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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彤東作者簡介:白彤東,男,西歷一九七〇年生于北京。北京大學核物理專業(yè)學士(1989-1994),北京大學科學哲學專業(yè)碩士(1994-1996),波士頓大學哲學博士(1996-2004),現(xiàn)任職復旦大學哲學學院教授。主要研究與教學興趣為中國傳統(tǒng)政治哲學、政治哲學,著有《舊邦新命——古今中西參照下的古典儒家政治哲學》《實在的張力——EPR論爭中的愛因斯坦、玻爾和泡利》等。 |
原標題:《論美國的民主——從2016年總統(tǒng)大選談起(未刪減版)》
作者:白彤東
來源:作者授權 儒家網(wǎng) 發(fā)布,原載于澎湃新聞,有刪減
時間:孔子二五六七年歲次丙申十一月廿二日丙子
耶穌2016年12月20日
作者按:此文上篇發(fā)表于澎湃新聞2016年12月13日 http://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569726 , 下篇發(fā)表于12月15日 http://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572183 。因為是論美國(而不是某道路自信的強國)的民主,所以基本沒有刪節(jié)。但是,一些相關信息和例子還是刪掉了。我引用歌手川子“四萬億能給我買幾袋尿不濕”等詞句來展示全世界無產(chǎn)者聯(lián)合起來,在共產(chǎn)國家比較敏感,也被刪掉了。再有,我兔死狐悲地同情Mark Lilla被美國自由主義小將圍攻的話,也沒有了??傊?,這是原版。文章非常長,細致入微,邏輯又非常清晰,所以多數(shù)讀者(包括附庸風雅的高級白領)表示看不懂。如果你看完了并且看懂了,說明你自絕于人民了。
川普當選美國總統(tǒng),恐怕沒有幾個有理性的、有政治常識的人能預料到。開票之夜,看著一堆人在看選票結果,我很不以為然,因為我覺得希拉里必定會勝出的。但是,當情況逆轉(zhuǎn)的時候,我開始像吸毒上癮一樣地看各種報道與分析。下面,我會把我這兩周來的思考結果跟大家分享。在分享之前,我要說明四點。第一,像我提到的,我自己的事前政治判斷一樣地錯了。下面對很多錯誤判斷的批評,其實更是自我批評。第二,下面一些觀點,是我與友人錢江討論的結果,包括他的一些觀點。但是,我為我使用、解釋他的觀點負責。第三,對于美國選舉的分析,并不在我的專業(yè)領域之內(nèi)。我的專業(yè),是政治哲學。政治哲學家的任務,是呆在家里,想象一個理想的世界應該是什么樣子的。當然,這些想象,與他的現(xiàn)實觀察總會有關系,并且,他也會關注現(xiàn)實政治。所以,我對這次選舉的分析,只是一個關心政治的、有些政治常識、有些理性的人的觀察,并非專家的判斷。當然,我在美國生活過13年,對美國的切身了解可能相對很多中國的觀察者稍微多一些。第四,我應該交代一下我的政治立場。雖然我曾經(jīng)有綠卡,但從來不是美國公民,并不能投票。但是,如果我可以、并且非要投票,這次選舉我會很不情愿地投給希拉里。之所以加上“非要投票”這個條件,是因為美國政治理論家Russell Hardin非常讓人信服地論證過,理性的人不應該去投票,因為哪怕是在一百萬投票人的政治實體中(相當于美國比較小的州的投票人數(shù)量),他的一票對選舉結果絕不會有影響。所以,即使我是美國公民,即使我心里覺得我會不情愿地投票給希拉里,我可能還是不會去投票的。在選舉前,我曾經(jīng)與麻省理工學院的黃亞生教授就有些華人支持川普的現(xiàn)象有過爭論。友人韓亦評論道:“黃白介入紅藍之爭;黃教授有選票,白教授假裝有選票”(美國共和黨的標志色是紅色,民主黨是藍色)。不過,即使我們不接受前面Hardin的說法,民主黨的支持者黃亞生教授,在深藍的麻省投票,根據(jù)美國的投票原則,對選舉結果也不會有任何影響。所以,雖然黃教授有選票,但跟白教授的虛無的選票一樣的虛無。
I. 2016年美國選舉本身的分析
1. 我和民調(diào)是如何錯的?
這次選舉之前,如果希拉里或者民主黨的支持者認為她必勝,我們可以說是他們有偏見。但是,很多共和黨的支持者、甚至川普的支持者,也都沒有認為川普會贏得大選。美國一個清口(stand-up comedy)演員就說過:人們在爭論川普到底是以民主黨還是共和黨身份參選(川普曾是民主黨黨員),但是他覺得川普是作為一個笑話參選的。我喜歡的一位《紐約時報》的專欄作家、溫和的共和黨人David Brooks,從一開始就覺得川普不可能贏得共和黨的初選。在川普贏得初選后,仍然認為川普造就的泡沫肯定會破裂。并且,川普不但是跟自由派、民主黨作戰(zhàn),連共和黨體制內(nèi)部的人士,都鮮有出來支持他的,更有一堆人明確、高調(diào)地反對他。不過,讓我覺得川普必敗的最客觀的因素是民意調(diào)查。根據(jù)選前最后的所有民調(diào)結果,在四個關鍵州,希拉里幾乎都處于領先地位,而她只需要贏得一個州就必然贏得大選。那么,即使個別州民調(diào)有誤差,選舉有偶然性,但是誤差和偶然性都讓川普占了,很難讓人想象是可能的。在這些民調(diào)里面,最有利川普的一個民調(diào),也只是說他有30%左右勝出的機會,而除了這個民調(diào)之外的幾乎所有其他民調(diào),都認為川普的勝出機會在10%左右。但是,結果是川普不但贏了這四個州,并且在根據(jù)民調(diào)希拉里明顯領先的密歇根和威斯康星州,川普也贏了,并且100%地贏得了大選。因此,我們要回答的第一個問題是,民意調(diào)查怎么會出錯?
一般人可能覺得,民意調(diào)查是數(shù)數(shù),數(shù)數(shù)怎么會錯?但是,即使選民不說謊,并且調(diào)查以后意見不變,在百萬人以上的大選里面,我們不太可能問所有選民,他們要選誰。因此,民意調(diào)查只能是抽樣,也就是隨機地去問一部分選民,把這部分選民的傾向當成整體選民的樣板。但是,如何真的做到隨機,是一門學問。比如,以前曾經(jīng)用電話采訪,但是當時電話還比較貴,這種抽樣對窮困到裝不起電話的、但人數(shù)不是可以忽略不計的選民的民意就估計不足。這次選舉,根據(jù)居住地不同、學歷不同、種族不同,兩位候選人的支持率差距很大,而只在一個群體里調(diào)查,結果肯定不可靠。但如何能有代表性地調(diào)查,是個很困難的問題。并且,在對調(diào)查出來的結果的處理,還要考慮到說要支持一個候選人的選民真的去投票的可能性有多大。這兩項估計,只能以以往不同群體的投票比例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為基礎(這些數(shù)據(jù)本身也不是完全可靠的)。除此之外,還有選民是否愿意回答和是否會誠實回答調(diào)查者的問題,尤其是他想選的人不是那么招人待見的時候?,F(xiàn)有的分析的結論之一,是這些民調(diào)只是根據(jù)以往的投票意愿來估計隨機樣本的挑選方式并且對調(diào)查結果進行修正,但這次支持川普的藍領白人選民,可能沒有被充分調(diào)查到(因為他們更不愿回應調(diào)查或者調(diào)查時撒謊),并且他們比以往以更大的比例參與投票,使得所有的民意調(diào)查都失真了。
這里的一個一般教訓,是我們要意識到,包括民意調(diào)查在內(nèi)的社會科學,其實并不像以物理學為代表的自然科學那樣的科學。物理學發(fā)現(xiàn)的真理,其實也不是絕對的。但是,比起社會科學,它的結論要可靠得多。這也不是因為物理學家有多偉大,而是因為物理學等自然科學只處理人類能比較確定理解和掌握的問題。那些不能掌握的問題,被留給了社會“科學”家。社會科學家,雖然有些用著類似物理學的數(shù)學工具,但是因為他們處理的現(xiàn)象過度復雜(畢竟他們處理的是人的行為,而人比物體乃至動物都有更大的“自由”),使得他們的結果有很大的不確定性。但尤其是對待經(jīng)濟學這樣的學科,我們很容易被它的數(shù)據(jù)、方程所迷惑,以為它是與物理學有同等確定性的科學。至于民調(diào),它的始作俑者蓋洛普,本來就是個記者、新聞學教授,并且雖然相對成功,但是他在預測1948年美國選舉的結果的時候,已經(jīng)出過錯。我這里不是說,不要再搞民調(diào),或者不再利用民調(diào)。民調(diào)出錯,恰恰是我們改進它的精度的好機會。只是我們永遠要對民調(diào)乃至社會“科學“的科學性或可靠性有一種審慎的懷疑,比對自然科學要更存懷疑。
2. 川普是如何勝的?
知道民調(diào)是如何錯的,我們下面來推測一下川普是如何勝的。首先,我們要承認,川普的勝出,是個奇跡。因為如有些評論所說,他是跟自己對著干去競選的。作為一個最具有東海岸象征的深藍的紐約市的富商,他居然能鼓舞了很多紅州的比較窮的白人,把他當作他們的代言人,去跟東西海岸精英和那些被他們當作吸血鬼的富人對著干。而這些跟他背景截然相反的人的支持,是川普及其團隊成就這個奇跡的一個重要因素。要理解為什么是這樣,我們要理解美國的兩黨政治。我們可以想象,一個像美國這樣的大國,能夠一直按政治傾向分成兩黨,其實是件很難做到的事情。美國之所以能夠維護這個體制,是因為民主與共和兩黨都是所謂大帳篷的(Big tent)政黨。在兩黨下面,有政見、背景相差很大的不同成分。在多黨制的民主政體里面,這些不同成分可能會成為不同的黨派,但在美國的兩黨制下,不同的黨派可能被劃到一個黨的旗幟下面。并且,兩黨的構成因為歷史上的種種變化和兩黨的努力,都在不斷地變化。在近年的美國政治里面,民主黨的幾大組成部分包括支持多元包容的、往往是受過較好教育的、比較富裕的、同時支持政府推進經(jīng)濟平等與社會公正的自由派,受益于多元包容的少數(shù)裔,以及受益于經(jīng)濟平等政策的藍領工人階級。共和黨的傳統(tǒng)票源包括支持自由放任的市場、反對政府插手的人,與強調(diào)(基督教)傳統(tǒng)價值的保守者。前者既包括一些生意人和金融界人士(這比較符合我們的直覺),也包括比如以一些蘇格蘭裔為代表的、一直有反政府、反精英傳統(tǒng)的人士,其中有些恰恰是自由市場競爭的失敗者的勞苦大眾。民主和共和兩黨的支持者的來源,其實是有重合的,比如都有勞苦大眾。并且,美國的兩黨制之所以能維持,是因為雖然雙方都通過重組試圖擴大自己的陣營,但是最終都處于總體上勢均力敵的狀態(tài)。因此,任何一個黨獲勝的關鍵,在于在保住自己的票源的情況下,去“偷”一些對方的票過來。比如,來自共和黨占主導的南方人比爾·克林頓就很會利用他自己的南方身份、對南方人背后價值的深刻體會來偷一些南方以及認同南方人價值(比如對宗教的特定理解)的選民;現(xiàn)在被共和黨保守派詬病的給非法移民以通向公民之路,是共和黨的前總統(tǒng)小布什任上提出來的,意圖是爭取少數(shù)族群中的西裔選民。
并且,有時候這些爭奪,會面向同一類選民。比如,民主黨通過照顧少數(shù)裔的政策來吸引西裔選民,而共和黨會利用這些西裔選民多為天主教徒、而天主教反對墮胎的立場,通過他們鼓吹的保守的社會政策(比如反墮胎)來吸引這些選民。面對勞動群眾,民主黨會用政府福利來吸引他們,共和黨可以用反政府、反精英、或者保守的社會政策來吸引他們。
川普的競選不被看好,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他似乎還沒去偷民主黨的選票,卻已經(jīng)讓很多共和黨人都拒絕他。不過現(xiàn)在回想起來,他雖然不得共和黨建制派支持,并且確實丟掉了一些選票(連小布什在總統(tǒng)選舉上都投了白票),但是借著共和黨的身份(這不僅僅是一個身份,因為共和黨人上臺才能保證很多對共和黨至關重要的事情按共和黨的意愿實現(xiàn),比如提名最高法院的終身大法官),借著共和黨對希拉里的普遍厭惡,以及一些保守立場,他大致保住了共和黨的基本盤。他成功的最重要的策略,是用了以往民主黨內(nèi)部代表工會與藍領工人利益的標準語言(貿(mào)易保護、反全球化、把被中國人偷走的工作搶回來,等等),偷了民主黨的基本盤里的重要的一部分,為他的競選成功提供了一條可能的(并且最終實現(xiàn)了的)路徑。
3. 但川普勝出并非必然
川普勝出堪稱美國競選奇跡。但是,它還是有很大偶然因素。比如,百多年來,在美國的兩黨政治中,任何一個黨的總統(tǒng)當了兩屆以后,之后這個黨的候選人鮮有勝出的(二戰(zhàn)時的羅斯福是個例外)。再有,就是很多人都提到的,希拉里畢竟贏了普選票。當然,因此就有希拉里的(美國的和吃瓜群眾中的)支持者攻擊美國選舉制度,說它不是真的民主、不是真的一人一票。但是,我們可以問,為什么18歲以上的公民才能投票?為什么公民才能投票?為什么得票5%以下的那些第三黨候選人所代表的選民就可以被忽略——比如,我們可以讓他們重新投票,決定兩黨誰勝出(老布什就是因為第三黨候選人佩羅吸引走了太多票,輸給克林頓的)?任何政治理念,最終在政治中要由制度表達。在被表達的時候,總會有這種或者那種的妥協(xié)與修正。好的制度的重要特征,在于將一個理念清晰明確地表達出來,有章可循。因為結果不如己方所愿,就用理念的大帽子攻擊制度,用句北京土話說,就是“沒起子”,輸不起。
說川普勝得偶然的更重要的因素,是他的對手恰恰是希拉里。希拉里代表著建制,而這次選舉民眾的情緒是對建制的失望、甚至是絕望和憤怒。并且,對希拉里的另一個攻擊,就是她“吃相很差”,與其夫收了大量演講費用。有人說,這種作法是政客的慣例。但是,問題是,在被曝光的這些活動中,希拉里與華爾街眉來眼去被突顯了出來。2008年金融危機,美國人民遭受嚴重沖擊,而華爾街重要人物連一個人都沒有負刑責。因此,人民中間有著對華爾街的憤恨。所以,希拉里給人以吃相很差,不僅僅是說她收了錢,關鍵是收了“人民公敵”的錢。也就是說,她的吃相差,更是因為她吃的東西。
我這里所講,不是說希拉里真的就比其他政客差,比川普差,而是在這次大選中,希拉里給人民這樣一個形象。民主是形象的選舉,很多時候與實質(zhì)無關。希拉里本人的舉止做派,并不能與選民打成一片,給人一種高傲、做作的印象?,F(xiàn)在我們馬后炮地想一下,如果民主黨最后出選的是副總統(tǒng)拜登,可能會輕松贏得競選。這是因為拜登與藍領工人有很好的互動,說話直接(因此也經(jīng)常說錯話,但給人以真誠的印象),可以很好地守住民主黨的藍領陣地。不過,話說回來,當初誰也沒想到川普會贏得共和黨初選。如果共和黨也是一位建制派人物出馬,結局又會不一樣。這是田忌賽馬的問題,這也又一次佐證了前面提到的,民主更是一種公開透明的程序,并不必然是選出多數(shù)人民在所有可能選項里面最想選的人。
但是為什么拜登沒有能出來參選?已經(jīng)年過七旬的他,這應該是他最后一次可能競選總統(tǒng)的機會。他給出的表面理由,是因為一個兒子剛剛去世,需要感情調(diào)整。但是,從后來泄漏出來的民主黨建制派如何協(xié)助希拉里參選,甚至打壓桑德斯,我們可以推測,拜登可能是被勸退的,因為克林頓家族的勢力,以及大家覺得應該輪到希拉里了。反過來看,雖然一直有通過制度安排拿掉川普的聲音,共和黨并沒有這么做。所以,有點滑稽的是,民主黨最后選擇了錯誤的候選人希拉里,是因為內(nèi)部不夠民主,過于尊重權威;而一般被描述成尊重權威與秩序的共和黨卻是太民主了一些。
4. 華人支持川普現(xiàn)象
在這次美國大選中,另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是有一些高調(diào)支持川普的華人。在大選前,MIT的黃亞生教授撰文,評論這種現(xiàn)象,并指出可能的原因。但是,首先,黃教授說這些支持川普的華人不怎么參與政治,因此也不怎么懂美國政治。但是,與唐人街的老華人相比,他們在最近的很多政治事件中,很有參與精神。并且,無論是選前還是選后的民調(diào),華人總體(超過70%)還是支持希拉里的。那么,我們有華人大量支持川普的印象,可能正是這些華人政治可見度更高所致。因此,我們不能把他們的立場歸于參與政治不夠(相對于沉默的華人大多數(shù)來講,如果有這個大多數(shù)的話),雖然我們可以說他們的政治觀點有問題。如美國很多的議題選民(issue voters)一樣,也許他們太過從一個議題出發(fā),決定投票傾向。但是,他們的議題,并非全然無理或者缺德的(這基本上是黃教授給出的原因)。
比如,新華人移民(在大陸受高等教育之后留學/留在美的),雖是移民,但是與其他一些少數(shù)族裔不同。西裔美國人里面,有很多是勞工階層,并且有很多通過非法移民過來。民主黨對他們的寬松移民政策(前面提到,這個政策其實小布什就想搞,爭取西裔選民,但是被黨內(nèi)保守派阻止了),新華人或是覺得不公平(他們的綠卡是遵紀守法、排隊排到的)、或是覺得威脅了將來類似華人留下的機會(綠卡的量有限、美國國土安全局人手也有限,給這些西裔移民辦綠卡會因而影響到華人利益)。并且,如果民主黨真的走向更加寬松的特赦政策,這確實有公平與威脅法治與秩序的問題。另一個議題,是奧巴馬的醫(yī)保。多種數(shù)據(jù)表明,奧巴馬醫(yī)保增加了絕大多數(shù)州的人民的平均負擔。再有,雖然華人是移民、是少數(shù)族裔,但是,他們覺得受到了其他政治上強勢的少數(shù)民族的威脅。比如,申請大學的華人子弟受到平權運動(affirmative action)逆向的干預,即華人子弟要表現(xiàn)得更出色,才能得以進入白人或者其他少數(shù)族裔能進入的好大學。而這種狀況被認為與西裔和黑人受到正向的平權運動(類似于中國的少數(shù)民族加分政策)影響相關。這使得他們的價值傾向更接近非自由派的白人。紐約美籍華人梁警官誤殺黑人被起訴事件、黑人饒舌歌手鼓吹搶華人的歌曲等等,也讓他們覺得受到其他少數(shù)族裔的敵視與威脅,而向非自由派白人靠攏。這里的一個一般問題是,不是所有少數(shù)族裔都是站在一條戰(zhàn)線上的,我們要對他們進行更加細致的分析。
我上面給出這些原因,并不是說這些支持川普的華人的選擇是對的。我只是說,這些華人的選擇,可能是有正當?shù)睦碛傻摹5f他們有正當理由,不等于說他們的理由充分或經(jīng)得起考驗。比如,前面提到梁警官被起訴的事件,雖然被誤殺的對象是黑人,因而黑人支持判梁警官有罪,并為此上街游行,但是這場判決讓人很惱火的地方,是在類似事件中的白人警官都沒有事情,或是沒被起訴,或是被一審判為無罪。但當黑人為此抗議的時候,一個華人警官似乎就成了替罪羊。因此,華人如果因為自己的族群被隱性歧視憤怒的話,應該對那些白人警官為何得以脫罪憤怒。不過,在梁警官事件中,黑人是明顯的對立方。他們成了一些華人反感的對象,也可以理解。這里更難辯護的,是關于平權運動對華人上大學的影響。如筆者的朋友錢江指出,黑人和西裔的少數(shù)族群所上的,并非華人中產(chǎn)階級子弟要上的那些比較好的學校。在斯坦福這樣的華人希望自己的孩子去的名校里面,造成教育資源分配不公的最大因素是所謂的校友子弟生(legacy students)。即如果父母是該校校友,這個孩子申請該校可能就有更大的機會。比如,斯坦福近年錄取的比例是5%,而子弟生據(jù)說可以達到25%。如果華人關心自己孩子上學的問題,尤其像之前引起轟動的SAT高分的華裔學生被幾大名校拒絕的事情,校友子弟生才是他們真正的敵人。但是,我們可以想象,對華人來講,這些學生及其背后的勢力是美國長久存在的勢力,而平權運動使得其他少數(shù)裔成為新晉勢力。從一個狹隘意義上的理性人來講,撿軟柿子捏是正確的選擇。在勢力雄厚的白人和跟自己差不多的少數(shù)裔之間,去斗后者是理性的(rational),雖然可能很不道德。同時,華人可能還有另一個考慮。華人、尤其是大陸通過上學留下的華人,對未來往往抱有正面希望(因為他們自己是一步步爬上來的,所以統(tǒng)計上講,這一族群會以為他們只會越爬越高,“明天會更好”)。因此,他們覺得只要自己的孩子通過絕對優(yōu)異的表現(xiàn)擠入這些名校,他們的子孫將來會受益于對校友子弟的照顧。而平權運動似乎永遠不會有益于華人。
當然,這些都是出于利益的理性考量,而在一些反川普的華人就指摘支持川普的華人缺乏基本道德。但是,也許后者也有道德考量(比如反墮胎),只是不同人中間的道德價值及排序是不一樣的。把自己的道德排序當成所有人都應該有的道德排序,可能恰恰違反了自由主義的多元價值。并且,更重要的是,民主制度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恰恰是允許每個投票人為自己的短期利益進行理性投票,而公益是個人利益疊加的結果。換句話說,一種對民主的主流理解(這種理解筆者并不完全接受)恰恰是不對選民有任何道德指望,而一些華人出于個人利益投票,恰恰體現(xiàn)了這種民主的精神。
在選舉之后與黃亞生教授的一次對談中,他修正或者明確了他選前文章的立場。他指出,他關心的問題是,如果我前面提到的理由成立,為什么應該是有同樣關切這些問題的印度裔美國人,只有7%的人投票給川普。首先,黃教授之前的文章,并沒有給出這種對比,也沒有明確提出筆者上面提到的原因并否定之。其次,這個7%的數(shù)據(jù),可能是利用的選前民調(diào)。筆者并沒有找到選后對印度裔的投票調(diào)查。我們前面已經(jīng)提到,選前民調(diào)出了挺大的問題,低估了川普的支持者。第三,選后的民調(diào)指出,華人只有少于30%投給希拉里。有意思的是,西裔美國人居然也有近30%投票給川普,而他們比華人更是川普的言論所直接攻擊的對象!第四,也是最關鍵的一點,華人其實有不同組成,以前華裔勞工、非法移民的后代,臺灣、香港等地的移民,大陸改革開放后的留學生及其后代。印裔(或西裔)同樣也很復雜。
那么,如果我們假設(現(xiàn)在并沒有明確數(shù)據(jù)支持這一點),同樣是通過高等教育留美的印裔和華裔之間,華裔、尤其是大陸新移民有更高的川普支持率,這確實是一個值得研究的問題。筆者前面提到的幾點,不能充分解釋這一差別(如果有這個差別的話)。但是,黃教授給出的理由,不但不充分,有些更是太過隨意。比如,他說大陸移民是在專制政體下長大的。他們習慣被命令,而川普說話都是命令式口氣,所以這些移民喜歡他。但這是奇怪的邏輯:因為一個人生活在被命令的環(huán)境中,他就喜歡被命令?自由派所相信的人皆有自由之心哪里去了?!并且,來美國念書并留下來的,往往是大陸學生中比較向往和習慣美國生活的。他們之中對命令可能有逆反心理的,比例也許更高。另外,黃教授的這種說法,幾近一種打著自由民主旗號的種族主義。美國和西方經(jīng)常有人私下或公開叫囂,來自非民主國家的中國學生,是對民主的威脅,應該被拒之門外。筆者曾經(jīng)旅美十三年,對此深有體會。歐洲和美國的一些右翼(包括川普的支持者),也是用這種說法,拒斥穆斯林的。反川普的黃教授用這個邏輯,有點諷刺。
黃教授還提到了對美國民主價值的認同可能是中、印裔的差別(印裔來自民主國家,而大陸學生不是)。但也許造成中、印裔美國人差別的,是另一類價值。大陸新移民有很多人皈依基督教,并且其理念更接近原教旨的基督教。這種傾向在后來加入基督教的人群中間(比如韓國人)很普遍。原教旨的基督教人群有很大的比例反伊斯蘭、反墮胎、反同性戀婚姻(以及這次鬧得沸沸揚揚的給性別認同不明者(transgender)的特殊廁所問題),與共和黨保守派的理念更接近。與此相比,印度裔里面有很多本來就是穆斯林。印裔的印度教徒,很少會皈依基督教。黃教授還指出,受過大學教育的人,因為更認同美國的民主價值,更理性,所以不會像美國藍領那么糊涂。但是,這次選舉后統(tǒng)計,畢竟還有49%受過大學教育的美國人支持川普。
5. 紅色川普的藍領選民
總之,華人支持川普現(xiàn)象,還有很多沒有回答的問題。但是,這一現(xiàn)象,只是有趣,對美國這次大選結果并不重要,因為大陸新華人多數(shù)生活在東西海岸,這是深藍的地方,華人這么少的少數(shù)族群對整個州的選票總數(shù)沒什么影響,更何況其主體還是投的藍色的民主黨。像上面提到的,這次公認的推動川普上臺的重要組成人群,是藍領的、未受過大學教育的白人。這些白人,本來有一大部分是支持民主黨里面工會利益的代表的。他們占投票者的比重在不斷減少,但是畢竟還是投票的主體之一。希拉里及其團隊以為可以通過吸引不斷增加的少數(shù)族裔的投票,平衡掉在這一群體里失去的選民,因此沒有強調(diào)對他們的關注。結果他們的選票,被川普“偷走?!碑斶@些選票被偷走后,失落的東西海岸精英以及中國的一些自由派吃瓜群眾就把這些人打上了種族主義者、缺德、愚蠢、非理性的標簽。事實是否如此呢?
確實,這些選民有很大比例對美國當前的各種政治正確的、多元的政策不滿。但是,我們要看到,這些多元政策有它們的問題,而對它們的不滿也有其道理?,F(xiàn)在已經(jīng)有偏自由派的人士(比如Mark Lilla在《紐約時報》上的文章:www.nytimes.com/2016/11/20/opinion/sunday/the-end-of-identity-liberalism.html)對這種以族群認同為基礎的多元政策明確地批評。(順便插一句,Lilla在NPR的一個訪談里提到,在這篇文章發(fā)表以后,有他哥倫比亞大學法學院的同事公開稱他為“白人至上主義者”。作為自認有自由派傾向的、但是被兩個號稱自由派的微信群踢出來的人,我只能說四海之內(nèi)皆有自由主義小將。)這里的問題是,出于多元與寬容的考慮,美國(乃至整個西方)強調(diào)對不同族群本有的特征加以尊重,將這種政策的成功等同于不同族群在各行各業(yè)的出現(xiàn)為代表。比如我們終于有了第一個黑人總統(tǒng)之后,如果再有一個婦女的總統(tǒng),那就說明我們的社會更加包容與進步。用這樣的指標非常直白,但它也常常流于簡單和荒唐。筆者在美國博士畢業(yè)找工作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只要是女的哲學博士,招人的學校就常常會認為她可以教女權主義。作為一個中國人,對方就經(jīng)常認為我可以教中國哲學。我有一次跟面試的人說,其實來美國念哲學的中國人,很多是因為喜歡西方哲學才來的,所以可能他們恰恰對中國哲學沒有興趣(當然我馬上補充,我自己是個例外)。與美國政治更相關的例子,是美國最高法院法官里面有一個黑人,Clarence Thomas。但是他的立場極端保守,在判決的時候并不站在自由、多元和少數(shù)裔保護這邊,還不如幾個保守白人法官。其實,想想這種基于族群認同的多元主義背后,甚至有一種種族主義、或至少是種族決定論的味道:只要你是黑人,你自然就會也應該只為黑人說話。
這種以族群認同為基礎的多元政治的更大的政治問題,來自于它過分強調(diào)對族群認同的保護,而不夠重視族群之間的融合。美國早有觀察指出,以前的老一代少數(shù)裔,努力地融入主流社會,說標準的英文,習慣美國原有的文化?,F(xiàn)在,在族群認同和多元的標志下,新一代少數(shù)裔不再如老一代那么努力融入主流社會。一個西裔美國清口演員曾經(jīng)調(diào)侃過,在洛杉磯的一個電梯里,他聽到兩個亞裔的人用他們自己的語言對話。他終于忍不住了,打斷他們說:“在我們的國家,請說我們的語言,西班牙語!”好的多元社會,是在共同的政治基礎下對多元的寬容,而對這一共同基礎要形成向心力,甚至是指向它的一定的(符合自由原則的)壓力。但是,現(xiàn)在美國乃至整個西方,對多元的寬容有加,但缺乏對共同政治基礎的建設,或者他們找到的共同政治基礎(比如對多元本身的信仰),太過單薄,不足以整合一個國家。
當然,社會的中下層人士,尤其是作為原來的主流人群的白人,他們的不滿,不是這么理論地表達出來,并且可能恨屋及烏,把對這種過分多元政策的正當不滿溢出到狹隘種族主義之中。他們本來應該是反感于對融入努力得不夠,但是變成了對不能變成跟他們完全一樣的人的不滿。其實,這些人自己或者是他們的父母輩或祖父母輩可能也是移民,也曾遭受到類似的歧視。他們的態(tài)度,就像前面那個西裔美國清口演員所描述的那樣。因此,他們的做法很可能是矯枉過正的。但是,作為認同多元價值的自由派,不能只去盯著他們的過正,還要意識到自己的枉才行。用孔子的話說,西方的多元主義過多地強調(diào)不同,但是沒有注意和。西方原有的主流族群中的一些人的反應,卻又滑到了尚同。而真正要做到的,是和而不同。
美國白人藍領另外一個重要的不滿,來自于經(jīng)濟地位的下降。前面提到的黃亞生教授提到,美國這么多年的GDP一直在增長,尤其是在民主黨的統(tǒng)治下。在這么客觀的數(shù)據(jù)下,為什么這些白人會投共和黨?這不是非理性是什么呢?!但是,前面黃教授自己也提到,并且在他對一些中國模式者的反對意見里面,他都認為我們應該有正確的價值做引導。有些投共和黨的中下層人士,雖然經(jīng)濟上可能會受到負面影響,但是對他們來說,投票給支持墮胎的民主黨人士,是為了自己的經(jīng)濟利益去背叛自己的宗教信仰。特別是墮胎問題,在一些基督徒看來,胎兒是生命,支持墮胎就是支持殺人合法。難道我們不應該佩服這些為了道德理想犧牲自己物質(zhì)需要的人嗎?當然,他們的道德理想,不被自由派所認可。后者認為女性的選擇權高于胎兒的生存權。但這里恰恰揭示了一個重要的問題,因為我們的價值立場不同,我們會重視不同的數(shù)據(jù),或同一數(shù)據(jù)的不同方面。數(shù)據(jù)是啞巴,并不能告訴我們?nèi)绾涡袆印Α翱陀^的”數(shù)據(jù)的迷信,是打著科學旗號的偽科學。
退一步講,即使就經(jīng)濟利益而言,美國經(jīng)濟的一個明確的事實是,在過去五十年里面,幾乎所有群體的平均收入都在上升,唯獨沒有大學教育的選民的經(jīng)濟收入是穩(wěn)步下降的,而有“一些”大學教育(主要指社區(qū)學院等等)的美國選民收入基本沒增長。他們是美國藍領工人的主體。他們可能并不掌握這些數(shù)據(jù),但是他們生活下降是他們親身能夠感受到的。如果這個時候來自東西海岸的精英人士對他們講,你們怎么看不到國家經(jīng)濟在增長呢,那么,愚蠢的是誰呢?這種說法,只能加強這些藍領人士的怨恨。就像北京歌手川子的《鄭錢花》里所唱的:“偉大的祖國,她超有錢啊,四萬個億跟我有蛋關系啊!驕傲的GDP它噌噌地漲啊,能給我換來幾包尿不濕嗎?”(在這點上全世界無產(chǎn)者是聯(lián)合起來的?。┰谶x舉前被奧巴馬政府推出的對性別認同不定(transgender,這里包括性別認同與習俗認同相反的、或者在習俗的男女認同之間的人)的學生開放廁所的問題,恐怕也是火上澆油:當一個窮白人連飯都吃不飽、全家都要流落街頭的時候,他的政府卻在討論是不是占人口極少數(shù)的性別認同不定的學生的廁所問題!
這里不是要把這些藍領的憤怒完全正當化。他們的憤怒里面,確實有種族的成分、不寬容的成分。但是,這些成分,常常是與正當?shù)慕?jīng)濟訴求相關。Nathaniel Rich在《紐約書評》上發(fā)表的一篇書評里引述的他所評的書的作者的說法指出(見http://www.nybooks.com/articles/2016/11/10/american-right-inside-the-sacrifice-zone/ 原書作者是加州伯克利分校的社會學家Arlie Hochschild),在過去幾十年里面,藍領白人(Hochschild調(diào)查的對象是路易斯安那州的藍領白人)看著女人、黑人、移民、同性戀、現(xiàn)在到了性別不確定者和敘利亞難民都擠到了他們的前面去,也就是得到了政府更多的關照,并且,更有甚者,連路易斯安那的州鳥Pelican受到石油工業(yè)的污染,也得到了政府(更多的)關心,其重要性也排到了這些藍領白人的前面。從一個白人藍領看來,這是一個率獸食人的社會?。?/p>
的確,他們中有些人因此把憤怒發(fā)泄到女人、少數(shù)裔、移民的身上。并且,他們這種憤恨本來就有種族成分,或者說他們正當?shù)慕?jīng)濟訴求與種族主義本來就是不分的。一個美國白人朋友曾跟我說過,他的窮白人朋友就明確地說:“我們怎么也不能被那些黑鬼(niggers,這是主流社會禁止的歧視黑人的用語)超過?!贝ㄆ談倮闹匾僮髡逽teveBannon在一個對話里面指出(https://www.buzzfeed.com/lesterfeder/this-is-how-steve-bannon-sees-the-entire-world?utm_term=.qbk8OzdD1#.uoL4Rgm6D),美國茶黨與右翼民粹運動里面的種族主義者是處在邊緣的,會被逐漸淘汰的。但是,我想。這些運動的主流成員,雖然可能不是公開的種族主義者,但是他們可能本來就有種族主義情緒、或在經(jīng)濟的失落下成為了隱性的種族主義者。但是,話說回來,筆者的朋友錢江指出,在美國的政治正確引導下,所有對少數(shù)族裔、同性戀等群體的歧視語言都不能在公開場合表達,而唯獨可以在公開場合表達的,是對白人、尤其是中下層白人的歧視語言,比如“redneck”(紅脖子)、“white trash”(白種垃圾)、“hillbilly”(山里人,相當于中文的“鄉(xiāng)巴佬”)。再有,也是筆者的朋友錢江指出的,在他志愿為斯坦福大學面試學生的經(jīng)歷中,他面試過來自類似窮困背景的黑人和白人。他們都很聰明,但是因為經(jīng)濟、社會、學校條件限制,失去了重要的提升自我的機會。不過,那個黑人學生,像很多窮困的黑人一樣,住在城里,而城里有更多的教育資源(圖書館、社區(qū)學院,等等),而那個來自鄉(xiāng)村的窮白人孩子(這是窮白人之來源的重要地獄),連這些條件都沒有!
再次強調(diào)一遍,所有這些,并不能為這些白人的種族主義思想、言論、行動提供正當性。并且,如上所述,至少是他們中的一部分人的正當經(jīng)濟訴求與種族主義可能是一體兩面、不可分割的。一些受左翼影響的精英,在強調(diào)社會平等的前提下,經(jīng)常給我們塑造一個受苦受難、可憐可愛的窮人形象(比如白毛女)。當發(fā)現(xiàn)他們原來有這么可憎可怖的一面后(所謂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一些精英徹底忽視和拒斥了他們的正當訴求。另一些精英人士,或者是忘了,或者是為了個人野心故意忽視這些人的可恨之處。在他們的鼓勵下,造就了一次次暴民政治以及更大的苦難。在美國,川普上臺了。他上臺不久,古巴的卡斯特羅去世了。雖然一左一右,但二者同源同歸。古巴的實驗整體是失敗了,卡斯特羅也死了,那么川普總統(tǒng)的呢?
II. 未來前景
1. 總統(tǒng)川普要做什么?
從川普開始競選的時候,他的出格的、自相矛盾的言論就沒停下來過,而媒體、公共知識分子、學者的批評也沒有停下來過。但是,這反而成了川普的免費宣傳,為他的當選推波助瀾。川普上臺后,筆者今年所在的大波士頓地區(qū)劍橋市這個自由派、東海岸精英的重鎮(zhèn)可謂哀鴻遍野。如果我們看看川普競選以來的各種言論,我想,哪怕你不是自由派,只要是稍微有一點政治常識、實踐智慧的人,也會被嚇得心驚肉跳,或者氣得鼻歪眼斜的?,F(xiàn)在他當選了,很多人根據(jù)他號稱要干的事情,就認定他必定給美國乃至整個世界帶來災難。但是,這種看法,恐怕也有問題。
一般地講,美國總統(tǒng)候選人競選時的言論、甚至行為,不一定是他當了總統(tǒng)要干什么的絕對可靠的指南。尼克松競選的時候是以強硬反共的姿態(tài)競選的,但是他上臺以后,訪問當時覺得蘇聯(lián)都是修正主義而不是真的共產(chǎn)主義的中國,并與蘇聯(lián)實現(xiàn)了事態(tài)緩和(détente)。2000年小布什競選的時候,從得州州長的政績看,他似乎是一個可以超越黨派的團結者。他的父親老布什是一個老派的溫和共和黨人,并不保守、極端。因此,包括我自己,都認為他會是個不錯的總統(tǒng)。但是,他上臺以后,完全顛覆了他給很多人(包括筆者在內(nèi))對他的印象。在這次競選中,《紐約時報》的溫和共和黨專欄作家Ross Douthat早在今年二月就指出,川普現(xiàn)象可謂奧巴馬2008年的競選和后續(xù)政策的一個產(chǎn)物(http://www.nytimes.com/2016/02/28/opinion/sunday/from-obama-to-trump.html?_r=0)。他的一個觀點,就是說在2008年的競選中,奧巴馬把競選里面的有的名人效應、真人秀效應、候選人作為救世主的形象等推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在這個意義上,一個參與過真人秀的名人川普,只不過是沿著這條路繼續(xù)走了下去而已。并且,2008年競選的時候,筆者還定居在美國。當時看了奧巴馬支持者近乎宗教式的瘋狂與非理性,也是讓我看得目瞪口呆。也有很多人評論過(筆者分享這種判斷),奧巴馬很多承諾很空洞,并且絕不可能實現(xiàn)。他也號稱要徹底改變?nèi)A盛頓的政治氛圍,拒絕讓跟政府有各種交易的說客和其他很多政客進入政府,打造一個全新的政治。川普這次也給出了類似的說法,雖然可能用了更瘋狂的語言。我當時真的擔心,奧巴馬上臺會按照這些過度理想的說法蠻干。但是后來發(fā)現(xiàn)他是個很好的撒謊者,我才放下心來。
如果奧巴馬等其他候選人還是有自己的理想,只是為了當上總統(tǒng),把不利選票的一面隱藏起來,或是用空洞的話把人民忽悠和糊弄過去,川普恐怕是只想贏得選舉。他所說的言論,最重要的、甚至可能是唯一的目的是為了擊敗對手,贏得這場“比賽”。至于他贏了以后要做什么,可能他自己都不知道。就像一個地產(chǎn)商一樣,先把一塊地想盡辦法圈下來,至于怎么開發(fā),圈到了再說。
但是,他畢竟做了那么多不現(xiàn)實的、自相矛盾的、對美國乃至整個世界秩序都充滿威脅的承諾。居然這樣的人還有這么多人投他的票,讓人抓狂。但是,有人評論過,自由派的問題是把川普的話當真(literally),但并不認真(seriously)對待他這個人。而川普的支持者并不把他的話當真,但是認真地對待他。他說要在上臺第一天把中國列為匯率操縱國,很多人就開始考慮這樣會導致貿(mào)易戰(zhàn),結果中美兩敗俱傷。但是,在川普支持者的耳朵里面,他們并不一定真的覺得川普上臺第一天或者之后任何一天會這么做,而是覺得他深刻意識到了與中國乃至其他國家的自由貿(mào)易,傷害了藍領階級,也就是他能理解他們的痛苦。這就好像小孩撞到了桌子,撞疼了,大人過來說:“壞桌子,該打!”
雖然這么說,但是,如哈佛大學政府系的JeffryFrieden教授在大選后的一次討論里指出,總統(tǒng)的言論,雖然不一定會變成真的政策,但可能已經(jīng)對國內(nèi)與國際政治造成影響。雖然他不一定要對美國企業(yè)對外投資提高稅收,但是一個審慎的經(jīng)理,可能就會自覺地減少對外投資,以防不測。類似地,雖然他不大會真的對來自中國的貨物收取40%的水,但是審慎的中國領導者和企業(yè)家可能會自覺地尋找其他出口渠道,減低對美國的出口依賴。
但是,我們還是要追問,川普真的會明確執(zhí)行政策,會是什么?前面已經(jīng)提到,他的種種言論,可能就是為了贏得競選,而他自己其實不一定有什么真正的政策主張。我們現(xiàn)在能明確知道的,是他是一個任性的人,不怎么會控制自己的情緒。除此之外,我們基本不知道什么。不過,我們還是可以從他重用的人那里,推測他的任下美國政策的走向。如果他確實是一個只要贏得競選、但沒什么真的理念的人,那看他重用的人,就更加重要。川普競選成功的一大功臣,是“另類右翼”(alt-right)的媒體領袖Steve Bannon,他也被任命為川普政府的首席戰(zhàn)略策劃(chiefstrategist)和資深顧問(senior counselor)。在本文的上篇里面,筆者提到了他的一個發(fā)言。我想,在川普很可能是個空心總統(tǒng)的情況下,了解他的靈魂Steve Bannon,也許能讓我們對川普可能采取的行動有所提示。
2. 川普勝利給美國兩黨政治的挑戰(zhàn)
美國不是總統(tǒng)獨裁的國家??偨y(tǒng)的政策,還要通過參眾兩院的配合。因為川普攪局,這次選舉前,很多人(包括筆者在內(nèi))都在談論共和黨慘敗后要如何重整。但是,不但川普贏得了選舉,共和黨更是掌握了參眾兩院。在地方上,共和黨在州長、州議員的數(shù)量上,也大大領先民主黨。并且,因為川普是共和黨的總統(tǒng),國會又完全被共和黨控制,這意味著現(xiàn)在的美國最高法院的大法官空缺,也會由共和黨認可的人接任,使得美國最高法院中共和黨人占多數(shù)。并且,現(xiàn)在還有兩位自由派的法官年事已高。如果他們在兩年后的中期選舉前退休或死在任上,他們的位置必然會被共和黨人替代,這樣共和黨在最高法院里面也就占了大多數(shù),天下江山一片紅,美國號稱分立的三權就都被掌控在共和黨手下。
但是,共和黨可能也不能那么樂觀。這是因為,這次川普的意外當選,給共和黨造成了一個難題,即如何消化這個意外的勝利?川普競選采取的平臺并非傳統(tǒng)意義上的共和黨的平臺,如何與川普合作實現(xiàn)共和黨認可的事情,這是一個問題。更重要的是,如何對待被川普帶過來的選民?這些選民、尤其是藍領工人,有很多是傳統(tǒng)上的民主黨的支持者。如何接收他們,找到他們與其他共和黨人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而不是因為他們的存在而拆散共和黨,這是一個嚴峻的挑戰(zhàn)。但其實共和黨被這個整合問題所困擾,并非一日之寒。小布什上臺并連任,其中很重要一點,就是新保守主義者與沒受過大學教育的藍領選民結成了不神圣同盟(unholy alliance)。說這是不神圣同盟,因為新保守主義者,尤其是里面的施特勞斯派,本來都是一批精英主義者。他們與骨子里有反精英傾向的藍領結合,宛若秀才娘子嫁給了阿Q。這帶來了小布什八年的執(zhí)政,同時在金融危機后,也為反精英、反建制的茶黨崛起奠定了基礎。在這個意義上講,茶黨和川普,都是新保守主義者的雜種。川普上臺,只是把共和黨的茶黨化問題又推進了一步。這使得傳統(tǒng)共和黨里面的支持自由貿(mào)易、財政保守(fiscal conservative)、社會觀念自由的溫和共和黨被徹底邊緣化了。像我在本文上篇提到的,連小布什自己都在總統(tǒng)選舉里投了空白票,而一批新保守主義者都堅決地跟川普(他們自己野合生出來的兒子)劃清界限,甚至為他們曾經(jīng)起到的推波助瀾的作用表達悔意。而從來不是新保守主義者的溫和共和黨人David Brooks之流,出于絕望,已經(jīng)開始談他們以前認為絕對不現(xiàn)實的組織第三黨的事情了。
不過,遭遇更大挑戰(zhàn)的,是民主黨。一個挑戰(zhàn),是奪回這些藍領選民,或者找到足夠多的替代者。民主黨人以為靠人口日益增長的移民,可以替代快變成少數(shù)的白人。但是,快變成少數(shù)的,畢竟還是多數(shù)。同時,像前面提到的,民主黨不但丟了總統(tǒng)和國會兩院,更重要的是,他們還在州長、州議員上,也大大落后于共和黨。民主黨本來的一個結構性問題,就是他們的支持者集中在人口稠密的東西海岸和其他地區(qū)的大城市。但是,美國國會議員,并不是完全按人口比例來分配(人口多一倍的地方,可能國會議員數(shù)量只有1.5倍),這樣支持者在人口稠密地區(qū)的民主黨就吃了虧。并且,在這些地區(qū),民主黨經(jīng)常是大比率領先。但再領先,也只有一個議員的席位。共和黨的傳統(tǒng)支持地,比如鄉(xiāng)村和小城市,他們也領先民主黨,但是并不是大比率。也就是,民主黨比共和黨要“浪費”更多的民主黨支持者的票。這就意味著,雖然兩黨全國的總體支持率差不多,但是這種支持者的地域構成的結構性差異,使得民主黨在國會議員數(shù)量的競爭中處于劣勢。并且,更要命的是,在州議會和國會占據(jù)主導的共和黨,還可以通過選區(qū)重新劃分,強化這種優(yōu)勢。因此,民主黨所遭遇的挑戰(zhàn),要嚴重得多。
3. 對中國的壓力
像上面提到的,川普上臺,不一定就會實行他在競選時提到的政策。但是,提出這種說法本身,已經(jīng)會對現(xiàn)實政治有影響。川普的反全球貿(mào)易的立場,對依賴于全球化的中國,自然有著壞的影響。但是,作為中國人,我們可以慶幸的是,這可能對其他國家、尤其與中國有競爭的國家,比如印度,有著更大的影響。國家間競爭,自己跑到慢沒關系,只要別的國家跑得更慢就好。畢竟中國已經(jīng)通過對全球化的參與,通過制造業(yè),使得大量的人口脫貧。雖然面對的產(chǎn)能過剩、產(chǎn)業(yè)升級問題很嚴重,但是比起更晚卷入全球化、并且產(chǎn)業(yè)更多依賴于對本國精英有利的高科技外包而不是對多數(shù)國民有利的制造業(yè)的印度,中國在改革開放的這幾十年、尤其是加入世貿(mào)的這十幾年,是幸運的。在拉美左派政府上臺的那幾年,筆者已經(jīng)覺得,幸虧改革開放后的中國政府經(jīng)濟上沒有左轉(zhuǎn)。但是現(xiàn)在拉美政府終于右轉(zhuǎn)了,他們可能錯過了全球化、全球貿(mào)易的黃金時代。
在國際政治上,川普的孤立主義政策,與奧巴馬的重返亞洲政策相對。還是前面的觀點,即使他沒有真的這么做,這種可能性,也許已經(jīng)足以讓那些與美國合作對抗中國的國家要三思而后行。
以上這些說法,完全是從中國的國家利益出發(fā)。有自由派認為,川普的孤立主義政策,對中國本身的政治改革沒有好處,反而會讓那些中國模式的販賣者得勢。但是,一個國家的政治改革,外在壓力真的會有多少作用,其實很難講。即使有,也是非常長遠的事情。并且,這種外在壓力,反而可能迫使中國政府尋找其他伙伴(比如俄國)。這種壓力的解除,也許會讓中國更親美一些,更能正面學習美國政治體制的優(yōu)點。
與前面對川普的國內(nèi)政策的討論類似,我這里不是說川普上臺,美國/中國或成最大贏家,而是說,美國的國內(nèi)情況或中國的處境,可能沒有想象的那么糟糕。
4. 川普勝選于全球政治未來的意義:國家整合的問題
本文至此,都是討論川普勝選對美國和其他國家?guī)淼木唧w影響。作為一個政治哲學的學者,我認為,川普勝選,更是全球普遍的政治病癥的又一個新的癥狀,并不局限于美國政治本身。有人可能會說,川普勝選是個偶然事件,不應該被過多解讀。筆者在本文上篇里面也指出,川普勝選有很多偶然因素。并且,不認為川普勝選是西方自由民主出問題的人士,非常樂于指出,川普沒有贏普選票。如果是真民主的話,川普不會上臺。但是,筆者在本文上篇里面已經(jīng)指出,這種“真民主”的說法,值得推敲。并且,退一步講,即使美國是全國普選,這次川普沒有勝出,難道我們就可以自我安慰地說:“瞧,民主沒有失敗,因為人民做了正確的選擇”?雖然川普及其團隊成功利用了很多機遇,但是他的競選有太多問題。就這么一個問題重重的候選人,居然能擊敗希拉里,或者至少能得到這么多普選票,即使他沒有贏,難道我們不應該后怕嗎?!只因為48.1%的美國人投了希拉里,而“只有”46.5%的人投了川普,我們就可以放心地說,民主還是勝利了?!因此,雖然川普當選有其偶然性,但是其背后代表的民粹勢力的崛起,是當代美國政治的重大特征。如果我們放在全球的視野下,我們會發(fā)現(xiàn),這種民粹勢力的崛起,從英國脫歐、到川普上臺、到現(xiàn)在瑪麗?勒龐的躍躍欲試,是一個橫掃西方世界的普遍現(xiàn)象。前面提到了川普的靈魂StevenBannon自己也是這么理解右翼民粹的崛起——當然他為此感到興奮和驕傲。
這種普遍現(xiàn)象,對全球政治帶來什么樣的挑戰(zhàn)呢?首先一點,就是歐美自由派的強調(diào)身份認同的多元主義,發(fā)生了問題。如前面所討論的,這種政治,對多元下各個“元”的認同推動有加,但是對不同元之間的整合做得不夠。我們應該在文化寬容的情況下,推動不同族群的政治整合。這個問題,不僅僅是西方左派與自由派政治要解決的問題,也是當代中國的問題(因為當代中國也是某種意義上的左派建立的)。中國國內(nèi)的民族政策,也有認同有余、整合不足的特征。并且,中國的整合政策,往往以文化壓制的方式出現(xiàn),但政治上卻通過戶口、少數(shù)民族高考加分、少數(shù)民族自治并獲得財政撥款等手段來強化。政治上我們不斷制造少數(shù)民族的身份認同,但是文化上又不對其習俗寬容,這不是制造民族矛盾與沖突的良方嗎?
并且,尤其在法國表現(xiàn)出來的一個突出問題,是它因為曾經(jīng)是眾多殖民地的宗主國的原因,一下接收了大批穆斯林人口。但這么多的人口在經(jīng)濟和政治上難以被“消化”(融入主流社會)。這樣一個在政治和經(jīng)濟上都異質(zhì)的群體,自然就成了動蕩的根源。與此相對,如果是對移民設置了一定的門檻,就可以控制移民的數(shù)量,從而能漸進地消化移民,讓他們?nèi)谌胫髁魃鐣?,共享一定的政治價值。并且,因為移民需要努力,所以這種政策吸引來的移民,往往是其他國家的精英。哪怕他是窮困勞工,他能沖破重重障礙,移民一個國家,說明他是個有野心的、求上進的人。尤其對于歐洲那些有著人口老化問題的國家,這樣的移民政策,通過吸引其他國家有上進心的成年人(來的是成年人意味著引入移民的國家不用承擔養(yǎng)育這個人的費用,而直接收到“果實”),會對本國的經(jīng)濟有著正面影響。所以,面對全球化人口流動的挑戰(zhàn),一個聰明的國家政策是既不全面對移民開放,但也還是要設置一定的門檻的情況下,允許移民。美國在這方面,其實是相對成功的。只是近年自由派的身份認同政治,對移民整合用力不夠。反而是已經(jīng)有人口老化問題的中國,應該考慮開始向比如東南亞國家開放有序的移民。
5. 貧富不均問題
川普勝選背后所揭示的另一個全球普遍問題,是尤其是發(fā)達國家日益激化的貧富不均的問題。川普等右翼民粹政客將問題歸于全球化。有意思的是,像筆者在本文上篇里指出的,川普上臺的一個重要原因,是他利用了工會利益代表者的左翼言論,爭取了一些傳統(tǒng)上民主黨的支持者。哈佛大學政府系的教授Eric Nelson就調(diào)侃地指出,川普不過是敵視移民的桑德斯,或者說桑德斯是不敵視移民的川普。(桑德斯參加了民主黨的初選,代表了民主黨里面的左翼力量。)這一現(xiàn)象,也具有全球普遍性。比如有評論指出,瑪麗?勒龐改造了她父親的極右翼的國民陣線,使其變得更有號召力,進入主流。她達到這個效果的一個重要做法是吸收了法國傳統(tǒng)左翼的一些言論。換句話說,在反全球化上,激進左翼和激進右翼有合流的傾向。因此,如果我們認為這種傾向是危險的,也許與左右的劃分相比,現(xiàn)在更重要的是(左與右的)溫和(派)與(左和右的)激進(派)之間的競爭。
就全球化問題,我們必須看到,全球化使得資本可以尋找最廉價勞工,確實對發(fā)達國家的藍領工人有著直接的影響。并且,我們也不要樂觀,覺得如果拒絕全球化,比如美國通過關稅等阻礙中國產(chǎn)品進口,美國人民不得不買更貴的東西,因此會最終反對拒絕全球化的政策。這是因為,拒絕全球化的損失,是均攤在所有人的身上的,這種日常支出的增加雖然對更多人的家庭生活有影響,但是至少在短期內(nèi)不會迫使一個家庭破產(chǎn)。但是,因為全球化丟失工作,雖然影響人群有限,但是影響的力度要大得多。民主制度下,哭的孩子有奶吃,聲音越大,吃得越多。在這種情形下,各國走向貿(mào)易保護主義,并非不可能。我們可以說,如果只禁止來自中國的貨物,那么只是讓比如墨西哥這樣的國家獲益。但是,我們完全可以想象一個針對所有國家的貿(mào)易保護主義政策。不過,這種政策的問題是,如果我們只對外國采取貿(mào)易保護,但是在本國打破不同地區(qū)的貿(mào)易壁壘,捍衛(wèi)統(tǒng)一市場,這兩套做法本身就是矛盾的。這可能或者導致國內(nèi)的“封建割據(jù)”,甚至國家瓦解(比如英國脫歐之后,蘇格蘭高漲的獨立聲浪),或者導致貿(mào)易保護政策的破產(chǎn)。但是,與上面提到的拒絕全球化對個體家庭的影響類似,拒絕全球化的理論和實踐問題,不是當下的,因此不必然會導致其破產(chǎn)。換句話說,雖然筆者認為面對全球化,溫和的立場才是正確的立場,但是筆者對真理必勝,并沒有太強的信息。
激進立場之所以錯誤,除了上面提到的原因,更重要的一點是,如很多學人指出的,西方國家貧富不均的擴大,窮人失業(yè)或掙扎在存活邊緣最重要的原因,不是全球貿(mào)易,而是科技進步所帶來的生產(chǎn)力提高。在NPR的一篇采訪里(http://www.npr.org/2016/11/04/500728914/in-youngstown-ohio-support-for-trump-echoes-memories-of-local-political-hero),受訪人Bertram de Souza指出,俄亥俄州Youngstown曾經(jīng)是鋼鐵工業(yè)為主的城市,但工廠后來都倒閉或搬走了。川普說要把鋼鐵廠再開回來。在此期間,恰巧有一個法國公司投資11億美元,在這里開了一家鋼鐵廠。但是它只雇傭了400人,因為機器人等自動化設備承擔了大量的原來需要工人做的工作。除非我們像《老子》里面建議的,拒絕現(xiàn)代技術,回歸小國寡民時代,技術進步,似乎只能讓少數(shù)精英成為財富的擁有者,而大批的藍領工人,會處于日益嚴重的劣勢。
當然,技術進步帶來的貧富不均,在工業(yè)化以來就日益嚴重。終于,它導向了1930年的大蕭條。大蕭條的一個重要導火索,是各國互相報復性的貿(mào)易保護政策。最終這一貧富不均是通過慘烈的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給抹平的。其實,中國歷史上,朝代更替中常有的劇烈變動,也常常是積累下來的貧富不均無法解決,只有走向暴力重組的結果。前幾天坐長途飛機,我終于看了《饑餓游戲》的第三部。在川普當選的背景下,我突然意識到。這部電影是我們這個時代的寓言。首都的人民(東西海岸大城市),過著窮奢極欲的生活,制造和享受著先進科技。其他13個區(qū)的人民,從教育到科技,都處于落后的狀態(tài),艱難地想盡辦法,養(yǎng)家糊口。最終,這些“藍領”人民終于開始反叛,并最終取得勝利。這一情節(jié),似乎一點都不科幻,非常現(xiàn)實!
6. 貧富不均的溫和解決
前面提到,這種全球化導致的工作流失、技術進步導致的根本性的貧富不均,現(xiàn)在主要困擾西方發(fā)達國家。作為全球化和技術進步的受益者,中國還在維護這種秩序。但是,如果中國經(jīng)濟繼續(xù)相對較快地發(fā)展,我們也會面對類似的問題。作為一個全球性的問題,除了上一節(jié)提到的戰(zhàn)爭、暴動之外,是否還有其他的解決?
我們前面已經(jīng)提到,一個國家的經(jīng)濟發(fā)展,要防止老年化,就需要保持一定的生育率,并適度移民。在這兩點上,美國在西方發(fā)達國家中,做得是最好的一個。尤其是在經(jīng)濟越發(fā)達、生育率越低的通常趨勢的背景下,美國在保持生育率方面,做得甚至比中國都好(哪怕是我們現(xiàn)在終于(部分地)放開了過時的計劃生育政策)。但是,這并些政策都并不解決科技進步帶來的貧富分化問題。一個明顯的解決,是教育。但是,如果我們不相信人皆可以去硅谷/華爾街工作的神話,教育還是會讓很多人、甚至是多數(shù)人,被技術進步的浪潮甩下。
如果是這樣,一種出路是法國式的強有力的工會保證鐵飯碗。但這不但使得這個國家無法在全球化的市場下競爭,甚至對本國的年輕人,這種保護都是有害的。但是科技進步下的自由競爭,似乎必然意味著大量的淘汰。那么,另一種出路,是一方面允許自由市場、壓低對雇主解雇雇員的限制,另一方面,提高失業(yè)的各種保護措施,比如免費全民醫(yī)療、甚至是全民基本工資。但這里的問題是,在資本主義的工作倫理下,無業(yè)是一件令人恥辱的事情。如果改變這樣一種觀念,這是一大挑戰(zhàn)。并且,能夠接受無業(yè)狀態(tài),但同時能自己找到生活樂趣的人,往往是對生活有想法的人,可以利用好無業(yè)帶來的自由時間,因此也就更可能在技術進步的自由市場下成功。而不成功的人,卻往往是不能利用好閑暇,成為社會不穩(wěn)定因素的人。如何解決科技進步加劇的不平等問題,可能是人類面對的新的、嚴峻的挑戰(zhàn)。
7. 儒家式混合政體
所有以上的政策討論,不一定全面。我們所遭遇的問題,可能也要復雜得多。我們可以確定的是,這些政策的制定,需要對人民關心、并且有遠見的政治家。雖然筆者在整個這篇文章中,試圖盡量同情地理解川普選民和類似民粹運動中的人民的處境,但是我認為,選擇川普,是錯誤的。雖然我在前面指出,也許川普上臺后會選擇一些合理的政策,而不是他選舉中表現(xiàn)出來的沒有底線的忽悠人民的人,但是這樣的希望很小。并且即使他會這樣,也不是人民有意選擇了他,而是他欺騙了人民。這里就引入了一個更根本的政治哲學問題,也是筆者近年來關注的對象:通過一人一票,人民有沒有可能選出正確的決策者?對這個答案的否定回答,也揭示了川普現(xiàn)象、英國脫歐背后的民粹主義問題。這種民粹,是激進左翼和右翼的基礎。也就是說,在溫和與激進的對抗中,如果溫和派希望取勝,就必須解決民粹的問題。
關于這個主題,筆者多有論述,在這里不再重復。簡單說一下這些論述的結論是:在當代社會里面國家很大、人民又因為工作而沒有閑暇關心政治、并且即使關心也缺乏能力的前提下,人民選擇決策者,哪怕是出于自己狹隘利益的理性考慮,也是注定無法做出正確的抉擇的。互聯(lián)網(wǎng)等新科技的出現(xiàn),不但沒有增加人民對政治的掌握,反而讓大眾更走向抱團取暖的狀態(tài),對政治的了解越來越偏斜。英國脫歐、美國川普上臺,只是這種結構性問題與人性現(xiàn)實的表現(xiàn)而已。如果是這樣,再好的政策,也很難指望在一人一票的體制下被制定出來。實際上,民粹與激進的危害,恰恰是通過一人一票的體制表現(xiàn)出來的。
但是,即使我們接受對人民道德與認知能力的懷疑,我們還是要擔心,如果去除一人一票,而讓一小撮精英號稱為人民服務,人民是否會進入被幸福的狀態(tài)?前面提到的《饑餓游戲》,就給出了這種安排之可能結果的一種電影表達。最關鍵的,人民是否生活幸福,應該讓人民自己來決定。如果把這兩種考慮綜合起來,也許一個理想的政體,是結合人民與精英成分的混合政體。其實現(xiàn)方式的一種可能,就是讓立法機關的上下兩院,一院由人民直選,一院通過某種方式,選拔精英。精英如何選拔,選拔精英可能的問題,筆者在其他地方多有論述,不再重復。如果有這樣的機制,也許我們就會防止利用民粹的野心家上臺。
筆者在其他地方也講過,最接近我所說的儒家式的混合政體的,并不在傳統(tǒng)中國,而是美國立國時的政體(當然不包括奴隸制和對婦女等群體的歧視等等邪惡的安排)。當時美國的參議院,是由州議員間接選舉,而非由人民直選。并且,更重要的是,這次選舉又一次被鬧得沸沸揚揚的選舉人制度,在美國立國的時候,其實是不一樣的。選舉人由各州人民選舉,但是選舉人可以按照自己的獨立意志選舉總統(tǒng)。在這個制度下,川普是幾乎不可能當選的?,F(xiàn)在,紙面上選舉人還可以按自己的自由意志投票。但是在平等、人民主權、一人一票被神圣化的背景下,選舉人一般都要按各州的普選票投票。這種平等的進展,有其正當?shù)囊幻?。比如,黑人和婦女參政,是這種進展的結果。但是,在去除以前制度的不公的時候,我們可能把它好的地方也改掉了,比如上面提到的對一人一票普選制度的制衡機制。因此,解決以川普為代表的民粹政治問題,也許我們不是要廢除選舉人制度,讓人民直選,而是要恢復以前美國立國時候的選舉人制度。
當然,像我提到的,一人一票近乎被神化了,即使我講的混合政體更好,但是似乎它也不可能被采用。對此,我的近乎末世論的回答是,當一人一票的民主制度不斷遭遇問題的時候,也許人民就會反思這一制度。當嘗試混合政體的某個國家取得成功,這種制度也許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在美國總統(tǒng)選舉日之后的第一天,我給哈佛肯尼迪學院的學生做了關于儒家混合政體的講座。這是早就預定好的。但在川普當選的背景下,這個講座顯得太合時宜了。雖然這樣,我不但沒有“我早說了”的洋洋得意,反而還有些不安。但發(fā)現(xiàn)自己不安以后,我更加地不安,因為我覺得我這種不安似乎難以理解。最終,我猜測我的不安的來源有兩條。第一,在別人最痛苦的時候去說,“瞧,你們錯了,我對了”有幸災樂禍、勝之不武之嫌(那天幾百人的課上,眼淚汪汪的大有人在)。第二,也是更重要的,因為我可能潛意識地覺得,這種危機下,可能不是我自認為正確的解藥(儒家式混合政體),而是一些大力丸和毒鼠強橫行,比如號召徹底拒斥西方,販賣各類中國模式的中國國家主義左派。因此,雖然危機帶來了制度改革的希望,但是可能最終利用這種希望的,是讓這一希望再次破碎的人。就像《饑餓游戲》一樣,叛軍在Coin的率領下,推翻了Snow總統(tǒng)、占領了首都。但是,她馬上顯示了成為下一個Snow的傾向。當然,因為這是好萊塢的電影,她被Everdeen的正義之箭射死。但不幸的是,我們生活在真實世界里面。
責任編輯:柳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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