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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悅笛作者簡介:劉悅笛,男,西歷一九七四年生,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研究員,美國富布萊特訪問學者,北京大學博士后。曾任國際美學協(xié)會(IAA)五位總執(zhí)委之一與中華美學學會副秘書長,Comparative Philosophy和Journal of East-West Thought雜志編委。在國內(nèi)外雜志發(fā)表論文多篇,并出版多部專著和譯著。在中國美術(shù)館等策劃多次藝術(shù)展,在韓國成均館大學任客座教授后正式轉(zhuǎn)向中國思想研究。 |
儒學復興當多元,何止心性這條路——對“儒家前途”說的一點回應(yīng)
作者:劉悅笛(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所)
來源:作者授權(quán) 儒家網(wǎng) 發(fā)布
時間:孔子二五六七年歲次丙申三月十一日己巳
耶穌2016年4月17日
2015年1月24日,臺灣學者李明輝的一篇名為《我不認同“大陸新儒家”》的訪談,竟一石千浪,引發(fā)大陸儒學圈的紛紛反擊。在該訪談引發(fā)爭議的一周后,筆者受這場爭論的激發(fā),就寫成了《論中國儒學的前途——評估?“心性儒學”?與?“政治儒學”?之爭》一文初稿,因為覺得其中諸多誤解亟須澄清。后投給《探索與爭鳴》雜志,在雜志躺了十個月才發(fā)出來,以《評估?“心性儒學”?與?“政治儒學”?之爭——兼論中國儒學的前途》為題發(fā)表于該刊2015年第11期上,后發(fā)在共識網(wǎng)思想者博客上http://liuyuedi.blog.21ccom.net/?p=144。此前,還有一篇闡明部分大意的極簡版《當代儒學對五四遺產(chǎn):圖窮匕首見?》,發(fā)表于《中華讀書報》2015年6月3日瞭望版。
6月29日,激發(fā)大陸與臺灣儒學之爭的李明輝先生,從臺灣中研院來到中國人民大學孔子研究院做個小座談,說明了這個事件的來龍去脈與內(nèi)在玄機,當時我也應(yīng)邀參加了。李明輝先生自己聲明說:他的本意,絕不是說造成對立,反而是兩岸儒學要“協(xié)同共進”,并反對那種“義和團化”情緒。而且,他還特別談到,東亞儒學的提出的政治意圖實為“反臺獨”。的確,未來儒學健康發(fā)展,不能僅靠口號空談,仍需扎實“新構(gòu)”!
在參加這次八九人小座談后,與李明輝咖啡廳小坐,不僅交換了對大陸與港臺儒學的許多看法,而且探討了情感與儒學的關(guān)聯(lián)問題。從這次私聊中,得知李明輝先生正在寫《四端與七情》之續(xù)篇,他認為執(zhí)情則偏而不能脫理,但即使惡人落水惻隱之端亦壓倒是非之心。這與此前一天,第一屆“中西比較哲學:理論與方法”研討會上,美國加州州立大學的劉紀璐女士對我的追問之意剛好反向。李明輝先生還自問:我算什么儒家呢?康德儒家!如此說來,還會有杜威儒家、海德格儒家出場嗎?但無疑,儒家發(fā)展本身就是多維的,無論是宋儒借鑒佛教,還是今儒吸納西學。
此后,應(yīng)雜志之約,陳喬見先生撰了一篇與我商榷的大作《王道與民主:評陸臺新儒家之爭——兼與劉悅笛先生商榷》,該文原載《探索與爭鳴》2016年第3期。后又以《王道與民主:評李明輝蔣慶新儒家之爭——兼與劉悅笛先生的“儒學前途”說商榷》為題發(fā)表于儒家網(wǎng)http://www.lfshouyuan.com/article/id/7896/。陳喬見先生稱我的說法為“儒學前途”說,在撰寫此文過程當中及其后,皆與我都有交流。筆者非常歡迎這種回到“問題本身”的論辯,其實我們的許多意見是一致的,尤其是對蔣慶版“政治儒學”的某些觀感,學術(shù)就需要這樣的論辯,希望真理越辯越明!
我想,這些隨后的論爭文章,大概都是李明輝先生引發(fā)的“大陸儒學”與“臺灣儒學”之爭后的余波吧,包括后來中國社科院宗教研究所友人趙法生先生聯(lián)系到我,他又組到三位先生的大作,談?wù)摯箨懭鍖W所面臨的問題。這批文章我也幫著推薦到《探索與爭鳴》雜志,不日將發(fā)表,也敬請儒學界內(nèi)外同道們多加關(guān)注!
然而,陳喬見先生對我所說的,尚有一些誤解,需要來澄清一下,他在商榷文章中認為:
劉悅笛先生在評論陸臺“心性儒學”與“政治儒學”的爭論后,對中國儒學的前途有一論定。劉悅笛認為李明輝和蔣慶有關(guān)心性儒學與政治儒學的爭論,分歧實際上并沒有看上去那么大。確實,李明輝為之辯護的以牟宗三為中心的“港臺新儒家”自是以心性儒學為主,而就蔣慶認為“政治儒學”的義理確立之后(顯然,蔣認為他已經(jīng)確立,就是“王道三重合法性”),弘揚心性儒學乃是儒學復興的第一要務(wù)而言,蔣慶期待建立善制的起點又回到了心性儒學。劉悅笛顯然并不認同這一回到心性儒學的老路,而更欣賞梁漱溟的“以道德代宗教”的理路,尤其是梁漱溟的情理合一的“理性”觀。劉悅笛私淑李澤厚先生,他認為李澤厚晚年的“情本體”就是對梁的開拓與發(fā)展。因此,他對儒學發(fā)展前途的結(jié)論是:“未來的中國儒學之路,先不考慮“政治儒學”的可能成功與否,但就反思‘心性儒學’的未來可能性的話,也許從宋儒到現(xiàn)代新儒家的理路都難以走得通,而梁漱溟作為‘最后一個儒家’卻開啟了一條可能之路,值得后人沿著他的方向繼續(xù)走下去。恐怕‘心性儒學’早已在西方形而上學大勢沒落當中失去價值,而且全球價值也不能如此向高處求,而應(yīng)回到人類‘情理結(jié)構(gòu)’本身:從現(xiàn)實出發(fā),是道始于情,從生存高境上,乃孔顏樂處,也就是人與宇宙的和諧共振,這‘執(zhí)兩’(一始一終)‘用中’(度的把握)才是儒家的‘普世智慧’!”
然后,陳先生給出一個判斷:他難以茍同——我認為“似乎只有李澤厚的‘情理結(jié)構(gòu)’說才應(yīng)是未來儒學發(fā)展前途之所在,更難茍同他因西方形而上學的沒落而對心性儒學判下死刑?!钡@是對我表達文意的誤解,這并不是“我認為”的:一是我從未說“情本儒學”未來就能歸于一統(tǒng),二是也沒有談到心性儒學歸于終結(jié),正像這一章標題所問:“儒學復興:一元還是多元?”
實際上,我反對“儒學復興”乃一元的,反而認為不僅一定“要”有多元,而且一定“會”多元化,前者是價值判斷,后者乃事實判定。我只是說,從現(xiàn)實發(fā)展與理論拓展來看,“情本儒學”較之“心性儒學”更適合未來的中國,乃至可以翻身為世界智慧。拙文與其說比較的是“心性儒學”與“情本儒學”,倒不若說,乃是對(從牟宗三先生到杜維明先生倡導的)“三期儒學”與(李澤厚先生相應(yīng)提出的)“四期儒學”之整體命運進行比照。如今,我認為,恰恰處于前者所謂“三期儒學”衰微之末期,而后者所展望的“四期儒學”卻迎來曙光,可謂方興未艾!
關(guān)于“四期儒學”的多元化發(fā)展,李澤厚先生曾在《說儒學四期》當中,早有論定:
“儒學四期”的風貌,是期待某種多元化、多樣化的發(fā)展。正如第二期有不同于董仲舒卻仍具漢代特色的王符、仲長統(tǒng)、荀悅、揚雄、王充以及何休、鄭康成等人一樣,第三期有不同于周、張、程、朱的王安石(尊孟)、邵雍等人一樣,四期儒學至少可以有宗教哲學、政治哲學和美學哲學等不同取向。這些不同取向之間可以互相補充,也有矛盾和沖突。它們相反相成,正好構(gòu)成一幅錯綜復雜的豐腴面相。例如,“四期說”雖不同意“三期說”,卻仍然可以包容“三期說”作為宗教哲學取向的一個偏枝,而又與之爭辯。如此等等。
按照李澤厚的四期說:原典儒學是禮樂論,是為第一期;漢儒是天人論,是為第二期;宋明理學是心性論,是為第三期;四期儒學則是情欲論,是為第四期。在此,就連李澤厚先生也沒有說,以“情欲”的主題的“四期儒學”當中,“情本體”儒學乃為唯一要義,反而“四期儒學至少可以有宗教哲學、政治哲學和美學哲學等不同取向”。這種判斷似乎也在某種程度上得以實現(xiàn),如今以宗教性儒學抑或政治化的儒學都得以群體性地發(fā)展,包括美學化哲學也是如此。筆者也只是比較“心性儒學”(其實“儒學三期”說當中后兩個階段皆以心性論為主流)與“情本儒學”(作為“四期儒學”當中的應(yīng)有之維),哪個更適應(yīng)于當今乃至未來中國社會的進展,并不是簡單地以后者來取替前者,即使后者成為了主流之一,也是多元儒學復興當中的一個重要維度!
這讓我想起另一次重要的中國哲學的會議。2007年10月29日,由哈佛大學哈佛燕京學社主辦、《開放時代》和《中國哲學史》編輯部協(xié)辦的“儒學第三期的三十年”學術(shù)座談會,在北京大學臨湖軒舉行。開會前一天,李澤厚先生電話說陪他去一趟,盡管他參會甚少,但是覺得這次會議給他發(fā)去邀請,實乃一次挑戰(zhàn),所以理應(yīng)應(yīng)戰(zhàn)。遺憾的是,那次會議,作為“儒學三期”說堅守者的杜維明先生因有家事緊急回到美國。當時,李澤厚先生以“儒學四期”論反對“儒學四期”說,給我感覺幾乎扭轉(zhuǎn)了那次會議的氣氛與取向,大家后來更多是加以反思。在現(xiàn)場,李澤厚先生說:
我不大贊同“儒學第三期”這個說法。我的講法是“四期”。我說“第四期”,就是牟宗三杜維明他們說的儒學第三期可以作為儒學世系里面的一個流派,也僅僅是一個流派。儒學第四期可以有很多流派。
這就再次明確了“四期儒學”的多元主義,而且,似乎也表明了這樣的意思,哪怕是“心性儒學”也可以作為“四期儒學”的流派而存在。進而,甚至可以說,“四期儒學”涵攝了“三期儒學”,李澤厚先生把漢代天人儒學(當然也是一種早期的“政治儒學”)獨立出來后,又以更廣闊的視野將“四期儒學”擴展開來,并試圖把“心性儒學”納入其中。既然“四期儒學”以“情欲”為主題,那么,李澤厚先生的個人選擇也相當明確,道一以貫之也:
第四期的儒學主題,對我來說,則將是“人類學歷史本體論”,其基本范疇將是自然人化、人自然化、積淀、情感、文化心理結(jié)構(gòu)、兩種道德、歷史與倫理的二律背反等等,個人將第一次成為多元發(fā)展、充分實現(xiàn)自己的自由人。
這不禁令我想起,在“儒學第三期的三十年”學術(shù)座談會上,陳來先生插李澤厚先生的一句話:“我覺得問題不在三和四,問題是現(xiàn)代儒學僅僅是一個現(xiàn)代心性之學。關(guān)鍵在這?!边@恰恰說到了點子上!然后,李澤厚先生回應(yīng)說:“對!包括那個牟徐張?zhí)莆幕裕彩钦f中國的精髓就是心性之學。”
我想,以情理結(jié)構(gòu)說為核的“情本儒學”,也只是“四期儒學”當中的可能發(fā)展起來的一個維度,當然可能是與理性中心主義霸權(quán)的西方所謂“常青哲學”之外開出一條新路。如此說來,“四期儒學”所做的,乃是超出“心性之路”的唯一那種可能,而尋求未來中國儒學發(fā)展的更多的、更匹配的可能性,“儒學四期”始終堅持多元發(fā)展的理路,萬萬不可定于一尊!
當然,筆者與李澤厚先生自己的理解有點差異。李澤厚先生把儒學四期追溯到康有為,也將“自由主義儒學”(姑且如此命名之)也追溯到康那里。然而目前,所謂“康黨”所繼承的仍是政治哲學與經(jīng)權(quán)智慧??涤袨楸M管以“仁”為哲學核心(譚嗣同更是聚焦“仁學”),但是并未強調(diào)情理合一也。李澤厚先生則回應(yīng)說:梁漱溟大講理性與理知區(qū)別以及其他等等,基本屬于宋明心性論,康有為則不屬,盡管梁跟我更接近一些。關(guān)于康梁之分,梁到底屬不屬于“心性”傳統(tǒng)?康在“情欲”建構(gòu)上到底有多具有革命性?還要再仔細讀讀看看,但可以肯定,他做康的研究多,心理上更接近梁,二者與情本思想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還要深入考證。
所以,我想所謂“四期儒學”,從情理哲學上,追溯到梁漱溟是否更為合適?當然,從政治哲學與自由主義上,追溯到康有為也沒問題。這樣,其實就有兩條基本線索可以梳理出來,一條是從熊十力先生開啟的,直至牟宗三先生達到頂峰的,但登峰后就開始走下坡了。另一條則是從梁漱溟先生開始的,到了李澤厚先生那才得以真正延展。前者是高蹈于西式“形而上學”的路線,后者則是“一個世界”的智慧,我想說的無非是:后者較之前者也許更適合中國的未來與世界的未來。
當然,其中還關(guān)系到對西方形而上學未來走勢的看法,對人類宗教未來發(fā)展趨勢的測度,均與本文題旨有點距離,這些“歷史命運”問題另文再詳敘。但大體的意思是,中國化的“一個世界”的世界觀,是否在宗教衰微之后、形而上學衰微之后,成為最適宜的一種選擇呢?中國儒學的未來重建,要回到原典儒學的“一個世界”智慧當中返本開新,恰恰由于佛學的介入使得宋明理學、西學的侵入使得現(xiàn)代新儒家走上一條道德“形而上化”之路,如今則是從這種高蹈于虛處的理論回返到“生活世界”的時候了。
通過這場持續(xù)一年的儒學爭論,最后我想說的其實很簡單:
首先,儒學復興,需破除狹隘的地域觀念,無論港臺還是大陸,大家做的乃是“同一個儒學”!
其次,儒學復興,要摒棄內(nèi)在分離的觀念,無論內(nèi)圣還是外王,理想態(tài)乃是內(nèi)外交融的儒學!
再次,儒學復興,唯有走多元共生之路,才是可行的,而儒學復興當多元,不止心性這條路!
這就是我對所謂“儒學前途”之多元化的一點看法,希望與各位同仁繼續(xù)商討下去……拿著放大鏡看,即使每段歷史情境的內(nèi)部相對復雜,但是拉伸開歷史視野后就有了望遠鏡,最終就總有所取舍,這終歸是“歷史的選擇”吧!
2016年4月17日于閑傍齋
附錄:
【劉悅笛】論中國儒學的前途——評估?“心性儒學”?與?“政治儒學”?之爭http://www.lfshouyuan.com/article/id/7906/
【陳喬見】王道與民主:評李明輝蔣慶新儒家之爭——兼與劉悅笛先生的“儒學前途”說商榷http://www.lfshouyuan.com/article/id/7896/
責任編輯: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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