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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明作者簡介:陳明,男,西元一九六二年生,湖南長沙人,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博士。曾任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宗教研究所儒教研究室副研究員,首都師范大學哲學系教授、儒教文化研究中心主任,現(xiàn)任湘潭大學碧泉書院教授。一九九四年創(chuàng)辦《原道》輯刊任主編至二〇二二年。著有《儒學的歷史文化功能》《儒者之維》《文化儒學》《浮生論學——李澤厚陳明對談錄》《儒教與公民社會》《儒家文明論稿》《易庸學通義》《江山遼闊立多時》,主編有“原道文叢”若干種。 |
今年,中國人民大學成立國學院,中國社科院成立儒教研究中心,大陸官方和民間公開祭孔,再次使儒學成為各界關注的焦點。其中,因中國人民大學成立國學院而引發(fā)的“國學大討論”,當為2005年最為重要的思想文化事件。這次國學討論,在思想層面上是去年“讀經(jīng)大討論”的繼續(xù),但在內(nèi)容深度、參與廣度、影響程度上,則較去年更進一層。
中國人民大學校長紀寶成于今年五月發(fā)表《重估國學的價值》文章,宣布將組建國內(nèi)高校中的第一個國學院,頓時引發(fā)媒體、網(wǎng)絡、學界的熱烈討論,贊成者甚眾,反對者也多。雖然此間因“脊續(xù)”、院長人選等問題引發(fā)激烈的言辭之爭,但各方爭論的焦點還是集中在國學的含義及其意義上。
因紀寶成宣稱國學“主要指意識形態(tài)層面的傳統(tǒng)思想文化”,并認為此乃今天所要認識并抽象繼承、積極弘揚的重點之所在。對國學的這一定性和價值重估,招致袁偉時、徐友漁、薛涌等學者的批評和質(zhì)疑。徐友漁指出雙方的分歧出在“倡言國學時,其目的、宗旨、方向應不應該和一種保守主義的甚至復古主義的文化立場聯(lián)系在一起,甚至讓這種立場支配、主導我們當前的全部努力”。
辛亥革命前章黃學派開始提倡“國學”。章黃學派作為古文經(jīng)學流派,是廣義國學的組成部分,與鄧實等人提出的國學概念雖不是完全沒有關系,但可以肯定,它們在問題意識、學術路數(shù)和思想訴求上都大不相同。
鄧實等把國學作為國魂之所系(所以有“國粹”之說),是在中西文化激蕩中的中國性(chineseness)問題,跟文化認同等聯(lián)系在一起,所重在“國”,故屬于思想史序列。而章黃學派提倡的“整理國故”,集中在知識層面,所重在“學”(甚至只是乾嘉考據(jù)學),故屬于學術史序列。
1906年,章太炎在日本主編同盟會的機關報《民報》,刊登《國學振興社廣告》,謂國學講授內(nèi)容為:“一、諸子學;二、文史學;三、制度學;四、內(nèi)典學;五、宋明理學;六、中國歷史?!边@已經(jīng)改變了所謂國學問題的發(fā)展軌道。實際他本人對于“中國性”問題并非沒有意識——例如鼓吹排滿等,只是學術話語與文化訴求之間尚未形成通透的了解與明澈的領悟。
在我看來,當一個民族遭受外來民族軍事、經(jīng)濟和文化上的沖擊時,其對自身文化的理解決不僅僅是個學術問題(當然,這不意味著對其知識層面意含的否認),其首先具有的乃是一種調(diào)動生存勇氣和能量、自我確證迎接挑戰(zhàn)的意義。湯因比說文明是在不斷的“挑戰(zhàn)-應戰(zhàn)”輪回中產(chǎn)生的,應該就是這個意思。結合所謂軟權力(soft power)概念,可以看得更加清楚。
今天當然首先應該從這樣一個思想或者思想史的視角理解對待今天的國學問題。與鄧實等的不同之處在于,他們的問題意識是“救亡”、“自衛(wèi)”,因為當時民族處于全面性危機之中。他們意識到了國學與國魂之間的關系,希望通過國學的闡揚來維護“中國性”,而對國學本身的理解卻沿襲著前人的思路、沒有表現(xiàn)出因應時變的開放性和創(chuàng)造性。而我們今天所處的是一個全球化不斷推進、現(xiàn)代性日漸深入的時代,文化認同、政治重建和身心安頓諸內(nèi)外問題交織在一起。根據(jù)國學的精神,在對現(xiàn)實問題的回應解決中,繼承國學、改造國學。對于鄧實的“國學者國魂之所系”是一種更高層次的回歸,對于現(xiàn)實,則是一種文化創(chuàng)造和文化復興的運動。
現(xiàn)在那些國學的提倡者,基本都還局限在“國故”的層次。相對于五四運動“打倒孔家店”、文革的“與舊的傳統(tǒng)觀念實行最徹底的決裂”,這無疑是一種進步。但是,如果看不到“國學”的要義是“本國之學”、看不到今天的文化挑戰(zhàn)對于“本國之學”的雙重意義,看不到自己所占位置對于這一問題的責任,那么,他們的工作如果不是對于國學的糟蹋、傷害,至少也是對于人、財、物的浪費。
在我看來,儒家在歷史文化中的主干地位是歷史的選擇是客觀的事實;國學以經(jīng)學為核心,也沒錯,難道還以佛典、敦煌學為核心嗎?問題是在今天討論國學時,我們應該對這一切作何理解。每個文化都有自己的基本經(jīng)典。所謂軸心時代,就是作為人類生命和生活基本范疇誕生的時代,而它們就是記錄體現(xiàn)在這樣的基本經(jīng)典里。強調(diào)經(jīng)典的意義是必要的,但現(xiàn)在有些儒者似乎有些過頭,譬如提出要“以中國解釋中國”,按照古代的“師法”、“家法”解經(jīng)讀經(jīng),似乎少了些開放性。
“國學”的重要性并不在于它是教條教義,而是民族生命與生活意義的有效提供者,而生活與生命是發(fā)展開放的,所以它也應該是發(fā)展開放的。提“以中國解釋中國”可以一定程度遏制那種把傳統(tǒng)文本放置到西方學術框架里去彰顯意義評估價值的流行傾向。但是,在我看來這樣理解效果可能會更好一點:如果后一個中國是指古代經(jīng)典的話,那么前一個中國則應該是指具體情境中中國人的問題和需要。儒家的東西是文化,而不是單純的知識,而文化是一組解決生活問題、存在性問題的方案。它可以分解為“圣人之法”與“圣人之所以為法”。顯然,更為重要的是“圣人之所以為法”。它不應該被理解為一個抽象封閉的概念原則,而應該理解為一種愿望情懷,以及由此而生發(fā)出來的責任感和創(chuàng)造力?!叭四芎氲?,非道弘人”就是這個意思。況且,既然把儒學視為民族精神的表征和寄托,它就自然與民族的生命貫通、與現(xiàn)實的生活互動。與民族生命貫通,意味著對生命承擔有塑造和表達的功能;與現(xiàn)實生活互動,意味著保持理論的開放性,在對世事的因應中與世推移與時俱進。
國學有知識和價值的不同層面。知識層面是可以交流的,而價值層面的交流則是另一回事。例如,我們跟西方,科學技術、甚至哲學可以也需要交流以學習提高或互相促進,但是神學、教義學就未必了。那是一個無法化約的“諸神”的問題、意義的問題,所謂的交流只是一種溝通、對話。有些情況復雜一點,譬如夏商周斷代工程,我們說是歷史研究,別人則說是民族主義,沒法對話。但總的來說是“說起來很復雜,做起來很簡單”。因為多少年來一直就這樣過來了,能交流的交流,能對話的對話,該爭論的就爭論,如此而已。
在基于西方經(jīng)驗建立起的現(xiàn)代學術分類架構下,作為一個文明體之核心部分的國學確實在形態(tài)學上發(fā)育得并不完善。譬如,西方就有科學、技術、社會科學、人文學以及神學等,與人類生活的方方面面相對應,且都在近代以來獲得了較為充分的發(fā)展。
對于我們來說,今天要做的并不是突破什么西方學術規(guī)范的制約,而是在確立中國是一個相對完整的文明體的前提下,從人性的相同相通出發(fā),去尋找各個學科的功能對應物,上帝的歸上帝,凱撒的歸凱撒,展開對話交流;缺什么則補什么。這是一個必須搞清楚的大前提或方法論問題,否則眉毛胡子一把抓,就會出現(xiàn)雞同鴨講、張飛戰(zhàn)岳飛的混淆和錯位。
由于近代以來西方文明領跑,占有強勢地位,國人在救亡圖存的焦慮中,不僅對自身文明的完整性失去清醒認識,對西方文明的理解也十分功利、片面。在按照西方的學術分類和教育制度去理解經(jīng)、史、子、集的時候,不加反思的將經(jīng)部與哲學對接是其典型癥候之一,并且后果嚴重。
實際情況顯然不是這樣,儒學的宗教功能和屬性、意識形態(tài)功能和屬性、倫理價值功能和屬性等等,均需要具體分疏其脈絡、意義,而不能整體主義地將其全幅簡化為希臘式的知識、希伯來式的宗教或者倫理學、政治學甚至某種哲學的某個流派。盲人摸象,以偏概全的結果是什么?用現(xiàn)代的說法叫意義遮蔽,用古代的說法叫“七日而混沌死”――中國文化整體性和內(nèi)在性的喪失、消亡。
對西方學術架構簡單排斥拒斥是不智的。但同時也必須清楚,其對于國學理論系統(tǒng)、研究方法、學術標準的意義只能是參考性的。這不是基于什么后現(xiàn)代理論的說法,而是因為國學的主要功用是幫助中華民族好好生活。東海西海,心同理同??鬃铀麄冊诎阎性啊八囊帷碑敵商煜聲r所提出的思想同樣有普世意義。
“本國之學”不是“中國之學”(sinology),所以國學絕非漢學。究竟有何不同?看看北美和歐洲對考古學的分類就清楚了:在歐洲考古學屬于人文性的歷史學,在北美卻屬于科學性的人類學。為什么?在歐洲挖出的東西屬于自己的祖宗,在北美挖出的東西屬于印地安人的祖宗。跟自己的骨血有沒有勾連意味著的東西是很多很多的!簡單說吧,就是一個內(nèi)在視角和外在視角的區(qū)分。古人說,數(shù)典忘祖將無后。這一點,洋人似乎比我們做得要更自覺也更好一些。
在這次國學之辯中,自由派學者多持批評否定的態(tài)度,文化保守主義者們則在對國學院的成立表示肯定和期待的同時,也對國學院主事者的相應觀點和辦學方針表示疑慮和反對。
鄧實在《國學講習記》里說,“國以有學而存,學以有國而昌”。所以,國學絕非如國學院課程設計者所聲稱的辭章考據(jù)之學、詩詞歌賦之學或者琴棋書畫之技。按照經(jīng)史子集的劃分,它應是經(jīng)部之學;按照考據(jù)、詞章、義理的劃分,它應該是義理之學。按照西方學術,它是人文學甚至神學!它所關涉的是生命意義的問題,民族文化認同的問題,政治價值原則的問題。
國學能熱多久?國學院能走多遠?從目前情況看,我不敢說樂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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