的政治文本,很多。這類講述,就是“政治文明”。理解人間秩序的“超驗性”前置,需要一點(diǎn)植根于人類心底,也即植根于“集體無意識”的沖動。抱持一點(diǎn)敬畏之心,抱持一點(diǎn)對人類“理性有限性”的感覺,甚至不必一定是多么深刻的認(rèn)知,對這種“超驗性”的肯認(rèn)也會獲得趨近它而不是背棄它的——能力。真誠說:謙卑,敬畏,對超驗的肯認(rèn),是一種能力。在“無法無天”流行長久的時空,一些人漸漸失去了這種能力。
真宗很可能明了中原衣冠文明,其源頭,是接續(xù)《尚書》《周易》傳統(tǒng)的。在那里面,有敬畏,是在“畏天”感覺中,試圖對人間的混亂做出神圣的救贖。所以,“神”“天”“帝”總是頻繁地被講述、被推演,甚至,被建構(gòu)。
但是,中原,自嬴政以來,將“封建制”破毀之后,萬代承襲秦制,而誕育于先秦“封建制”的天道敬畏,在離散中不斷稀釋,吾土漸趨一統(tǒng),而吾民漸趨散分。領(lǐng)主莊園的消失,集權(quán)冷酷的高壓,讓“社會”也一個個分離?!敖^地天通”在秦后成為現(xiàn)實,吏治無情而冷硬,民間蒼白而無助。很多官員少操守,不少士庶無信仰,普遍社會不自治。是不是可以回歸《尚書》《周易》傳統(tǒng),召回“敬畏”感,在“秦制”千年傳統(tǒng)下,重新凝聚散沙而成磐石?
自從“五胡亂華”之后,中原迭經(jīng)戰(zhàn)亂,異族入侵成為中原不得不防的禍害;而藩鎮(zhèn)更往往借助異族力量一逞私欲。如是,中原,現(xiàn)在已經(jīng)越來越呈現(xiàn)為異于“他者”的存在,這是古圣沒有遭逢的格局。但天下可以由契丹來安排嗎?可以由西夏來安排嗎?可以由大食、占城、蒲端、日本來安排嗎?契丹人的殉葬制行徑,井下投毒殘害大宋子民的行徑,射鬼箭行徑……讓真宗大帝感到不安。他能想到:當(dāng)我“受命于天”開始治理中原天下時,事實上,正承受著一種沉重的責(zé)任。中原如果是“散沙”而不是“磐石”,就沒有力量;而在我之上,更有一種無限而絕對的“大能”,我需要尋找這個“大能”來啟示我、保佑我、推動我,救贖秦始皇嬴政以來“散沙”化的中原,也救贖遍布野蠻勍敵的世界。
當(dāng)我這個“受命于天”的帝王與祭司一般的士大夫們共同治理這個帝國時,遭遇了他們那么多的批評和反對之聲。我,趙恒,是正確的嗎?在趙恒“這個人”那里,他自己存在于此岸的“成”與“敗”,不是他行事的主要考量,“是”與“非”才是。做重要的事,但要做正確的事。如果這件事正確,也很重要,“這個人”可以不畏懼面臨失敗。
“受命于天”,說明世俗的權(quán)力并非至高無上,甚至,連江山社稷也不是圖騰,不是信仰對象,不是無條件效忠的實存。終極至高之絕對,在人類精神結(jié)構(gòu)中,只能是神?!笆苊谔臁敝?,可以藉此而生成或培育超驗信仰的萌芽。通往信仰的邏輯在此。真宗似乎有意要將“大宋帝國”由一個“世俗帝國”漂洗為“神圣帝國”。而“神圣帝國”,乃是凱撒與祭司合為一體的宏大敘事。當(dāng)著薩滿巫術(shù)傳統(tǒng)已經(jīng)式微,而“一神教”還沒有機(jī)緣進(jìn)入世俗世界時,這種宏大敘事是建構(gòu)性質(zhì)的,而不是演繹性質(zhì)的。因此,它先天性地缺少神恩惠顧與時間浸淫,沒有支撐這種敘事的根脈、邏輯與普適精神;相反,在“多神信仰”久遠(yuǎn)而又遼闊的背景下,不過又添加了一種信仰而已。
當(dāng)他不自覺地試圖將“大帝”與“祭祀”兩副擔(dān)子同時挑起時,事實上是力不從心的。
所以,我相信這位十一世紀(jì)的帝國領(lǐng)袖,有一種為他朦朧感知但無法指陳的隱秘的悲壯感。他用“神道設(shè)教”的方式去相信神。他對神的最高吁請,就是“天佑大宋”。他已經(jīng)被他推演的邏輯縈回旋繞得進(jìn)入了圣潔的迷狂,也許,他以為這種感覺就是“神召”,是神在他自造的“天書”中,召喚他成為合格的“受命于天”的俗世領(lǐng)袖。而他的“使命”,就是救贖這個混亂的天下,在與“他者”共存的世界上,安排中原華夏以“敬畏”為主題詞的未來。
敬畏,以及敬畏的對象,不是假相。那是金星與火星之間,人類能夠感覺到的基本實在,就像一個人感覺到了暈眩和堅硬一樣。對星辰大海,對天命神道,對上帝或昊天上帝的敬畏,并非簡單的“假設(shè)”,那同時也是人類對宇宙真相和“絕對”力量的知性理解,與,實在感覺。
嘲笑宋真宗“神道設(shè)教”是可以理解的;嘲笑他是否真的“受命于天”也是可以理解的;但同時嘲笑他的虔誠敬畏之心,就如同嘲笑英王約翰、美利堅領(lǐng)袖杰斐遜和“五月花號”上的1百多位大不列顛清教徒一樣,實在是沒有認(rèn)清人性源于自然求索真相的真相。政治文明之所以需要“超驗”前置,也即對“絕對”的敬畏,是對文明的一種自動趨近,是對野蠻的一種自我剝離和制衡,是走出犬儒和厭世藩籬、不可承受但必須承受之“重”。當(dāng)“敬畏”開始照耀時,生命會獲得一種賞心悅目的感恩。祖蔭或是神創(chuàng),生命之來源會與當(dāng)下共時存在。于是,一種克己性質(zhì)的道德律令讓敬畏者變得潔凈而又豐富。即使他在積建的大廈注定失敗——如玉清昭應(yīng)宮——那“敬畏”的道種還是會氤氳存在,游蕩于大地、升騰于天空,在大海星宿之間迤邐穿行。所以,神享用的不是“太牢”,不是“燎火”,不是“大典”,不是跪拜匍匐,而是——敬畏。
有此敬畏,與,無此敬畏,中間橫亙著的,(如我曾經(jīng)說過的那樣)是“遼闊而頑厚的隔膜”。
基于此,我甚至愿意同情理解真宗大帝以“敬畏”為主題詞,大搞“神道設(shè)教”這一場“勞民”而“不傷財”的求神祈福運(yùn)動了——之所以說“不傷財”,是因為借助真宗毫不吝嗇的賞賜和蠲免,以及種種商業(yè)性購買,財富,已經(jīng)重新回到了民間。
責(zé)任編輯:葛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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