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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金綱】祈福文化——以宋真宗“神道設教”為例

        欄目:快評熱議
        發(fā)布時間:2016-10-16 00:11:12
        標簽:
        金綱

        作者簡介:金綱,原名李作乾,男,西歷1952年出生于天津市。著有《論語鼓吹》(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大宋帝國三百年》(江蘇文藝出版社,2014年)等。

        祈福文化——以宋真宗“神道設教”為例

        作者:金綱

        來源:作者授權 儒家網 發(fā)布

        時間:孔子二五六七年歲次丙申九月十四日己巳

                  耶穌2016年10月14日

         

         

         




        宋真宗


        中國的“祈福文化”,是在多神信仰傳統(tǒng)下,祈禱天地祖神,賜降福祉,護佑人間的傳統(tǒng)文化。

         

        “祈福文化”來源甚古,在可以考見的文字記錄中,至遲起源于殷商時代。但按照人類學、人類社會學講述,史前時期,“祈福文化”已經開始了。

         

        漢字“?!迸c“畐”“富”有關。“?!笔莻€形聲字,從“示”、“畐”聲。“示”又是個象形字,表示下有三根柱子的祭祀臺案。

         

        聲符“畐”亦兼表義?!爱w”,又是個象形字,很可能是“腹”字的初文,一橫一口,象人首;“田”則象腹之形。腹中“十”符,似為“充滿”之義。

         

        “畐”的“腹?jié)M”之義,直通“富”義。“富”也是一個形聲字。從“宀”( miān),從“畐”,表示房屋宮室之下,財富飲饌充滿。故傳統(tǒng)之“?!迸c“富”,往往互訓,以此表明“家富”則“有福”。

         

        “畐”的另一種解釋,說“畐”又讀“bì”,有“備”的意義。是為祭祀而做的各類準備。

         

        有意味的的是,“福”在甲骨文中,“示”旁“畐”字,像雙手捧著一只酒具,或像以灌滿的酒器灑于神前的形狀。因此在后來的訓詁中,有人認為“畐”當做“酉”,象酒尊。羅振玉就認為:“(福)在商則為祭名。祭象持肉,福象奉尊,周禮膳夫。凡祭祀之致福者也。”徐中舒也認為,“為人祭曰致福?!倍硕颊J為“?!辈皇菑摹爱w”,而是從“酉”,“酉”就是酒器、禮器,尊也。這樣,“福”就與祭祀有了關聯(lián)。

         

        《說文》對“?!弊值慕忉屖牵骸案?,祐也?!薄暗v”是天地祖神對人間的保佑或祐助。

         

        朱駿聲解釋《說文》,認為“祐”或為“祜”?!案l铩币姟稜栄拧罚案洹币姟抖Y記》?!案!?,就是“福胙”(通祚)。許慎所以將“祜”解釋為“祐”是因為在避諱???,漢安帝劉祜(94-125年),略早于許慎(約58~約147年),故朱駿聲的“避諱”說,或通(亦有不同觀點,認為許慎不避諱,略)。“祜”是天地祖神給予人間的福祉?!办铩薄案!蓖x。

         

        綜上所述,不難理解:“福”是名詞,亦是動詞,是“福祉”也是“求?!?。是經由“求?!被顒樱@取“福祉”的目的。綜合起來,就是“祈福文化”。

         

        “求福”的對象是天地祖神,包括天神(數量眾多,包括了昊天上帝到各路財神)、地祇(數量眾多,包括了城隍土地和各種大地自然神)、祖靈(數量眾多,包括不同姓氏的列祖列宗)。

         

        “福祉”則主要集中在富有高貴、久長平安、人丁興旺三個方向上?!肚f子·天地》講“華封三?!?,民間祝福堯帝“多富、多壽、多男子”就是這三個方向。雖然堯帝謙遜地辭讓,不肯接受祝福,但“三?!眳s是傳統(tǒng)中國最重要的三大福祉,它成為傳統(tǒng)中國從君王公侯到士庶黎民最為普遍的生活愿景。

         

        略說一下“致?!?。

         

        “致福”的“致”是動詞,“送達”的意思。

         

        “致?!钡摹案!笔敲~,“胙肉”的意思。而“胙”,除了表示祭祀的供品之肉外,還指君王之位,義同“祚”,如“踐祚”,就是踐履天子之位的意思。此外,“胙”還有動詞“賜予”的含義,所謂“胙土”,就是“封建”,以土地賜給功臣,酬勞其勛績。最后,“胙”也是動詞“福佑”的意思,所謂“天地所胙”,就是承蒙天神地祇祖靈福佑保佑的意思。

         

        “致?!庇小疤砀!钡暮x。“致?!?、“添?!?,是“求?!钡谩案!痹俎D送他人的人間活動,相當于代替天神地祇祖靈,將所獲之福轉送出去。

         

        周代,臣子祭祀后,一般要將祭肉(也即“胙”)奉獻給國君。這個意思就是表示:我已經從天神地祇祖靈那里得到了福佑,這塊祭肉,天神地祇祖靈已經享用過了,現(xiàn)在轉呈給我的君王,以此來為君王和社稷“添?!?。(參見《周禮·天官·膳夫》、《周禮·春官·都宗人》鄭玄注,《谷梁傳·僖公十年》等)

         

        古來“祈福”,離不開“祭祀”活動。而“祭祀”活動,在有些時刻,會請人“代祭”。“代祭”之后,也要將祭肉轉送給主人,這個時候,要對天地祖神和未能蒞臨的祭祀主人有一番言辭,這個活動和這番言辭就是“致?!?。(參見《禮記·少儀》)

         

        中國經史子集四部文本,關于“祭祀”的記錄,多不勝數。幾乎所有的“祭祀”活動都是“祈?!被顒樱ā叭翞摹钡哪康囊彩恰捌砀!保???疾爝@類記錄,在君王公侯中(事實上,在士庶黎民中也一樣),實為至重大事。所以有“國之大事在祀與戎”之說(參見《左傳·成公十三年》)。

         

        祭祀,就需要在人為設計的莊嚴儀式中,與天神地祇祖靈“交通”,這時節(jié),祭祀者是真誠的嗎?或者也可以換一個問題:祭祀者是真誠的信仰者嗎?還可以繼續(xù)轉換另一個相關的問題:歷史上來看,中國,是一個有信仰的國度嗎?

         

        這個問題展開來說,極為豐富。我希望能以宋真宗時代的祭祀活動為例,討論這個問題。

         

        宋真宗時代,有過“迎奉天書”“泰山封禪”“祭祀汾陰”“興建道觀”四場國家主持的大型祭祀活動,其中又以“泰山封禪”最為隆重,至今,到泰山祈福,奉祀東岳大帝、碧霞元君,還是泰山“香社”的主要活動,每年四季有“四會”,來泰山的“香客”絡繹不絕。真宗時代的“泰山封禪”成為折射著民族情感與民族心理,且影響中國最重要的“祈?!蔽幕瘋鹘y(tǒng)。

         

        但真宗主導的祭祀活動,被“神道設教”這類傳統(tǒng)說辭所遮蔽,往往被人認為是“迷信”活動,是對天下的一種“欺騙”云云。

         

        事實究竟如何,關聯(lián)到吾土吾民的信仰特色,可以深入分析。

         

        所謂“神道設教”,其義就是指人為設定宗教活動,以達到世俗目的。

         

        《周易》最早講述了這個話頭,《后漢書·隗囂公孫述列傳》則最早講述了這個邏輯下的故實。

         

         

        囂既立,遣使聘請平陵人方望,以為軍師。平陵,縣名,屬右扶風也。望至,說囂曰:“足下欲承天順民,輔漢而起,今立者乃在南陽,王莽尚據長安,雖欲以漢為名,其實無所受命,將何以見信于眾乎?宜急立高廟,稱臣奉祠,所謂‘神道設教’,求助人神者也。《易·觀卦》曰:‘圣人神道設教而天下服矣?!叶Y有損益,質文無常。削地開兆,除地以開兆域。茅茨土階,以致其肅敬。雖未備物,神明其舍諸?!眹虖钠溲?,遂立廟邑東,祀高祖、太宗、世宗。囂等皆稱臣執(zhí)事,史奉璧而告。史,祝史也。璧者,所以祀神也。

         

        《宋史·真宗本紀》講述了“神道設教”的由來。

         

         宋自太宗幽州之敗,惡言兵矣。契丹其主稱天,其后稱地,一歲祭天不知其幾,獵而手接飛雁,鴇自投地,皆稱為天賜,祭告而夸耀之。意者宋之諸臣,因知契丹之習,又見其君有厭兵之意,遂進神道設教之言,欲假是以動敵人之聽聞,庶幾足以潛消其窺覦之志歟?然不思修本以制敵,又效尤焉,計亦末矣。仁宗以天書殉葬山陵,嗚呼賢哉。

         

        這是說,真宗之所以“神道設教”,是為了恫嚇敵國契丹。

         

        但對于“神道設教”,宋儒一般都持反對態(tài)度,但對敬畏天命天道還是持肯定態(tài)度。大宋名相富弼就認為,“人君所畏者天耳,若不畏天,何事不可為者!”(《綱鑒易知錄》卷七十)因此,活動于仁宗時代的富弼雖然已經早已結束了真宗時代的幾場祭祀活動,但他仍然認為人君需要“畏天”。這是孔子傳統(tǒng)。

         

        討論所謂“神道設教”,在“無神論”或“多神論”盛行的國度,是一個艱難的話題。

         

        《周易·觀卦·彖辭》的原話是:“圣人以神道設教,而天下服矣。”

         

        隨后,《禮記·祭義》中,也有了類似說法。傳統(tǒng)文獻《墨子》、《荀子》等也有近似意見。大意就是:鬼神之事,為人造;其目的在使民畏服。顯然,從字面看,這是一種以“愚民”為手段,達致“治民”之目的的政治構建和信仰構建。這種“構建”不僅僅是宗教性質的“構建”,也是政治性質的“構建”,因此,所謂“設教”實質是“政教合一”性質的。

         

        按邦國治理而言,此類意見古來如斯,中外皆然,歐洲從古希臘哲人到中世紀學者,也有同樣性質的“構建論”。

         

        “國家”起源之后,“治理”就是一種責任。選擇何種治理模式?“神道設教”,成為“國家”早期的“治理”選擇之一。傳統(tǒng)中國,“神道設教”還不過是“輔助”性質的“治理”手段;傳統(tǒng)歐洲,“神道設教”幾乎就是“治理”的主體模式——自覺的“政教分離”還是很后來的事。

         

        但這類“設教”或“構建”,不一定是“不信者”的憑空創(chuàng)作,很有可能是“信仰者”的迷狂傳導——其中不乏源于“啟示”的傳導。因此,“設教”或“構建”,在很多“信仰者”那里,并不是“設教”或“構建”,而是“啟示”。

         

        按帕斯卡爾的意見:真理,往往是以矛盾著的形式存在的。

         

        一般來說,由于人的肉體有限性,由于人的理性有限性,決定了人的思想有限性。人不是神,不可能掌控“對象世界”的命運。即使僅僅對“對象世界”的描述,也往往因為描述者的不同,“對象世界”也會呈現(xiàn)不同的面目。在這種復雜性面前,所有的獨斷都是滑稽的,所有的專斷都是悖謬的。因此,人類理性中推演出一種多元價值觀。信仰,與,非信仰,在各自認為自己都是“真理”之際,就是一種多元性質的“矛盾形式”。以“信仰”真理,批評“非信仰”真理,或者反之,以“非信仰”真理,批評“信仰”真理,都是違背“真理的矛盾性”的,因此也是注定不可能有“共識”結論的,因為:沒有仲裁者。兩造的批評者,都,不,是,神。所以哲人帕斯卡爾(他同時也是信仰者和懷疑者)告誡樂于思考的人:“我們要記取相反的真理”。

         

        按照這個意見,反對“神道設教”論,不過是“非信仰”者操練自家“真理”,對“信仰者”恪守自家“真理”的一種批評?!靶叛稣摺迸c“非信仰者”,中間橫亙著的,是“遼闊而又頑厚的隔膜”,兩造誰也不可能“說服”誰。當此之際,只有“記取相反的真理”,才有希望走出“隔膜”,以及“隔膜”之后的“沖突”(史上與世上的“文化沖突”,也往往因“隔膜”而生成)。

         

        但文化早期的“神道設教”,最初往往是共同體間的精英(祭司、先知、哲人、圣賢、君子)仰觀天象、俯察地理,或聽從啟示、記錄神言之后,有來源,有根據的講述。這之中,應該存在講述者的“思想”介入。于是,損益過程必不可免。傳統(tǒng)中國的這類講述,可能是一種“文飾”過程。按照《荀子·天論》的意見,君子們遇到日食月食就設計人間救助方案、遇到天旱就設計禱告祭祀方案、遇到難以理解的大事就設計卜筮決疑方案,這類設計并不一定得到結果,都不過是理解“神意”,解除焦慮的一種“文飾”,這種“文飾”就是“有來源、有根據的講述”,而“虔敬”“敬畏”是不可能缺席的。因此,究其實,還是一種“信仰”。盡管這種“信仰”可能是“多神信仰”。

         

        最初的“文飾”或“講述”,其邏輯,不必是以“愚民”為手段的“治民”。毋寧說,這是精英們理解“神意”,解決“自我”焦慮的方程。《荀子》中“故君子以為文,而百姓以為神”,這句話的意思是:共同體間的精英以“文飾”的方法解釋“神意”,是為了解決“自我”焦慮問題,而百姓看到后,認為這種“文飾”或“講述”就是“神意”本體。“信仰”是一種需要。在時間的綿延中,“文飾”就成為符合這種需要的經典系統(tǒng)。是“文飾”順乎了人情,而不是“文飾”愚弄了人情。所以給《荀子》做注的楊倞天才地解釋這個意思說:

         

        “順人之情,以為文飾”。

         

        “神道設教”,在最初的語境中,是不離“信仰”的,是精英對神意的講述;因此與“愚民”無關。

         

        離開“信仰”的“設教”是不可想象的。

         

        譬如,釋迦牟尼“設教”時,他不可能對佛教沒有信仰;張道陵“設教”時,他不可能對道教沒有信仰?!昂訄D、洛書”如果是一種“設教”,當初的“設教”人,也不可能對此沒有信仰。創(chuàng)始人離開信仰,編個瞎話,“愚人”而后“治人”,且推演為某種宗教,這類風景,我,不信其有。

         

        但“神道”渺茫,除了富有異秉的人物以外,富有清明理性的圣人都對此保持敬畏與距離??鬃友浴熬垂砩穸h之”,預表了人間儒學和圣賢君子,面對“神道”以及“神道設教”的姿態(tài)。在政治敘事中,儒學尤其注意區(qū)隔“神道”與“人事”的界限,在政治活動中,人,可以信仰,可以信神,可以猜度神意,可以指為神跡,但不能做神言、神行。

         

        這種文化現(xiàn)象,可能是世界史上最早的“政教分離”。

         

        至于“神靈附體”、“神仙下凡”、“神祇降世”諸如此類離開信仰的“神道”,在儒學和圣賢看來,就是“怪力亂神”。此境,孔子不信、不語;歷代圣賢也不信、不語。

         

        大宋帝國真宗皇帝對“神道設教”的理解,因為王欽若的一番話,開始誤入歧途。他將無信仰的“怪力亂神”誤以為就是“神道設教”,于是,為世間留下了一連串非理性笑柄。

         

        已經有學者富有卓見地指出:宋代是近代化的開端。

         

        我愿意補充的意見是,考諸世界近代化,可以發(fā)見,近代化事實上是一個法權系統(tǒng)。在這個系統(tǒng)中,律法呈現(xiàn)為諸領域之游戲規(guī)則,“程序正義”開始在建構中推演,在推演中建構;“政治不成熟”開始遭遇精英鄙視與反思;工業(yè)漸呈規(guī)?;?;遠程貿易之信用結算出現(xiàn)需要;地緣政治、殖民精神與民族自省交織為文化緊張;“國家目標”替代部落、族群目標,成為共同體之文化自覺;人文知識,出現(xiàn)考古傾向;瀆神與信仰并存;以“復興”或“疑古”為訴求,實現(xiàn)與遠古的剝離或區(qū)隔;以問題意識與現(xiàn)實焦慮為特征,展開為“第二軸心時代”之自由氣質與性格;國家利益、權力制衡、民生改善成為內部演繹中的方向,其中,民生為主要方向。

         

        一一如此,共同體開始進入近代。

         

        以此考察大宋,尤其是真宗一朝之后,很接近。說從真宗一朝開始,中國緩慢進入近代化,不算無根之談。

         

        這之中,“瀆神與信仰并存”,意味著清明理性開始介入原教旨性質的信仰生態(tài),并成為進入傳統(tǒng)的新興的心性力量(在西方,這種文化生態(tài),以“文藝復興”為顯豁標志)。而真宗遭遇的正是如此。

         

        “神道設教”亦有時。

         

        真宗所在的時代,是受過孔孟教誨1500年,早已習于“敬鬼神而遠之”“不語怪力亂神”的士大夫之天下,他那種講述神賜“天書”,試圖“設教”而影響天下的努力,早已是昨日黃花,不再合乎時宜。

         

        “神道設教”是遠古、上古、中古的事,不是近代化開始的事。

         

        真宗試圖自我作古,但他沒有趕上那個適宜的時代。

         

        但即使在上古,吾土的“神道設教”也有不同于歐洲的“自家面目”。

         

        殷商時代,大約來源于薩滿信仰之流變的鬼神信仰,在周人那里再次進入流變。一方面,周人相信天命,相信終極之神上帝(天帝),但另一方面,又將信仰儀式中,以大祭司主導的獰厲、迷狂的巫術、人殉等人天交際模式,置換為君王主導,以“天下為公”為主題詞的制度性祭祀和祈福,并在儀式的損益建構和完善中,將信仰推演為理性清澈、極為豐富的規(guī)則,這就是禮制。這個意見是說:禮制條件下的信仰,她的儀式(盡管是多神信仰儀式),與薩滿傳統(tǒng)不同,更多融匯了儒學的衣冠文明,秩序井然,形式高貴,風格典雅,法度森嚴,程序可重復,完全不同于蒙昧時代難以復制的無規(guī)律圖騰狂舞或下意識跳躍。儀式,成為“有意味的形式”,甚至,“形式即內容”,展演著中原獨有的雅致。

         

        而以“祭祀”為核心的“神道設教”,不過是禮制中的一部分,甚至是很小的一部分。

         

        周人在巫術的莽林中開辟了典雅的“公道-仁德”之路。

         

        董仲舒之后,權力脫離“虎柙”之后,如何制約?成為知識精英的學術焦慮和思想焦慮。董仲舒開始借助薩滿傳統(tǒng)暨巫術慣性,試圖重建天人交際關系。他的“天人感應”體系,固然在政治治理中,生成為“價值制衡”原理,令君王公侯在“頭頂三尺有神明”的恫嚇中,自我戒惕,從而開始了推動權力進入“虎柙”的可能性,并為周人的理性模式注入了新的思想資源,但同時也開啟了后來的“讖緯之學”,令“怪力亂神”有了堂皇依據。

         

        所以東漢以來,“讖緯之學”,以“讖緯”的模式,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炮制了“孔子預言”,說“董仲舒,亂我書”。

         

        世間會有無數偶然而又神秘的事件發(fā)生,如房屋倒塌、大河泛濫、麥生雙穗、母雞打鳴、蝗蟲蔽天、彩云繚繞、雨后虹霓、月圓月缺、太陽昏暗、熒惑守心等等。當人間的政治治理引入超驗維度時,人們就容易將這類事件理解為或故意理解為超人力量的主導。

         

        薩滿巫術,就是這樣理解世界的。

         

        托馬斯·阿奎那,在他的《神學大全》中說:“人們把自然事務和人類事務中發(fā)生的偶然事件歸納為一個先定的原因,即‘神意’。”

         

        東土、西洋,即使是飽學之士,貴族精英,也愿意在“神意”這個主題下,結構(編排)往事、今事和未來事。人天關系的建構和巧妙的規(guī)律性的比附,以及預知能力,都是樂于相信“異秉”的知識精英所熱衷的——這是重歸薩滿巫術之路。天人感應,是薩滿巫術的大漢現(xiàn)代化。董仲舒就是重歸薩滿的大祭司。

         

        但周人傳統(tǒng)暨禮制慣性遠遠大于薩滿傳統(tǒng)暨巫術慣性。

         

        這之中,周公“制禮作樂”的“禮樂傳統(tǒng)”,與孔子“不語怪力亂神”的“圣賢理性”,是兩塊無人可以撼動的清明基石。周公、孔子的力量比董仲舒大得多。將最高權力關入“虎柙”之中,不一定需要“天人感應”;恫嚇異族,捍御國家安全,也不一定需要“天人感應”。帝國的榮耀與族群的前程,與“天人感應”無關,也即,與“神道設教”無關。

         

        董仲舒不可能重歸殷商鬼神世界暨薩滿傳統(tǒng),宋真宗也不能。

         

        所以,真宗試圖接續(xù)薩滿巫術和天人感應學說,在“神道設教”主題下,重新展開政治敘事時,盡管存在著與契丹文化競爭和重建信仰的正當性,但還是先后得到那么多人的反對。沒有辦法,禮樂傳統(tǒng)與圣賢理性的力量,在吾土,是第一精神力量。帝國領袖在十幾年的時間里,傾盡全力,試圖令“歷史從我開始”,但他做不到。在兩種力量的此消彼長中,直到真宗倒下,他的歷史隨著他的倒下而終結。于是,“神道設教”,在大宋一朝,壽終正寢。

         

        真宗的“神道設教”活動,是中世紀哲學意味濃厚的一幕人類悲劇。

         

        理解這個悲劇,可以從真宗主導的四場以“祈福”為主題的祭祀活動講起。

         

        真宗時代的“神道設教”與一個叫王欽若的宰輔有關。

         

        王欽若,狀貌短小,有猥瑣之相,頸上有瘤,史稱“癭相”,又曾經中傷名相寇準,因此史上不少人鄙視“癭相”。但此人少有大志,為官之后,也有體恤民生的人道政績,是一個很復雜的歷史風云人物。

         

        風云人物,往往需要機運。王欽若在真宗面前抓住了不少機運。

         

        此人有詩才,而且氣量不俗,年輕時,曾經挨餓,村社有活動,他去觀看,然后向主事者“求祭肉”。人們見他一副瘦小猥瑣的樣子,問他是誰?他說:“我是秀才?!比擞謫枺骸靶悴牛阌泻伪臼??”他說:“我能作詩?!庇谑侨司妥屗髟?。當時沒有紙筆,他就拿了炭枝在豬皮上寫字,其中有詩句道:“龍帶晚煙歸洞府,雁拖秋色過衡陽”。這兩句詩寫了江南秋天鄉(xiāng)村的暮色風光,確有一種大家渾侖之象。所以后人稱贊此句“有宰相氣象”。真宗做開封尹時,就曾見過這詩,當下就贊揚到:“落落有貴氣。”后來聽說是王欽若所作,就記下了這個“微時”的秀才。所以踐祚之后,就有意提拔了他。

         

        但后來又有一件事,更見“宰輔氣象”,但也同時窺見了他的道德短板。

         

        王欽若做了財政官之后,負責催討各地債務。同僚有一位官員名叫毋賓古,此人也有民生理念。有一天,他對王欽若說:“天下向來有很多宿逋,從五代十國以來,歷代都有催討故實。但庶民實在繳納不起,還不起這個債??!我想上奏皇上,蠲免這些欠賬?!彼^“宿逋”,就是欠繳很久的稅賦或債務。

         

        王欽若口頭上支吾著,當晚就命令手下的干員趕緊統(tǒng)計各地欠稅數目。第二天一早上朝,就把奏章遞上去了,要求蠲免“天下宿逋”。

         

        真宗覽奏,大吃一驚。他剛剛踐祚,沒有想到民生如此之苦。于是問王欽若:“先帝難道不知道這件事嗎?”

         

        王欽若做出一派“大臣”的模樣,從容說到:

         

        “先帝固知之,殆留與陛下收天下心爾?!毕鹊郛斎恢?,但是要把這件事留下來給陛下,要陛下以此收攏天下人心??!

         

        史稱“上感悟”,終于聽從了王欽若的意見。當下蠲免了天下欠租1千多萬石,還因此赦免了被抓的債務“犯人”3千多人。1千多萬石,不是個小數目,可能超過了北宋全年的財政收入。王欽若抓住了真宗富有“愛民”信念、樂于推演“仁政”的特點,極力做成了大宋史上最大一宗“蠲免宿逋”案。但他一句話:以此舉之訴求在“收天下心”,而是不“蘇萬民困”,這就從大義方向上與圣賢之心有了區(qū)別。說到底,王欽若的“民生”舉措,借用馬克斯·韋伯的說法,就是一種“工具理性”而不是“價值理性”。由計算功利實現(xiàn)的途徑而達致目的的“工具理性”,固然有合理性的一面,但按照儒學意見,此之謂初心“不誠”“不正”。實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之大忌。王欽若之所以受到史家詬病的根本原因在此。

         

        在這一案例中,王欽若做成了“愛民”“仁政”的大功,但除了初心之“工具理性”,令人看透他的人格面貌之外,還要知道,他的這個創(chuàng)意,來源于毋賓古,也即他剽竊了他人的圣賢思想,以此邀功請賞。

         

        這一個故實也預表了,大宋帝國,在宋真宗時代,民生理念至重。國父孫文先生有言:“民生就是人民的生活——社會的生存,國民的生計,群眾的生命?!薄懊裆褪钦蔚闹行?,就是經濟的中心和種種歷史活動的中心?!薄懊裆巧鐣磺谢顒拥脑瓌恿??!保ā秾O中山選集》,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802頁、825頁、835頁)整個大宋帝國319年,從國家層面言,對民生問題的重視,是最具近代化特征的政治風景。也正是在民生理念之下,國家的祭祀活動,有了“為民祈福”的性質。

         

        王欽若看到了真宗和帝國的這一特點,所以,努力使自己成為關注民生的政治家。這也正應了那句話:好的制度讓壞人變好,壞的制度讓好人變壞。王欽若,就是努力要使自己變成好人的人。

         

        他對各類大禮儀式很有研究,曾著有《鹵簿記》3卷。鹵簿,就是儀仗及大禮活動的意思。因此真宗又任命他為鹵簿使,負責國家大典的禮儀活動。

         

        他才氣了得,對天神地祇排座次有獨到看法。國家重要的祭祀活動就是郊祀,也即在郊外祭祀天地神祇。南郊祭天,北郊祭地。其中以南郊祭天禮最為隆重,儀式也很復雜,需要君臣沐浴,先到太廟告祭,而后到南郊。筑壇,壇上有龕,列出神位;而后將牲體與玉帛放到預先備好的積薪之上,點燃,燔柴,敬獻禮器,因煙氣上達,表示神已接受。再由執(zhí)事者根據預先寫有神位的神版,唱念天神名號,君臣跪拜,皇帝自稱“天子”,執(zhí)事唱祭辭,祭辭內容一般就是感謝神祇賜予社稷江山,請求神祇庇佑吾土萬民。還需要有儀仗中的樂舞,唱《郊祀歌》19章。禮成,退下。

         

        整個禮儀活動,要用幾天時間,加上事先的準備,總要一兩個月不止?;顒又卸忌俨涣她嫶蟮柠u簿隊伍的扈從、保衛(wèi),以及莊嚴肅穆的集體歌舞?!敖检搿迸c“軍禮”,是國家運作中,兩個同等重要的大事。

         

        一般認為,郊祀這類祭祀活動,是帝王獲得與神界溝通的權力,以此來彰顯王權來源合法性,利用迷信活動,欺騙、壓迫、統(tǒng)治萬民的手段,云云。

         

        我,不信此類意見。我不懷疑歷來之君臣,在郊祀活動中的虔誠。千年圣賢教育中“三畏”之一就是“畏天命”。所謂“天命”,就是上天賦予皇權的命數。

         

        上天即天神、上帝,是為《尚書》以來的信仰之神。殷周以至于唐宋,其超驗傳統(tǒng)與理念在此。古人相信在“人”之外,必有“神”。這是超越于經驗世界的存在。而這個超驗存在決定著人間權力的或吉或兇。

         

        超驗的意思,簡言之可獲致如下邏輯:

         

        帝王“受命于天”之說,到大宋時,已經流衍2千年之久。皇權在萬有格局中,并非有理由行使“絕對權力”,相反,必須將權力限制在“天命”之下?!疤烀彼n予皇權的利益可以稱之為“天祿”,如果治理天下無效,用《論語》中的話說就是:“天祿永終”。因此,從究極方向看,人間的最高權力——皇權——還不過是一種“有限權力”。

         

        皇權,對天命有足夠敬畏。將這種敬畏設計為一種“祈?!眱x式,預表了帝王向天下昭示“循禮”的兩大功能:當位與節(jié)制。

         

        當位,就是明白告知“我是天帝派在人間的管理者”,因此需要按照天帝的意志行事。節(jié)制,就是明白告知“我不敢違背天帝啟示于我的神意”,因此需要有效治理天下。

         

        皇權“循禮”,當,且,僅當,皇權“循禮”,也即“當位”與“節(jié)制”時,“祈?!辈庞邢M缭福布从邢M@得“天命眷顧”。

         

        皇權,必須要天帝滿意。但施政之際,如何才算做到讓天帝滿意呢?《尚書》給出了“君道”的最強音:

         

        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百姓有過,在予一人。

         

        天帝所要看到的,來自于我這個天子治理下萬民所看到的,天帝所要聽到的,來自于我這個天子治理下萬民所聽到的。不要說百姓萬民有過錯,即使真的有過錯,那原因也在于我這個天子一人的責任。

         

        (文出《尚書·泰誓》,有人以為屬于“偽古文尚書”。但文中若干內容已經進入傳統(tǒng),似還不宜輕斷真?zhèn)?。不論。?/p>

         

        這樣的邏輯已經內化為一種文明治理傳統(tǒng)。在漢代人那里,就是“天人感應”。如果對天帝負責,如果敬畏天帝,就要相信皇權所施與的政治,都會在上天那里得到回應。譬如,如果治理無效,上天就會出現(xiàn)災害示警等等。

         

        郊祀,就是向天地神祇定期或不定期的“述職”,“匯報工作”(郊祀或三年或一年舉辦一次)。所以,郊祀,是指向內心和上天的禮儀活動。在郊祀活動中,君臣同樣懷有敬畏之心。

         

        郊祀,是一種信仰活動。懷疑信仰者的真誠,是一種遼闊而又頑厚的文化隔膜,溝通極難。郊祀者,不是無神論者。因此,以無神論話語“批判”郊祀或信仰,事實上是言不及義的。有神論與無神論,二者之間的爭辯,因為不存在最后的權威的仲裁者,因此,所有的爭辯也將在“遼闊而又頑厚的文化隔膜”中,兩存。所以法國那位概率論者、思想家帕斯卡爾,以他出色的穎悟力告知世人:真理,往往是以矛盾著的形式存在的。

         

        郊祀,無論祭天、祭地,都同時祭祀群神,故史稱“郊祀”為“群祀”。而“群祀”就需要對群神唱名,而唱名,就有了“排座次”問題。

         

        信神的大宋,將這個問題提到日程上來,很認真地討論群神中,誰是第一,誰是第二、第三,等等。

         

        有人看到神版上的神位排列有問題,“多不嚴肅”,于是向真宗匯報,真宗于是下詔,要王欽若“改造”,修改后另外制定。王欽若“改造”之處不少,這里說一個案例。

         

        傳統(tǒng)神仙譜系中,至遲到漢代,出現(xiàn)分別主管東南西北中五個方向的“五帝神”。按東漢學者鄭玄的說法,歷來之“王者”,他們的先祖,都是因為感應這“五帝”之精而出生。所以,漢代以來的祭祀,都有“五帝神”的龕位。王欽若觀察到在郊祀活動中,“五帝神”在第一龕,而“天皇大帝”在第二龕。他認為這個不合理。因為“五帝”乃是“天神”的輔佐,其位格不當居于第一,“天皇大帝”才應該居于第一。

         

        但這個意見遭遇禮儀使趙安仁的反對。

         

        他的意見是:“昊天”也即“蒼天”,因為人間最尊貴的是“帝”,所以托稱“天”為“帝”,故名“上帝”。這個“上帝”是沒有形質的“元氣”。而“天皇大帝”則屬于“北辰”也即“北極”之星,是“星中之尊”。這樣,按照古禮,“天皇大帝”和“五帝神”,都應該列在第二龕,第一龕應該讓出給“上帝”。

        王欽若又反對趙安仁的意見,認為“古禮舊制,未必全是”,然后引經據典,說出一番佶屈聱牙的“星經”理論,大意認為“天皇大帝”是“天皇大帝”,“北極”是“北極”,并將自己制作的“天皇大帝”第一、“北極”第二,其他第三、第四的版位圖呈上。

         

        真宗做了折衷,將“天皇大帝”和“北極”均列入第一龕。

         

        有意思的是,這個折衷后來也有變化。后來的“泰山封禪”表明,源出于殷周時代“昊天上帝”才是大宋時代的“最高神祇”。顯然,這里的“昊天上帝”統(tǒng)一了“天皇大帝”與“北極”,是二者的合體。

         

        其他諸神,也有位格變化。后來還有一些爭議。真宗都做了折衷處理。

         

        王欽若精心制作了神版,郊祀的高壇擺放神位的前四位神版都是朱漆金字,其余都是黑漆。第一位階之神的名號用金字,第二位階用黃字,第三位階以下用朱字。所有的神版都放在漆盒里,外面覆蓋黃色的縑帊也即布帛。真宗走下臺階來看,很滿意,當即交付有司也即關部門,叮囑他們要恭謹從事。

         

        真宗對王欽若的信任前所未有。

         

        而這位喜歡“神道”的“癭相”則因為真宗對他的信任,有了更為野心勃勃的規(guī)劃。

         

        這里說到“泰山封禪”。

         

        “封禪”,兩個漢字,“封”是“祭天”,“禪”是“祭地”,都是動詞,合起來就是“祭祀天地”?!胺舛U”,是帝王行為,但比起“郊祀”,規(guī)模要大得多。“郊祀”就在京師南城;“封禪”則必到東岳泰山。五岳中,泰山最為雄峻,史稱“五岳獨尊”,為天下第一山。所以“祭天”必要到泰山最高峰,才可以接近上帝?!凹赖亍眲t到泰山下的小丘社首山,平整一塊土地,以此接近地祇?!胺舛U”的扈從、儀仗、法器、祭品、祈禱文和各類告敕,地方迎送,官員封賞,以及“封禪”前后的“告廟”活動等,都是足夠規(guī)模的國家動作。所以,從古到今,試圖“封禪”者甚多,但真正有始有終做完這一場大事的,只有為數不多的幾位帝王。夏商周的“封禪”,年代久遠,渺茫而不可尋,有記錄的是秦始皇、漢武帝、漢光武、唐高宗、唐玄宗,宋真宗是最后一位。南宋之后,“郊祀”替代“封禪”,不但“祭天”而且“祭地”。從此之后,中原取消了“封禪”大典。而魏明帝、南朝宋文帝、梁武帝、隋文帝、唐太宗等,都很熱衷“封禪”,但是沒有成行。

         

        真宗自從澶淵“城下之盟”事件后,史稱“自是常怏怏”,心情不佳。王欽若就像“大哥哥”一樣,開導皇上。

         

        有一天,真宗向他提問:與契丹簽訂的“城下之盟”,該如何雪恥?

         

        王欽若覺得機會來了,就故意慷慨大言道:“陛下以兵取幽薊,乃可以刷此恥也?!?/p>

         

        他知道皇上“厭兵”,一定不會同意這個意見。

         

        果然,真宗回答他說:“河朔生靈始得休息,吾不忍復驅之死地。卿盍思其次?”

         

        河北生靈這才剛剛得到安居樂業(yè),我不忍再驅使他們進入充滿死亡風險的戰(zhàn)爭環(huán)境。愛卿何不想想其次,還可以怎樣刷洗恥辱?

         

        王欽若道:“陛下茍不用兵,則當為大功業(yè),庶可以鎮(zhèn)服四海,夸示遠人也。”陛下您如果不愿意用兵,那就應當做一番潑天大功事業(yè),這樣才有希望鎮(zhèn)服天下,向“遠人”夸耀展示我們的大功。

         

        他這里說的“遠人”,包括契丹。

         

        真宗問:“何謂大功業(yè)?”

         

        王欽若說:“封禪是矣。然封禪當得天瑞希世絕倫之事,乃可為?!?/p>

         

        那就是“封禪”了。但是“封禪”需要得到天降瑞應,并且是世上罕見唯一的瑞應,才可以來做。

         

        真宗沉吟不語。

         

        王欽若知道皇上有點失望,因為這個“希世絕倫”的“天瑞”,眼下,沒有?。〉缫鸦I謀成熟,就等著皇上這個時刻。所以,當他成功地“導演”出皇上的情緒后,不失時機地“教唆”道:

         

        “天瑞安可必得?前代蓋有人力為之。若人主主而崇奉焉,以明示天下,則與天無異也。陛下謂河圖、洛書果有此乎?圣人以神道設教耳!”

         

        “天瑞”哪里可以想得到就得到?前代有些“天瑞”那是人力策劃的結果。但君主如能主持此事并極力崇奉,以此來明白地告示天下,那么人力制造的這個“天瑞”,就與上天下降的“天瑞”,沒有什么兩樣。譬如,那個傳說中特別有名的“河圖”、“洛書”,真的有這回事嗎?沒有的!那是圣人用神道奇跡來設計教化天下罷了。

         

        這一番話對真宗觸動很深。

         

        他沉思很久,漸漸明白過來,可以在以后的日子做些什么了。他覺得這件事值得去做。必須向天下、主要是向契丹,展示大宋帝國的合理性、合法性、正當性。上帝保佑大宋。此念一出,他很快由一個哲學意義的“信神者”,變成了一個哲學意義的“懷疑者”,并且參與到王欽若的格局中來,成為哲學意義的“信仰游戲者”。

         

        但是他對宰輔王旦有些擔心,史稱真宗“獨憚王旦”。他說:

         

        “王旦得無不可乎?”對這種早晚涉及造假的事,王旦恐怕不會答應吧?

         

        王欽若說:“臣請以圣意諭旦,宜無不可?!背颊埱缶蛯⑹ド系囊馑紩灾I王旦,應該沒有什么不可以的。

         

        于是王欽若就找個機會,暗示了圣上準備“神道設教”的來龍去脈,主要是威嚇契丹,與契丹爭“神佑”之正當之排場之必要。

         

        讀圣賢書的大宋第一宰輔王旦,此際開始猶豫。如果真要搞什么幺蛾子,欺騙誰呢?欺天?欺人?且“封禪”到也罷了,“人造天瑞”如何正當講述?豈不既背離孔子“丘之禱久矣”的那種敬神的虔誠,也背離圣賢主張“敬鬼神而遠之”的理性傳統(tǒng)?那樣,豈不就陷入一場既褻瀆神靈,又推演迷狂的瘋癲中去?而“子不語怪力亂神”!王旦知道,一旦與王欽若沆瀣一氣,這一世的令名付諸東流還是小事,帶動國家走入瘋癲可是大事!

         

        王旦很郁悶。很想找個時間私下里與真宗“從容”聊聊這個事。

         

        “圣人以神道設教”,這事直接改變了真宗的價值觀、世界觀、人生觀。讓他對治理天下的運作秘密有了全新的認識。

         

        按照傳統(tǒng)說法,黃河有龍馬背負“河圖”出現(xiàn);洛水有神龜背負“洛書”出現(xiàn),圣人(一般指伏羲氏)看到這個“圖”“書”之后,開始效法,于是有“八卦”。傳到周文王時,又有了“六十四卦”和卦辭,于是演繹為中原文化的源頭之一,史稱“河洛文化”?!昂訄D”“洛書”至今尚有未解之謎。儒學內部對這個問題也史有爭議。真宗曾經接受的就是原始神秘說法,但經王欽若這么一“點撥”,于是對史上成說有了懷疑。

         

        他在猶豫中,還需要找到一個儒學大宗師來印證,于是在一個晚上到了秘閣。

         

        這是國家珍藏重要圖書的地方,常有大儒在此地值班。這天正好趕上帝國大儒杜鎬在此。真宗就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跟他東拉西扯,然后,話題一轉,忽然問他:

         

        “卿博達墳典,所謂‘河出圖、洛出書’,果何事耶?”

         

        愛卿通達“三墳五典”古籍奧秘,所謂的“河出圖、洛出書”,究竟是怎么回事?。?/p>

         

        所謂“墳典”就是指“三墳五典”,“三墳”是傳說中伏羲、神農、黃帝時的典籍,“五典”是傳說中少昊、顓頊、高辛、唐堯、虞舜時的典籍。

         

        杜鎬聽到皇上驟然發(fā)問,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就選擇古來的流行說法,隨口一應:“此圣人以神道設教耳?!?/p>

         

        不料這個說法恰恰與王欽若的意見吻合!一個是自己喜歡的大臣,一個是自己信任的大儒,都如此說法,真宗于是對“神道設教”不再懷疑。

         

        但他對王旦還是有點吃不準。要做一個大局,必須有中書支持。當朝宰輔不支持,那事是做不成的。真宗皇帝劉恒,決定賄賂當朝宰輔王旦。

         

        他先派出王欽若去關說王旦,王旦作沉吟狀、猶疑狀。真宗了解到情報后,找了一個機會,邀請王旦到內殿宴飲,席上,君臣談笑甚歡。臨別時,真宗賜給王旦一壺緘封的美酒,并對他說:

         

        “此酒極佳,拿回去跟你家人一塊享用吧。”

         

        王旦拿回家,打開一看,里面是滿壺的珠寶。

        王旦應該有忖量,但這事比詔令還嚇人。詔令可以駁回,不服從;但皇上賄賂你了,你怎么辦?王旦,雖然是一代賢相,也很有“以天下為己任”之擔當,大宋王朝那些優(yōu)秀的宰輔都不缺這個品質,但他們也都同時有一種無可奈何的弱點:對“名位”的貪戀。王夫之認為這是宋代大臣的通病。王旦也不例外。他思前想后,患得患失中,決定加入這個棋局中去,做一枚過河卒子——只能向前,不能后退了。

         

        從此以后,王旦對“神道設教”事,不再持有異議。

         

        從此之后,真宗于是連續(xù)導演了“天帝降書、封禪大典、祭祀汾陰、興建道觀”四件大事。在大規(guī)模的“祥瑞”造假伴生下,大宋王朝,舉國若狂,史無前例的“大宋夢”時代開始了。

         

        公元1008年,農歷戊申正月的一天,真宗皇帝召宰輔王旦、知樞密院事王欽若等人到崇政殿西面,向他們講述了今天的一個神跡,但故事要從去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夜半的一個奇夢說起。

         

        他說:

         

        “那一天,朕寢殿中的簾幕,都是靛青色的粗綢,房屋昏暗,一早一晚,如果不是點起蠟燭,都不能辨別顏色。但是那一天,夜將半,朕已經就寢,忽然感到整個房間變得明亮起來,驚起時,就看到一個神人,他戴著星冠,穿著絳袍,告訴朕說:‘應該在正殿布置黃箓道場一個月,那時,會天降天書《大中祥符》三篇。不要泄露天機?!蘼勓院螅苁蔷次?,趕緊起床應對,神,忽然不見了。于是趕緊找到筆,把神的話語記下來。”

         

        奇夢之后,帝國領袖為了不泄露天機,開始秘密行動。

         

        他說:

         

        “從去年十二月開始,朕已經開始吃素齋戒,并在正殿朝元殿建了道場,結成九級彩壇。還特意雕制了金寶裝飾的輦乘,準備用來恭敬地貯存神賜的天書。說話間過去了一個月,好像也沒有什么動靜,但是朕還是不敢將道場罷去。就在剛剛,得到皇城司護門親從官徐榮來奏報,說在左承天門房屋的南角,屋脊的鴟吻之上,有黃帛垂曳。朕秘密派遣中使前往觀看,回來奏報道:‘那個黃帛長2丈左右,上面封藏一物,似書卷,纏了三圈青色的絲線,封緘之處,隱隱約約似有幾個字?!藜毸迹@一定就是神人托夢說到的‘天書’了!”

         

        一番話說罷,我能猜想到,真宗對王旦、王欽若二位大臣有了異乎尋常的打量。而這二位大臣也開始了極力配合。在隨后長達13年的時間里,直到真宗病逝之前,這君臣三人,一直在持續(xù)表演,激情不衰。他們已經完全進入角色。成為十一世紀中國政治舞臺上最出色的“演員”——如果在二十世紀,他們都應屬于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體驗派”。在很多時刻,他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表演”,史上紀錄的故實,讓我看到的是他們將個人性格整全性代入角色的天才迷狂。他們不需要有距離感的那種舞臺“間離效果”,而是對角色規(guī)定的直接“體驗”和“再體現(xiàn)”。他們甚至也不需要“導演闡釋”,能夠根據“觀眾需要”自動選擇表演形式,并很快進入角色,很快完成默契,配合得有板有眼、天衣無縫。當劇情出現(xiàn)尷尬局面時,他們也懂得緊急“救場”,讓一場大戲毫無破綻地繼續(xù)表演下去。于是,真宗時代的后半期,幾乎就是一臺精彩紛呈的活劇、大劇、鬧劇。他們仨,既是導演,又是演員,而“觀眾”,他們心照不宣,貴賓席上設定的就是契丹,當然,劇場大廳里還有朝廷與地方的官員,以及,上千萬大宋士庶;事實上,在這一場空前絕后政治大戲表演中,他們自己,也是觀眾。真宗趙恒、宰輔王旦、知樞密院事王欽若,以及后來加入進來了三司使丁謂,甚至還有一時糊涂的寇準,在“神道設教”這個劇本主題下,以中原大地為舞臺,游戲得靈魂出竅,不亦樂乎。

         

        真宗一番“臺詞”之后,王旦很快就“接”了下來,大戲就此開演。王旦說:

         

        “陛下您用至誠侍奉天地神祇,用仁孝侍奉列祖列宗,己身謙恭而愛人,夙夜追求天下大治。以至于與北邊那位特殊的鄰居有了睦鄰修好局面,中原官吏也漸漸清明,天下不再有戰(zhàn)爭,承平年景中,谷物豐收,這都是陛下兢兢業(yè)業(yè),日謹一日的結果啊。臣等經常說:天道不遠,一定會有好的報應昭示天下?,F(xiàn)在,神先告訴陛下日期,今日又果然有了靈文降臨,這可實在是上天保佑大宋盛德的因果??!”

         

        于是王旦、王欽若開始拜稱“萬歲”。

         

        王旦甚至還說:“天書不知道寫了什么,我們去敬迎天書,開封之際,應該讓左右回避?!?/p>

         

        真宗很自信,也可以理解為很坦誠。他說:

         

        “不必。上天如果貶謫朕有‘闕政’,不良之政,更應該與愛卿等一道虔誠地敬畏改悔;如果天書只是告誡朕躬一個人,朕也應該真誠地自我修煉。天書,哪兒能夠隱藏起來不讓眾人知道呢!”

         

        說罷,一個“分鏡頭”完成,真宗站起,向承天門走去。

         

        現(xiàn)在,“鏡頭”可以切換到承天門。

         

        只見真宗皇帝親手燃起一炷香,望空下拜。

         

        眾人定睛看時,果然,承天門大殿屋脊挑起的那個彎狀飾物,也即俗稱“鴟吻”的東西上,掛著一束黃色的布帛,上面似有一卷東西,下垂著一條長長的飄帶般的黃綢。這就是“天書”了。

         

        麗日之下,“天書”格外耀目。

         

        真宗回顧,命內侍周懷政和皇甫繼明兩個人架梯升屋,將“天書”取下,兩個人面對面四只手捧著這份神圣的“天書”,側身進殿,呈上。

         

        宰輔王旦跪著,迎受過來,轉呈皇上。

         

        皇上再拜,接過,放置在新雕制的木輦之上。

        然后,去掉皇上出行常備的傘蓋,撤去警蹕,君臣步行,護送“天書”回到朝元殿道場。真宗授給知樞密院陳堯叟開封閱讀“天書”的權力。陳堯叟揭開黃帛,但見帛上有3字成句共9句21個漢字,字曰:

         

        趙受命,興于宋,付于恒。居其器,守于正。世七百,九九定。

         

        “恒”,就是“趙恒”。那時節(jié),無人有資格稱謂皇上名字,這里直呼真宗名號,顯然,只有“神”有此資格。


        然后,陳堯叟再去掉層層覆蓋的黃帛,露出了里面三幅黃字“天書”。


        第一幅“天書”是對真宗的表彰,說他以“至孝”“至道”承續(xù)大宋基業(yè)。


        第二幅“天書”是對真宗的曉諭,要他必須以“清凈簡儉”治理大宋江山。


        第三幅“天書”是對真宗的祝福,愿他“世祚延永”,神佑大宋帝國云云。


        “天書”的辭氣很是高古,有《尚書·洪范》和《老子道德經》的味道。至于字體,估計應該就是篆籀蝌蚪文之類。


        陳堯叟依次誦讀“天書”完畢,就將這三幅文字并外包裝全部珍藏在金匱之中,由秘府永久保藏。


        隨后,王旦率群臣移向大殿的北面廊廡,真宗面北坐定,諸臣開始向真宗稱賀。禮成。真宗命王旦當天不回家,在中書政事堂吃齋。晚上,王旦等人再臨朝元殿道場,真宗已經早早地在那里值班了。


        很快,朝廷上下全都知道了這件事,于是,臨朝時就全部來向真宗稱賀。


        真宗很愉快,賜宴——但所有人吃的都是素食。


        然后,由吏部尚書,老臣張齊賢具文,向天地神祇、宗廟祖先、社稷壇、在京的諸祠,奏告“天書降臨”的大事。


        三天之后,又在殿前設龐大的儀仗隊,陳設宮中大典器樂,在京的文官、武官全部到齊,更有契丹的使節(jié),也陪列在隊,真宗領隊,一起向金匱中的“天書”《大中祥符》跪拜致獻。禮畢,再由真宗帶領眾人步入大殿,行走時,避開“黃道”。而后,分作東西兩班,上朝辦公。


        當時,就有司天監(jiān)上奏道:正月三日、五日這兩天,天上有瑞云覆蓋宮殿。茲事體大,請求將這個天象記錄下來,由史館編入《實錄》。真宗同意了。


        隨后,開始大赦天下,并將“景德”改元為“大中祥符”,是年是月即為“大中祥符元年正月”?!白蟪刑扉T”改名為“左承天祥符門”。更有一番賞賜,并令京師可以在二月一日為始,連續(xù)5天酒宴聚飲,史稱“大酺”。


        “大酺”的熱鬧和隆重,就像一場狂歡。


        這5天,退休的官員也可以到都亭驛站聚飲;皇上在御樓,按禮可以陪坐的,都可以自由參加。朝官已經辭退但還沒有見到皇上告別的,也可以赴會。


        大酺日,是有工程項目的,因此,有3名內諸司使主辦其事。


        先在乾元殿前筑土為露臺,有半門扉開合,露臺上設教坊樂隊。這是5天連續(xù)不斷的演出場所。


        又串聯(lián)方車40輛,搭成平臺,上起彩樓,裝載號稱“鈞容直”的皇家樂隊。這是另一個固定演出場所。


        開封府另外再制作大篷車24部,每一部串聯(lián)12輛大車,都以牛來駕駛,披掛錦繡,引出彩繩,分別裝載諸軍和京城妓樂演戲。又在街衢繁華處編聯(lián)木樁,樹為欄桿,大篷車到時,進入欄桿之內。這是流動演出場所。


        城中御道兩側,分別招引汴梁的各種生意買賣,在臨時搭建的商亭中經營,史稱“百貨駢布”。每一戶商亭都用彩色的布帛和木刻招牌裝飾,各式各樣,吸引市民。


        到了“大酺”日,皇上御乾元門,召京城父老分番列坐樓下。傳旨,皇上向父老問安,并賜衣服、財帛。


        第一天,皇上召近臣侍坐,特召丞郎、給諫諸官陪坐。皇上舉觴,教坊樂起。“大酺”正式開始。


        此時,有大篷車2輛,自升平橋向北,大車四周有旱船拱衛(wèi)跟著前進。其他大篷車則由東西街交互往來,每天要穿城兩次。


        這時,東城望春門、西城閶闔門,兩門之間長長的大道,百戲競作,歌吹騰沸。整個東京城,都在慶賀“天書”的降臨。


        皇室諸位宗親、近列、大藩及舊臣之家,都由官方為之搭建彩棚,就在府邸的左右廊廡之下??梢耘叛輵蚯栉鑿棾?。此時,全城士庶的圍觀者,人山人海,摩肩擦踵,手碰手、腳碰腳,到處歡聲雷動。


        第二天,皇上在京師驛亭,招待宰相、百官;然后又“趕場”,到親王宮宴請宗室。。


        第三天,皇上在京師驛亭,宴請第二批宗室,加上內職宦官;然后,繼續(xù)“趕場”,到宰相府邸宴請近臣。


        第四天,皇上在都亭驛宴請第二批百官;然后,再次“趕場”,到外苑宴請第二批近臣。


        第五天,皇上在都亭驛,再宴宗室、內職宦官,然后繼續(xù)“趕場”,到外苑宴請其他近臣。


        這5天,禁軍將校們則日日在殿前馬步軍指揮使的辦公府廨宴飲。


        整個“大酺”期間,真宗做了不少詩,賜給臣屬、宗親等人,讓他們“屬和”,也即用皇上用過的詩韻,也寫一首,助興。

        忙于“大酺”的諸司工作者,完事后,都放假一天。


        “大酺”過后,真宗朝最富神奇故事的“大中祥符”年代緩緩開始了。

         

        大中祥符元年三月,山東的兗州父老,以一個叫呂良的人為首,總1287人,千里迢迢趕到京師汴梁,進入朝堂,要求真宗到泰山封禪。


        真宗在崇政殿接待了他們,又派大臣曹利用慰勞他們,并轉達真宗的意見:“封禪大禮,歷代很少實行,你們所請求的,難于答應?!?/p>


        呂良等再進言道:“國家受有天命50年,已經達致天下太平?,F(xiàn)在上天又降下祥符,更昭顯出朝廷的盛德。這就應該到泰山去奏告,以此來報答天地神祇?!?/p>


        真宗再次回復:“這是很大的事,不可以輕易議論。”


        呂良再上言:“國家年歲豐收,華夏安泰。愿皇上能上答天降神跡,早一點成就封禪盛禮。”


        真宗還是沒有答應。


        地方官也開始有人奏請封禪,真宗一律沒有答允。


        到了四月,天書再次降臨。


        宰相王旦率領文武百官、諸軍將校、州縣官吏、四方僧道、各地耆宿,總24370人,來到朝廷東上閤門,前后連上五次奏章,請求封禪。

        真宗終于下詔:今年十月“有事于泰山”,也即到泰山封禪。

        詔書中稱:


        “朕這次到泰山封禪,是公開地報答上帝賜書。不是為了求仙求福,而是為了真誠地報答天命所本。祭祀用品都要豐富,但御用供帳則全部需要減省?!?/p>


        隨后開始詔告天地、宗廟以及山神水神和各位地方神祇。


        以知樞密院事王欽若、參知政事趙安仁共同為封禪經度制置使,負責一應籌備工作。


        開始,真宗對封禪可能需要的經費有點不放心,就問代理三司使丁謂。


        丁謂回答:“大計固有余矣!”


        這意思就是說:放心,國家財政對付這等事,綽綽有余。


        來自財政部的這句話,讓真宗心定,史稱“議乃決”。


        同時,就詔丁謂負責“計度”泰山路糧草,也即做出總預算;引進使曹利用、宣政使李神?!跋喽取毙袑m道途,也即對皇上行在的路途安排做出細致規(guī)劃;翰林學士晁迥、李宗諤、楊億、龍圖閣直學士杜鎬、待制陳彭年與太常禮院“詳定”儀注,也即共同擬定大典的禮儀程序。


        王欽若再被命為“禮儀使”,負責具體的大典禮儀。


        一般性的禮儀、路途各地交接等禮儀,則由朝臣馮拯、陳堯叟分掌。


        王旦被命為“大禮使”,負總的責任。


        現(xiàn)在是四月,距離十月只有半年時間,國家第一祭祀活動“泰山封禪”大典進入了倒計時。


        王欽若還被派往泰山所在地兗州做通判。


        他到任的第一天,就下了官府公文:大典期間,附近州郡一應士庶禁止到泰山樵采,不能砍伐樹木、撿拾柴禾,也不能摘取野果、采集藥材。東封泰山的路上,更禁止官方樵采。并派出地方官員巡護齊州、泰山之路,禁止行人。

        泰山,已經開始戒嚴。


        但朝廷“愛惜民力”,規(guī)定:泰山之下的工役,不得隨意調發(fā);所有大典需要工役,只準許用泰山附近的兗州、鄆州廂兵。皇上行宮所到之處,除了前殿、后殿,需要土木工程建設,其余配殿、庭院,一律用帷幕替代。東封所需要的金帛、芻糧,都由三司使按規(guī)定在市上采買。如果有特殊需要供應輸送物資,一律從京師調運,不得“科率”,也即不得從地方攤派、聚斂。規(guī)定兗州庶民供應東封者,一律免除今年徭役,以及需要交納的稅賦。


        必須修建的行宮,不得侵占民田;扈駕步兵、騎兵,如果有蹂踐禾苗莊稼,一律由御史糾察。整個東封活動,御史所部形同“憲兵”。詔書說:如果有人敢于打著東封的旗號,狂妄地隨意指定民舍林木,說建造什么行宮,開修什么道路,以及托名官司勒索地方市肆、假借人夫、車乘,并求索財物的人,一旦認定,即將這類官員押解到京師,聽候處理。但車駕所到之處,需要的酒水則需要地方預先做好供應準備,以此免去轉運的麻煩。

        緊鑼密鼓籌備封禪大典之際,朝廷不忘記安頓“天書”這樁“大事”。

         

        自從丁謂告知真宗國庫充盈,辦這類事不在話下之后,真宗開始有了“侈心”。與王欽若等人一番商議后,決計建造一座超大規(guī)模的道觀,專門用來貯存“天書”。于是下詔:在皇城西北天波門外建造昭應宮?;食鞘箘⒊蝎暤热藢iT負責這件大事。中國史上最大規(guī)模的地上建筑工程開始了。

         

        不久,曹州、濟州的耆宿2200人,又千里迢迢從山東趕來闕下,請求車駕臨幸本州。真宗對這類“民意”不好多說,除了召見慰勞之外,還有賞賜,但同時下詔,要各地州郡不要再組織此類活動到京。

         

        但大典已經成為“國民行動”,從中央到地方,各類祭祀、神跡此起彼伏。京城宣化門外,有個軍人病死,火葬后,發(fā)現(xiàn)他的骨殖仿佛成為一尊佛像模樣,于是附近州郡很多人都來參拜施舍,史稱“愚民競趨視施財”。

         

        龍圖閣待制戚綸,應該是少數反對“封禪大典”也即反對“神道立教”的人物,但他感覺到人微言輕,無力中止這一場全宋瘋癲,于是,給真宗上了一道奏章,先肯定“天人感應”的神跡,再請求將年初以來出現(xiàn)的各類“祥符”摹寫記錄,刻于金石之上,藏到太廟里,另外用“副本”向天下詔告。然后,話題一轉,提出他的憂慮:古今流俗之人都有托名國家“嘉瑞”神跡,而生出“幻惑”,繼而生出“狂謀”的事例,一般都會“詐憑神靈,或偽形土木,妄陳符命,廣述休祥”,欺詐世人說神靈附體,或假傳山林神祇,狂妄宣稱得到天神特權任命,到處宣揚吉兆祥瑞。這樣,就會“以人鬼之妖詞,亂天書之真旨”。

         

        戚綸的意思是:將這一場“神道設教”亂象,盡力控制在官方范圍內,盡力不要煽惑成一場全民動員活動。

         

        真宗接納了他這個意見。

         

        從宣化門外的“骨殖-佛像”案開始,朝廷下詔開封府,要禁止這類事蔓延。

         

        后來,更下詔說:“州縣庶民假托神異,營建寺廟,遠近奔集,這事很有惑眾之疑,應該加以禁止?!?/p>

         

        并詔令宮殿苑囿,下至皇親、臣庶,所有的宅邸,不得以五彩作為裝飾,禁用羅錦制作幡旗裝飾品,不得用縑帛制作假花等等。

         

        但“上有所好,下必效焉”。遠在陜西興元府(今屬漢中)的戍守將軍,也開始積極響應真宗“神道設教”的國家運動,他沒有錢,就克扣軍餉以及種種軍用經費,但他并不中飽私囊,而是將這筆錢全部用來購置錦繡“以狀戎容”,以此來讓軍容呈現(xiàn)雄壯面目,配合國家慶典。但士卒們不吃這一套,得不到應有的補給,于是相率“亡命為盜”。真宗一直到東封泰山大典之后,才知道這件事,于是下詔不得盤剝部下,盛為軍裝。

        后來更有濮州的舉人名叫郭垂,認為東封大事,庶民應該有所表示,資助國家做大事。于是帶頭募捐,總462人,獻菽粟2千石、草料4萬束。消息報道京師,真宗說:“這個意思雖然值得嘉獎,但如果接受這份捐贈,諸州就會效法,都來進貢,那反而成為一種麻煩?!庇谑窍铝畎凑粘^市場的價格給了郭垂他們一個優(yōu)厚的報酬,并詔諭京東諸州之民庶,不要再做這事。

         

        此事不可小覷。

         

        國家有事,庶民捐資,此之謂“助餉”。

         

        顧炎武反對“助餉”。

         

        他認為:

         

        “人主之道,在乎不利群臣百姓之有。夫能不利群臣百姓之有,然后群臣百姓亦不利君之有,而府庫之財可長保矣?!眹以椎闹卫碇?,在于不要貪圖百姓群臣的財產之利。如果能不貪圖百姓群臣的財產之利,然后百姓群臣也會不貪圖國家元首財產之利。

         

        為此,顧炎武在《日知錄》中列舉了很有說服力的幾個案例。

         

        其中一個案例說:唐時有名門之后田伯強,要將祖?zhèn)鞯恼淤u了,招兵買馬,幫助朝廷討伐吐蕃。宰相柳渾反對此舉,認為“討賊”之事,自有國家規(guī)劃,哪能以此鼓勵“僥幸之徒”!且田伯強這是在“毀棄義門”,鼓勵這做法,就會“虧損風教”。因此,朝廷應給此人予責罰?;噬洗饝肆鴾嗀┫嗟淖嗾?。

         

        顧炎武評論道:唐代的德宗是一個好斂財的君主,還能夠聽從宰相的意見,不受田伯強的捐獻,“后之人群可以思矣”。

         

        大宋高宗建炎二年,那時正是金兵占據半壁江山之際,有湖州之民向朝廷獻錢50萬貫,用來抗金。但高宗趙構拒絕了這種“助餉”行為,給出的理由是:“國用稍集”,國家財政略略好轉。并為此下一道詔書:“今后富民不許陳獻?!?/p>

         

        顧炎武贊譽這種行為,感嘆道:“嗟夫,此宋之所以復存于南渡也歟!”唉,這大概就是宋王朝之所以還能在南渡之后繼續(xù)存在的原因吧?

         

        最初的“助餉”行為在西漢武帝時,那時一個重要代表人物是卜式。他要用自家一半的財產幫助大漢討伐匈奴。但當時就有名臣公孫弘對武帝說:

         

        “此非人情。不軌之臣不可以為化而亂法,愿陛下勿許?!边@事是不近人情的舉動。越出常規(guī)的臣民不能淳化天下而亂天下文明法度。希望陛下不要答應。漢武帝一開始是沒有答應卜式的。

         

        “助餉”行為最多的是大明王朝晚期。

         

        國家以及忠臣,都因為用度不足而反求于民間。史可法守京師,軍餉不支,于是傳檄要富人“出財助國”。但顧炎武觀察到:“然百姓終莫肯輸財佐縣官,而神京淪喪。殆于孟子所謂‘委而去之’者,雖多財奚益哉!”但是富民百姓最后還是不肯向國家輸入私財,導致首都淪陷。這幾乎就是孟子所謂“丟棄不顧而離開”的人,即使錢財再多又有什么助益呢?

         

        與大明洪武、天啟比,晚明確對民間私財有覬覦。

         

        洪武時,有庶民耕地得到黃金,地方官將此獻給朝廷,朱元璋說:“庶民得到的黃金,朕有??!太沒有意思了!”于是不要。天啟時,兵部主事詹以晉要求將一座廢棄的靈鷲寺所存的田畝變價賣了,修建寺廟。當時在權閹魏忠賢把持下的天啟帝,也不高興這么做,認為這是“垂涎賤價,規(guī)奪寺業(yè)”,下詔,將詹以晉削籍為民。顧炎武評論道:“以權閹之世,而下有此論,上有此旨,亦三代直道之猶存矣!”他贊賞了天啟帝的決定,認為這種決定幾乎就是傳說中的夏商周三代的正道遺存。

         

        宋人蘇洵有名篇《辯奸論》,文中有言:“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鮮不為大奸慝。”凡是做事行事不近人情的,很少有不是大奸惡大邪惡的。私有財產,按照人情,皆有保愛之心,以崇高名義捐贈,在信仰缺席、道義缺席條件下,應有他圖。這是以“中庸之道”治理天下的邦國不鼓勵的行為。支撐人間公序良俗的是“常道”,不是“險道”。公序良俗必在“常道”之下演繹。史上不乏以“險道”出奇而博名的案例,孔孟之道是不贊成的。從反對“助餉”這個案例也可以看出古來圣賢精神恪守“常道”的連貫性。

         

        當然,在艱難時刻,“助餉”有其合理性。如辛亥之初,就需要更多民間資金完成民國大業(yè)。但在邦國正常運轉之后,再經由國家動員,從民間聚斂錢財,是傳統(tǒng)圣賢人物,如真宗趙恒、思想家顧炎武所不贊同的。

         

        真宗還下了一道詔書:太祖、太宗兩朝,諸路貢獻的祥禽異獸,現(xiàn)在還都在皇家苑囿,有司要有個統(tǒng)計數字,報上來,等到封禪完畢,要將這些禽獸全部放歸山林。

         

        有司也即有關部門在原來擬定的程序基礎上,又想到了一些細節(jié),于是上書道:“這次東封巡守,按規(guī)定有‘燔柴告至之禮’,這事要皇上親自來做;另外,到了泰山之下后,要燔柴告訴昊天上帝,這事要在圓壇舉辦。具體禮儀由有司負責,可以不必詳列。車駕到了泰山后,要讓太尉帶著酒水、干肉、錢幣、玉帛等禮器、祭品,預先到山下圓壇告至。車駕所過,地方的山川神、先帝神、名臣烈士之魂,數額太多,考慮到供祠不過來,除了著名的神祇外,一般都由地方州縣致祭。各類神祇都以十里為計算單位,合并致祭?!闭孀谂鷾柿诉@個建議。

         

        祭神,有一種古禮,神壇上放幾捆干草,舉杯敬神后,這酒要灑向那些干草,視覺效果能感覺到祭酒瞬間不見,意思也就等于神享用了這些酒,史稱“縮酒”。這種草名叫“青茅”,三棱,故也稱“三脊茅”或“三棱草”。產于過去的楚國、越國,今天的江淮一帶。古來中原祭祀,都要用青茅,表示可以征服楚越之地。現(xiàn)在大宋帝國已經奄有天下,不僅囊括楚、越,甚至收取嶺南海表、巴蜀粵廣,四圍羈縻之地更不在少。宋師所能夠到達的地方,比昔日漢唐自是不侔,但比西周、東周、南朝、五代,已經足夠遼闊。于是,需要告至天地神祇,必用青茅。于是派出使節(jié),到岳州(今屬湖南),去采集“三脊茅”30束。但使者不認識這種草,還好岳州有耆宿董皓認識。為了表彰這位認識“三脊茅”的老人家,朝廷特意授給他一個岳州助教的職務職稱,另外賜給他一束帛。

         

        過去戰(zhàn)時,臨行,往往要頒發(fā)給士卒們幾尺錦緞,或纏臂,或裹頭,捯飭起來,盛容出征。這次,殿前司、侍衛(wèi)司認為,祭祀天地,比戰(zhàn)時更須盛容,就聯(lián)合上書,要求給東封的扈駕諸軍頒發(fā)新的錦緞。真宗雖然知道“大計有余”,國庫里不缺這點布帛,但他還是很有“一粥一飯,當思來處不易;半絲半縷,恒念物力維艱”的老地主作派,能節(jié)儉就節(jié)儉。于是,回復他們說:

         

        “過去出征打仗,才給這種服飾,現(xiàn)在封禪行禮,不需要軍人盛裝。如果舊的錦緞都換下來,那費用就太大了,不許?!?/p>

         

        為了節(jié)省費用,事先,真宗借考察安頓之機,派出王欽若走曹州、單縣的南路、趙安仁走濮州、鄆縣的北路,同赴泰山,來計算兩路用工的繁簡。二人回來后一合計:南路雖然比較近,但很多設施不全,用工要多;北路因為有郵傳驛站,設施較全,用工要省。真宗選擇了北路。

         

        進入五月以來,王欽若上奏,說泰山發(fā)現(xiàn)“醴泉”。過了沒幾天,又說錫山發(fā)現(xiàn)蒼龍。

         

        公元1008年,大宋真宗大中祥符元年,中原“祥瑞”不斷。

         

        不久,王欽若將泰山醴泉水裝了幾大甕運送到京師。這是神賜的吉祥而又甘甜的泉水,真宗不忍獨享,分給文武百官品嘗。

         

        王欽若發(fā)現(xiàn)的靈應神跡陸續(xù)報來。

         

        他向朝廷匯報,說泰山每天都會生出靈芝,軍民爭著去采集來獻。他希望朝廷能酌量給予錢帛獎賞。真宗對王欽若已經幾乎言聽計從,答應了。

         

        后來,王欽若在東封大典之前回到京師時,帶來靈芝8139株。

         

        他還向真宗匯報說:“臣自從到東岳泰山,曾有一次做夢,夢到神人讓我增筑一座廟亭。后來這個夢再次出現(xiàn),跟前夢一個樣。而且神人還指示方位讓我記住。近來因為督查工程,到一個‘威雄將軍祠’,看到神像、祠廟所在地,都與臣的夢境吻合?,F(xiàn)在請求用工程節(jié)余下來的款項在這個祠廟增筑一座廟亭。”

         

        真宗也答應了他。

         

        朝廷后來派出的中使從兗州回到京師,奏報皇上說:泰山一直有很多老虎,自從“封禪”準備工作以來,雖然還是能夠看到老虎,但是從未傷人,而且排著隊伍走入附近的徂徠山去了,群眾都感到很奇異。

         

        真宗下詔,要遠在兗州的王欽若就此事向泰山祠祭祀致謝,但仍然禁止當地民庶傷捕老虎。

         

        后來,王欽若還報告,說在修“圜臺”、“燎臺”時,修路、平整土地,從開始興役到完工,居然沒有發(fā)現(xiàn)一只螻蟻等蟲豸,也即沒有傷生。

         

        真宗也下詔:繼續(xù)向泰山祠致祭,感謝泰山神。

         

        想想各地“靈異”事件,真宗也高興,但似乎還不算完美,就對王旦說:

         

        “自從泰山醴泉出現(xiàn),朕即開始遍問泰山地方神祠,有人說有個王母池。朕想想,凡是有了靈跡,都會做法事祭告,現(xiàn)在只缺王母池的靈跡了。”

         

        于是派遣中使前往泰山王母池致告。中使開始準備,用了幾天時間,還沒有出發(fā),王欽若的奏章到了,說王母池的水,變成了紫色。一查王欽若的奏章發(fā)出時間,正是真宗派遣中使的第二天時間。

         

        王旦來奏賀:


        “靈跡符瑞響應得如此之快,實在是皇上至誠所能感應的緣故?。 ?/p>

         

        有關部門根據官員提出的意見,開始詳細制定封禪“儀注”,也即大典之際的舉動法式、規(guī)章制度、儀禮程序,以及進退俯仰、登降折旋的種種規(guī)矩。

         

        泰山上的主祭祀場所,也即“圜臺”,直徑為5丈,高為9尺(意涵“九五之尊”)。“圜臺”四周要有“陛”也即臺階,臺階上面要裝飾青色。四面的臺階迎面位置,按照“東南西北中”配“青赤白黑黃”之“方色”處理。四面要有“壝”(音圍)也即矮墻;“壝”寬度為1丈,還要用青色的繩子圍繞三周。

         

        “燎壇”,也即“燔柴”之所,在“圜臺”的東南方向,方1丈,高1丈2尺,上方正南,洞開一門,6尺見方。

         

        山下社首山,設“封祀壇”,祭祀318位神祇。這是“禪地”所在,設皇地祇也即后土神正座,太祖、太宗配座,祭祀五方帝、日月神、神州各類自然神,“從祀”的也在內,總737位神祇。壇4層,12個臺階,階面用玄色裝飾,迎面也按“方色”處理。整個形制與郊祀相仿佛。周遭設3面“壝”。

         

        山下“燎壇”形制一如山上。

         

        山上,主要祭祀昊天大帝和太祖太宗;山下,主要祭祀地祇和五方帝;太祖、太宗都在配座。

         

        大典主場所的“壬”地,“壝”之內,設計一個藏埋禮器的“瘞坎”。

         

        “封天”要用“玉牒”“玉冊”。

         

        用玉做成祭祀天帝的“玉牒”,每一枚玉簡長1尺2寸,寬5寸,厚1寸?!坝耠骸鄙峡套郑命S金填實;再將每一枚玉簡用金繩連綴起來。由于黃金脆而難用,故用金粉涂在繩子上替代純金之繩。

         

        還要用玉做成祭祀天帝的“玉冊”,每1枚玉簡長1尺2寸,寬1寸2分,厚3分。玉簡的數量則根據文字多少而定。

         

        正座、配座,祭祀時用6副“玉牒”“玉冊”,各一式三份,統(tǒng)由玉簡組成。正座,祭祀昊天上帝的“玉牒”“玉冊”各一份,禮畢,要分別放入“玉柜”。配座,祭祀太祖太宗的“玉牒”“玉冊”,同樣內容,各兩份,總4份,相當于是祭祀文的“副本”。禮畢,要將“副本”帶回京師,放入金匱,置于太廟。

         

        “玉柜”形制,長1尺3寸,剛好放入“玉牒”、“玉冊”。

         

        “玉柜”外有“玉檢”“玉檢”的長度同“玉柜”一樣,厚2寸、寬5寸,連同“玉柜”,用“金繩”纏繞5周。在應當纏繞“金繩”的地方,刻出5道凹痕,讓“金繩”臥進,再用“封泥”涂封。

         

        “封泥”,由金粉和乳香混合制成。

         

        涂封之處,用“受命寶”,也即封禪大典皇帝專用印璽,鈐印封存。用于鈐印的地方,要刻出2分深的凹穴。

         

        “玉柜”完成后,放入“石?”之內。

         

        “石?”用兩塊5尺見方的大石制成,每塊大石厚一尺,鑿空中間部分,其大小剛好可以放入“玉柜”。

         

        “石?”之上,有“石檢”,放“石檢”的地方,刻出7寸深的凹痕,寬1尺;南北側各放3條“檢”,東西側放2條,距離四角都是7寸???0條“檢”,均為3尺長、1尺寬、7寸厚,放入“石?”的預制凹痕中?!笆?”也用“金繩”纏繞,纏繞處也刻出凹痕,讓“金繩”臥進。每條“金繩”都纏繞5周?!敖鹄K”的直徑為3分。也用“封泥”封住?!胺饽唷?,由石末和“方色”之土混合制成。因為“金繩”纏繞后,在“東南西北中”五面,故選配“青赤白黑黃”五色土做“封泥”。

         

        “石?”之上的接縫處,也有“封印”,預先刻出2寸深凹穴,可以放置“印寶”?!坝殹庇行∈w。“印寶”由黃金鑄造,4個字:“天下同文”,形制如同皇帝平時所用的印璽。

         

        “玉柜”用一方印,“石?”用一方??;兩方鈐印所用印璽,都是實物制作。印痕皆據實物摹寫、翻刻。大典之際,當有“鈐印”儀式;大典結束,兩個實物印璽要帶回京師,奉置于太廟“本室”,也即真宗未來的祭室。

         

        “石?”放入“瘞坎”之中。

         

        距離“石?”12分、距離四角都是2尺、厚1尺、長1丈,做一斜行外射的行道。與“石?”相對應,分為上下兩層填土。填土,也按“方色”處理。封土圓形,圜封“石?”,頂上直徑為1丈2尺,底面直徑為3丈6尺。

         

        “金匱”形制略似“玉柜”。

         

        “禪地”也有“玉牒”“玉冊”,規(guī)制應如“封天”。但我在封禪大典的記錄中,只看到了“玉冊”,沒有看到“玉牒”。

         

        “禪地”在社首山。山上有“社首壇”。此地是泰山的附屬神山?!胺舛U”,“封”為祭天,在泰山頂;“禪”為祭地,就在社首山。地祇乃是后土神。1951年,中國大陸推行唯物主義,于是在社首山墮山取石,從此世上已無社首山,僅存遺址。

         

        昔日唐玄宗祭祀地祇在社首山。大宋太平興國年間,曾有人在此地得到唐玄宗用過的玉冊、蒼璧(青玉),真宗也詔令制作“石?”“玉柜”,將唐玄宗時代的遺物,繼續(xù)埋在這里。還在此地建造8角祭壇,3層,每層高4尺,上寬16步。有8面臺階,上層臺階長8尺,中層長1丈,下層長1丈2尺。有3道圍墻4扇門。真宗“禪地”也在這里。

         

        整個工程由直史館劉鍇、內侍張承素負責主祭場所的“圜臺”和“石?”封護;直集賢院宋皋、內侍郝兆信負責唐玄宗時的“社首壇”和“石?”封護。

         

        真宗同意了這個“儀注”,并下詔,要王旦、馮拯、趙安仁等分別撰述上述“玉牒”“玉冊”的文字。真宗還特別曉諭起草的大臣說:“向天帝吁請的文字主要就是兩條:第一,感謝天降天書和各種符瑞;第二,大宋皇帝為民祈福?!薄案卸魃竦o”“為民祈?!背蔀椤胺舛U大典”的總訴求、基本主題。

         

        有司再上一個有關“儀注”的規(guī)劃:

         

        泰山上下十幾里路,大典當天,儀仗隊伍將列滿山路。皇上登山“封禪”那天,為了使山上、山下同一時刻行禮,山上“圜臺”要設立“黃麾仗”,是為一種迤邐排開的儀仗隊伍;山下祭壇設“爟火”,就是據說有祓除不祥功能的火炬。將要行禮時,“爟火”開始點燃,從山腳一直排列到山上。又特制一種“漆牌”,派遣“黃麾仗”隊伍中人依次傳付山下?!捌崤啤钡搅松较拢渚臀?,皇帝開始站到“圜臺”的位下,目視“燎壇”開始“燔柴”。執(zhí)事即將柴火點燃。燃燒中,山上傳呼“萬歲”。燃畢,皇上走還行在座次,解嚴。

         

        然后再傳呼到山下,一眾祭祀官員開始退下。

         

        社首山,也設置“爟火”3處。

         

        真宗也批準了這個建議。

         

        但這個建議開始時沒有設計“漆牌”,一律以山上山下傳呼為節(jié)制。真宗認為神祇需要莊靜,于是將“傳呼”改為“漆牌”,直到禮成,才開始傳呼。但是又擔心“漆牌”不能即時傳到,時刻有差,于是派遣司天官員在山上、山下設置計時的漏壺和日晷,兩相校訂,再于壇側擊敲木版呼應。又從南天門的山頂到山下的岱廟,幾個重要節(jié)點,設置長竿高舉燈籠下照,以此傳遞信息,使一路各處執(zhí)事不至于誤了時刻。

         

        山下往山上,一路臨時設置門欄,不是封禪工作人員不能進門上山。

         

        皇帝乘御輦,有司考慮安全問題,擬重新制作一種利于登山的“天平輦”。真宗看到報告,擔心這個輦太過于沉重,會使抬輦人辛勞費力,令裁減規(guī)模。有司認為登山過于險峻,怕輦不堅固,不安全。真宗說:“登山路上,只要稍稍艱難,朕即下輦步行?!蓖瑫r下詔,各類日用制作,都要在形制上限制規(guī)模,不必貪大。史稱“小其制”。

         

        最后這個“天平輦”比原來規(guī)制減去了7百多斤。下詔以后就常用這個輦乘。又說:因為沒有詔旨規(guī)定,所以這個輦的坐褥,用了金繡作為裝飾。那就不變了,還用這個,等到用舊了,改造,就用素的羅代替,不再用金繡。

         

        契丹方面也有動靜。河東轉運司報告說:偵查報告,契丹在點集兵馬,邊民有些恐懼,期望朝廷能在邊境增兵。

         

        真宗說:“近來朕也聽說,北面報告契丹聽說國家東封泰山,調發(fā)兵馬、輦運糧草,因此擔心我們實際上會討伐他們。于是契丹率眾堅壁清野,并以打獵為名,到邊境巡邏。但朝廷自從與他們修好,并沒有仇恨裂痕,如果聽說他們驚疑自擾,就馬上增兵防衛(wèi),他們就會更加猜慮?!庇谑窍略t:邊臣一如往常之時,“無得生事”。

         

        但兵形無常,國家安全,不得不加意留心。于是,按照臣下建議,封禪路上一些重要州郡,可以臨時增兵,強化安全措施。車駕巡幸泰山,京東、京西、淮南諸路,地當沖要之處,也需要臨時增兵屯駐。且命令殿前司、馬步司等諸司使以下官員為沖要之處的駐泊都監(jiān)。又因為泰山之北有大路直抵齊州(今山東濟南),為防備北部可能的騎兵突襲之威脅,特命內殿重班劉文質為齊州駐泊都監(jiān)兼都巡檢,增強泰山北部的警衛(wèi)。

         

        增兵屯駐之地,由地方長吏安排犒設,賜給軍士緡錢和酒水。

         

        “封禪”未行,關于儀仗的規(guī)格問題,就多次被討論。真宗已經下詔說到“惟有祀事豐潔,余從簡約”的敕令,但還是多次有人提出要提高規(guī)格。

         

        有關部門(史稱“有司”)請求依照大唐封禪體例,皇帝告廟后出京,到泰山、社首山從事大典,都用“法駕”。

         

        漢以來,天子車駕有“大駕”“法駕”“小駕”之別。

         

        “大駕”是皇帝出行的最高規(guī)格,配套“鹵簿”儀仗,相當繁雜,以至于專職此事的禮部官員,也需要查勘圖文,才能復驗。一般南郊大典需用“大駕”。宋太宗時,為了方便隨駕官員彩排,特意命人繪制了3副《鹵簿圖》,藏于秘閣,出行前,供有司查看。宋仁宗時,曾編寫《鹵簿圖記》,用了10卷的篇幅。根據現(xiàn)在流傳下來的宋代《鹵簿圖》(非太宗時代,應該是仁宗之后的年代成圖)看,這個“大駕”儀仗有官兵5千4百多,馬匹2千8百多,此外還有大象、黃牛等數十頭;樂器達到1千7百件,兵仗旗羅傘蓋之類1千5百件以上,各類輿服堪稱驚艷。

         

        “法駕”規(guī)制略小于“大駕”。這是“多事”官員估計到真宗不聽勸諫,且降一個規(guī)格,以此早做準備。按說,泰山封禪,理應高于南郊祭祀,但真宗還是堅持原來的規(guī)定:只有現(xiàn)場祭祀的具體事宜可以豐盛、潔凈,其余事,一律從簡。于是,他沒有接受“有司”的建議,既不使用“大駕”,也不使用“法駕”,堅持使用最低規(guī)格的“小駕”。朝臣拗不過皇上,于是襲用“小駕”規(guī)格準備,但因為“小駕”這個名稱似乎不雅,于是改為“鑾駕”。所以,真宗“封禪”乃是“鑾駕出行”。

         

        但是即使是“小駕”或“鑾駕”,也有麻煩的地方。

         

        “鑾駕”所用的“金玉輅”,是祭祀當天要用的車輦,應該在十月之前,先行運抵泰山。這車輦高2丈3尺,寬1丈3尺。這個尺寸,可以出入京師大門,但由京師到兗州乾封縣,所經城門都有障礙。如果按規(guī)格運抵,就要對這些城門建筑做“拆改”。那樣,動靜會相當大。

         

        負責的官員趙安仁很頭痛,他將球踢給了皇上。

         

        皇上批示說:

         

        “如果這樣,那就煩勞很多人了。鑾駕可在城外走過,但遇到有墳墓的地方要避開。”

         

        另外下詔:路上的行宮,只用已經有的舊屋,加以粉刷,不必另外建造。

         

        諸州按照“東南西北中”方位貢獻的祭品,都要在十月之前匯集到泰山下。

         

        真宗還在龍圖閣召見王旦等人,拿出禮官制定好的《封禪圖》給他們看。并且說:“過去,郊祀時,因為是對天地神祇和祖宗神的‘合祭,所以至高神,昊天上帝并沒有在正座位上?,F(xiàn)在封禪,祭祀天帝,昊天上帝理當坐在‘子位’;《大中祥符》天書放在東側;太祖、太宗神位要偏向西北,以此向上帝申明祖宗恭敬侍奉上帝的心意?!?/p>

         

        重要祭祀中,都有祖宗神陪祭。太祖、太宗神位在“封禪大典”中,不居于正位。昊天上帝,乃是封禪的主神,所以坐在“子位”?!白游弧?,按照“后天八卦”說法,就是位于正北方向“坎”位的正座。

         

        《大中祥符》天書出京時,一直到泰山之下,要有日用道家門的“威儀”,也即懂得道家法儀的道士,1百人禮送;路上護送者為30人。

         

        有司又設定:天書出京之日,要制作嶄新的案幾、褥墊,放到玉輅車中。要有儀仗導從,750人為前后“鼓吹”;中使2人夾侍天書左右,還要繼續(xù)任命官員充任專使。真宗接受了這一意見,隨后任命宰輔王旦為“天書儀仗使”(又稱“天書儀衛(wèi)使”),王欽若、趙安仁為“副使”,丁謂為“扶侍使”,藍繼宗為“扶侍都監(jiān)”。有司申請的“夾侍天書”侍者為入內高品周懷政、皇甫繼明。

         

        有司又言:“平時皇帝告廟,按照禮制,出乘玉輅,歸乘金輅。但是這次因為要奉安天書,用玉輅,所以,皇帝赴太廟,往來都要乘金輅。”

         

        真宗同意。并告知各地:車駕離京到封禪之前,不舉樂;經歷各州縣不得以聲伎也即舞樂隊伍來迎接。

         

        到了六月“封禪儀注”已經詳細擬定出來,真宗認真瀏覽一遍說:

         

        “這個儀注已經廢掉很久了。如果不是這次典禮,哪能做到盡善盡美?!?/p>

         

        他親手注明19個細節(jié)還需要請5位專使進一步討論,確定后施行。最后,在官員具體參與的人數上也做了規(guī)定。真宗認為泰山是神山,需要清潔,命祭祀官員減少了人數,有些具體工作可以兼做;有些家中有喪事、還在服喪期間的官員,不要參與了。這樣,統(tǒng)計下來,內侍諸司官,除了宿衛(wèi)扈從之外,直接登山者只有24個人,諸司執(zhí)掌者93人。

         

        如此大事,又有軍隊從行,恐怕契丹不察,妄生猜慮,因此有必要向“盟國”通報一聲。于是派出都官員外郎孫奭,帶著禮物到契丹境上,告訴他們“將有事于泰山”。

         

        不久,契丹回報道:“中國自行大禮,何必麻煩告諭?所贈禮物,擔心有違當初的誓文,不敢隨便接受?!?/p>

         

        真宗說:“異域之人,能夠經常恪守信誓,實在值得嘉賞啊!”

         

        真宗有一個自備的“記事簿”,親自書寫要做的大小事情?!胺舛U”啟動以來,更是盡量多做“好事”,以此報答“天恩”。

         

        “好事”中,最重要的指標是:清靜無為。

         

        有一天,他拿出“記事簿”對輔臣說:“宮禁之內,與歷朝比,人數雖然不多,但畢竟還是有人在‘幽閉’之中,很是令人同情。昨天已經令人選了120人,給了她們豐厚的錢帛,遣回家去了。這也是‘節(jié)用’的一個方向。朕正在崇尚清靜以治天下的道理,以此符合《大中祥符》的書訓啊。”

         

        不久,又親自在崇政殿“錄囚”,將御史臺、三司、開封府、殿前侍衛(wèi)司四處所抓捕的囚犯帶上來,一個個了解詳情,盡量給予赦免或減罪。古時有五刑,最重的是死刑,其次為流刑(發(fā)配遠方)、徒刑(苦役)、杖刑(打板子)、笞刑(小木條打)。真宗給這批囚犯的“恩典”是:“流刑”以下遞減一等,也即“流刑”改為“徒刑”,“徒刑”改為“杖刑”,“杖刑”改為“笞刑”;而原來的“笞刑”則免刑釋放。

         

        各地有饑饉災荒之事報來,當即下詔賑災,或發(fā)國庫糧賤賣救濟。

         

        為了紀念“大中祥符”的改元,朝廷還發(fā)行了“紀念幣”,命為“祥符元寶”,這4個字,由真宗御書。鑄幣完成后,還賜給了部分輔臣作紀念。

        有司詳細擬定“儀注”時,不忘記前代“封禪”帝王和地方神,又上章提出:正式大典前7天,請派遣官員分別祭祀“天齊淵”湖泊等8位地方自然神,“天齊淵”位于臨淄境內,當初秦皇、漢武泰山“封禪”時,都曾在此祭奠。有司還主張分別祭祀“云云”等5位山神,“云云”山在泰安境內,也是當初帝王“封禪”祭奠過的地方。有司又建議:正式大典前一天,用隆重的“太牢”禮祭祀泰山神、“少牢”禮祭祀社首山。所謂“太牢”,指祭祀用牛、羊、豕三牲全備;“少牢”,可以少一牲牛。因為所用犧牲祭祀前都要在“牢”中飼養(yǎng),故稱之為“牢”。“少牢”規(guī)格低于“太牢”。

         

        真宗對“天書”的“趣味”不減,像個游戲中的孩童,樂此不疲。此前,五月,他曾再次夢到神人,告訴他說六月上旬會繼續(xù)在泰山賜給“天書”。于是,真宗秘密地告訴兗州的王欽若。

         

        果然,到了日子,王欽若來了奏章報告說:

         

        “六月甲午這一天,有個叫董祚的木工,在醴泉亭的北面,看到草地上有黃色的布帛飄帶,上面有字不能辨識,就告訴了皇城使王居正。王居正親自去查看,發(fā)現(xiàn)黃帛上有皇帝的名字,當即飛馬馳告欽若。欽若等人當即將黃帛‘天書’取來,并在發(fā)現(xiàn)‘天書’的地方建造道場。第二天,跪拜中使,讓他捧著回京師,獻給陛下?!?/p>

         

        真宗趕緊召王旦,通知這一大事,打算親自出城迎接“天書”。

         

        于是,王旦為“導衛(wèi)使”,與原來任命的“扶侍使”以下官員都準備儀仗,到含芳園的西門去奉迎天書。雖然有雨,但一切順利,群臣都來到含芳園,迎的迎,導的導,將“天書”恭敬地請到大殿。

         

        含芳園,乃是北宋四大苑囿之一。另外3個是瓊林苑、宜春苑、玉津園。含芳園初名北園,太平興國二年,改名含芳園;但在大中祥符三年,又改稱瑞圣園。這是一處景觀特別漂亮的皇家園林,在汴梁東。

         

        一天吃齋后,轉天,備鑾駕出,面北,正式拜迎“天書”。導衛(wèi)、扶侍使從殿上將“天書”捧到圣上面前,圣上再拜授陳堯叟跪讀?!疤鞎蔽淖譃椋?/p>

         

        “汝崇孝奉吾,育民廣福。賜爾嘉瑞,黎庶咸知。祕守斯言,善解吾意。國祚延永,壽歷遐歲?!?/p>

         

        你趙恒很崇敬孝順侍奉我,為萬民祈福。我特意賜給你各種祥瑞,讓黎民百姓都知道。我這話你要秘密守住,好好地理解我的意思。祝大宋國運延至久遠,你也能有個很長的壽命。

         

        這時,淅瀝密雨頓時轉晴,遙望天際,景色澄澈而遼闊,禁苑中,有五色云出現(xiàn)。讀罷“天書”,有一種神秘的“黃氣”形狀如一只鳳凰停在殿上。使臣向百官出示“天書”,再一次捧著升殿。用酒祭祀完畢后,真宗先退。而后,王旦帶領諸臣再到朝元殿,真宗從里面迎接諸臣。

         

        在這個夏季,群臣認為真宗皇帝功高,于是5次上表要給圣上加尊號,真宗答應下來,所以,此時的真宗皇帝全稱是:“崇文廣武儀天尊道寶應章感圣明仁孝皇帝”。

         

        說話間進入了初秋農歷七月。有司不斷有各種“儀注”改進意見提出,真宗均一一答復,認為合理的就“從之”“奏可”,不合理的就提出自己意見,要求整改、完善。有些問題,甚至需要真宗親自去調動資源解決。

         

        那個玉牒、玉冊的制作就遇到了麻煩。

         

         

        這是兩個極為重要的“封禪”禮器。

        但玉制器是個慢工,手工操作時,因為質料堅硬、紋飾復雜,比鐵杵磨針功夫幾乎不差。所以禮部將工作交給玉工時,玉工反復掂掇、實驗,最后告知:半年內完成七件玉牒、玉冊,不可能。

         

        宰相王旦早知道這件“大事”不過是一場莊嚴的游戲,于是不經意間暴露了他的“率意”,也即沒有將“莊嚴”的“角色規(guī)定”堅持到底。他向皇上建議:“既然玉工無法完工,那么就用別的類似于玉的東西代替,譬如,珉石就不錯,可以直接從階州(今屬甘肅隴南)采進。這東西雕刻起來就容易多了??梢约涌爝M度?!?/p>

         

        皇上一聽就不高興。大戲還沒有收場,就這樣掉以輕心,真是應了那句話:糊弄鬼神。于是很嚴肅地對大臣說:“階州產的珉石,都屬于‘珷玞’之類!拿這種東西冒充真玉來祭祀敬奉天地神祇,對于大禮來說,是可以的嗎?嗯?”

         

        嚴格說,真宗、宰輔在本案中,各有道理,但就“游戲”本質言,按照荷蘭學者約翰·赫伊津哈《游戲的人》中的意見,則真宗似更在理,王旦屬于“游戲規(guī)則的破壞者”,是在“攪局”,而真宗,則堅持了“游戲規(guī)則”不可變更。既然進入這個“游戲”,“規(guī)則”就是控制進程,使之合理、文明的大憲章。“攪局”,是對“游戲”給定的合理性和文明的背離。

         

        “珷玞”、“珉石”,都是似玉不是玉的石頭,用它們來替代美玉,即為造假。這個活兒從戰(zhàn)國時代就開始了,但是一直遭遇圣賢人物反對。戰(zhàn)國時,西門豹按照魏文侯命令出任地方官,魏文侯對他有期待,希望他能明辨是非。魏文侯說:“夫物多相類而非也:幽莠之幼也似禾,驪牛之黃也似虎,白骨疑象,武夫類玉,此皆似之而非者也?!焙芏嗍虑榭偸撬剖嵌堑?;莠草,在它還是幼苗時很象禾苗,黧牛,它的毛色就象老虎,白骨,疑似象牙,珷玞,好似玉石。這都是似是而非的事物??!”唐人有詩言:“荊璞且深藏,珉石方如雪?!泵烙裨谑^包裹中深藏于大山之中,珉石卻因為白得像雪一樣而為世人所欣賞。宋人有筆記記錄,忠州(今屬重慶)那地方出產玉石,外地舟船到了忠州,當地人拿著玉石來出售,但都是珷玞。

         

        魚目混珠是一種悖德行為,真宗反對這么做事。

         

        但就政治本身之運作而言,王旦在理。“天書”本身就是“造假”。真宗已經造假在先,我王旦造假在后,又有何不可?且如此造假,還能在“游戲”中節(jié)約成本,令“游戲”流暢運作,難道不也是可以的嗎?

         

        真宗不同意。此事可以考見真宗在一本正經的姿態(tài)背后,事實上內心有著難言的巨大壓力。“游戲”至此,必須扮演到底;所有“規(guī)則”,不得破壞。否則,一旦穿幫,被大宋士庶譏笑事小,被契丹士庶譏笑事大——那樣,和議之后的和平就會處于不可測的危險之中。所以,真宗必須為此負起比王旦大得多的責任,一點一毫也不敢掉以輕心。王欽若、丁謂之所以得到真宗信任,主要原因就是因為他倆在以貼心貼肺的知己感覺,將一生的榮辱押出去,在鼎力支持真宗造假,以此換取契丹的敬畏,試圖令契丹不敢覬覦大宋,從此保持和議的長久。

         

        但是這事怎么辦?玉匠們是完不成這個事了。真宗于是令中使去所有的玉匠中去調查,看看有誰手快,可以爭在十月之前完工。

         

        不料這一調查,竟爆出一個陳年好消息。一個名叫趙榮的玉匠說:“太平興國年間,也曾經要做東封大典。那時節(jié),太宗令玉匠用美玉做牒冊,一年多才完工。就藏在崇政殿的倉庫中?!?/p>

         

        急忙去翻查,果然找到了這批舊物,正好用!

         

        真宗高興地說:“這是先帝早有‘圣謨’,了不起的規(guī)劃啊,這是垂賜給我這個渺小的君王來用啊!”

         

        于是,將先帝舊物拿來出示給輔臣們看。這時王旦正好在中書值班,不在朝堂,真宗就讓中使到宰相辦公室去告知王旦。

         

        負責“圜臺”和“石?”建設的直史館劉鍇、內侍張承素等人,已經設計好了圖紙,“圜臺”上的“石?”是個重要禮器,劉鍇等人帶著圖紙、模型來請真宗定奪。真宗知道后,起床,換了素凈的袍子出來,認真審查,通過。

         

        真宗閑時,也有細節(jié)考慮。泰山作為神山,是不能輕易傷動木石的。于是下一道詔令:如果升山有大石頭難于逾越,就筑土填平,或轉彎迂回而過;如果有大樹擋道,就用財帛包裹樹干,不要傷動。

         

        當時孔子46世孫孔圣祐,作為圣人之后,東封大典,似應該參加,但他只有十幾歲,朝廷賜同學究出身,不屬于朝廷命官。于是,真宗就問王旦:“封祀之日,孔圣祐是否可以陪位參加?”王旦說:“孔圣祐只不過‘賜’了一個‘同學究’出身,沒有得到官員命服,按禮,難于班在大典序列?!闭孀谟谑翘貏e賞賜孔圣祐“服綠”,也即可以穿上六品或七品官員的綠色朝服,跟隨京官陪位參加東封大典。

         

        根據各地報上來的不文明行為,真宗又下詔:京城寺院,禁止道俗光膀子、四仰八叉,不遵律法坐臥;僧尼們要謹飭修潔,不得破戒。

         

        有個內侍名叫鄧文慶,在監(jiān)督泰山道場施工時,在制置使席上,言辭輕率,不夠莊重,皇上特意下詔:勒令停職。制置使,是朝廷臨時派出的統(tǒng)管官員。

         

        判太常禮院,大儒杜鎬,在大典臨近,特別緊張的時刻,也許更加緊張,居然將九宮神位的祭玉位置搞錯,也被真宗罰了一個月的俸祿。

         

        只有一個御史中丞王嗣宗,當班時,“失儀”,不夠檢點。他知道違背了真宗要求官員“謹飭”的規(guī)定,就來自首,承認錯誤。真宗責備了他,說:“糾察他人的御史憲官,應當懂得謹守禮法!”但知道此人性格一向較為粗魯,沒有給他更多處罰。

         

        殿中侍御史趙湘上書說:“過去在含芳園迎奉‘天書’的那天,街上曾布置黃土為馳道,用橫木為欄桿,是為了擔心有人踐踏。但是群臣往來,前驅導引往往將欄桿去掉,在馳道上行馬。每次遇到輅馬大車,這些官員們也不聽傳呼,就在馳道上分路而過,這都不是人臣之禮。但現(xiàn)在馳道設計,如果完全依照古制,不許他人踐履,恐怕京師人口繁多,車馬浩穰,也容易造成交通堵塞。請從此規(guī)定:自今開始,凡遇到大型典禮,有司在天子專用馳道布置黃土,群臣不得在上行馬;導駕者不在此限。群臣彩排、閱習時,輅馬大車不得沖過道路,但可以在馳道兩側行馬。違者御史臺要糾察舉奏?!闭孀谕饬诉@個意見。

         

        詳細制定“儀注”的官員,開始組團到泰山“圜臺”附近的都亭驛,去多次彩排“封禪”的儀式。

         

        兗州王欽若報來消息:山上的道路、祭祀的壇臺、行宮御幄,都已經準備完工,就緒。真宗對輔臣說:“每次有泰山來的使者,朕必首先詢問役作的勞苦。使者都說泰山景色異常,眾人都樂于在泰山做成大事?!蓖醯┑热艘虼司蛠矸Q頌“圣德”。真宗又謙虛地說:

         

        “這真是上天護佑、祖宗積德所致,朕,何足以當之?!?/p>

         

        眼看到了深秋九月,距離十月大典只有一個月時間了。真宗下詔:文武官員生病的,年老的,都要留在京師。又將各地獻來的吉祥物,如靈芝、嘉禾、瑞木等,都陳列在“天書”的輦前。到太廟告知大典時日時,又將吉祥物陳列于祖宗牌位所在的堂室。召兵部侍郎,西京留守,老臣向敏中到京師,為權東京留守,即日赴內廷起居,熟悉工作。

         

        京師氣氛在喜慶中,似乎開始緊張。祭祀天地,要有祖宗“配享”,個中的儀式自有法典,但真宗孝心發(fā)自天性,大典在即,他對此事容易動感情。

         

        皇城使劉承珪到崇政殿進獻新制作的“天書”法物,當天有14只仙鶴在殿前飛翔。其中有兩只仙鶴在“天書”所在的輦上飛舞而過,正好與真宗的座位相對。時任“天書扶侍使”的丁謂來奏,說:“雙鶴度天書輦,飛舞良久?!?/p>

         

        當天,真宗沒有說話,第二天,真宗回顧丁謂道:

         

        “昨天看到仙鶴,不過在天書的輦上一飛而過,如果說‘飛舞良久’,文采是有文采,恐怕不是實錄。愛卿應當將這個奏章改一下?!?/p>

         

        丁謂再拜道:“陛下以至誠奉天,以不欺臨下。糾正臣的這幾個字,所關系到的大體實在很深刻?;实鄣纳钪\密勿之處,莫大于此。懇望將此事記錄到《時政記》中?!?/p>

         

        真宗不說話,但俯首答允。他可能還在想著“配享”的儀式。

         

        按照日程,要在東封出京之前,告廟。告廟前要齋戒。

         

        當天,將“天書”捧到朝元殿,真宗在大殿的后閣住宿,開始齋戒。

         

        九月甲子日,扶侍使等人奉“天書”升玉輅,赴太廟南城門內幄殿。隨后,真宗車駕到了,進入幄殿酌酒祭獻,奠告六室列祖。到了太祖、太宗的廟室,特意告知“嚴配”,也即祭祀神祇以祖宗“配享”的儀式,說話時,動了感情,忍不住,哽咽號啕,涕泗交下。連左右的執(zhí)事都受到感動。

         

        幾天后,又到生父太宗的獨立牌位啟圣院去朝拜,再向父皇之靈告行。

         

        大典所用的醴酒,早就開始釀造,此時,令有司選擇精良器用,到時進用。真宗一個個親自題檢封存,交付有司。

         

        癸酉日,詔文武官員奉使到兗州,在登山行列中的,都要穿著公服,王欽若要負責這件事。

        隨后,步軍都虞侯鄭誠率部先赴泰山。

         

        甲戌日,命諸司副使一人檢察大典時,諸壇所用的牲牢、祭器等,如有不恭敬其事的,一律獲罪,即使將來遇到大赦也不赦免。

         

        同日下詔:“諸司奉祀升山之人,由朝廷配給衣服,到了祭祀之日,須沐浴后穿戴。從官、衛(wèi)士,到了鄆州之后,就要開始禁葷,食素。公私所有的羊、豕等,不得帶到泰山之下?!?/p>

         

        己卯日,以簽署樞密院事馬知節(jié),為行宮都部署。

         

        同日,詔給事中張秉、左正言知制誥王曾,負責接待所經州縣,父老詣行在者;一律送到閤門引對,賜給酒食。各州縣所有的禁囚,要開具所犯事由向行在匯報。

         

        辛巳日,詔外州的軍士,因為大典而到京服役者,等待大典結束,要賜給錦袍后,遣回。

         

        壬午日,開始給所有升山的行事官和扈從衛(wèi)士發(fā)放釘鞋,這是因為秋冬之際,山路險滑,預為防備。

         

        乙酉日,真宗在崇政殿親自參加大典的演習,等于彩排一遍過程。

         

        過去,都是禮官反復演練,所謂“職在有司”,大典成功與否,主要職責在有關部門,從未有過帝王參加演練的故實。但真宗為了表示對天地神祇和列祖列宗的恭敬之心,不怕辛勞,堅持參加這個活動。

         

        演練之后,真宗發(fā)現(xiàn)了程序上的幾個問題,還提出來與禮官商榷。禮官做了解釋,真宗聽從了禮官的意見。

         

        到了冬初十月戊子朔這一天,車駕即將出京,真宗對王旦等人說:

        “朕以封禪非常祀,自今日素膳?!彪拚J為封禪不是平常的祭祀,從今天開始,朕將素食。

         

        王旦等人說:“陛下即將冒著寒凍東行,要走好幾天的路程。需要養(yǎng)護身體,現(xiàn)在素食,恐怕不合適?!庇谑嵌啻紊媳硪蠡噬喜荒軘嗳潱罱K還是沒有答應臣下的請求。真宗開始在出行幾天前食素。

         

        大駕東封之前,除了各種準備工作之外,有三件事很讓真宗高興。

         

        第一件事。

         

        遠在西南的黔州,地方官來報,說溪洞的磨嵯蠻、洛浦蠻首領龔行滿等人,率領族人2300人“歸順”大宋。黔州,治所在今四川彭水縣,但其轄境卻相當大,今湖南沅水、澧水,湖北清江、重慶黔江諸流域,都在其范圍內,甚至跨著貴州東北的一部分。此地行政歷來有變化,但地廣人稀,“蠻族”眾多,長時期來不接受“王化”。溪洞的幾個蠻族,甚至從唐代以來,就沒有向中原“歸順”,現(xiàn)在他們卻主動承認大宋宗主國地位,這是“修德以來遠人”的實在案例。

         

        真宗高興。

         

        第二件事。

        刑部尚書,知陜州寇準,奏來表章,請求跟從東封??軠适且幌蚍磳Α吧竦涝O教”的,因此也反對“天書”、反對“封禪”的,當朝這么重要的人物,前宰相,姿態(tài)一變,證明了“神道設教”的合法性更為鞏固。

         

        真宗高興。

         

        第三件事。

         

        以權三司使事丁謂為行在三司使。丁謂乃是天下“鬼才”,對國家財政似乎有一種天才的管理能力。由他負責三司工作,可謂得人。當初鼓勵真宗大搞“神道設教”,不要擔心財務問題,說“大計有余”的,就是丁謂。

         

        東封前,丁謂還做了另一個載入史冊的重要貢獻。他創(chuàng)意設計了一個嶄新的金融機構:“隨駕使錢頭子司”。

         

        所謂“頭子”就是“憑證”。封禪活動,隨從的士卒、役工,很多都要當天結算酬金、獎賞。那時都用金屬幣,大典要進行幾十天,攜帶不便,于是開始實行記賬制度,該給錢的時候,暫時不給,只給“頭子”也即“憑證”,上面標明酬賞數目,指定支取的地點機構。至于支取時間,則由泰山傳回京師信息之后。那時節(jié),應該每天都有信息傳到京師留守諸處。這時,士卒、役工在京的家屬,可以到指定機構去問詢,如果泰山那邊得到酬賞了,所在機構就馬上支付。

         

        這“頭子”就等于是一種遠程支票性質的有價證券,而且支取者,不必是本人;而東封,也不必帶著沉甸甸的銅錢,留在汴梁即可。

         

        開始時,真宗還疑心這個方法合適不合適,曾經要殿前都指揮使曹璨調查一下諸軍士卒,如此是否可行。士卒都說:

         

        “隨駕能得到酬賞,但是帶著這些錢難以參與大典。我們的骨肉都留在京師大營,能夠得到酬賞幫襯家用,圣恩太厚啦!”

         

        于是真宗同意了這個做法。大典期間,車駕往還京師與泰山之間,信息很快兩地輸送,有了酬賞,即向士卒、役工家屬支付,從未有過缺付。

         

        真宗高興。

         

        冬十月辛卯日,凌晨,鑾駕開始東行。真宗帶著愉快的心情走出宮來。

         

        有司來報,說昨晚天象甚佳:五星“順行同色”。

         

        有司夜里就已經將“天書”的儀仗位設在了乾元門,小心翼翼地宿衛(wèi)值更。晝漏未上三刻,就從宮中將金匱“天書”捧出,升玉輅。這時,黃麾仗、前后部樂舞鼓吹、道門威儀、扶侍使等,開始導從,迤邐而行。

         

        從臣在殿下拜望。

         

        不一會兒,真宗出來了,只見他頭頂通天冠,身著絳紗袍,從容登上天平輦。

         

        盛裝“天書”的金匱,放在玉輅上。走在前面,真宗走在玉輅后面。

         

        這一套“小駕”也即“鑾駕”儀仗,包括太常寺325人,兵部566人,殿中省91人,太仆寺299人,六軍諸衛(wèi)468人,左右金吾仗各有176人,司天監(jiān)37人。不算先到泰山的衛(wèi)戍將士和雜役、扈從,總2千余人。

        走到含芳園時,小憩。休息中,還不忘提醒百官:各行事官、執(zhí)掌人員,要盡恭奉祀,如果有人涉嫌懈怠傲慢,當即令憲官及監(jiān)察官糾舉、定罪,而且以后遇到大赦也不赦免。

         

        隨后,是連續(xù)的行程。

         

        壬辰,次陳橋驛。

         

        癸巳,次長垣縣。

         

        甲午,次韋城縣。

         

        乙未,次衛(wèi)南縣。

         

        丙申,次澶州。

         

        丁酉,次永定驛。

         

        戊戌,次濮州。

         

        己亥,次范縣。

         

        庚子,次壽張縣。

         

        辛丑,次鄆州。

         

        壬寅,在鄆州駐蹕。

         

        三天后,再從鄆州出發(fā)。

         

        一路上,靈異事跡不少。但也出現(xiàn)一些問題。

         

        車駕過澶州時,城門太小,進不去,有司想撤掉城門,真宗不同意,說此前已經說過,遇到矮小城門,車駕要繞城而過。

         

        幾千人的儀仗,路上也有人宿營在民房,破壞性行為開始出現(xiàn),真宗再次下詔:所有扈從夜宿之處,不得毀壞民舍、什器、樹木,犯此令者,將從重治罪。

         

        初離京師,臨時啟動“速寄業(yè)務”,以方便儀仗扈從與在京家屬聯(lián)系。一路上就有“急腳遞鋪”忙了起來。儀仗東行者要往家里寄東西,家里也有人給東行者寄東西。但有人不僅僅快遞書信,還借此捎帶寄送酬賞或路上購買物資,結果“速寄”郵遞員們扛著沉重的包裹往返奔走,形同被役使的苦工,史稱“咸不堪命”,都受不了這種累死人的任務。真宗了解到情況后,下令“急腳遞鋪”人,可以不接受“負重”馳驅,只接受傳送書信文字。而且沒有皇上宣旨,其他官員都不得隨便私自役使“急腳”。

         

        乙巳,夕次迎鑾驛,此地已經進入泰山乾封(今屬泰安)縣境。

         

        丙午,次翔鑾驛。此地在泰山下之下,今岱廟附近。

         

        路行半個月,到達目的地。

         

        于是下詔,命行宮都部署馬知節(jié),在山門駐泊,都大管勾山下公事殿前副都指揮使劉謙、都大提舉山下軍馬馬軍都虞候張旻、步軍都虞候鄭誠,扈從升山,同時提舉也即管理宿衛(wèi)士兵。

         

        丁未日,真宗來到泰安(乾封縣)奉高宮,獻給昊天上帝的玉冊就暫時陳列在此。真宗焚香再拜,感謝神。

         

        當天,占城、大食諸蕃國的使節(jié),帶著異國方物迎獻在道左。其中大食國(大食,讀如“塔石”,為阿拉伯地區(qū)王國之一)的“蕃客”李麻勿所獻方物最有意味,是一個玉圭。此物長1尺2寸,據李麻勿介紹說,這個東西是他的五代祖從“西天屈長者”那里得來,并且告誡后世子孫:“謹守此!,俟中國圣君行封禪禮,即馳貢之?!?/p>

         

        史不載這個玉圭的下落,估計真宗是笑著接受,而后藏于秘府了。

         

        第二天,王欽若等人又獻來泰山靈芝38250株。

         

        己酉日,但見五色云從泰山之巔盤起。真宗與近臣登山后亭遙望,于是命名后亭為“瑞云亭”。

         

        此時,知制誥朱巽恭敬地奉玉牒、玉冊,與行事官率先登山。

         

        真宗隨后開始登山。

         

        初乘輦,后步行。

         

        在回馬嶺處,看到通往天門一線,道路險絕,于是每人給兩塊橫板,兩端系上彩帛,斜套在后背。選出身強力壯的親從士卒,穿著釘鞋,前后推著、拽著,像拉纖一樣,幫助官員緩緩登山。

         

        山中間,休息一日。

         

        庚戌日,晝漏未上五刻。真宗穿著原來的打扮,通天冠、絳紗袍,乘金輅,備法駕,到達山門后,開始改服鞾袍,也即一種絳紅羅袍配黑革皮鞋的祭祀禮服,乘步輦登泰頂,上天街。

         

        此時,鹵簿、儀仗,都列在山下。黃麾仗衛(wèi)士、親從士卒,從山下盤道直到太平頂,兩步一人,彩繡相間。供奉馬都在中路御帳處。

         

        大典祭祀要向神祇獻酒,總“三獻”,真宗“初獻”,而后寧王趙元偓“亞獻”,而后舒王趙元偁“終獻”。他們都跟著真宗一起登頂。宰輔王旦、鹵簿使陳堯叟等官員,也跟從在后。王欽若也在真宗身旁。山高坡陡,步輦常常停下,真宗步行。跟著真宗的官員和導從都累得神色疲頓,但真宗“辭氣益壯”。

         

        到達山頂御幄,真宗帶著近臣觀看玉女泉,周覽歷代碑碣,看到一塊碑的開首引用《尚書》中的文字:“朕欽若昊天”,真宗不禁回顧王欽若,笑著說:“原來此事前定,只是朕與相?!?/p>

         

        前一天晚上,山頂大風,吹裂了帟幕,到了早上,風還沒有停止的意思。但是到了真宗登上山頂,天氣忽然轉為溫和,無風,帳幕絲毫不動。

         

        奉祀官們布置“圜臺”,擺上供品,史稱“祥光瑞云,交相輝映”。

         

        當晚,齋宿于山頂。

         

        第二天,辛亥日,開始祭祀昊天上帝,以太祖、太宗配享。

         

        儀衛(wèi)使奉“天書”于昊天上帝座位之左。

         

        真宗著袞冕,盛服祭奠、敬獻。

         

        昊天上帝在正座,座下為黃褥;太祖太宗在配座,座下為緋褥;皇帝真宗跪獻的座位為紫色。顯然,上帝在此享用了人間至尊的待遇;太祖太宗次之;真宗享用的臣子待遇。大典,就用這種謙卑的姿態(tài)向天神和祖靈進奉虔敬。

         

        侍從們都恭敬地站在“壝”門之外。籠燭前導也撤下。

         

        攝中書侍郎,也即代理中書侍郎周起,開始誦讀玉牒、玉冊文字。

         

        根據現(xiàn)存史料所見“玉牒文”“玉冊文”看,二者文字內容很接近,都是對上帝的宣誓,表示要“好好工作”,更“感激不盡”。共同的主題是吁請上帝保佑“黎元”也即百姓,“玉牒文”的說法是“恵綏黎元”,“玉冊文”的說法是“祈福黎元”。

         

        為何都是寫給上帝的信,卻分成兩份呢?

         

        因為主訴求不同。

         

        “玉牒文”內容像是寫給昊天上帝的“保證書”,向上帝保證:我這個叫趙恒的人,一定“以仁守位,以孝奉先”,用仁愛來守住天帝給我的大位,用孝敬來侍奉奠基大宋的始祖。

         

        “玉冊文”更像寫給昊天上帝的“感謝信”,告訴上帝:我這個叫趙恒的人,“謹以玉帛、犧牲、栥盛、庶品,備茲禋燎,式薦至誠”,恭敬地用美玉布帛、牛羊犧牲、五谷食糧、更多物品來敬獻,更備下專門祭神的煙火,來向上帝奉上我的至誠。

         

        “玉牒文”更莊重,“玉冊文”更誠懇,當然,二者都無比虔敬。

         

        誦畢,樂起。

         

        真宗向神祇獻祭,而后“亞獻”、“終獻”。

         

        “三獻”畢,真宗飲“福酒”。

         

        中書令王旦跪稱道:

        “天賜皇帝太一神策,周而復始,永綏兆人?!鄙咸熨n給我們大宋皇帝《大中祥符》天書,愿能無窮流轉,永遠安養(yǎng)億兆人民。

         

        禮畢,送神。

         

        樂止。

         

        真宗升壇,閱視“燎壇”舉火,表示敬獻給神祇的祭品,神祇們已經接受。

         

        山上、山下開始傳呼“萬歲”,呼聲震動山谷。

         

        真宗同時閱視臣下封玉柜。

         

        王旦將“玉牒”“玉冊”放入玉柜中。出,將玉柜,放入石?之中。

         

        攝太尉,也即代理太尉馮拯將盛裝“天書”的金匱捧下來,準備帶下山去,祭祀地祇時用。

         

        皇帝暫回行帳休息。

         

        將作監(jiān)帶領工匠封石?,這事要一點時間。

         

        “玉牒”“玉冊”將永久留在山上“瘞坎”之中。但大宋君臣沒有料到的是,千年之后,“玉冊”出土,輾轉落在臺灣故宮博物院。據我看到的資料介紹,“玉冊”共16簡,每簡長不足30厘米,刻字一行,凡16字。其文與《宋史》記錄略異。“玉牒”則至今下落不明。

         

        “石?”封畢,真宗再次登臺閱視,見“石?”封閉,回到御幄。

         

        司天監(jiān)來奏:“慶云繞壇,月有黃煇氣?!?/p>

         

        山上、山下再次開始傳呼“萬歲”,呼聲震動山谷。

         

        真宗當天回到山下奉高宮。百官在山谷口迎接。

         

        天象極佳,史稱“日有冠戴,黃氣紛郁”。

         

        壬子日,又到社首山祭祀地祇,一如封祀之儀。

         

        天氣一如昨日,石?封訖后,史稱“紫氣蒙壇,黃光如帛繞天書匣”。

         

        四方所獻的珍禽異獸,全部在山下縱放。

        法駕回到奉高宮。

         

        但見太陽出現(xiàn)重暈,五色云繚繞于天際。

         

        所有的樂舞鼓吹齊奏。

         

        泰山士庶,圍觀者塞滿了街衢,歡呼聲震天動地。

         

        下詔:奉高宮為會真宮,增加殿屋,務必保持莊嚴、潔凈。宮中所奉祀神祇都給予了加號,如“九天司命上卿”加號為“保生天尊”,“青帝”加號為“廣生帝君”,“天齊王”加號為“仁圣”等。分別派遣使者祭告諸神。

         

        癸丑日,在奉高宮之南,真宗登上朝覲臺。此地相當于汴梁在泰安的離宮。臺上有壽昌殿,在這里,真宗接受百官朝賀。

         

        朝賀隊伍龐大,以王旦為首的中書門下之文武官員、所有的皇親國戚、諸軍將校、四方朝賀使者、貢舉人、異邦蕃客、僧道、父老代表等,皆在行列。大宋,在慶祝大中祥符元年之“封禪大典”圓滿成功。

         

        大赦天下,包括在“常赦”規(guī)定遇赦不赦的,也全部赦免。

         

        內外諸軍比照南郊祭祀酬賞加給。

         

        文武官員都有“進秩”,增加俸祿。已經退休的官員按照其退休時的品級,賜一個季度的全俸。京官升級,改易服色。

         

        泰山附近州郡免來年夏秋兩稅和房屋稅,并免兩年替代工役的稅賦。從京師到泰山,所過州縣免來年夏稅、屋稅的一半。河北、京東軍州供應東封物資者,免來年夏稅、屋稅的十分之四;兩京(汴梁、洛陽)與河北全境,免十分之三,其他,諸路,免十分之二。德清軍、通利軍在這類免賦稅之外,再免一年。

         

        命開封府即車駕所過州軍,考送有學問的舉人,有懷抱材器但淪于下位,以及年高不仕但德行可稱的人物,要由所在地報到朝廷。

         

        兩浙地區(qū)的錢氏,也即前吳越國錢镠后人,泉州陳氏,也即前清源軍陳進后人,過去偽蜀國孟氏后人,江南李煜后人、湖南馬氏后人、荊南高氏后人、廣南與河東的劉氏后人,他們的子孫,沒有享用國家俸祿的,要選用。

         

        賜給天下三天聚飲。

         

        泰山下之乾封縣改為奉符縣。

         

        泰山下周圍七里禁止樵采。

         

        隨后,大宴于朝覲臺下的穆清殿。再于殿門內,宴近臣及泰山父老。賜給父老們時裝(時服)、茶葉、布帛。

         

        甲寅日,車駕離開泰山。

         

        當晚,在泰山西幾十里外的太平驛駐蹕,真宗開始“進常膳”,停止齋戒,恢復進用葷食。

         

        用膳時,真宗還慰勞王旦等人,說各位都跟著我一起齋戒,吃了好多天簡單飯食和蔬菜,都辛苦啦。王旦等人都再拜,感謝皇上表揚。只有簽署樞密院事、一路上扈從大駕的總管、名將馬知節(jié)獨自一人揭老底說道:

         

        “蔬食唯陛下一人耳,臣等在道,未嘗不私食肉。”守齋吃素只有陛下你一個人罷了,臣等這一路上,沒有不私下吃肉的。

        真宗愕然,回顧王旦等人說:

         

        “知節(jié)言是否?”馬知節(jié)說得對嗎?

         

        王旦等人又一次拜謝道:“誠如知節(jié)之言?!?/p>

         

        王旦雖然一路支持真宗各種“美夢成真”、“拜迎天書”、“封禪大典”,甚至還奉詔撰寫了《封祀壇頌》,但他還是用違背詔令,堅持吃肉這種方式曲折地向真宗“神道設教”行為表示了異議。有意味的是:真宗居然并不震怒,更不定罪,似乎也沒有譴責。史不載下文,這事就這么過去了。

         

        “神道設教”,祭祀天地神祇祖宗神靈,皇帝要求全員吃素,結果,只有皇帝一個人吃素。這事,意味深長。

         

        車駕浩蕩,開始返回京師,路上還特意前往曲阜拜謁了孔夫子,內中一個關節(jié)是封賜孔夫人的太太亓官氏為“鄆國太夫人”。此事亦有意味,容當后表。且說鑾駕這一路上,宴賞不斷,祥瑞不斷,乃至于有一位名叫彭攀的扈駕士卒也有了故事。他向上司匯報說:

         

        “日前在社首壇時,曾遇見一個老叟,衣冠甚為偉岸,對我說:‘升山之路,與往日不同;動不動就有感應,這都是圣德引來的祥瑞啊?!终f:‘跟從皇上的臣輔多是唐代皇帝祭祀東岳泰山的官員后身,只有8個人不是,但這8個人,有4個在,有4個不在了?!?/p>

         

        這一番話荒唐之處顯而易見,報上之后,真宗沒有回應。

         

        車駕來到近畿附近的陳橋驛、再到含芳園駐蹕。一路上,全國各地,遠至京東、河朔、江浙等地,從泰山到汴梁,一路上奔走圍觀,要見見“天顏”的士庶,史稱“道路不絕”。

         

        第二天,回到京師后,下詔令扶侍使丁謂奉“天書”歸于大內。

         

        真宗登上乾元樓,召近臣看著扈從衛(wèi)士甲馬還營。賜給百官放假3天,但中書國務院官員、樞密國防部官員只給1天假日。

         

        據說車駕往還總47天,不曾遇到下雪天。嚴冬的氣候,居然景氣恬和,而且各種祥瑞感應不斷。于是,朝廷內外,都認為這是“精誠”之心,感動了上蒼,史稱“天意助順”。

         

        不久,就是真宗的生日,朝廷將這一天設為“承天節(jié)”,契丹派左武衛(wèi)上將軍蕭永等多位高級官員前來稱賀。幾天后,正月初三,又是第一次“天書”降賜日,真宗特意將這一天設為“天慶節(jié)”,休假5天。在上清宮建道場7天,宰相及重臣們輪流值班,宿于上清宮。道場完成后的第一天,文武官員、內臣官員,都集會在一起,賜宴。當晚,京師張燈,5天之內,不得用刑,同時禁止屠宰。諸州也建道場3天,群臣也有宴飲聚會。

         

        丁謂又上一道奏章,要求將“天書”降臨之后,所有的祥瑞之事,都編次為圖贊,要于正在興建的昭應宮繪制壁畫。真宗同意,下詔要眾多文采出眾的官員協(xié)助丁謂來做這一件大事。

         

        大宋,沉浸在連續(xù)不斷的喜慶之中。

         

        名流才俊,各逞奇才,寫出了一篇篇堂皇之文,宋真宗也不落后,寫了《登泰山謝天書述二圣功德序銘》,王旦則寫了《封祀壇頌》,王欽若寫了《社首壇頌》,陳堯叟寫了《朝覲壇頌》,每一篇都洋洋灑灑,調運綺麗壯美的漢語詞匯,鋪演為大宋盛世歌功頌德的文章。這四篇大文章至今尚存,翻閱之下,佶屈聱牙之間,但見雍容華貴之聲,皇家威儀之象。有意味的是,幾篇文字也有明白曉暢之語,講述了大宋人的見識。如真宗這篇文字就說到:

         

        不有神武,多難何以戡?不有文明,至治何以復?

         

        沒有神武之霹靂手段,群魔亂舞的中原何以平定?沒有文明之德政推演,太平天下的治理何以恢復?

         

        不可辭者天意,不可拒者群心。天意茍違,何以謂之順道?群心茍郁,何以謂之從人?

         

        不可以推辭的,是天意,不可以拒絕的,是群心。如果違背天意,怎么能稱之為順應天道?如果拂逆民情,怎么能稱之為順從人心?

         

        真宗這類文字,堪稱道出了政治治理的大智慧?!吧裎洹备锩?,“文明”守成,正是太祖趙匡胤寫照,也是傳統(tǒng)中國“商湯滅夏”“武王翦商”兩大“革命”之后,致力“守成”模型的寫照。湯王、武王、宋太祖,都是“以下犯上”而得天下,此之謂“逆取”;但“逆取”之后,緊接著的就是“順守”,隨后而有長時段和平建設,令吾土吾民得以欣逢休養(yǎng)生息之時代、中原文化得以欣逢流暢呈現(xiàn)之機遇。而順天意、從民心,也正是合法政府正當治理的合理性所在。

         

        泰山封禪之后,真宗又一項“神道設教”活動是“祀汾陰”。

         

        所謂“汾陰”,乃是“后土神”所在。地當今天的山西汾陰縣(今屬山西運城),有一個“汾陰脽”(音誰)?!稘h書》中記錄,漢武帝時“立后土祠于汾陰脽上”。唐人注釋說:“脽者,以其形高如人尻脽?!薄板昝煛?,就是屁股。是說此地這個大土丘,形狀如人之臀部。后土祠,就在這土丘上。

         

        祭祀“后土神”,自漢武帝始。

         

        關于“后土神”有多種不同說法,一般以為就是“大地神”,但也有人認為乃是“開辟神”女媧,女性??梢詫ⅰ昂笸痢备ㄋ椎乩斫鉃榕c“天神”相對的“地祇”。這是“陰陽”傳統(tǒng)下對“后土神”比較合適的理解。漢代即有將“陰陽神”視為開辟神的說法;而“祀汾陰”,又起自于漢武帝,所以,昊天上帝可以是“陽”,汾陰地祇就可以是“陰”,如此理解,可以大略接近傳統(tǒng)對“天神地祇”的講述。但“后土”是否因為屬“陰”,而即為女性,則可不必膠著。神所示于人的可有多種面目,如觀音菩薩,可以是男性也可以是女性。對“后土”性別的甄別,無意義,神超越于性別之上。

         

        近世以來,人多謂“中國無信仰”,此言不確。由文字記載考察,殷商有“鬼神信仰”,周人有“祖神信仰”;而“上帝”也即“天帝”,自殷商周秦至明清民國,始終在吾土信仰中。不同的是,吾土信仰與今日日本相近,為“多神信仰”。且自東漢道教興起后,“多神”開始“譜系化”。但由于傳統(tǒng)中國“祖先神”、“英雄神”、“地方神”、“自然神”的介入,令這種“譜系”呈現(xiàn)為神的位階的種種矛盾。王欽若對“神譜”的“調整”,就是試圖令“神譜”位階統(tǒng)一起來?,F(xiàn)在看,這是一個不可能的任務。中國神,不可能精準地統(tǒng)一譜系。這也恰恰是“多神信仰”的宗教形態(tài)特點所在?!岸嗌裥叛觥币彩切叛?。在信仰自由的條件下,一個人,可以同時信仰一個神以上?,F(xiàn)代日本,在統(tǒng)計本國信仰者時發(fā)現(xiàn),“信仰者”人口遠遠超過了本土實際人口,這是因為,一個人可以選擇多個神祇信仰,于是,統(tǒng)計出現(xiàn)了重復。

         

        在中國,在大宋,人可以信“昊天上帝”,也可以同時信“玉皇大帝”、“五方神”、“如來佛”、“觀世音菩薩”,還可以同時信仰汾陰的“后土神”。假如統(tǒng)計大宋帝國的信仰人口,恐怕也將超過實際人口?!岸嗌裥叛觥钡男叛鰧ο罂梢晕寤ò碎T,尤以自然神靈為多,“山神”“樹神”“水神”“海神”“河神”“云神”“雨神”“門神”“灶神”“龍神”“虎神”……難于統(tǒng)計。我在日本京都游歷時,曾見一所清幽美麗的神社,里面供奉的是一頭野豬,塑像在一個高高的臺基上,已經做了人化處理,穿著漢服,溫文爾雅。

         

        因此,汾陰的“后土神”究竟居于“神譜”中哪一品階?是男是女?與泰山社首山祭祀的“地祇”是否同一神靈?可能是一個言人人殊的文化課題。

         

        大宋“有司”,不少人不愿看到國家陷入瘋癲一般的慶典中,他們擔心“東封”之際再“西封”,于是大中祥符元年八月,也即“泰山封禪”前兩個月,他們就上書說:

         

        “西漢祭天在甘泉泰畤壇,祭地在汾陰后土祠。后漢開始定南北郊祀祭祀五方神,那么今天的汾陰后土,本來就是漢代以來的地祇所在。不久我大宋東封泰山,還要在社首山‘禪地’,也就等于是祭祀了地神。如此,汾陰的后土祠不應該同時再祭。再說,唐開元十二年、二十年雖然在汾陰脽祭祀后土,但在十三年泰山封禪時,并不另外祭祀后土。臣等愿意東封車駕出京后,派遣官員到汾陰告祭,封禪之日不再到汾陰同時祭祀。”

         

        真宗更知道一場祭祀大典耗費國帑不菲,因此同意“有司”意見,也即在泰山同時祭祀天神地祇,就不再專程赴汾陰西封了,甚至以后也不再西封。所以,最初,真宗是沒有祭祀汾陰后土神的打算的。

         

        但,究竟在哪里祭祀地祇算是正宗?

         

        山東地界的社首山上社首壇?

         

        山西地界的汾陰脽上汾陰祠?

         

        這事不免糾結。

         

        糾結中,更出現(xiàn)了“不可違”的“民意”。

         

        “民意”認為:東封了泰山,也應該抽出時間再來西封汾陰。

         

        真宗開始為民意所迫。

         

        大中祥符三年六月,知河中府(永濟縣,今屬山西運城)楊舉正向朝廷報告:河中本府父老僧道1290人聯(lián)名上書,請求車駕親自來汾陰祭祀后土,并且還要到朝廷來親自請求。當時的寧王,真宗的兄弟趙元偓“領護國軍節(jié)度使”,而護國軍鎮(zhèn)所就在河中,所以也接受河中父老拜請,來攛掇皇兄駕幸汾陰。但真宗下詔不允,又詔告河中:不要讓父老來朝廷。

         

        但是滿朝文武已經被“泰山封禪”這一場大典煽動起來了,熱情不退。于是,到了七月,文武官員、將校、僧道、耆老3萬多人“詣闕”也即到朝廷,請求祭祀汾陰后土。

         

        真宗仍然不許。

         

        他還是擔心動用國帑太多,畢竟各種興作都要用到錢帛。

         

        丁謂似乎看透了真宗心思。

         

        有一次,真宗召集近臣到龍圖閣觀書,翻閱到一部唐代的舊書《元和國計簿》,這是一冊關于財政方面的檔案。三司使丁謂趁機對真宗說:

         

        “唐時,江淮地區(qū)每年漕運米糧到長安,不過40萬擔,現(xiàn)在,運到汴梁的達到5百余萬。府庫充盈,倉廩滿實?!?/p>

         

        真宗聽到這個數字,大為高興,就對丁謂說:

         

        “民間康樂富有,實在是有賴于天地祖宗降下祥瑞??;但是國家有如此儲備,也與你這個財政部長盡心盡力有關系?。 ?/p>

         

        這件事讓真宗覺得:國家似乎有花不完的錢。于是,當年李沆擔心的事出現(xiàn)了:真宗皇帝“侈心起”。

         

        于是,八月間,諸臣表章上到第3次時,真宗心動,讓大臣陳彭年搜尋歷代關于祭祀后土的興衰記錄,然后,拿到這個記錄,給臣輔們看后說:

         

        “以前的歷史記錄,說‘郊天’而不祭祀地祇,有失陰陽對偶之大義。朕這次既然東封了泰山,汾陰脽上的祭祀,恐怕不能缺少,何況河中父老又多次申請。我只擔心,泰山封禪事剛剛完畢,這才幾年,就要行這個大典,豈不是要因為地遠人眾而又要勞費了嗎?”

         

        眾大臣幾乎異口同聲,都說:

         

        “陛下為民祈福,不怕櫛風沐雨;圣上之心一定,已經上達于神明了!”

        真宗說:

         

        “朕但希望萬民能夠因為祭祀祈福,而獲得大吉大利,朕是不怕什么風雨勞頓的?!?/p>

        真宗認為如果不去汾陰,確可成就帝王謙恭之德,但卻違逆了萬民心意。最后答應了這個事,史稱“詔以來年春,有事于汾陰”,下詔告知天下,明年春天,將在汾陰有活動。

         

        于是,規(guī)模不亞于泰山封禪的一場大典開始了。

         

        又是選任活動總管、總監(jiān);派員充實河中府官員力量;調撥國庫糧草錢帛;發(fā)動河中周邊郡縣工役興修土木建設;組織翰林文書隊伍詳細制定“儀注”;安排地方警衛(wèi)和隨駕扈從;推演天象選定吉祥時日;挑選才兼文武大臣留守京師;擬定各類注意事項,如汾陰路禁止射獵,車駕不得侵占民田,諸如此類,一如東封之制;還要征召玉匠、石匠等各類手藝人,制作玉柜、石?之類;

         

        道路選擇也頗費周折。西幸之路多山、多水,較東封險途為多。一般行動,從京師汴梁到河中府,有兩條路,一條經陜州過浮橋翻山;一條經三亭渡過黃河。司天官員認為,這兩條路都不佳,山路險峻、水流湍急;不如過洛水、渭水、出潼關,直抵河中,這里道路比較平坦。雖然要在渭水、洛水興工,但不過幾十里路,過去后,就是平川。

         

        真宗要陳堯叟等人討論決定。

         

        陳堯叟選定了司天官員的意見。

         

        但是這幾十里工役也不是簡單事,渭水很多灘涂石坎,因此要從此地往南而繞出十幾里路,遇到渭水狹窄之處,可以聯(lián)舟捆縛為浮橋。洛河之上,也可以做浮橋,而后抵達河中,但路上村落稠密,桑田遍布,車駕行過恐怕不方便。舊路則靠近山崖之南有峭壁,有些已經年久失修,泥石流毀壞道路,行走不易。于是換一條路,從靈寶縣南進入虢州路,到函谷關,與漢武帝廟前的當年舊路匯合。

         

        汾陰脽上的祭壇開始建設。恰好脽上廟北有兩株古柏,就在古柏旁起壇。

         

        “儀注”規(guī)定,在正式祭祀后土之前7天,要派官員到河中府境內祭祀伏羲、神農、黃帝、禹、湯、文王、武王、漢文帝;還要祭祀周公廟;漢唐時有六位帝王祭祀過地祇,這次也一并祭祀這6位帝王。

         

        各種神跡、瑞應開始不斷出現(xiàn),一如泰山封禪之前。

         

        十月,就有河中府庶民王沼來見州官。

         

        此時陳堯叟恰判河中府,就接待了他。

         

        王沼說他的五世祖王誠,在大唐德宗時,曾經夜里有夢,夢中人對王誠說:中條山蒼陵谷有“靈寶真文“帛書,用黃金纏繞。明天應該去取。等到以后有“天書”紅色的篆字降世,可用來互相參驗。這位王誠就到山里去尋。據說來到蒼陵谷地三四里路,晚上看到了黃色的光芒。到光耀處,發(fā)現(xiàn)下面有塊石頭,敲碎后,看到了帛書。纏繞帛書的黃金有一斤多。帛書藏到家中,王誠親手寫了封條。后來2百多年,世上屢屢有兵荒馬亂和災害饑饉,但是因為有黃金一斤,所以家里沒有吃太多苦。

        帛書長2丈,寬9寸。河中府另一位通判曹谷審視后說:“這是篆文,但不是尋常書體;文詞類似道經?!?/p>

         

        有中使到河中府,陳堯叟就讓中使返回時帶上這份帛書,獻給皇上。

         

        真宗下詔,王沼命為本府助教,賜給衣服、銀帶、器幣。

         

        群臣得到消息,紛紛“詣闕”上表稱賀國家得到“靈寶真文”。

         

        河中府附近的寶鼎縣有黃河流過。黃河,千年渾濁,這一天,忽然變得澄清透亮。經度制置副使李宗諤趕緊將這個“祥瑞”報告給真宗,古語有云:“圣人出,黃河清。”真宗高興,為此而作詩,近臣都來唱和。

        ……

        種種“祥瑞”,難于窮盡細說。

         

        “祀汾陰”程序一如泰山。

         

        車駕之盛令汾陰父老為之振奮,祭祀大典完成后,遠近來觀光的士庶甚至有人為天下太平感動得哽咽。有父老說:

         

        “河東這個地方,自五代以來,就是戰(zhàn)場,現(xiàn)在看到天子巡祭,這種太平景象,‘實千載一時之幸’??!”

         

        大典順利成功,恩賞也一如“泰山封禪”之時。

         

        回程時,真宗發(fā)現(xiàn)諸處遞解來的犯人臉上刺字,很多大字,幾乎等同于毀形。他認為這事不文明,令人憫傷。于是下詔:“自今不得更然!”從此以后不要再這樣。并且規(guī)定:“律令編敕內條目失于重者,宜令法官詳定聞奏,務從輕典?!奔词故恰端涡探y(tǒng)》大法和修正條款規(guī)定的條目,有此類刑罰過重之處,也要令法官重新“詳定”報上來,能夠輕刑就務必輕刑。

         

        “祀汾陰”之后,真宗又有重修北岳廟的“神道設教”活動,將北岳恒山之神由“王”升格為“帝”。三代之際稱北岳神為“公”,唐時稱“王”,宋時稱“帝”。但這種由人給神封號的行為,邏輯上似乎不通,所以到了大明時期,朱元璋改了規(guī)矩,不再對北岳以及諸山諸水之靈稱“王”稱“帝”,一律重新回歸“神”位。假如正經論“封神”之“禮”,竊以為,朱元璋的“禮”合“理”。神,無以命之,所以稱“神”,為“神”而上人間帝王公侯爵位,不倫。

         

        “北岳神”封“帝”之后,大宋帝國開始建造“玉清昭應宮”。

         

        當初要建造玉清昭應宮這個道家宮觀時,丁謂負總責。

         

        丁謂報上來的規(guī)劃極為浩大,史稱“欲殫國財用”,要用盡國家錢財。于是,朝廷審議時,近臣大多認為這事不能干,規(guī)模之大,太恐怖了。真宗召丁謂,告訴他諸臣的反對之聲。丁謂回答:

         

        “陛下富有天下,建一宮崇奉上帝,何所不可!且今未有皇嗣,建宮于宮城之乾位之地,正可以祈福。群臣不知陛下此意,或妄有沮止,期望用這個道理曉諭諸臣?!?/p>

         

        建造宮觀,一是為了置放“天書”,二是為了“求子”,特別是后面一個理由,讓諸臣望而卻步了。大宋帝國的皇室子嗣是國家大事,誰敢阻止皇上“祈?!薄扒笞印蹦??果然,王旦給皇上上了密疏,要求停止宮觀建設,真宗兜出丁謂的一番議論后,嚇阻了王旦,史稱王旦“遂不敢復言”。于是,特意為宮觀建設設了一個使名,“修昭應宮使”,并鑄了“使印”,可以專權使用。這個“使”也即總管、主任,就是丁謂。

         

        于是,真宗在拜謁趙氏諸陵后,開始動工,修建史上規(guī)模最大的地上建筑,玉清昭應宮。

         

        但還是有些批評意見,主要來自于朝臣。真宗“原則上”都沒有接受,但意見中有關于暑熱之際不宜施工的建議,所以,昭應宮“役夫”們夏季施工問題,引起真宗重視。他下詔要三伏天執(zhí)作土石工程的役夫們,全部暫停;其余工匠,如果天氣轉涼,可以不必停工。

         

        丁謂不同意,他督工嚴厲,務必期求早日完工,所以請求三伏天也不放假。宰輔王旦說:“當順時令?!闭孀谕馔醯┮庖姡f:“理固然也?!贝笏蔚墓こ探ㄔO不是“奴隸制”。

         

        從大中祥符元年夏四月開始興議建造昭應宮開始,二年四月正式動工,到七年冬十月落成,原來規(guī)劃要用15年時間完工,但在丁謂嚴格催督和科學管理之下,每天3萬多人同時服役,只用了7年時間。宮觀在皇城西北天波門外,建成后,房間總2610楹(按古來計算房屋,一楹即為一間)。占地,東西310步,南北430步。按古人“一足為跬,兩跬為步”,“一步五尺”的說法,一步約等于1·5米。如此,則為465x645=299925平米,近30萬平米。

         

        這就是玉清昭應宮的建成規(guī)模。

         

        宋人洪邁《容齋隨筆》說此事,說到秦始皇作阿房宮,隋煬帝造宮室,都很奢靡,于是說到丁謂造宮觀,所用木材、石料幾乎來自全國各地,有秦、隴、岐、同、汾、陰、潭、衡、道、永、鼎、吉、溫、臺、衢、吉、永、灃、處、越、鄭、淄、衡、萊、絳……遍及數十州郡,更有吳越之奇石,洛水之石卵,宜圣庫之銀朱,桂州之丹砂,河南之赭土,衢州之朱土,梓、信之石青、石綠,磁、相之黛,秦、階之雌黃,廣州之藤黃,孟、澤之槐華,虢州之鉛丹,信州之土黃,河南之胡粉,衛(wèi)州之白堊,鄆州之蚌粉,兗、澤之墨,歸、歙之漆,萊蕪、興國之鐵。京師則置專局化銅、冶金、鍛鐵。天波門外土地多黑土,土質疏松不佳,于是又在汴梁東北取良土調換。挖土自3尺至1丈6尺不等。書中又引用沈括《筆談》說:“溫州雁蕩山,前世人所不見。故謝靈運為太守,未嘗游歷。因昭應宮采木,深入窮山,此境始露于外。”這意思就是:今天作為旅游景區(qū)的雁蕩山,乃是因為修建玉清昭應宮,伐木,才被人發(fā)現(xiàn)景致幽美的。

         

        洪邁評價此事說:“是時,役遍天下,而至尊無窮兵黷武、聲色苑囿、嚴刑峻法之舉,故民間樂從,無一違命,視秦、隋二代,萬萬不侔矣。然一時賢識之士,猶為盛世惜之。國史志載其事,欲以為夸,然不若掩之之為愈也?!边@一場工役,用遍了天下的人力和財富,但是因為真宗沒有窮兵黷武,也不愛好聲色、狩獵,更無嚴刑峻法,所以民間樂于興工,沒有一人抗命怠工。這方面與秦始皇、隋煬帝比起來,要合情合理得多,根本不能比。但盡管如此,真宗時的賢良俊才們,還是認為盛世有此勞役,德行有虧,不免為之痛心、可惜。國史記載此事,還當做好事夸耀,但實在是不如遮掩一點更好啊。

         

        這么大的工程,民間沒有反對之聲,還“樂從”其事,其中有道。

         

        此道有三:

         

        一、真宗恪守“斂天地之殺氣”,“召天地之和氣”,以史上最為優(yōu)厚的待遇給“役夫”和官員。除了“暑假”之外,前后更是賞賜不斷。動工興建的七年間,史上屢屢見到賞賜記錄。全部工役,幾乎只動用了中央禁軍和地方廂軍,沒有騷擾黎民。大宋從來不在高調標格噱頭之下白使喚人,更不在高壓威權奴役之下白使喚人。“白使喚人”,這事,大宋,不干。禁軍、廂軍都是“雇傭軍”,本來就有薪俸,參與工役更有獎賞。而“役夫”們的工期,禁軍開始每個季度一換,史稱“更代”。后來改為一個月一換,因為真宗要讓更多人都得到“賞賜”。換一句話說:興修昭應宮,是人人都想干的活兒,只有縮短“更代”時間,才能讓更多人輪到機會。而廂軍則到了冬天要“休息”。所以,“昭應宮工役”不是“苦役”。勞有所得,人有期待,故天下無怨氣。

         

        二、整個工役,黎民不動,不誤農時,故天下無怨氣。

         

        三、“神道設教”以來對“役夫”們也有“化成”之功。玉清昭應宮,主要功能是祭奉“天書”,此事幾乎可以無言激勵“役夫”。這不是在為盤剝私財的藩鎮(zhèn)做工,也不是為貪圖享樂的皇室做工,而是為“昊天上帝”做工。人有敬畏,樂于祈福,故天下無怨氣。

         

        除了上述種種,真宗大帝雍容大度、和氣寬宏的人格力量也讓“役夫”們口服心服,前后近無數父老“詣闕”請求封祀的記錄可以證明這一點。真宗之外,“鬼才”丁謂的管理才能,也讓“役夫”們欽佩。

         

        三司使、修昭應宮使丁謂,雖然催督嚴厲,但從未有過刑罰“役夫”的記錄,而且他在土木工程方面,也有不凡的天才設計。

         

        宮觀建設需要大量泥土,京師平敞,無山無丘,何處可得?到郊外掘取,增加運距,工程量就要翻幾番。還需要大量石木建材,往往從外地水路運來,但是到達汴河后,就要離岸,一搬一卸,工程量又要增加;再由陸路運往天波門外,再增工程量。最后,工程前、工程后的建筑垃圾,山一樣積存,如何處理?

         

        丁謂的辦法是:先挖一條人工溝渠,直抵汴河。這樣,外地到汴河的船只不必停留,直接到天波門外指定地點,石木建材上岸即用。大船進不來的地方,就用小舟或木排將石木物資運到工地。而人工溝渠挖出來的泥土又恰好作為工程用土。所有物資運輸完畢,即開始排掉溝渠存水,將各類建筑垃圾填入溝渠。全部工程完工,溝渠重新成為平敞之地。三項工程目標,一個系統(tǒng)內完成。

         

        泰山東封前,也是這個丁謂,發(fā)明了“隨駕使錢頭子司”,保障了士卒在京家屬能夠及時拿到賞賜錢帛?,F(xiàn)在的“役夫”們,有不少就是當初扈駕士卒,不免心存感激。

         

        遇到這等人物來主持這個“神圣工程”,江湖間傳揚開來,幾乎只有贊美。我?guī)缀跄軌蚵牭?,天波門外,工地上,幾萬“役夫”看到丁謂這個瘦小的財政大臣、總設計師,佝僂著腰身走過,那些充滿欽敬的竊竊私語。

         

        由真宗、王欽若、丁謂三人為核心,推導的“神道設教”活動,士林反對,但敢于直言反對的聲音,不算多??軠试浄磳?,但后來也主動加入到擁護者的隊伍中來。王旦開始反對,但后來成為重要贊襄力量。能夠提出異議的大宋臣僚,很少,盡管“腹誹”者比比皆是。

         

        這些少數“反對派”,其實代表了士林的基本意見。

         

        孫籍是一個。他是一個普通的進士,真宗東封泰山回來后,他向朝廷獻書,同時進言:“封禪是帝王的盛事,但臣希望陛下要在滿盈有成之際能夠謹慎,不可因此而恃功自滿?!?/p>

         

        這是提醒真宗“神道設教”事可以就此終了,不要繼續(xù)擴大開來,沒完沒了。

         

        周起是一個。他是當時的政府秘書知制誥,泰山大典后,他不怕煞風景,真誠地對真宗說:“天下之形勢,常常因為恬于安逸而忽于兢畏,導致禍患。愿陛下不要以大典告成為精神上的仗恃?!?/p>

         

        崔立是一個。他是朝廷小官大理寺丞,負責執(zhí)法工作?!疤┥椒舛U”之后,士大夫爭著來獻“符瑞”、獻“贊頌”,崔立卻上言說:

        “現(xiàn)在徐州、兗州連續(xù)有水災;江淮之地連續(xù)有旱災;無為郡有烈風;金陵州有大火;這些都是上天用來警戒驕矜的兆頭啊!但朝廷內外卻來奏上云露、草木、禽蟲諸物的什么‘祥瑞’。這些‘祥瑞’何足有益于國家治道呢?期愿下詔,敕令有司,草木之異,雖大不錄,水旱之變,雖小必聞。”

         

        崔立前后上書40多事。

         

        張詠是一個。他就是多次治理巴蜀,歷經太宗、真宗兩朝的大宋名臣。大中祥符八年秋,他年老病逝,當時真宗已經完成了“天書降臨”、“泰山封禪”、“祭祀汾陰”、“建造宮觀”四件“神道設教”的大事。張詠臨終時,呈上最后的奏疏,批評真宗道:

         

        “陛下不應當造玉清昭應宮,竭天下之財,傷生民之命。此皆賊臣丁謂誑惑陛下,乞斬丁謂的腦袋放置在國門以謝天下,然后斬我張詠的腦袋放置在丁氏之門以謝丁謂。”

         

        這都是對“神道設教”中“怪力亂神”事不滿的人物。

         

        但在“反對派”人物中,最堅定的是孫奭。孫奭的理性批判聲音和激情反對姿態(tài),是真宗朝整個一場“神道設教”運動中,最富光彩的圣賢亮色。

         

        當著各地紛紛呈獻“祥瑞”時,大儒孫奭(音是)實在忍無可忍了。

         

        他已經忍很久了。

         

        在他看來,“神道設教”可以,但不可以“怪力亂神”,后者是孔孟之道不贊同的政界現(xiàn)象。時任龍圖閣待制的孫奭,從做官那天起,就“守道自處”,這個“道”就是“孔孟之道”、“圣賢之道”。道是他的終極依歸,因此他的所有言論,都不離大經大法,必在孔孟格局中論仁,必在圣賢苑囿中取義,即使面對皇上,他也不愿意茍茍且且,史稱孫奭所言“未嘗阿附取悅”。

         

        早在“天書”事件之初,連宰輔王旦都被“收買”,真宗更希望這位大儒也能支持他一下,不料當真宗向他咨詢時,孫奭回道:

         

        “臣愚所聞:‘天何言哉’,豈有書也!”臣雖然愚笨,但也聽過圣人教誨說:“天何曾有過言語”,由此而觀,哪有什么“天書”!

         

        孫奭此言,好比一針見血,更似一劍封喉,確是一矢中的,話是說到了點子上,一語擊破了“怪力亂神”的命門,更有意味的是:這話也映射出儒學內部之緊張所在。一方面,“神道設教”有族群自我教化的功能;自漢代董仲舒以來,賦予天道與人事以互相感應之功能,史稱“天人感應”,并演繹為不僅教化天下,也同時制約皇權的超驗維度;但另一方面,“神道設教”也有了讓“謀略家”們以此為“方法”,敢于挑戰(zhàn)神祇的性質,終于令讖緯流行,淫祀蜂起,迷亂之信勝過正大之信。“怪力亂神”的局面下,天道神意與權謀造作混同難辨,真實敬畏與工具理性糾纏不清,政治治理與宗教信仰合而為一。這樣,就讓中原文明在豐富中呈現(xiàn)為昏妄,在清明正大之主流中支離出渾濁蕪雜之一脈,神圣,從此不斷面臨褻瀆與流失;道德,從此不斷面臨蝕毀與危機。

         

        孫奭一言,不啻癲狂之際的棒喝,但真宗已經被王欽若蠱惑得不能自己。

         

        孫奭的意見已經不能糾正這位受過圣賢教育的真宗趙恒,皇上在清醒中繼續(xù)推演瘋癲。

         

        主張“納諫、恕直、輕徭、薄斂”四事的孫奭,對民生看得極重,“祀汾陰”那年,恰恰趕上“歲旱”,京師附近的郡縣糧價開始上漲,冬天的時候,還打了一個炸雷,孫奭坐不住了,在家中擬定好一篇措辭尖銳的奏疏,遞了上去。

         

        奏疏大意說“祀汾陰”之事有十個理由不可施行,約略為:

         

        一、先王在祭祀征戰(zhàn)后,要有5年的修德時間,現(xiàn)在東封才畢,不到5年,所以不適合去西封。

         

        二、“汾陰后土神”這事,經書不載;漢武帝不過是在封禪泰山之前做熱身,所以“優(yōu)游其事”,但最后還是以東封終結?,F(xiàn)在皇上已經東封,所以不適合去西封。

         

        三、自周代以來,就有“郊祀天地”的傳統(tǒng)。郊祀可以替代祭祀土地神,所以不適合去西封。

         

        四、汾陰遙遠,京師為天下根本,不應遠離,所以不適合去西封。

         

        五、唐代之所以祭祀汾陰,是因為汾陰所在河東為大唐事業(yè)起家之地,與我們大宋龍興之地迥然不同,所以不適合去西封。

         

        六、遇到災害要有敬畏,今年以來,水旱相繼,陛下應“側身修德”來回應“天譴”,豈能遠勞民庶,忘民生這個社稷大計,而羨慕那種弄著“簫鼓”,借祭祀理由去游玩?所以不適合去西封。

         

        七、冬天打雷,這是人君“失時”,這個奇異天象乃是上天對人君的叮嚀,“陛下未悟”,所以不適合去西封。

        八、民,乃是“神之主”,所以先王都是先成就民事而后致力于祭神。現(xiàn)在國家土木之功,多年沒有停息;水旱災害,饑饉不少,這樣還要“勞民事神”,神能享用你的祭祀嗎?所以不適合去西封。

         

        九、陛下必行此禮,不過效法漢武帝、唐明皇,刻石頌功而已,這都不過是些“虛名”。陛下英明,應該效法堯舜二帝、夏商周三王,豈可模仿這種虛名?所以不適合去西封。

         

        十、朝臣引用唐代開元年間“祀汾陰”的故實認為是一種政治“盛烈”,以此來倡導陛下,臣,“竊為陛下不取”,所以不適合去西封。

         

        孫奭這“十條”,最后一條的理由是“我孫奭認為不可”,所以也是一條理由,口氣很大。但真宗畢竟氣量更大,所以根本不計較他,當然,也不聽他的。

         

        孫奭更在奏疏后面說:臣還是擔心所說的這些不夠充分,愿陛下能繼續(xù)來問,我想說個痛快,奏疏中的說法就是:“以畢其說”。

         

        真宗果然派內侍皇甫繼明來曉諭孫奭,說你要是還有話,盡可“具條上之”,羅列出來,寫成奏疏給我。

         

        孫奭狠狠心,再上一篇,這一篇文字說得就更重了,內中說到:

         

        “往往大興土木之際,就有劫奪盜匪之行。黃巢起事是因為災后的饑饉;陳勝倒秦是因為異地的徭役;隋煬帝貪圖遠方之功,導致唐高祖借機成事;后晉疏于邊防導致契丹侵略中夏。陛下現(xiàn)在聽從奸佞之言,遠離京師,不顧民生疲敝,不念邊境隱患,非要到河東那個連年饑荒之地,去修什么長久廢棄的神祠,怎么能知道此時饑民之中沒有效法黃巢那樣的劇賊呢?役徒之中沒有類似陳勝那樣的圖謀呢?肘腋之下沒有仿佛唐高祖那樣的英雄窺伺呢?邊疆之外沒有天驕可汗那樣的勁敵在等待機會呢?就說這契丹,如果陛下祭祀后土,駐蹕河中,敵騎猖獗,乘機忽然來到澶淵,現(xiàn)在的魏咸信,這位河北行營都部署,能堅守黃河嗎?周瑩,這位邊防大帥能摧鋒卻敵嗎?”

         

        這一番話把個真宗趙恒,這位太平天子,比配成了“亂世暴君”秦始皇、“濁世昏君”隋煬帝、“末世庸君”石重貴!但真宗并不惱。

         

        孫奭意猶未盡,更在奏章中,直接對王欽若、丁謂這一輩人開罵,他說:

         

        群臣不過是借著“神道設教”來“出奇”。過去太宗因為恭謹而畏懼,看到天災流行,而停止泰山封禪,所以群臣就慫恿陛下力行東封,所謂“繼成先志”。但當初太宗往北,要追討幽州等失地,往西要追殲西夏等頑寇,這個“大勛”還沒有完成,就要留給陛下去做,群臣卻不在這方面獻一謀、畫一策,以“繼成先志”,卻卑辭重幣,向契丹求和;封地姑息,向西夏讓步。于是,“主辱臣死”的藎忠大義成為空言,“誣下罔上”的奸佞行徑成為現(xiàn)實。他們偽造祥瑞、假托鬼神,東封西幸,輕易就來勞煩圣駕,虐害饑民,只是寄希望于往還順利無事,就可以自謂大功已成。這是將太祖太宗艱難中所創(chuàng)之基業(yè),當做了奸佞邪僻為個人謀利的資本,臣所以為此而長嘆痛苦??!

         

        直斥奸佞之際,還不忘夾槍帶棒,奚落真宗皇帝。但真宗并不惱。

         

        孫奭覺得還不夠犀利,最后甚至給出了帶有詛咒的警示,他說:

        “天地神祇,聰明正直。一般來說,人間作善,神祇會降下各種吉祥;人間作惡,神祇會降下各種災殃;但這種感應,并不在于陳列各種禮器的祭祀大典中??!古圣賢有言:‘國之將興,聽于民;將亡,聽于神?!@話可不是愚臣敢于隨便議論的啊!”

         

        他說真宗皇帝如果一意孤行,非要“祀汾陰”,沒完沒了地去犒勞神祇,那也到了大宋“將亡”的邊緣了!但真宗還是不惱。

         

        史上沒有記錄真宗對孫奭這一番泣血進諫的回應,但沒有接受他的意見是事實。于是,孫奭不滿,更借助后來群臣不斷上奏“祥瑞”的事,再上奏疏,痛陳一家之見。他說:

         

        “相隔五年做祭祀封禪,虞舜有此常典;觀察萬民成神道設教,伏羲有此明文;但哪里需要什么這個那個‘祥瑞’,才能做這種莊嚴的大事?但現(xiàn)在,來個野鷹山鹿,也算‘祥瑞’,還要弄成國家檔案記錄;有個秋旱冬雷,也叫‘祥瑞’,還要相率上奏集體稱賀!這是要欺騙上天嗎?但上天不可欺!這是要愚弄下民嗎?但下民不可愚!這是要糊弄后世嗎?但后世必不信!只要有點智識,就會‘腹誹’,就會‘竊笑’。這樣一來,玷污圣明,不是小事!”

         

        但是奏疏呈上去了,真宗的反應是:不報。不回應,既不批評反駁,也不虛心接納,就當什么事沒有。

         

        修建玉清昭應宮時,孫奭,這位老儒,繼續(xù)反對,他上奏疏說:

         

        “陛下封泰山、祀汾陰、躬謁陵寢,現(xiàn)在又要修建昭應宮。陛下可知道外議紛紛,都認為陛下事事都效法唐明皇。難道您以為唐明皇是一個有美德的君主嗎?那個唐明皇種種禍亂敗亡的形跡,不僅僅是臣一個人知道,近臣不說這個事,那是懷著奸邪之心在侍奉陛下?。∧莻€唐明皇的無道之事,居然沒有人敢說??芍话驳撋阶汾s著跑到馬嵬坡,軍士已經誅殺了佞臣楊國忠,唐明皇這才下詔說自己識人不清,見理不明,所以流離失所。當時雖然有這么個罪己之言,但是覺悟已晚,還能挽回什么呢?臣,愿意陛下早早覺悟,抑制并貶損自己的虛榮浮華之心,斥退并遠離身邊的邪佞奸宄之人,罷興土木,不去效法那種危亂的故實,不要再做唐明皇那種不及的悔恨!”

         

        “祀汾陰”的活動中,真宗就在唐明皇后之后,所以孫奭有此聯(lián)想。

         

        史上記錄曾有8位皇帝,先后19次祭祀汾陰祠。

         

        漢武帝祭祀次數最多,先后5次,唐明皇先后2次。有意味的是唐明皇祭祀后不久,安史之亂發(fā)生,詩人李嶠看到國家興衰,聯(lián)想到汾陰祠,寫了長詩《汾陰行》。詩中只說漢武帝為了求長生而祭祀土地神,后來還乘著“玉輦金車”去求黃老,但最后還是一去不還而死掉。即使“四海為家”,求取長生之事也沒有可能。最后,詩人感嘆道:

         

        ……

         

        自從天子向秦關,玉輦金車不復還。珠簾羽扇長寂寞,鼎湖龍髯安可攀。

        千齡人事一朝空,四海為家此路窮。豪雄意氣今何在,壇場宮館盡蒿蓬。

        路逢故老長嘆息,世事回環(huán)不可測。昔時青樓對歌舞,今日黃埃聚荊棘。

        山川滿目淚沾衣,富貴榮華能幾時?不見只今汾水上,唯有年年秋雁飛。

         

        唐明皇讀到這首詩時,心中當有“哲學式”的感慨。

         

        此外,唐明皇時,還曾在洛陽城北翠云峰上建造著名道觀上清宮。

         

        真宗緊接著唐明皇祭祀后土神,又緊接著唐明皇建造昭應宮,此事讓孫奭不得不展開聯(lián)想。但他一番話,將唐明皇的“下場”擺在那里,幾乎等同于咒詛。但真宗卻很學術又有風度地回復他說:

         

        “封泰山,祀汾陰,謁祖陵,祭老子,并非始于唐明皇。唐明皇之前就有啊。這些大禮,在《開元禮》中都有記錄,今世所循序而用,不可以唐代天寶之亂,就認為丁謂所做是錯誤的。譬如,秦代,無道甚矣,但今天的官名、詔令、郡縣都還在襲用秦代的舊制。豈能以人而廢言乎!”

        甚至,真宗還為此特意寫了一篇學術文章《解疑論》,像個學者一樣條分縷析,來說明雖然與唐明皇行動相似,但并不能因此而說今事為非的道理。這篇論文出示給群臣看,仿佛在與孫奭“商榷”一個學術命題。

         

        至于孫奭的言辭峻烈,指斥皇上,態(tài)度上的“狂妄”,真宗不做任何評價。

         

        孫奭是真宗朝與杜鎬、邢昺齊名的大儒。他的經學成就在整個中國思想史上也占有不俗的地位。他著作不少,很多都流傳下來,其中最著名的是今天的《十三經注疏》中的《孟子注疏》。東漢末年的經學大家趙岐著有《孟子注》,但注文深奧,且年代久遠,已經很難為時人認知,孫奭在這個注本基礎上,再做疏解,于是成為“十三經”注疏本的一部經典。孫奭喜歡孟子,更認同孟子,他身上,有那種“說大人則藐之”的“浩然正氣”,對校正大宋“歪風邪氣”有重要的德業(yè)功勛。

         

        宋人筆記中記錄孫奭一事,頗有意味。

         

        千年以來,朝廷禮官祭祀天地神祇,主神往往難定,到宋代真宗時,總算命名為“昊天上帝”。但在“昊天上帝”之外,又有“東西南北中”之“五方神”,無論郊祀還是封禪,都要同時列出神位祭奠。孫奭認為:這六位天帝,只不過是天帝的六個名號,實則為同一個天神?,F(xiàn)在名號重復,不合典禮。因此他主張祭祀活動中罷掉五帝名號,只祭祀“昊天上帝”即可。并希望以此與群臣議定。但當時修習禮制的官員很少,一般又擔心改作太麻煩,結果沒有實行。

         

        孫奭這個意見,其實質,是由“多神信仰”轉為“一神信仰”,意義重大。假如宋代能夠借著孫奭這一番議論成就單一神信仰,則中國在“唐宋變革”這一場世界史意義上的大轉型中,有希望在信仰天地,開辟出更具現(xiàn)代性的前景來。但這個機會稍縱即逝,應該屬于人類永久性的遺憾之一。

         

        真宗的學術文章《解疑論》發(fā)布后,孫奭感到人家皇上似乎也有道理,不再多言,但還有反對之聲,這個人就是知制誥王曾。

         

        王曾感覺這個事似乎不是“學術問題”,而是“國家治理”問題。因此他不同意真宗意見,再上一篇奏疏,反對大規(guī)模建造宮觀。他認為雖然宮觀工程已經動工,似不能全部停工,但萬一能采用他的建議,能夠省出工用,減少預算,也是利國利民的大事。王曾意見前言后語不算,干貨共有5條:

         

        宮觀建筑所用的名貴木材,在全國各地收購,搬運到京師工地,所費人力太大。雖然說用的都是軍人,不去煩擾黎民,但軍人也是從黎民中來的啊。此為不便建宮觀理由之一。

         

        泰山、汾陰兩場大典剛剛結束,頗花費了國用經費?,F(xiàn)在又造宮觀,尤其耗用資材。雖然說府庫之中,貨寶山積,但這些都是歷代之積藏,所有錢財都是出自于生民之膏血,花出去很容易,積攢起來很艱難。國家財帛豐盈,但更應該珍惜。此為不便建宮觀理由之二。

         

        圣人貴于謀始,智者察于未形。災禍往往起于隱微,危亂往往生于安逸。現(xiàn)在京畿之間,萬眾畢集,如此勞作,役使的諸雜兵士,多是不逞小民,如果有人流竄城郊,有偷有盜,很容易令圣上憂慮。此為不便建宮觀理由之三。

         

        王者撫御天下,自當順承天地,舉動必遵于時令,規(guī)劃不失于萬物當然之態(tài)。按古來傳統(tǒng),孟夏之際,不要發(fā)動大眾,不要興起土木工役?,F(xiàn)在又是開挖地基,又是砍伐樹木,沖冒郁蒸之暑氣,驚擾安謐之厚土,不免違背古訓。何況近來屢有旱災、雨災、風災,這不正是天人感應的明效嗎?此為不便建宮觀理由之四。

         

        臣聽說陛下得到的“天書”,內中符命之文,有“清凈育民”的訓誡。現(xiàn)在所修宮閣,距離這個訓誡很遠,各種傾力之功,雕鏤之巧,即使用盡人力物力,恐怕也未能符合天心。此不便建宮觀理由之五。

         

        王曾的意思是:即使一定要建造這座宮觀,也希望能夠減損規(guī)模,削減用度,不取“瑰奇”,但求“樸素”。只要內心“誠明”,祭祀“嚴潔”,會更符合天意。而節(jié)儉從事,四海之內,也更會知道陛下“愛重民力”之意。

         

        真宗似乎覺得自己辛苦研究的學術成果《解疑論》,已經回應了這類問題,于是,不再回復王曾,只管盯住丁謂,努力建設玉清昭應宮。

         

        說幾個數據。

         

        陳堯叟、李宗諤在“祀汾陰”之初,作為朝臣到河中府充實官員力量,后來他們回到朝廷,告訴真宗說:他們在汾陰,經度這一場大典,一直到禮畢,土木工役總390萬人次。整個過程,只役使了軍士輦運糧草供應,沒有攪擾地方,沒有調動“編民”服役出工。

         

        對這個結果,“上稱善”,真宗認為很好。

         

        但事實上國家花費主要錢財不在此處,而在賞賜。

         

        東封、西封,真宗賞賜文武大臣士卒,極為豐厚,以至于三司使丁謂也感覺到了緊張。他上書說:

         

        “東封及汾陰賞賜億萬,加以蠲免各路的租賦,除掉很多個稅,恩澤如此寬大,臣恐有司經費不給?!?/p>

         

        真宗說:“國家所務,正在澤及下民。但敦本抑末,節(jié)用謹度,自當富足!”

         

        大宋帝國是不吝于賞賜的邦國。從太祖時代起,就有這個傳統(tǒng)。

         

        太祖時,有一個將軍叫周仁美,在關南邊帥李漢超麾下,多次抓捕契丹間諜,打仗曾負傷,有戰(zhàn)功。有一次到朝廷,太祖趙匡胤獎勵了他,并命宦官王繼恩帶著他在宮中轉悠轉悠,太祖一時也來了情緒,跟著轉,走到一座國家倉庫時,太祖忽然問周仁美:“哎,你能負重多少銅錢?”周仁美吹牛:“臣能背負七八萬。”太祖道:“可惜壓死?!彼憷舶桑甙巳f壓死你,怪可惜的。說著,讓他扛了4萬5千錢,算是獎勵。

         

        按宋代銅錢,太平興國年間,“77錢為陌,每千錢必及4斤半以上”。讀史,常見多少多少錢為“一陌”這種說法。解釋起來很麻煩,大意是:市面流行各種錢,但一般都越來越不足,或是分量不足,或是成色不足等等,于是,根據古來的“五銖錢”作為標準,大致估算流行的錢幣多少枚可當“一陌”也即“一百”。按77錢為“一陌”,則“十陌”當“千錢”,也即一貫,實際上就是770錢,意思就是這樣的一貫也要到“4斤半”以上。如此70貫,也要315斤,如果是足錢,還要增重。一般人背扛不動。

         

        太宗也不吝于賞賜。

         

        淳化四年春正月,祭祀太廟,又有郊祀。大典之后,太宗給軍士賞賜,當時的度支副使,負責財政的副部長謝泌經過統(tǒng)計后,一條條地將應該頒賞的名單和數量報上。太宗看后即行批準,他說:“朕之所以愛惜金帛,正是要用它們來準備賞賜?。 敝x泌說:“大唐德宗時候,后唐莊宗時候,都因為賞賜不豐,讓軍士不滿,有過叛亂?,F(xiàn)在陛下自己生活供應如此菲薄,賞賜卻如此豐厚,真歷代王者之所難也!”

         

        孔夫子曾有名言:“出納之吝,謂之有司?!睉撡p賜人的時候,卻出手吝嗇,有關部門這么做就是算計過分。

         

        孔子將這種行徑視為官吏“四惡”之一。

         

        太祖趙匡胤曾引用過孔夫子這句話,拒絕接受國營場務的“羨余”也即年終結余進入國庫。因為他認為預算中的錢財是要按計劃發(fā)放給場務工人的,現(xiàn)在有結余,就是克扣的結果。國家不應該與民爭利,尤其不得與民爭這種不義之利?,F(xiàn)在看得到,真宗與太祖太宗都是格局宏敞的人物。

         

        但是國家財政用在如此賞賜方向上,而不是更急迫更重要的民生方向上,宋真宗還是過于大手大腳了。這與他生于皇室,長于皇室有關。錢帛,對他不過是些數字,至于錙銖粒米之來源,那種辛苦,與“祖宗”比起來,他的感覺還是隔膜了許多。花錢,他不心疼。

         

        有一天,皇上對王旦等人說:

         

        “最近朕閱覽四方奏章,都說今年物價甚賤,草料3個錢可以買兩束,麥粟1斛才百余錢(按1斛有5斗,或10斗說,1斗約合今重10斤以上)。這正是民間儲蓄的時機。年頭有豐收有歉收,當然是常理。古人之善于教化士庶,不如提早備預。我們的‘澶淵之盟’后,就需要備預?,F(xiàn)在北邊契丹愿意保持和平,已經能看到他們的真實意思了。只要固守邊疆,就足以安頓我大宋士庶的民生。有的人說什么敵人很狡詐,形勢危急時就會來侵略,這是沒有看到更遠——契丹也不想打仗了。”

         

        王旦說:

         

        “國家接受契丹和好以來,河朔生靈,方才獲得安居樂業(yè)。我們雖然每年要給他們30萬贈遺,但和年年用兵的費用比較,不及百分之一。日前,陛下東封告成,天地幫助我們如此順利,這就是‘人事和、天象應’?。 ?/p>

         

        這一年,大宋版圖內,有戶7908055,人口17833401。近8百萬戶,只有不足1千8百萬人,每戶平均只有2·26人不到。此事也可以約略見出真宗時代的大宋帝國多是小戶人家。

         

        國家賦稅,就出自于這8百萬戶,以及部分國營專賣。

         

        如果按照王旦所謂,贈遺契丹30萬,為一年戰(zhàn)爭經費的“百分之一”,則戰(zhàn)費當為3千萬。大宋人戶平均需承擔3·75。但大宋每年收取的夏秋兩稅和專賣收入,具體數字很難統(tǒng)計,但有人曾有估算,認為北宋年度財政總收入當在1億以上。如果這個數字的單位是“緍”,也即“貫”,則每戶平均需要負擔10緍以上。

         

        按照“一斛百余錢”統(tǒng)計,一斛可以50斤,假定150錢,則百斤為300錢,須300斤以上,值錢1緍。如果每戶繳納10緍,則須繳納3000斤糧食。有統(tǒng)計資料顯示,北宋糧食產量曾經最高達到1千億斤以上,如是,則每戶人家平均生產1萬3千斤左右。繳納賦稅,約等于年收入的百分之二十以上。但事實上,戶均可能遠低于10緍,因為還有一筆財政收入就是國營專賣。這部分也沒有具體數字,但約略可占到財政收入的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所以,扣除種種出入,從直覺判斷,農戶繳納賦稅可能占到家庭年收入的百分之十五。

         

        一場“封禪”大典,結束,花了多少錢?整個“神道設教”活動,花了多少錢?都已經難于統(tǒng)計,但各種史料記錄這一時期事件,開始頻繁出現(xiàn)一個詞語:“三司假內藏”。

         

        可以統(tǒng)計的記錄就有——

         

        三司假內藏庫銀十萬兩,從之。

        三司假內藏庫絹二萬匹,從之。

        三司假內藏庫絹三十萬疋,從之。

        三司假內藏庫錢三十萬貫,從之。

        三司假內藏庫錢五十萬貫。

        三司假內藏錢四十萬貫。

        三司假內藏庫錢五十萬貫。

        三司假內藏銀九百兩。

        三司假內藏錢二十萬貫。

        三司假內藏銀十萬兩。

        三司假內藏紬萬五千疋。

        三司假內藏庫銀一十三萬。

        三司假內藏錢五十萬貫、絹十萬疋。

        三司假內藏錢帛二百四十五萬。

        三司假內藏金二千七百兩。

        三司假內藏綾萬三千七百四十匹。

         

        這意思就是國家財政部向皇家?guī)觳亟杩睢!叭尽笔谴笏呜斦C構,“內藏”是皇室用度庫藏。

         

        宋代的國庫系列在記錄中有不同,考核各類說法,可以大略得到如下印象。

         

        三司也即財政部管轄下的國庫,因為在宮城之左,故稱“左藏庫”。到了太宗太平興國年間,“左藏庫”分為3個大庫,分別貯藏錢幣、金銀、匹帛。淳化年間,又分置左右?guī)觳?,所以史上有個“右藏庫”。但右藏庫存在時間很短,一年后廢除,不論。

         

        太祖時,“左藏庫”分出一個分庫,為“左藏北庫”?!白蟛乇睅臁痹俜忠粋€,就是“內藏庫”,而“左藏北庫”的余下部分就是“封樁庫”。

         

        國家每年財政結余的財帛,大多存入這個“封樁庫”。按照太祖時的意思,這里的錢財,主要用來充作收復燕云十六州的經費。后來“封樁庫”改名為“景福內庫”,與“內藏庫”一起,均屬于內藏,由皇室管理。

         

        后來又有各種藏庫,但國家藏庫大略為“左藏庫”“內藏庫”“景福內庫”。而后面兩個均來源于“左藏庫”分出的“左藏北庫”。

         

        其中的“內藏庫”多為從全國各地收復“僭偽”之國后的收藏。這些“僭偽”之國就是吳越、南唐、南漢、后蜀、后漢等。太祖時有規(guī)定,整個“左藏北庫”,是為了“軍旅、饑饉”兩件大事,屬于“預為之備”的國家基金性質的儲備,就是為了有事時,急用,“不可臨事厚斂于民”。

         

        皇室用度在“內藏庫”中支取。

         

        國家用度在“左藏庫”中支取。

         

        但有規(guī)定:國家有鉅費,“左藏庫”積存暫不足給,則發(fā)“內藏庫”佐之。

         

        “景福內庫”則為基本儲備,基本不動。

         

        天下財富多在“左藏庫”,這里是國家稅賦的集散之地。但流動性很大,今日收入,明日支出是常態(tài)?!吧竦涝O教”以來,侍奉神祇需要龐大支出,以至于“左藏庫”往往一時難于撥款,于是開始向“內藏庫”假借。

         

        上述,我很費力地做過的統(tǒng)計,從大中祥符元年開始,迄真宗晚年,即從1008年到1022年,總14年間,“三司假內藏”的記錄總16次,共借出錢帛如下:

         

        黃金0·27萬兩,白銀33·09萬兩,錢幣240萬貫,絹42萬匹,綾1·374萬匹,紬(綢),1·5萬匹;另有“錢帛”混合245萬單位(貫、匹)。

         

        這個數字,按通常換算,將黃金折合成2·7萬兩白銀,每兩白銀折合1貫銅錢,總數則近280萬貫錢;絹、綾、綢則統(tǒng)稱為“帛”,總數近45萬匹,二者之和即為325萬,加上混合的245萬“錢帛”,總數就是570萬。這個不完全統(tǒng)計的數字,雖不中,當也不遠。當時規(guī)定每年贈遺契丹歲幣也即錢帛“30萬”,那么錢帛570萬則可以支付19年。

         

        三司假借的這些錢帛,主要用來支付“神道設教”以來的各種支出;其中大部分“假借”發(fā)生在大中祥符年間。

         

        大宋帝國的8百萬戶士庶,就要在14年中,承受這份財政負擔。

         

        但還不止于此。需要知道的是,用于“神道設教”的錢帛遠遠超過570萬。這些,只是“左藏庫”一時周轉不開,暫時從“內藏庫”借出的錢帛,至于“左藏庫”正常的支出,當超過這個數字幾十倍不止。其中,最大的支出是建造玉清昭應宮,以及官員和軍士賞賜,二者估計用度,14年間,超過2億。

         

        真宗“祀汾陰”回程時,在河中府轄境的河神廟附近,登上一個亭子遠眺(真宗似乎喜歡遠眺),但見黃河之上有漁夫在駕駛小船捕魚,岸邊田野有農夫在操練耒耜耕耘,不禁說道:

         

        “百姓作業(yè)其樂乎?使吏無侵擾,則日用而不知矣?!?/p>

         

        真宗這一段話,很“哲學”。“日用而不知”,是《周易·系辭上》中的話頭。一般以為《系辭》等解釋《周易》的文字為圣人孔子所作,今天已經很難考證,但這類文字確實藏有高妙的生命智慧,值得現(xiàn)代人慢慢玩味。

         

        《系辭上》中的完整話語如下:

         

        “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仁者見之謂之仁,知者見之謂之知,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鮮矣。顯諸仁,藏諸用,鼓萬物而不與圣人同憂,盛德大業(yè)至矣哉!富有之謂大業(yè),日新之謂盛德。生生之謂易,成象之謂乾,效法之謂坤,極數知來之謂占,通變之謂事,陰陽不測之謂神?!?/p>

         

        解釋這番話,很麻煩,可以知道幾個事實幫助理解。

         

        世界處于陰陽變化之中,這種變化乃是“大德”所在,很難測知;但其正道在“生生”之際,因為天地之“大德”是“好生”。故天下萬有“生生不息”,是圣人也是神祇的愿景。

         

        而“生生不息”,是不需要被打擾的。因此圣人與神祇都期待“無為而治”,也即在民間自發(fā)秩序原理下,百姓自發(fā)呈現(xiàn)生命活力。但達致這個生態(tài),以搶劫、盤剝私有財產為能事的“非生產性掠奪集團”就是一種禍害,如官司聚斂,如墨吏榨剝,如藩鎮(zhèn)割據,如契丹南侵……圣人作為邦國精英,百姓讓渡于他們的權力,很大程度上就是寄希望于他們制止各種“非生產性掠奪集團”的巧取與豪奪。而百姓可以不必知曉此中邏輯。

         

        仁政,也即合法權力的“體”就是致力于“無為而治”;“用”就是達致“安居樂業(yè)”——“安居樂業(yè)”,是一切合法權力最重要的民生訴求。君子之道在到達此一境界的日用倫常中,幾乎看不出它的使用,所以稱之為“無用”。但正是這種“無用”才彰顯出“無為而治”的“大用”。

         

        真宗讀書頗勤,對《周易》有心得??梢哉f,這話頭,捫著了圣賢之心,也接近了神祇之道。邦國治理中,“百姓作業(yè)其樂”,是公序良俗條件下的最優(yōu)生態(tài);“使吏無侵擾”,是通往無為而治的法制成效;“(百姓)日用而不知”,是圣賢放棄種種自我旌表后的天下渾侖之象,此象,元、亨、利、貞。

         

        這一段話,透露出大宋君王“以百姓之心為心”的總訴求,是傳統(tǒng)中國“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的正大自律。所以,他的好大喜功,確實如洪邁所說,與秦始皇、隋煬帝不同,基本不動用黎民力量,不因大典或工程而延誤農時,更不像無恥帝王們那樣打著冠冕堂皇的種種旗號“白使喚人”。大宋只要用人,就有賞賜,也即嘉獎,也即報酬,而且還很豐厚。大宋,講理。因此,他的大典、大工程,幾乎相當于開辟了特殊的臨時就業(yè)渠道,用一種勞役方式給予文武士庶以足夠犒賞。這事帶有相當程度的“富民”政策性質。

         

        當他面對天神地祇,像孩子一樣宣誓,并以“受命于天”的“代表”資格,為天下祈福時,我相信他的真誠。

         

        帝王與帝王不同。

         

        大宋帝王與歷代帝王不同。

         

        真宗更不同于其他大宋帝王。

         

        他一方面需要按照時代給定的精神資源、思想資源和知識資源尋求超越于自我的力量,以“神道設教”的模式“恫嚇”可能的異族侵略者,最大限度地爭取國家安全;另一方面,他也虔敬地相信:這個超越于自我的力量一定存在——雖然他還不可能知道,這個超人力量,這個絕對力量,是單數還是復數?他更無以名之,這個力量究竟是“昊天上帝”還是“玉皇大帝”還是“太一真君”還是“后土神”還是“五方帝”還是“北極星”……?但他知道的是:在“我”趙恒之上,定有一種“絕對力量”。能夠庇護大宋帝國的不是“我”趙恒,而是這個“絕對力量”。為了獲取這個力量的支持或恩典,“我”趙恒必須“愛民”!從《尚書》以來的傳統(tǒng),就已經早早告訴了他:天心即民意?!拔摇壁w恒,不過是“受命”來管理這方民庶而已。

         

        簡言之,“我”趙恒“受命于天”,對天而祈請的,是“佑民之道”。

         

        這種真誠,了解真宗一朝種種故實,就知道并非虛言。

         

        說到“受命于天”以及“神道設教”,安于百年激進思潮的人物往往認為這是“統(tǒng)治階級欺騙民眾”的措辭,認為這是一個“天大的謊言”。但在我看來,“受命于天”以及“神道設教”,這類講述或書寫,乃是一個“天大的文明”。將“受命于天”或“神道設教”背景下的種種祭祀講述為“迷信”活動,事實上是言不及義的;講述為中國獨有的“迷信”活動,尤其是言不及義的。

         

        《左傳·成公十三年》記載周大夫劉康公的話說:“勤禮莫如致敬,盡力莫如敦篤?!瓏笫?,在祀與戎?!膘耄褪羌漓?、祭典。戎,事實上指稱的也是祭祀、祭典,不過是軍事祭祀和軍事祭典,也即“軍禮”(不同于一般理解,僅僅解釋為戰(zhàn)爭)。主導祭祀之禮,是國家合理性合法性和正當性的基本象征,所以古人要說:“夫禮,天之經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參見《左傳·昭公二十五年》),如此之“禮”,是“經國家,定社稷,序民人,利后嗣者”(《左傳·隱公十一年》)的隆重儀式。君王公侯之所以行此大禮,乃是維系“守其國,行其政令,無失其民”(《左傳·昭公五年》)的國之大事。負責任的君王公侯,無人敢于在此大禮之中玩忽職守。

         

        “圣人以神道設教,而天下服矣”這類構建性信仰活動,事實上,中外皆然。古代歐洲,就有圣·奧古斯丁懂得,君主明知宗教之妄而誘導民信為真,目的在“俾易于羈絆”,使其易于治理。更相傳奧古斯德大帝(Augustus)有言:“有神則資利用,故既欲利用,即可假設其為有?!保▍㈠X鐘書《管錐編》第一冊第18-19頁)。

         

        事實上,相信并敬畏“絕對力量”(天神地祇祖靈等),在困境時,更向“絕對量”吁請救助(福佑),是文明人類之共同習性。這一習性,迄今猶然。

         

        譬如,具有巫術性質的天旱祈雨,作為世界各地的一種“祈?!被顒樱统31滑F(xiàn)代媒體所披露。,

         

        2016年,中新社約翰內斯堡4月25日電 (記者 宋方燦)就曾報道:南非總統(tǒng)府宣布,總統(tǒng)祖馬將在本月晚些時候與宗教領袖等人一起參加國家祈禱日活動,祈求南非國泰民安,更祈求早日天降甘霖驅除旱魃。

         

        在美國,2014年1月20日,加利福尼亞州圣蓋博山谷的穆斯林居民曾經祈求真主降下雨露。

         

        據英國天空電視臺2012年7月20日報道,美國農業(yè)部長維爾薩克在向奧巴馬匯報美國干旱的嚴重性后,在白宮告訴記者,他每天都會雙膝跪地求雨。他表示:如果他知道祈雨詞或會跳求雨舞,他絕對會照做以化解干旱。

         

        更有媒體報道:2007年11月13日,美國佐治亞州遭遇大旱,州長佩爾度帶領州民,拿著十字架,一起向上帝求雨。

         

        ……

         

        而“受命于天”,更是世界性經典文明話語。

         

        久負盛名的英國憲法性文本《自由大憲章》,第一句話就是:John,by the grace of God,這位約翰,英格蘭國王兼愛爾蘭宗主,就認為他的權力恩典來自于上帝。通常,by the grace of God這句話即翻譯為“受命于天”。

         

        事實上,美利堅的《獨立宣言》雖然將主題指稱由君王替換為人民,但《宣言》所引入的“超驗維度”仍然是“自然法則和上帝的旨意”,且認為人的權利乃是“造物”所賦予。

         

        更早于《獨立宣言》1百多年,奠定了“美國精神”的《“五月花號”公約》,那是百多位來自英國的北美殖民者,在上岸之前為了尋求約束與自治,起草的宣誓文本。它也同樣引入了“上帝”這個超驗主體。《公約》的第一句話就說:In the name of God。通常,這句話被翻譯為“以上帝的名義”。

         

        世界范圍內,自詡“受命于天”“天賦人權”“以上帝的名義”,開始講述正當性、合理性、合法性的政治文本,很多。這類講述,就是“政治文明”。

         

        理解人間秩序的“超驗性”前置,需要一點植根于人類心底,也即植根于“集體無意識”的沖動。抱持一點敬畏之心,抱持一點對人類“理性有限性”的感覺,甚至不必一定是多么深刻的認知,對這種“超驗性”的肯認也會獲得趨近它而不是背棄它的——能力。真誠說:謙卑,敬畏,對超驗的肯認,是一種能力。在“無法無天”流行長久的時空,一些人漸漸失去了這種能力。

         

        真宗很可能明了中原衣冠文明,其源頭,是接續(xù)《尚書》《周易》傳統(tǒng)的。在那里面,有敬畏,是在“畏天”感覺中,試圖對人間的混亂做出神圣的救贖。所以,“神”“天”“帝”總是頻繁地被講述、被推演,甚至,被建構。

         

        但是,中原,自嬴政以來,將“封建制”破毀之后,萬代承襲秦制,而誕育于先秦“封建制”的天道敬畏,在離散中不斷稀釋,吾土漸趨一統(tǒng),而吾民漸趨散分。領主莊園的消失,集權冷酷的高壓,讓“社會”也一個個分離?!敖^地天通”在秦后成為現(xiàn)實,吏治無情而冷硬,民間蒼白而無助。很多官員少操守,不少士庶無信仰,普遍社會不自治。是不是可以回歸《尚書》《周易》傳統(tǒng),召回“敬畏”感,在“秦制”千年傳統(tǒng)下,重新凝聚散沙而成磐石?

        自從“五胡亂華”之后,中原迭經戰(zhàn)亂,異族入侵成為中原不得不防的禍害;而藩鎮(zhèn)更往往借助異族力量一逞私欲。如是,中原,現(xiàn)在已經越來越呈現(xiàn)為異于“他者”的存在,這是古圣沒有遭逢的格局。但天下可以由契丹來安排嗎?可以由西夏來安排嗎?可以由大食、占城、蒲端、日本來安排嗎?契丹人的殉葬制行徑,井下投毒殘害大宋子民的行徑,射鬼箭行徑……讓真宗大帝感到不安。他能想到:當我“受命于天”開始治理中原天下時,事實上,正承受著一種沉重的責任。中原如果是“散沙”而不是“磐石”,就沒有力量;而在我之上,更有一種無限的“大能”也即“絕對力量”,我需要尋找這個“絕對力量”來啟示我、保佑我、推動我,救贖秦始皇嬴政以來“散沙”化的中原,也救贖遍布野蠻勍敵的世界。

         

        當我這個“受命于天”的帝王與祭司一般的士大夫們共同治理這個帝國時,遭遇了他們那么多的批評和反對之聲。我,趙恒,是正確的嗎?

         

        在趙恒“這個人”那里,他自己存在于此岸的“成”與“敗”,不是他行事的主要考量,“是”與“非”才是。做重要的事,但要做正確的事。如果這件事正確,也很重要,“這個人”可以不畏懼面臨失敗。

         

        “受命于天”,說明世俗的權力并非至高無上,甚至,連江山社稷也不是圖騰,不是信仰對象,不是無條件效忠的實存。終極至高之絕對,在人類精神結構中,只能是神?!笆苊谔臁敝螅梢越宕硕苫蚺嘤炐叛龅拿妊?。通往信仰的邏輯在此。真宗似乎有意要將“大宋帝國”由一個“世俗帝國”漂洗為“神圣帝國”。而“神圣帝國”,乃是凱撒與祭司合為一體的宏大敘事。當著薩滿巫術傳統(tǒng)已經式微,而“一神教”還沒有機緣進入世俗世界時,這種宏大敘事是建構性質的,而不是演繹性質的。因此,它先天性地缺少神恩惠顧與時間浸淫,沒有支撐這種敘事的根脈、邏輯與普適精神;相反,在“多神信仰”久遠而又遼闊的背景下,不過又添加了一種信仰而已。

         

        當他不自覺地試圖將“大帝”與“祭祀”兩副擔子同時挑起時,事實上是力不從心的。

         

        所以,我相信這位十一世紀的帝國領袖,有一種為他朦朧感知但無法指陳的隱秘的悲壯感。他用“神道設教”的方式去相信神。他對神的最高吁請,就是“天佑大宋”。他已經被他推演的邏輯縈回旋繞得進入了圣潔的迷狂,也許,他以為這種感覺就是“神召”,是神在他自造的“天書”中,召喚他成為合格的“受命于天”的俗世領袖。而他的“使命”,就是救贖這個混亂的天下,在與“他者”共存的世界上,安排中原華夏以“敬畏”為主題詞的未來。

        敬畏,以及敬畏的對象,不是假相。那是金星與火星之間,人類能夠感覺到的基本實在,就像一個人感覺到了暈眩和堅硬一樣。對星辰大海,對天命神道,對上帝或昊天上帝的敬畏,并非簡單的“假設”,那同時也是人類對宇宙真相和“絕對”力量的知性理解,與,實在感覺。

        “神道設教”,即使是人為構建的,也可以是真誠的、虔敬的、實在信仰的,一句話,充滿敬畏的。前引《漢書·隗囂公孫述列傳》,說到方望為隗囂“神道設教”,也可以看到他的敬畏。他說:“……且禮有損益,質文無?!┐耐岭A,以致其肅敬。雖未備物,神明其舍諸?”這意思就是說:我們在偏遠的地方,戰(zhàn)事初起,沒有準備,不能豐厚地祭祀神靈,但禮因時不同常有增減變易,質樸或華麗并無常規(guī)。只要真誠,即使是茅草屋土臺階,也可以表示莊重敬畏。我們雖然現(xiàn)在還簡陋到沒有準備好祭祀的供品,但神明哪里會因此而離開我們呢!他們是相信只要“構建”,也即只要“神道設教”,神明就會保佑我們。

         

        “神道設教”,就這樣有了懷著敬畏之心,在構建中展演信仰的性質。這種在構建中展演信仰,與英王約翰、美利堅領袖杰斐遜和“五月花號”上的1百多位大不列顛清教徒一樣,信仰,是真實的。

         

        所以,嘲笑宋真宗“神道設教”是可以理解的;嘲笑他是否真的“受命于天”也是可以理解的;但同時嘲笑他的虔誠敬畏之心,嘲笑他信仰的真實性,就如同嘲笑英王約翰、嘲笑美利堅領袖杰斐遜,和嘲笑“五月花號”上的1百多位大不列顛清教徒一樣,實在是沒有認清人性源于自然而求索真相的真相。政治文明之所以需要“超驗”前置,也即對“絕對”的敬畏,是對文明的一種自動趨近,是對野蠻的一種自我剝離和制衡,是走出犬儒和厭世藩籬、不可承受但必須承受之“重”。當“敬畏”開始照耀時,生命會獲得一種賞心悅目的感恩。祖蔭或是神創(chuàng),生命之來源會與當下共時存在。于是,一種克己性質的道德律令讓敬畏者變得潔凈而又豐富。即使他在積建的大廈注定失敗——如玉清昭應宮——那“敬畏”的道種還是會氤氳存在,游蕩于大地、升騰于天空,在大海星宿之間迤邐穿行。所以,神享用的不是“太牢”,不是“燎火”,不是“大典”,不是跪拜匍匐,而是——敬畏,源于信仰的真實敬畏。

         

        有此敬畏,與,無此敬畏,中間橫亙著的,(如我多次說過的那樣)是“遼闊而頑厚的隔膜”。

         

        基于此,我甚至愿意同情理解真宗大帝以“敬畏”為主題詞,大搞“神道設教”這四場“勞民”而“不傷財”的求神祈福運動了——之所以說“不傷財”,是因為借助真宗毫不吝嗇的賞賜和蠲免,以及種種商業(yè)性購買,財富,已經重新回到了民間。

         

        但由于“近代性”初露曙光之際,更由于王欽若等人初衷不誠,以工具理性替代價值理性,導致真宗試圖如“河圖洛書”時代那樣構建絕對力量,即“神道設教”活動,沒有在中國大地上推演為一神崇拜,可以看做是一場哲學意味濃厚的中國悲劇,也是一個永久的、無可挽回的信仰遺憾。

         

        不過,中國大地上今日流行的星星點點的“多神崇拜”畢竟是一種實實在在的民間信仰。

         

        真宗的“神道設教”故實,昭示今人,在中國,神譜如此豐富,伴隨著“祈?!钡娜诵院憔脛右?,她的族群,必將呈現(xiàn)多神信仰。華夏大地,是一個天然的多神崇拜共同體,而不大可能是一神崇拜共同體。古希臘雖然也有“群神”,但這些神并不是信仰的對象。而華夏大地上的“群神”,至少從漢代開始,就成為國家祭祀的信仰崇拜對象。崇拜或信仰,是人類步入文明的福音,無論一神崇拜信仰,還是多神崇拜信仰。世界上已經存在多神信仰的文明邦國和地區(qū),如日本、印度和臺灣地區(qū),都在盛行多神崇拜信仰;中國大陸也沒有理由拒絕多神崇拜信仰。所以,思想界耳熟能詳的言說:“中國人沒有信仰”,不是實然判斷;也不是應然愿景。

         

        吾土吾民,不乏對“絕對力量”的“敬畏”。這是從遠古、從《尚書》時代就開始誕育的中國族群精神和文化精神,也是植根于“祈福”文化的宗教沖動。有此精神與沖動,吾土吾民在未來可能的自由條件下,在未來可能的自發(fā)秩序下,演繹足以推動公序良俗和信仰文明,與一神崇拜并存的多神崇拜是可能的。

         

        當然,期待中的多神崇拜與信仰,應該是省略了種種“淫祀”,省略了坊間流行的種種庸俗和鄙陋的多神崇拜信仰。期待中的多神崇拜信仰,也不應該再是宋真宗一廂情愿,在刻意迷狂中“神道設教”性質的多神崇拜信仰;更不應是王欽若工具理性主導下懷有非宗教目標“神道設教”性質的多神崇拜信仰。

         

        宗教,崇拜與信仰,當,且僅當,與真實的奇跡或近于奇跡的神秘體驗相關聯(lián),價值理性與虔誠敬畏之激情共存時,才有可能是正大正當,且富有恒久生命力的。“祈?!?,無須作假。

         

        責任編輯:柳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