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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王演《周易》”新說——兼談境遇與意義問題

作者：姜廣輝

來源：《哲學(xué)研究》1997年第3期

時間：孔子二五六九年歲次戊戌六月十二日丁巳

? ? ? ? ? 耶穌2018年7月24日

??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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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代關(guān)于《易》學(xué)研究最重大的突破，是張政烺先生對甲骨、金文中所見“奇字”的破譯——數(shù)字卦的發(fā)現(xiàn)。[1] 張亞初、劉雨兩人在張政烺先生的研究基礎(chǔ)上繼續(xù)蒐集資料，并對這些資料重新區(qū)別，分屬商、周兩個時代。由于六爻所組成的數(shù)字卦已見于殷季的陶器、卜甲、彝器等器物上，由此引起學(xué)者對重卦起源及其他《易》學(xué)史上的重要問題的重新審視。[2]歷史上關(guān)于《易》的起源有許多相互矛盾的記述。由于數(shù)字卦的發(fā)現(xiàn)，一些傳統(tǒng)說法得到支持，另一些說法則受到挑戰(zh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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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殷《易》的存在得到有力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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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shù)字卦的發(fā)現(xiàn)使筮法至少在商代存在的說法得到支持。中國古代有三《易》之說，鄭玄《易贊》及《易論》說：“夏曰《連山》，殷曰《歸藏》，周曰《周易》?！薄抖Y記·禮運(yùn)篇》記孔子之言：“我欲觀殷道，是故之宋，而不足徵也，吾得《坤乾》焉?！编嵭ⅲ骸暗谩独で?，得殷陰陽之書也。其書存者有《歸藏》?！毙苁习采唬骸耙蟆兑住芬岳槭?，故曰《坤乾》?！?孫希旦《禮記集釋》第586頁，中華書局版)《尚書·洪范》載殷商舊臣箕子為周武王言“洪范九疇”，即從九個方面講治國的大經(jīng)大法，其第七方面：“稽疑：擇建立卜、筮人，乃命卜、筮……曰貞，曰悔。”由此可見筮法為殷商時代所固有。司馬遷《史記·龜策列傳》亦言夏、殷兩代卜、筮兼用；“夏、殷欲卜者，乃取蓍、龜，已則棄去之?！薄秴问洗呵铩の鸸氛f“巫咸作筮”，而巫咸為商王太戊之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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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述資料都說明夏、商，至少是在商代筮法已經(jīng)存在。以前由于學(xué)者對這些資料的可靠性存有疑慮，因此多不據(jù)此立論。而近年商代器物上數(shù)字卦的發(fā)現(xiàn)，則使上述說法得到某種程度的支持與肯定，證明具有重卦形式的殷《易》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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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文王重卦”說受到新的挑戰(zh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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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學(xué)本是上古以來的文化遺存，它的起源早已模糊不清，后世的史學(xué)家和經(jīng)學(xué)家對其起源有種種的說法，總的說來，一半依傍傳說，一半出于推測。更后來的人們則對其中的某種說法逐漸加以坐實(shí)，引為信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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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易·系辭傳》中引用許多孔子的話，說明《系辭》是孔子后學(xué)所作。學(xué)者一般將它推定為戰(zhàn)國晚期作品，我們且不去深究?！吨芤住は缔o下傳》說：“易之興也，當(dāng)殷之末世，周之盛德邪?當(dāng)文王與紂之事邪?”這本是推度猜測之辭。而司馬遷(前145—?)在《史記·周本紀(jì)》中說：“西伯即位五十年，其囚羑里，蓋益《易》之八卦為六十四卦?！碧茝埵毓?jié)《史記正義》說：“太史公言‘蓋’者，乃疑辭也?！笔钦f司馬遷也不敢肯定周文王確曾重卦。至班固《漢書·藝文志》則坐實(shí)文王重卦之說，并踵事增華，謂文王更作“上下篇”，尤著意點(diǎn)明《周易》“人更三圣，世歷三古”的不尋常特點(di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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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曰：“宓戲氏仰觀象于天，俯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yuǎn)取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敝劣谝蟆⒅苤H，紂在上位，逆天暴物，文王以諸侯順命而行道，天人之占可得而效，于是重《易》六爻，作上、下篇。孔氏為之彖、象、系辭、文言、序卦之屬十篇。故曰：《易》道深矣，人更三圣，世歷三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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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重卦的起源，學(xué)者向來有不同說法，早在司馬遷之前淮南王劉安(公元前180～前123年)作《淮南子·要略》說：“八卦可以識吉兇，知禍福矣，然而伏羲為之六十四變?！闭J(rèn)為伏羲是重卦之人。而在司馬遷、班固之后，鄭玄(公元127～200年)提出神農(nóng)氏重卦，孫盛提出夏禹重卦，他們相信三《易》之說，并認(rèn)為夏之《連山》、殷之《歸藏》皆為重卦，因此重卦之人不能晚于三代，于是便以三代以前之圣人當(dāng)之。這當(dāng)然是對“文王重卦”說的挑戰(zhàn)。《漢書·藝文志》說文王“作上、下篇”，從其前、后文看，所謂上、下篇即是上、下經(jīng)，亦即《易經(jīng)》的卦、爻辭部分。但《易經(jīng)》爻辭里的某些事情發(fā)生在文王以后，于是馬融(公元79～166年)、陸績(公元187～219年)等人修正、彌縫其說，提出文王只寫成卦辭，爻辭為周公所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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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難看出，上面關(guān)于《周易》起源的種種說法，都是建立在傳說加推測基礎(chǔ)上的影響模糊之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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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代筮數(shù)重卦的發(fā)現(xiàn)，證實(shí)重卦非始于文王。那么，我們是否可以因此斷言《周易》與周文王、周公絕對無關(guān)呢?我認(rèn)為還不能這樣看。我前面說關(guān)于《周易》的起源是建立在傳說加推測的基礎(chǔ)上，傳說可能有真實(shí)的因子，推測可能有合理的成份。問題是如何分析處理“文王拘而演《周易》”的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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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王拘而演《周易》”可能是原來有的傳說，司馬遷不知其詳，做了一個“蓋益《易》之八卦為六十四卦”的錯誤猜測。班固坐實(shí)此說，認(rèn)同當(dāng)時《周易》有經(jīng)、傳之分的觀點(diǎn)，又將《易經(jīng)》卦爻辭上、下篇的發(fā)明權(quán)輕率地判給了周文王，是錯上加錯。在我看來，文王不曾重《易》，亦不曾作卦、爻辭。那么文王所演之《周易》，究竟是怎樣一種《周易》呢?筆者將于下文提出一種新的假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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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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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秘府之《周易》，有方術(shù)之《周易》。秘府之《周易》用于“演德”，方術(shù)之《周易》用于占筮；秘府之《周易》為文王、周公所作，方術(shù)之《周易》與文王、周公無涉；秘府之《周易》謂何?韓宣子聘魯所見之《易象》是也，而今本《周易》大象部分略當(dāng)之；方術(shù)之《周易》謂何?今本《周易》卦、爻辭部分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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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易》之“周”，本有二說：一謂“周”為代名，一謂“周”為周普之義。孔穎達(dá)力主“周”為代名之說：“文王作《易》之時，正在羑里，周德未興，猶是殷世也，故題‘周’以別于殷。以此文王所演，故謂之《周易》，其猶《周書》、《周禮》題‘周’以別余代，故易緯云‘因代以題周’是也?！豹?/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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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guān)于文王演《周易》的傳說，另一種解釋是文王所演者是“德”。《易緯·乾鑿度》說：“垂黃策者羲，益卦演德者文，成命者孔也”?！蹲髠鳌ふ压辍贰皶x候使韓宣子來聘，[3]且告為政而來見，禮也。觀書于大史氏，見《易象》與《魯春秋》。曰：周禮盡在魯矣，吾乃今知周公之德與周之所以王也?！标P(guān)于《周易》與周室的關(guān)系，以此條資料最早而最可靠，可以說字字千鈞。魯昭公二年為公元前540年(當(dāng)時孔子只有十二歲)，韓宣子(韓起)是晉國新執(zhí)政的大臣，他代表晉侯來祝賀魯昭公新繼位，修盟通好(當(dāng)時晉為盟主國)，受到特殊的禮遇，節(jié)目之一就是請他觀覽秘府所藏的重要典籍——《易象》與《魯春秋》。中國人自古有寶愛故籍，尊崇先圣先賢的傳統(tǒng)。若是自己父祖所傳之典籍，奉之不啻神物。就是在今天，這個傳統(tǒng)仍然保留著，雖然經(jīng)歷“文革”那樣的“破四舊”的浩劫，許多先賢的遺著仍然由子孫完好地保存下來。魯國是周公的封國，魯公室作為后裔典藏、寶愛文王、周公之書是很自然的事。孔穎達(dá)《春秋左傳正義》于此條下疏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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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史氏之官職掌書籍，必有藏書之處若今之秘閣也。觀書于大史氏者，……就其所司之處觀其書也?！攪鴮毼耐踔畷?，遵周公之典。……文王、周公能制此典，因見此書而追嘆周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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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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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之所以得王天下之由，由文王有圣德，能作《易象》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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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題在于，《易象》是一部什么書?杜預(yù)注說：“《易象》，上、下經(jīng)之象辭?！边@話可以有歧義的解釋：一是指《周易》上、下經(jīng)的象辭部分，即大象。如指此而言，那是很有見地的；一是指《周易》上、下經(jīng)的卦、爻辭，即《周易》的經(jīng)文部分，如指此而言，則是不合理的，正如李學(xué)勤先生所指出：“《周易》經(jīng)文當(dāng)時為列國所俱有，韓起沒有必要到魯大史處觀覽，也不會為之贊嘆?！?《周易經(jīng)傳溯源》第46頁)那《易象》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書呢?韓宣子的贊嘆頗堪玩味：“吾乃今知周公之德與周之所以王也?！眲t此書可以視為修德的典范和立國的綱領(lǐng)。我們可以把韓宣子的話作這樣的理解：《易象》由文王創(chuàng)制，而由周公完成。蘇蒿坪《周易通義附錄》說：“《易象》屬周，故號《周易》，宣子以周公與周并言，原非專美周公也?！敝芪耐跏且晃粋ゴ蟮恼渭遥缘胤讲贿^百里的“小邦周”要戰(zhàn)勝統(tǒng)治天下的“大邦殷”，唯以“陰修德行善”(《史紀(jì)·周本紀(jì)》)，爭取與國為國策。羑里為殷地，文王被囚于此，會了解到殷人的蓍占之術(shù)，文王對之加以損益改造，其用心并不在于把它當(dāng)作打發(fā)寂寞無聊的玩藝兒，而是為日后以周代殷作一種思想理論的準(zhǔn)備，因而作《易象》?！兑拙暋で彾取氛f：“演德者文”，這是一部以卦象形式設(shè)定不同的處境來建立道德原則的。這部書后來由周公加以完善，加入了周人君臨天下之后實(shí)行德治的內(nèi)容。漢代有不少學(xué)者認(rèn)為周文王、周公參與作《易》之事，王應(yīng)麟《困學(xué)紀(jì)聞》引《京氏積算法》：“夫子曰：圣理元微，《易》道難究，迄乎西伯父子(指文王和周公)，研理窮通，上下囊括，推爻考象?！薄兑拙暋で彾取罚骸翱鬃游迨俊兑住?，作十翼，師于姬昌，法旦?！逼溲钥鬃印白魇怼钡囊庖姴豢扇?，而說孔子師法文王、周公則是有見地的。實(shí)際上，《易象》是文王、周公用以教導(dǎo)周貴族如何“王天下”的統(tǒng)治方略，是“人君南面之術(shù)”，向來藏之秘府，并不傳布于民間，一般人極難見到。當(dāng)初，周公受封于魯，因其輔相成王，使世子伯禽代就封于魯。伯禽就封國時，“備物典策”(《春秋左傳·定公四年》)，韓宣子所見《易象》很可能是當(dāng)時周室典藏的副本。而周室所典藏的書籍在驪戎之難已失，所以韓宣子說：“周禮盡在魯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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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生于魯國，并曾相魯，他以“述周公之訓(xùn)”(《淮南子要略》)為職志，應(yīng)該親眼看到大史氏所藏之《易象》。孔子說：“五十以學(xué)《易》，則可以無大過矣。”(《論語·述而》)又說：“不占而已矣?！睉?yīng)該是就《易象》說的。以往學(xué)者對孔子與《易》的關(guān)系有過許多討論，但都沒能解釋學(xué)《易》與“無大過”之間的必然聯(lián)系，而從本文觀點(diǎn)看，這個問題是簡單明了的：因?yàn)椤兑紫蟆肥恰把莸隆敝畷?，不是筮占之書，如果懂得在不同境遇下如何修德，?dāng)然也就會“無大過”。長沙馬王堆帛書本《周易·要》有這樣的內(nèi)容：子貢問孔子“夫子亦信其筮乎?”孔子回答：“我觀其德義耳?！薄笆肺字?，鄉(xiāng)之而未也?！笨鬃友辛?xí)《易》理，走的是文王、周公“演德”的路線。荀子講“善為易者不占。”(《荀子·大略篇》)這種“不占”的易學(xué)是儒家之《易》的正軌。后來儒家以用于筮占的卦、爻辭為經(jīng)，實(shí)是沾染方術(shù)之習(xí)的結(jié)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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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易象》一書是否在今天全部遺佚了呢?我并不這樣看，我認(rèn)為《易象》的內(nèi)容可能與今本《周易》大象有某種內(nèi)在聯(lián)系。今本《周易》大象部分不似《尚書·周書》那樣佶屈聱牙，而較通俗易懂，這可能由孔子及其后學(xué)在《易象》的傳述過程中加以修飾和潤色過。今本《周易》大象的結(jié)構(gòu)由卦畫、卦象、卦名、卦義所構(gòu)成，本身即是一完整意義的“周易”。只是用于“演德”，不用于筮占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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饒宗頤教授做過一個統(tǒng)計(jì)，《周易》六十四卦象辭(大象)中直接提到“德”字的有十四卦，他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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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象》的作者，在解釋各卦時，屢屢以“德”為言，如《坤》象云：“以厚德載物。”《蒙》象云：“以果行育德?！薄缎⌒蟆废笤疲骸耙攒参牡隆??！斗瘛废笤疲骸耙詢€德避難?！薄对ァ废笤疲骸耙宰鳂烦绲隆！薄缎M》象云：“以振民育德?！薄洞笮蟆废笤疲骸耙远嘧R前言往行，以畜其德?！薄犊病废笤疲骸耙猿５滦辛?xí)教事。”《晉》象云：“以自昭明德。”《蹇》象云：“以反身修德?！薄秹废笤疲骸耙允┑摷跋拢拥聞t忌?！薄渡废笤疲骸耙皂樀路e小以高大。”《漸》象云：“以居賢德善俗。”《節(jié)》象云：“以制數(shù)度議德行?！?《天神觀與道德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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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其他數(shù)十卦如《乾》象云：“君子以自強(qiáng)不息?！薄锻汀废笤疲骸熬右越?jīng)綸?！薄对A》象云：“君子以作事謀始?！薄稁煛废笤疲骸熬右匀菝裥蟊姟！钡鹊?，雖然沒有直接提到“德”字，但也無疑在教導(dǎo)“君子”應(yīng)具備某種德行。這說明《周易》大象既是講《易》象的，也是“演德”的，是合乎文王、周公的《易象》精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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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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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宣子見《易象》便贊嘆由此而知“周之所以王”；文王演《易》又被稱為“演德”。這其中究竟隱含著什么東西呢?如果我們不了解殷周之際的社會背景，就很難理解其中的深義。王國維在其著名的《殷周制度論》中指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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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政治與文化之變革，莫劇于殷周之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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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周間之大變革，自其表言之，不過一姓一家之興亡與都邑之轉(zhuǎn)移，自其里言之，則舊制度廢而新制度興，舊文化廢而新文化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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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之所以綱紀(jì)天下，其旨則在納上下于道德，而合天下諸侯卿大夫士庶民以成一道德之團(tuán)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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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知周之制度典禮，實(shí)皆為道德而設(sh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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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世“道德”一詞，包涵一些負(fù)面的含義，如“說教”、“門面語”、“迂闊不切時用”等。但在殷周之際，“道德”卻是周人無往不勝的法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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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南子·要略》指出：“文王之時，紂為天子，賦斂無度，殺戮無止，康梁沉緬，宮中成市，作為炮烙之刑，刳諫者，剔孕婦，天下同心而苦之。”殷商的意識形態(tài)是天命神學(xué)體系，殷人迷信上帝鬼神的神秘力量，事無大小都要向神問卜。殷人并且相信上帝也是他們的祖先神，是專門庇佑自己子孫的，而無論這些子孫做的怎樣。商紂王雖然危機(jī)四伏，卻不屑一顧，有恃無恐，說：“我生不有命在天!”(《尚書·西伯戡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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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為小邦，要實(shí)現(xiàn)“翦商”的戰(zhàn)略目標(biāo)，其卓有成效的政治方略就是重人事，修道德，《史記·周本紀(jì)》說：西伯被囚羑里，放歸后“乃陰修德行善，諸侯多叛紂而往歸西伯，西伯滋大，紂由是稍失權(quán)重。”周人聯(lián)合諸侯的政治方略是“陰修德行善。”修德行善本是光明正大之事，太史公妙用一“陰”字，亦在點(diǎn)出其政治的方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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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王克商后的政治形勢也不容樂觀，一方面要收附“殷之頑民”，一方面要統(tǒng)治廣大的疆域。當(dāng)時分封同姓子弟到各地，實(shí)行分治，由此形成新的諸侯國。這些新的統(tǒng)治者一方面要統(tǒng)治當(dāng)?shù)氐娜嗣?，一方面?fù)有藩維王室的義務(wù)，由于當(dāng)時的統(tǒng)治力量分散而薄弱，所以召公、周公告誡周初統(tǒng)治者：“我不可不監(jiān)于有夏，亦不可不監(jiān)于有殷，……惟不敬厥德，乃早墜厥命。”(《尚書·召誥》)“欲王，以小民受天永命?！苯y(tǒng)治者要勤恤小民，應(yīng)以民心為天命。周公亦告誡統(tǒng)治者：“天命不易，天難諶，乃其墜命，弗克經(jīng)歷嗣前人恭明德”，“天不可信，我道惟寧王德延?！?《尚書·君奭》)意思說，命不易保，天難諶信，要不想“早墜厥命”，就要繼承前人的“明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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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周王朝的統(tǒng)治者以及分封到各地的周姓諸候，面臨著一個集體境遇，即“顧畏于民嵒”(小民雖微，至為可畏)，而以修德自儆，以防止“早墜厥命”，因而他們對道德的追求，有著十分實(shí)際的現(xiàn)實(shí)考慮。也因?yàn)槿绱?，“崇德”成為西周的社會思潮?/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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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倬云教授的指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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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人以蕞爾小邦，人力物力及文化水平都遠(yuǎn)遜商代，其能克商而建立新的政治權(quán)威，由于周人善于運(yùn)用戰(zhàn)略，能結(jié)合與國，一步一步的構(gòu)成對商人的大包抄，終于在商人疲于外戰(zhàn)時，一舉得勝。這一意料不到的歷史發(fā)展，刺激周人追尋歷史性的解釋?！l(fā)展為一套天命靡常、唯德是親的歷史觀及政治觀。這一套新的哲學(xué)安定了當(dāng)時的政治秩序，引導(dǎo)有周一代的政治行為，也開啟了中國人道精神及道德主義的政治傳統(tǒng)。(《西周史》第10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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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文字專家指出，“德”字是周代金文中的常見字，卻極少見于殷代卜辭中，這也正反映“德”是周人的觀念。饒宗頤教授曾列舉周代鼎彝器物上常見的“正德”、“敬德”、“明德”、“元德”、“秉德”、“政德”等套語(參見饒氏著《天道觀與道德思想》)，這也反映西周是一個喜愛歌“功”頌“德”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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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字從心從直，許慎《說文解字》卷十二“直，正見也?！钡碌谋玖x是正見于心?！墩f文解字》卷十：“德，外得于人，內(nèi)得于己?！眱?nèi)得于己，可以理解為提高、完善自己。“外得于人”可以理解為得人心以至得天下。西周時代，道德在政治上體現(xiàn)的完全是正面的意義，這時講“道德”并不意味著脫離實(shí)際閉門修養(yǎng)，而是同功業(yè)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的。修德，要從統(tǒng)治者做起。這是德即得、得即德的時代，播種著“德”，即收獲著“得”。德政解民倒懸，受到人民的感戴。這也是后來孔子贊美的“郁郁乎文哉”的盛世，是儒家稱道的“王道”的理想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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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非作為一個敏銳的政治理論家曾說：“上古競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謀，當(dāng)今爭于氣力?！蔽髦軙r代，相當(dāng)于“競于道德”的時代，東周則可以視為“逐于智謀”的時代，而韓非所處的戰(zhàn)國晚期可以視為“爭于氣力”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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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西周的“德治”傳統(tǒng)為什么會難以為繼，而讓逐智謀、爭氣力者當(dāng)?shù)?，這也應(yīng)從當(dāng)時的社會矛盾和政治形勢求得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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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周時期，各諸侯國的統(tǒng)治者大大強(qiáng)化了對人民的統(tǒng)治力量，在本國扎下了根子。對內(nèi)而言，統(tǒng)治集團(tuán)之中的矛盾開始突出，對外而言，諸侯國之間的沖突也日趨加劇。這時同姓國之間的血緣紐帶早已不那么緊密，諸侯們對周王室天下共主的地位也慢慢不放在眼里了。而利害關(guān)系成為各諸侯國生存、發(fā)展所首要考慮的問題。這個時期，各諸侯國統(tǒng)治者的境遇改變了，他們所面對的主要不是人民的反抗斗爭，而是被其他諸侯兼并的危險(xiǎn)。在這樣一種政治形勢下，僅有道德是十分不夠的。李贄《藏書·智謀名臣論》說：“士之有智謀者，未必正直。正直者，未必有智謀。此必然之理也。”這是一個以管仲、晏嬰、范蠡、蘇秦、張儀、樗里子等智謀型人物為代表的時期，即是韓非所說的“中世逐于智謀”的時期，也是所謂“禮崩樂壞”的時期。在這個時期中，以繼承周公道統(tǒng)為己任的孔子、孟子，被視為空言道德仁義，迂腐不切時用，成為邊緣化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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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韓非所處的戰(zhàn)國晚期，各諸侯國之間的兼并統(tǒng)一戰(zhàn)爭已達(dá)最后階段，是所謂“當(dāng)今爭于氣力”的時期。韓非視儒者為蠹民，以為道德仁義妨害事功，“行仁義者非所譽(yù)，譽(yù)之則害功?！?《韓非子·五蠹》)秦王實(shí)施這種主張，建立了統(tǒng)一全國的偉大功業(yè)，但也因?yàn)榍赝醭叭柿x不施”，暴政虐民，不久便為農(nóng)民起義所推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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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我們大致勾勒了由商至秦各時期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恃于天命”(商紂)——“競于道德”(西周)——“逐于智謀”(東周)——“爭于氣力(秦)而文王演《易》(“演德”)、繪制“周之所以王”的蘭圖的大手筆應(yīng)當(dāng)可以從此歷史軌跡中找到它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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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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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文已說到，今本《周易》大象可能與韓宣子所見《易象》有某種內(nèi)在聯(lián)系。這一節(jié)我們對《周易》大象作一些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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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本《周易》有《象傳》上、下篇，這是漢儒所謂“十翼”中的兩篇?！断髠鳌芬喾Q象辭。象辭分為卦象辭和爻象辭兩部分，前者稱為大象，后者稱為小象。李鏡他曾經(jīng)正確指出：大象和小象是兩個系統(tǒng)，非作于一人，是后人將兩者合在一起的。大象以八卦卦象為基本，講上、下兩卦的合象，不講爻位，并且以“君子以……”“先王以……”“后以……”為格式，講出一套人生哲理和政治哲理。而小象以爻位說為主，輔以得中說、相應(yīng)說、剛?cè)嵴f等方法來解釋爻辭，基本是抄襲《彖傳》的?！断髠鳌分皞鳌笔菍Α敖?jīng)”而言，“大象”是對“小象”而言，這是歷史上研究《周易》的人的一種方便叫法，并非《周易》原有此名目。因而我們今天所說的《周易》大象，其本來的名字就應(yīng)該叫“易象”。所以，我們可以把韓宣子聘魯所見《易象》稱為“文王《易象》”，而將今本《周易》大象，稱為“今《易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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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易象》有公式化的傾向，它大體分為兩部分，一部分是卦象＋卦名，一部分是義理(亦即“演德”)。例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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卦 象??????? 卦 名??????? 義 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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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 雷??????? 屯??????? 君 子 以 經(jīng) 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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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下出泉??????? 蒙??????? 君子以果行育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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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鏡池對今《易象》有較多的研究，他指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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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傳》對于卦的解釋，有兩個觀點(diǎn)：一是卦所以構(gòu)成的物象，我們叫它做“卦象”，一是從卦象引出來的義理，我們叫它做“卦德”，卦象是卦本來的意義，卦德是人看了這個卦，而覺悟出來的人生哲學(xué)。(《周易探源》第23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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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象的卦象，不過注明每一卦由外內(nèi)兩卦構(gòu)成，這些卦象和體會出來的政治修養(yǎng)思想?yún)s很少聯(lián)系。(同上書，第34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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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氏將大象(今《易象》)分為卦象(卦名并入卦象中)、卦德(義理)兩部分，其意見是可取的。但他認(rèn)為后者是由前者“引申出來”的，與前者“很少聯(lián)系”，則未中肯綮。其實(shí)，“義理”并非從“卦象”引申出來的，而是作者有意“加上去”的。在倫理學(xué)上，這是境遇與意義的關(guān)系問題。每一卦象象征一種境遇，在各種不同的境遇下，人應(yīng)該具備什么德行，追求什么意義。具有不同價值觀的人會有不同的抉擇。因而今《易象》所闡發(fā)的只能是作者的人生理念和價值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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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個人的生活，各個民族的生活，是由不斷涌現(xiàn)的生活事件所構(gòu)成的，這就提出一個“境遇”的問題，所謂“境遇”，包涵生存的環(huán)境和發(fā)展的機(jī)遇。人生無不在境遇中，境遇各種各樣，有順境，也有逆境，境遇對自我、對民族究有何種意義?另一方面，人與動物的根本區(qū)別之一，在于人是有意義追求的。人對意義的追求是有條件的，還是無條件的?如果說是有條件的，那就意味有時可以無意義的追求；如果說是無條件的，而追求意義的方式又因境遇(條件)不同而變化。因此境遇與意義問題必須統(tǒng)一起來考慮。其實(shí)意義不是某種東西，正是處理不同境遇問題所表現(xiàn)的最佳的人生態(tài)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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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著名的倫理學(xué)家約瑟夫·弗萊徹(JosephFletcher)說：“哪里有了境遇所提出的問題，哪里就有真正的倫理學(xué)?！?《境遇倫理學(xué)》，中文版第119頁，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89年版)關(guān)于境遇與意義問題，在中國周代就已經(jīng)有了自覺的認(rèn)識，《尚書·召誥》“王敬作所，不可不敬德”“所”是處所、處境，其義謂：作為君王應(yīng)該在各種處所、處境下表現(xiàn)出敬德。這就是境遇與意義的問題。后來孟子的名言：“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孟子·滕文公下》)講的也是境遇與意義的關(guān)系?？傊秤雠c意義問題是人們所直接面對的重要的人生問題，它要人們從具體境遇出發(fā)，充分發(fā)揮人的能動性因素，導(dǎo)出事物的正當(dāng)性的原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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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易象》可以說是專門探討境遇與意義問題的奇書。它以六十四卦的形式探討在不同的境遇下，君子所應(yīng)具備的德性。在這里，“德”并不主要表現(xiàn)為人與人之間的規(guī)范，而是主要表現(xiàn)為境遇與目標(biāo)之間的最正當(dāng)最合理的途徑，作為目標(biāo)的意義正是解決境遇難題的指路明燈，而境遇反過來對意義的實(shí)現(xiàn)也經(jīng)常起到砥礪、激勵的作用，如后世張載易學(xué)思想所說的：“貧賤憂戚，庸玉汝于成”。(《正蒙·乾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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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易象》所假設(shè)的境遇是方方面面的，其應(yīng)對之方也是隨宜變化的。盡管不同境遇下應(yīng)對的方法不同，但卻堅(jiān)定不移地朝著一個積極向上的人道目標(biāo)。這其中體現(xiàn)著非凡的道德智慧。下面我們擇取今《易象》的某些卦象與卦義，對其境遇與意義問題略作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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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坤》二卦因分別象征天、地兩個最大的物象，而成為六十四卦的總綱。因此二卦的大象辭也作為立身處世的根本之德。一個人之所以成功，一個民族之所以興盛，最本的道理不外兩條：一是自強(qiáng)，二是團(tuán)結(jié)，而團(tuán)結(jié)就要“有容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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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象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強(qiáng)不息”天體運(yùn)動是健行不已，人應(yīng)該效法天之“健”德，自強(qiáng)不息。為此周人教導(dǎo)子弟以自強(qiáng)、勤勞為第一美德，周公作《無逸》開篇即講“君子所其無逸”，作為君子在任何處境下都不要耽于逸樂。他要周族子弟以文王為榜樣，文王處理政事，“自朝至日中昃，不遑暇食”，所以《周易集解》引干寶解自強(qiáng)不息云：“堯舜一日萬機(jī)，文王日昃不暇食，……故曰自強(qiáng)不息矣?！薄吨芤住肥浊?，即以“自強(qiáng)不息”為至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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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象云：“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大地德性是博大寬厚，它負(fù)載萬物，生養(yǎng)萬物，人應(yīng)該效法地之“容”德，培養(yǎng)一種寬厚的德性、包容的精神，所謂包容，既要容人，也要容物?！渡袝の涑伞酚涊d武王伐紂，說紂王“暴殄天物，害虐丞民”，是天下的大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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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六十二卦，是講在某一具體境遇下所應(yīng)備具的德性，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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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屯》卦象曰：“云雷屯，君子以經(jīng)綸?！蓖拓允钦鹣驴采?。震為雷，坎為云，云而未雨，為“屯”。“屯”象征物之初，兼有“難”義，所謂“萬事開頭難”。當(dāng)人處于“屯”的境遇下，非有經(jīng)綸天下之志與才，不能有日后的亨通上達(d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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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卦象曰：“山下出泉，蒙，君子以果行育德?！薄睹伞坟允强蚕卖奚希矠槿?，艮為山。泉之性行，山之性止。泉始出而其流細(xì)，此欲行而彼止之。這是稚而未達(dá)之象，所以稱為“蒙”?！懊伞毕笳魅酥酰@是“育德”時期，要培養(yǎng)勇于實(shí)踐克服險(xiǎn)阻的氣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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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屯》卦和《蒙》卦都可以視為一種“創(chuàng)業(yè)”的境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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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過》象曰：“澤滅木，大過，君子以獨(dú)立不懼，遯世無悶。”《大過》是巽下兌上。巽為木，兌為澤，木在澤下，木可沒而不可仆，象征君子臨危不懼，堅(jiān)貞不屈?！按筮^”的意思是人當(dāng)“大過”人之事，而有“大過”人之行，這是在“?！本诚戮铀鶓?yīng)具備的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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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卦象曰：“澤無水，困，君子以致命遂志”《困》卦坎下兌上，坎為水，兌為澤。水在澤下，是澤中無水、進(jìn)退惟谷之象，所以為“困”，君子當(dāng)此之時，應(yīng)以安于命、遂其志為事，這是君子在“困”境下所應(yīng)具備的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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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卦象曰：“地中生木，升，君子以順德積小以高大?！薄渡坟再阆吕ど?，巽為木，坤為地，象征苗木成長，由小到大，由弱到強(qiáng)，積漸而進(jìn)。所以為“升”。此喻事物的發(fā)展，實(shí)力的積累皆有一個過程，作為君子要順應(yīng)事物發(fā)展的固有規(guī)律，不欲速成，不應(yīng)冒進(jìn)，否則就會犯拔苗助長的錯誤。這是君子在“發(fā)展”境遇下所應(yīng)具備的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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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壯》象曰：“雷在天上，大壯，君子以非禮弗履?！薄洞髩选坟郧抡鹕希瑸樘?，震為雷。雷霆在天，有萬鈞巨力，所以稱“大壯”。人當(dāng)勢盛力大之時，容易驕狂不可一世，因此要以禮節(jié)之?！胺嵌Y弗履”需要有內(nèi)在的人格力量。這才是真正的“大壯”。這是君子在勢盛境遇下所應(yīng)具備的德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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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卦象曰：“澤上有地，臨，君子以教思無窮，容保民無疆?！薄杜R》卦兌下坤上。兌為澤，坤為地，以地臨水，喻以上臨下，澤有潤德，地有容德，喻君子應(yīng)以“教民”、“保民”為職志。這是君子在“臨民”(作統(tǒng)治者)境遇下所應(yīng)具備的德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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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濟(jì)》象曰：“水在火上，既濟(jì)，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薄都葷?jì)》是離下坎上。離為火，坎為水，水在火上是飪煮之象，有飯當(dāng)思無飯時，所謂居安思危，防患未然?！凹葷?jì)”是度過險(xiǎn)難之意，當(dāng)此時，君子應(yīng)思更有險(xiǎn)難在前。這是君子在取得暫時成功境遇下所應(yīng)具備的德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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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上述例舉的境遇與意義的關(guān)系中，我們是否可以看到一種修德的型范、立國的綱領(lǐng)?“周公之德”的體現(xiàn)和“周之所以王”的原因大概也不外乎于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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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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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易》學(xué)史上一直有兩個傳統(tǒng)，一個是“筮占”的傳統(tǒng)，即迷信、神秘的傳統(tǒng)，一個是“演德”的傳統(tǒng)，即理性、人文的傳統(tǒ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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筮占的神秘傳統(tǒng)本是殷人的傳統(tǒng)，而“演德”的人文傳統(tǒng)則是由周人開創(chuàng)的?！抖Y記·表記》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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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禮，……周人尊禮尚施，事鬼敬神而遠(yuǎn)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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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殷之末世，殷人的筮占之術(shù)傳給了周人。陳夢家認(rèn)為：“當(dāng)殷亡以后，王室的祝宗卜史散入民間，祝宗則變?yōu)槁殬I(yè)的‘商?！?見《士喪禮》)，卜史離開了王室，而以龜甲牛骨法的不易，故易為用蓍草的筮法。他們?nèi)杂靡蟠疾返男g(shù)語，用他們祖先的故事。”(郭沫若《周易的構(gòu)成時代書后》)這個說法有其合理性。殷之舊臣箕子為周武王陳說天道，其中介紹筮占決疑之法。如果筮法為周人所發(fā)明，箕子不是班門弄斧嗎?但是周人虛以受人，且有創(chuàng)造性。他們把殷人的文化繼承下來，對之加以損益改造，創(chuàng)造了“演德”的《易象》，作為“人君南面之術(shù)”藏于秘府；改編殷《易》為《周易》(指卦、爻辭)作為“神道設(shè)教”之術(shù)而掌于卜史之官，并傳播于民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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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西周時代社會相對安定，人們尊禮尚施，求神問卜之事自然較少。春秋以降，社會長期動蕩不安，人們普遍感到命運(yùn)無常，朝不保夕，這時求神占問之事也就多了起來，于是《周易》開始通行于列國?！蹲髠鳌贰ⅰ秶Z》關(guān)于列國筮占有二十余事，說明了筮占在當(dāng)時已受到廣泛重視?！稌x書·束皙傳》記載晉“太康二年，汲郡人不準(zhǔn)發(fā)魏襄王墓，或言安厘王冢，得竹書數(shù)十車?！洹兑捉?jīng)》二篇，與《周易》上、下經(jīng)同?！倍蓬A(yù)《春秋經(jīng)傳集解后序》也言及此事，說汲?！啊吨芤住飞舷缕c今正同，別有《陰陽說》而無彖、象、文言、系辭，疑于時仲尼造之于魯，尚未播之于遠(yuǎn)國也?！蔽合逋踝溆诠?96年，魏安厘王卒于公元前243年。魏襄王時代也正是孟子、張儀、惠施等所處的時代，孟子曾見魏襄王，退曰：“望之不似人君。”而魏安厘王時代大約是荀子所處的時代。孟子之書中對《周易》只字未提，荀子著作中多次提到《周易》，并引用過《周易》爻辭如“括囊，無咎無譽(yù)。”(《非相》)、“復(fù)其道，何其咎?”(《大略》)等語，因而汲冢墓主很可能是魏安厘王。汲冢《易經(jīng)》與今本《易經(jīng)》大體相同，但沒有彖、象、文言、系辭等。對此我可以做這樣的解釋：這些文獻(xiàn)在當(dāng)時有的還沒有寫成，有的作為另一個傳統(tǒng)在傳承，而不與用于筮占的卦、爻辭并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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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子一直活到秦統(tǒng)一全國前夕，他主張“誦經(jīng)”，曾列舉《詩》、《書》、《禮》、《樂》和《春秋》。他雖然讀《易》卻不以《易》為經(jīng)。這說明儒家至少荀子一系在先秦時尚不把《周易》作為經(jīng)。李鏡池在談到秦朝“焚書坑儒”事件時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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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易》歸入卜筮之類，沒有被禁，傳者不絕，這也可見儒家對于《周易》還沒有象《詩》、《書》那樣重視，人們也不當(dāng)它是儒家的書。(李鏡池《周易探源》第33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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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人王葆玹近來亦有相近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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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秦代焚書令與挾書律的限制下，《詩》、《書》、《禮》和《春秋》都成為禁書，《周易》及其占筮學(xué)卻未遭到禁止。儒者遂利用這一縫隙，改為采用解《易》的方式來闡揚(yáng)儒學(xué)。(《儒家學(xué)院派的〈易〉學(xué)的起源和演變》，載《哲學(xué)研究》1996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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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在這個時期，《周易》的筮占和“演德”的兩個傳統(tǒng)開始合流，并有經(jīng)、傳之分。秦漢時代方術(shù)勢力甚大，以至許多大儒也深受影響，而將用于筮占的卦、爻辭作為“經(jīng)”。以漢儒的思想方法，所謂“經(jīng)”必然與圣人有關(guān)系，于是漢儒遂將重卦、作卦爻辭之人派在文王、周公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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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認(rèn)為，文王、周公不曾重卦，也不曾作卦、爻辭，而是作了“演德”的《易象》，此書曾為晉韓宣子觀覽而大為贊嘆。如按照漢儒的思想方法，以圣人所作之書為經(jīng)的話。那《易象》當(dāng)為經(jīng)，《周易》卦、爻辭不當(dāng)為經(jīng)。文王、周公《易象》原本今不可見。今《易象》(《周易》大象)可略當(dāng)之。此是《易》學(xué)之正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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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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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張政烺 ：《試釋周初青銅器銘文中的易卦》，載《考古學(xué)報(bào)》1980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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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張亞初、劉雨《從商周時代八卦數(shù)字符號談筮法的幾個問題》載《考古》1981年2期。參見饒宗頤《殷代易卦及有關(guān)占卜諸問題》，載《文史》第二十輯，一九八三年中華書局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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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聘”于五禮屬賓禮，當(dāng)時諸侯邦交，使卿相問謂之“聘”?！抖Y記?曲禮》曰：“諸侯使大夫問于諸侯曰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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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柳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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