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故事,如堯舜禪讓,大禹治水,商湯 “網(wǎng)開三面”,周公吐哺,漢高祖約法三章,等等,都是各個王朝的開國領袖的婦孺皆知的故事。它們都在揭示著“興”的簡單道理。更有《左氏春秋》對興亡道理做了提煉:“禹湯罪已,其興也勃焉;桀紂罪人,其亡也忽焉?!?/DIV>
《貞觀政要》中記錄了唐太宗與群臣對王朝興亡的反復探討。如“貞觀九年,太宗謂魏徵曰:“頃讀周、齊史,末代亡國之主,為惡多相類也。齊主深好奢侈,所有府庫,用之略盡,乃至關(guān)市無不稅斂。朕常謂此猶如饞人自食其肉,肉盡必死。人君賦斂不已,百姓既弊,其君亦亡,齊主即是也?!?/DIV>
他們也注意到,如果一代帝王實施仁政,為老百姓帶來福利,甚至會抵消他的后代的一些錯誤。如貞觀十一年,侍御史馬周上疏陳時政曰:“漢文帝惜百金之費,輟露臺之役,集上書囊,以為殿帷,所幸夫人衣不曳地。至景帝以錦繡纂組妨害女工,特詔除之,所以百姓安樂。至孝武帝雖窮奢極侈,而承文、景遺德,故人心不動。向使高祖之后,即有武帝,天下必不能全?!保ā敦懹^政要》)
在實際中,這些歷史故事是說服人們尤其是缺少外在約束的統(tǒng)治者時,有著簡單易懂的功效和很強的說服力。
四、相對獨立的史官制度
既然歷史是重要的,其信息的真實性就是重要的。否則一個扭曲的歷史故事就會給后人帶來誤解,甚至得出錯誤的歷史經(jīng)驗教訓。在這時,一個獨立的史官制度就是非常重要的。
在我國,史官制度起源很早。據(jù)《史通》,“史官。肇自黃帝有之,自后顯著。夏太史終古,商太史高勢?!睋?jù)李澤厚及其他學者,史是從巫發(fā)展起來的(朱杰勤,1980,第7~9頁)。巫的一個重要職能,就是人神溝通。在原始宗教占主導地位的遠古時期,人類的社會秩序是以宗教信條的形式引入的。對人能否遵循這些規(guī)范的約束,主要靠人對神的敬畏。將這種敬畏落實的制度,就是巫向神匯報人的行為的制度。我們今天在中國大陸的灶王爺?shù)墓δ苌希€能看到這種制度的遺存。
據(jù)張巖,最初的歷史記錄實際上是巫向神匯報的文字。他說:“這個傳統(tǒng)制度規(guī)定,祝史在祭祀儀式的祝告言辭中要有一個必須提到的內(nèi)容,也就是向神‘匯報’主祭這個儀式的為政者的德能政績;這種傳統(tǒng)制度還規(guī)定,在祝史向神‘匯報’德能政績的祝告言辭中必須‘薦信’,要‘直言情’,要‘其忠信于鬼神’,要‘陳言不愧’,也就是有罪惡則‘言罪’,有善則善之;否則,便是‘矯誣’,便是‘其言僭嫚于鬼神’?!保ǖ?61頁)據(jù)他推測,《春秋》的簡約文體說明,這是一種向神匯報的祝辭。
由于是向神“匯報”,即使是政治領導人也沒有權(quán)力阻止祝史如實匯報,其中可能會包括他自己的劣跡。如果這樣做會被看作是對神的不敬,從而可能會引起神的懲罰。在這時,祝史如何向神匯報是相當獨立的。
到了周代以后,原始宗教的靈光逐漸褪去,史也從巫中逐漸分工了出來。但史仍然保留了巫時代的獨立性和工作風格,即“君舉必書”和“書法不隱”。有善書善,有惡記惡。史官制度也發(fā)展得相當復雜。不僅有太史,小史,左史,右史,內(nèi)史,外史,女史,御史,……,等史官職位,其職能幾乎覆蓋整個政府部門,包括占卜、祭祀、星象、記事、檔案、諫議,典禮、軍事等等各種職能(許兆昌,2006,第54~99頁)。這也許是因為,大量的政府與宗教職能,都要以懂得歷史為基礎。
然而自東周開始,政治領導人在祛魅過程中也逐漸失去了對神的敬畏,從而想通過自己的強力改變史的書寫內(nèi)容,阻止史官將自己的惡行記錄在案。因而出現(xiàn)了用死威脅史官,甚至殺史官的事件。比較著名的,是“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文天祥),都是說不畏強權(quán),不惜殺身,直書歷史的史官的故事。但在春秋末年,史官受到?jīng)]有宗教敬畏的政治強權(quán)的壓力,“書法”漸“隱”(張巖,第286頁)。
這種史官相對獨立,但有時會有生命危險的狀態(tài)后來延續(xù)了兩千多年??傮w來講,史官的獨立性得到了基本的尊重。唐太宗想看一下“起居注”,兼知起居注的褚遂良以“不聞帝王躬自觀史”拒絕了。唐太宗問,“朕有不善,卿必記耶?”褚遂良回答說,“臣聞守道不如守官。臣職當載筆,何不書之?!焙髞碓诜啃g任史官時,唐太宗終于看到了一部分被刪簡的歷史記錄,其中關(guān)于玄武門之變寫得頗為隱晦,還說要 “直書其事”(《貞觀政要》)。
到了宋代,史官的獨立性和其對帝王的約束力量還是比較明顯。最著名的故事就是“宋太祖怕史官”的故事。大臣批評宋太祖溺于游樂而不務政事,宋太祖大怒將大臣的牙打掉了。大臣將掉牙揣在懷里。宋太祖說,你難道還要告我不成;大臣回答,我無需告你,自有史官記錄。宋太祖聽了以后馬上轉(zhuǎn)變了態(tài)度。
在宋代,史官制度發(fā)展到了一個頂峰,形成了一套相對成熟完備的制度體系。相應的機構(gòu)包括,起居院,時政記房,日歷所,史院,會要所,玉牒所,書局等。這些機構(gòu)的設置反映了一個完整的修史過程。據(jù)蔡崇榜(1991,第5頁),這一程序如下:
明代的史官制度稍有松懈,但帝王對史官也是很忌憚的。如 “一日,神宗顧見史官,還宮偶有戲言,慮外聞,自失曰‘莫使起居聞之,聞則書?!保ㄞD(zhuǎn)引自朱杰勤,1980,第366頁)。到了清代史官制度進一步地被削弱,但在康熙一朝還是比較堅持,從而有內(nèi)容非常豐富的《康熙起居注》。
因此,盡管歷代史官在帝王專制的重壓下多有顧忌,帝王也不時利用手中權(quán)力甚至篡改歷史紀錄,但至少在表面上帝王也不得不承認史官工作的獨立性,并一直保持著一個制度化的史官體系。人們也經(jīng)常從對史官的態(tài)度,間接地評價帝王的。北齊文宣帝高洋曾說:“我終不作魏太武誅史官?!保ò俣劝倏疲┻@句話本身為他贏得贊譽。因而,史官制度的存在從憲政意義上形成了對最高政治領導人的歷史約束。
五、文化精英掌握著歷史評價的主導權(quán)
歷史事實還只是一種敘述,一般而言并無價值判斷。價值判斷一部分起源于對歷史事實的觀察和總結(jié);另一部分起源于對天道的頓悟。所以對歷史的記錄和價值判斷是互動的。以儒家為主流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價值觀,尤其是關(guān)于政治道德的原則,是隨著修史而發(fā)展起來的。如儒家的五經(jīng)中,有《尚書》,《詩經(jīng)》和《春秋》都與歷史有關(guān)。甚至還有“六經(jīng)皆史”的說法。我們發(fā)現(xiàn),儒家有關(guān)政治道德的思想也是從對歷史的評價中發(fā)展成熟起來的。
反過來說,儒家從一開始就意識到了對歷史評判的極端重要性。雖然《尚書》的作者具體是誰存有爭議,但孔子修《春秋》是確定無疑的。后來的《史記》、《漢書》等二十四史,以及《資治通鑒》等史學巨著,主要是以儒家為主進行修編的,也都推進著政治道德和一般價值的討論。正是儒家對歷史約束的重視,包括司馬遷,班固,魏征,房玄齡,歐陽修,司馬光等著一大批著名的儒家人物,投入了大量精力于修史活動,使得我國的優(yōu)秀歷史著作都包含著豐富的儒家價值。
應該強調(diào)的是,儒家修史,并不一定是因為他們是官方的史官。許多史書是儒家人物以非官方的身份修撰的。即使是孔子修《春秋》,也并非是魯國史官身份。當時周王室衰落,各國多年征戰(zhàn),史官制度馳廢,史籍散亂??鬃永盟莆盏聂攪推渌鲊臍v史資料編修了《春秋》。司馬遷的《史記》,也被稱為“私家史學發(fā)展的一大飛躍”(喬治忠,2008,50頁)范曄編撰的《后漢書》也被稱為“私人著述”(百度百科);陳壽的《三國志》也被稱為“私人修史”(百度百科)。明清時期的私人修史也是相當普遍(朱杰勤,1980,253~261頁;287~292頁)。因此可以看出,修史被儒家看作是一種天職,即使身不在朝,也認為自己有修訂歷史、褒貶善惡的使命。這也說明,到后來,即使沒有制度化的官方修史制度,或者官方修的史太過偏離儒家道統(tǒng),也會有民間文化精英出來校正這一失誤。
在這些歷史著作中,除了敘述歷史,還有對具體歷史事件和人物,或?qū)δ骋活愂录蛉宋锏脑u價。評價可能是采取特殊的語言,既所謂“春秋筆法”,用一字之褒貶來評價某一歷史事件或歷史人物;也可以直接評價?;蛘咭浴爸芄敝冢蛘咭浴熬印敝?,后來更多的是修史者本人。如《春秋》中以“傳”的形式進行評論?!洞呵铩贰肮騻鳌北徽J為是出自孔子(蔣慶,1995)或其弟子之筆。在《史記》中有“太史公曰”,在《漢書》、《后漢書》有“論”、“贊”,《三國志》中為“評”,《資治通鑒》中為“臣光曰”。
這些評論既是對歷史的總結(jié),從中提煉價值原則,也是通過對具體事件和人物的褒貶,影響后世的人的行為。如孟子說,“孔子作《春秋》,而亂臣賊子懼?!彪m然儒家的價值判斷是經(jīng)過長時間對歷史的觀察形成的,但到了春秋時期,儒家的文化價值已經(jīng)成熟,構(gòu)成一個相對完整的體系,這時用這套價值體系去評價事件和人物,就實際上在引導和約束人們的行為。
這些評價所形成的文化價值,就是儒家的核心價值,如仁義禮智信,忠孝節(jié)義,等等。針對政治統(tǒng)治集團,儒家主張經(jīng)濟自由和政治無為,對老百姓輕徭薄賦,“因民之所利而利之”,強調(diào)統(tǒng)治者自身的道德。所有這一切,歸根結(jié)底,是約束統(tǒng)治者不要利用手中權(quán)力去侵奪甚至奴役民眾,而要為民眾的福祉創(chuàng)造制度環(huán)境。
修史的功能,不僅是總結(jié)歷史經(jīng)驗,讓以后的人避免重蹈覆轍;而且本身就直接是一種對善惡、對錯進行獎懲的手段。人們,尤其是政治統(tǒng)治集團的人們,會努力去做被史書的價值觀肯定的人,而避免成為被史書貶斥的人。這不僅為自己,也是為后代。反過來,這使得重視歷史評價的人的行為也是遵循某種價值觀的行為。如此,現(xiàn)實中的行為和書本中的歷史交互影響,從而使儒家價值觀又成為塑造歷史的重要因素。
六、歷史著作作為教育中的重要經(jīng)典
這些重要的歷史著作,并不是可讀可不讀的閑書,而是制度化教育中的“必讀書”。而所謂“制度化教育”,首先是針對國君和貴族的。正是因為他們手中擁有政治權(quán)力,所以自己行為的對錯才可能產(chǎn)生更大的后果,學習歷史以避免錯誤才更重要。
早在遠古,君王身邊最重要的人物就是巫和瞽,兩者都是史官的前身。這說明,在那時人們已經(jīng)清楚地意識到,進行重要的決策是要參照歷史的。到后來,具備歷史知識和相應的價值觀被認為是一個政治領導人的必備條件。因而在政治制度中,就有了成熟的教育君王的制度安排。據(jù)《通典》,早在虞舜時代,就有了太師一職;商代就已有太師、太傅和太保的三公之職;到了周代,制度更為完備。賈誼說:“天子不喻於前圣之德,不知君民之道,不見禮義之正,《詩》、《書》無宗,學業(yè)不法,太師之責也?!保ㄞD(zhuǎn)引自《文獻通考》)可以看出,天子不知道以往圣王的德行,學不好《詩經(jīng)》和《尚書》,是太師的責任。這種制度一直保持到了清代。我們從《康熙起居注》中可以看到,康熙經(jīng)常到御弘德殿,聽講官講儒家經(jīng)典,其中包括《尚書》和《春秋》。
那些王位繼承人一旦被確立,也要制度化地被指定一個老師來教他經(jīng)典;這個老師一般是被朝野公認的大儒。這個老師有時被稱為太子太師,太傅,少師,少傅等。在學習的經(jīng)典中,歷史是主要部分。
大約在商周時期,教育機構(gòu)主要是官學,學生最初主要是貴族子弟;到后來,又有越來越多的平民子弟進入。他們讀的課本包括《詩》、《書》、《禮》、《樂》、《易》和《春秋》。據(jù)張巖,這些書籍在孔子之前既已存在。很顯然,其中很大一部分是歷史。漢以后,又設太學,作為全國最高教育機構(gòu)。其教學內(nèi)容也主要以六經(jīng)為主??傮w而言,自商周以來傳統(tǒng)中國的教育體系中,歷史教育占有重要地位。
自孔子以后,私學發(fā)展起來,其主要內(nèi)容顯然包括儒家六經(jīng)。而其中歷史學的份量很重。在以后又有大量民間書院發(fā)展起來,大多繼承了孔子的傳統(tǒng)。自漢、唐、宋、元、明到清,五經(jīng)一直是主要的甚至是最重要的教材(李振宏,2007,第134~135頁)。在宋代,民間書院發(fā)展到了一個高峰,全國有500多家民間書院(鄧洪波,2004,第62頁)。這樣,有關(guān)歷史價值的文化傳統(tǒng)就成為一種全國性社會性的主流思想。
到了隋唐以后,科舉制逐漸成熟。無論是哪個朝代,歷史經(jīng)典,如《尚書》、《春秋》、《左傳》等都是考試的重要內(nèi)容,考試中一個重要科目就是史科。在宋代尤為側(cè)重。因此,通過教育、考試和選拔官員的一個制度化的體系,儒家的歷史經(jīng)典的價值觀就更為深入于學子之心,成為未來官員的內(nèi)在價值。由于科舉制度面對所有的人,從而也使教育體系覆蓋了幾乎所有的人,使得由歷史得出的價值觀成為社會的主流文化。這種主流文化又可以上升為政治結(jié)構(gòu)的憲政原則,影響和約束著政治統(tǒng)治者。
七、謚號制度對政治統(tǒng)治集團的約束和激勵
對于占主導地位的政治集團,一個直接的歷史約束制度就是謚號制度。謚號制度就是用一個字來概括人的一生,作為這個人在歷史上的稱謂。其適用范圍是帝王、諸侯和士大夫。據(jù)《白虎通義》,“黃帝”就是最早的謚號?!懊S自然也,后世雖圣,莫能與同也。后世得與天同,亦得稱帝,不能立制作之時,故不得復黃也?!奔础包S”是對開天辟地創(chuàng)造制度基礎的人的最高贊美。堯和舜也是謚號:“翼善傳圣謚曰堯,仁圣盛明謚曰舜。”據(jù)張巖,商代卜辭中已有“文祖丁”和“武祖丁”之稱。到了周代,謚號制度已經(jīng)發(fā)展得很完備了。
謚號制度的作用,正如《白虎通義》所說,“則上其謚,明別善惡,所以勸人為善,戒人為惡也。”這種勸善戒惡的功能并不是在人活著的時候,這時還有其它激勵和約束的制度手段,如當下的獎懲,而是對其人死后的“蓋棺論定”。所以這謚號制度有著歷史約束的功效。這一功效不僅是對被授予謚號的人,他只是在生前會有所慮,更重要的是做給別人看。正如張巖所說,“雖然謚名定于死后,但制度的創(chuàng)立意圖是為約束生者?!保?82頁)他引《論衡•佚文篇》:“加一字之謚,人猶勸懲,聞知之者莫不自勉?!?/DIV>
在傳統(tǒng)中國的歷史上,得到好的謚號的帝王還是比較多的,如文、武、宣、昭、簡、明、德,等等,但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那些遺臭萬年的暴君,如夏桀,商紂,隋煬帝等;還有一些昏君或犯有嚴重錯誤的帝王,如周幽王,周厲王,等等。這些惡謚的威力是難以想象的。它使那些生前不可一世、作惡多端的統(tǒng)治者最后在歷史中永世不得翻身。唐太宗李世民曾說,“桀、紂,帝王也,以匹夫比之, 則以為辱?!保ā敦懹^政要》)即夏桀和商紂雖貴為帝王,但平民百姓被稱為桀紂,也會深以為恥辱的。
據(jù)張巖,這種謚法與春秋的“書法”在邏輯上是一致的,在一字褒貶的意義上,風格上也是相近的。張巖指出,“謚名是對為政者一生德能政績的總結(jié),‘書法’規(guī)則的基本內(nèi)容之一是對為政者一時德能政績的具體評價。二者都具有用來教育‘后嗣’的功能,善則可以效法,惡則引以為戒?!保?83頁)
更為重要的是,對善與惡的判斷是以儒家主流的文化價值為標準的。在具體的定謚過程中,以史官為主的士大夫集團的意見有著決定性的作用。張巖指出,“《周禮•春官宗伯》提到由史官(大史、小史)具體負責為卿大夫等‘賜謚’的制度。在‘禮樂征伐自天子出’的西周時期,諸侯的謚名也應由天子定。天子的謚名應由史官與卿士議而定之?!保?82頁)他們顯然會依據(jù)儒家主流的文化價值確定謚號。
八、儒家的歷史約束制度的現(xiàn)代含義
近代以來,中國的傳統(tǒng)社會走向衰落甚至崩潰。這一方面是因為西方的挑戰(zhàn),另一方面是因為中國社會也逐漸從一個家庭主義的社會走向個人主義的社會。與之相應的,是儒家文化傳統(tǒng)和政治傳統(tǒng)的瓦解。其中自然包括儒家的歷史價值觀和歷史約束的制度。
尤其到了1949年以后,史官制度在政府結(jié)構(gòu)中完全消失。雖然對政治領袖的公開講話,政治會議的發(fā)言和政府文件還有記錄和存檔,但這些記錄多有改動或損毀,并且一直處于保密狀態(tài)。并無制度規(guī)定何時解密。更不用說存在著獨立的史官,他們對政治領袖言行的記載可以不受限制,因此遠做不到“君舉必書”。政治領導人在世時,可以利用宣傳工具對自己進行完全正面的宣傳,將正常的批評視為“攻擊”而嚴格禁止,這就使得政治領導人在世時缺少有效的制約。
而在政治領導人辭世以后,考慮到對政治集團的影響,并不能完全公布和討論該領導人在世時的全部所為及其后果,從而又不能完全公正地做出評價,所以也不能對在世領導人起到約束作用。雖然中國共產(chǎn)黨中央委員會對文化革命做了全面否定的結(jié)論,但對發(fā)動這個錯誤運動的毛澤東卻沒有進行嚴厲批評,而是將錯誤更多地歸咎于“四人幫”(中共中央,1981),因而并沒有對毛澤東進行公正的評價。
在歷史記錄不完整的情況下,歷史價值觀也存在問題。在毛澤東時代以及以后的相當一段時間,對一個政治領導人的最高評價是“偉大的無產(chǎn)階級革命家”和“偉大的馬克思主義者”。前者只是暗含著推翻前朝的功績,并沒有涉及為社會和民眾帶來的好處;后者只是一個信仰問題。這兩者都沒有包含對該政治領導人的德能政績的評價。
在沒有一套較好的制度約束政治領導人的當下行為的情況下,又缺少歷史維度的約束,使用政治領導人處于一種完全沒有約束的情境之中,導致犯下了極為嚴重的錯誤。如三年饑荒和文化大革命。這是非常慘痛的教訓。
在最為惡劣的情形下,共產(chǎn)黨內(nèi)還是有人想起了歷史約束。在劉少奇與毛澤東就三年饑荒的爭論中,劉少奇說了一句份量很重的話,:“餓死這么多人,歷史要寫上你我的,人相食,要上書的!”(轉(zhuǎn)引自楊繼繩,2008)文革期間,他在被紅衛(wèi)兵押走批斗之前對王光美說,“好在歷史是人民寫的?!?可見中國歷史約束的傳統(tǒng)仍在劉少奇身上產(chǎn)生著影響。
在文化革命結(jié)束以后,鄧小平、陳云及其他主要領導人就著手了對文化革命的評價,并謹慎地將毛澤東從神的地位降到人的地位。但鄧小平并沒有認為,這樣的評價是到位的。他后來說,“十一屆六中全會上對毛澤東在中國革命中的歷史地位及功過的評價,是受到當時黨內(nèi)、社會上形勢的局限的,部分歷史是不實的。不少同志是違心地接受的?!?我建議,對毛澤東一生的評價,可以在我們這一代走后,作全面評價。到那時,政治環(huán)境會更有利,執(zhí)著意見會少些?!保?993)這也說明,鄧小平仍然認為,對已經(jīng)去世的政治領導人做一個恰如其分的評價是極為重要的。
然而,相對于對歷史約束的訴求,我國已無制度化的歷史約束了。這就需要我們重建歷史維度的憲政原則和相應的制度框架。我們首先可以從比較容易的事情做起。最容易的事情,就是私人修史。當官方的史官制度馳廢,或官方修的史有著嚴重問題時,私人修史就是一個必不可少的補充。因為修史的工作可以完全個人化地進行,沒有任何手段可以阻止這樣做。當然,特定個人編撰的歷史并不一定可以成為社會公認的“正史”。更多的情況是,對同一歷史階段,有多個歷史版本,最后那個最好的版本勝出,如《三國志》的情形;或是幾個版本并行,如《春秋》三傳。
第二件事,就是傳承和改進儒家歷史價值觀。盡管近代以來中國的世界發(fā)生了很大變化,但從幾千年歷史中提煉出來的價值觀仍有著頑強的生命力,仁義禮智信仍有著永恒的魅力。我們要把埋藏在歷史典籍中的文化價值挖掘出來,傳承下去,用來評價當今的事件和人物。我們也還要將近代以來的歷史經(jīng)驗教訓提煉出來,融入到整個儒家的歷史價值觀中去,以使其更具一般性。我們也要借鑒其他文明的歷史經(jīng)驗教訓,以豐富我們的文化價值,從而能從多個角度反觀歷史。
第三件事,就是恢復歷史在教育中的重要地位;第四件事就是恢復謚號制度;第五件事就是恢復獨立史官制度。這三件事要在上述兩件事基本完成后才能開始,也只有主導政治集團認為這樣做是必需的才能有效實行。這需要相當一段時間的等待。
八、總結(jié):憲政歷史維度的一般性
有人會說,制度化的歷史約束是傳統(tǒng)中國特定環(huán)境下形成的,在現(xiàn)代的政治條件下也許并不必需。實際上,無論是家庭主義的社會,還是個人主義的社會;無論是君主政體,還是民主政體,都需要歷史維度的約束。這是因為不管個體的時間視野如何,一個社會總要長久存在下去的。所以,從社會的視野看,跨越世代的歷史是重要的,對歷史經(jīng)驗的總結(jié)是重要的,從歷史中提煉出一般價值也是重要的。
民主制度雖然解決了領導在世時的更替問題,使其在有生之年內(nèi)就會知道對他任期內(nèi)德能政績的評價;但整個社會往往因為缺少歷史視野而重蹈覆轍。例如美國在越南戰(zhàn)爭的三十年后,又陷入了伊拉克戰(zhàn)爭。而越南戰(zhàn)爭的經(jīng)驗已經(jīng)被那些當事人總結(jié)得非常清楚:美國只有在當事國政府能自助且邀請和國際社會同意的情況下,才應向海外派兵(麥克納馬拉,1996)。
實際上,現(xiàn)代西方社會雖然是一個個人主義社會,但其時間視野因宗教因素而放長。基督教有靈魂和耶穌復活之說,這都使人的視野超越自己的個體生命。只是這些較長視野沒有恰當?shù)臍v史約束的制度,包括歷史記錄,歷史教育和正確歷史價值的形成的配合,很難形成有效的歷史約束。而在今天的中國,已經(jīng)從一個家庭主義的社會走向個人主義的社會,既沒有宗教作為補充放長人們的視野,也沒有家庭血脈永續(xù)的眼光,人們已經(jīng)變得短視,從而缺乏對自己的約束;更不用說建立一套歷史約束的制度了。
人類社會之所以要總結(jié)歷史經(jīng)驗,是因為人類創(chuàng)造的制度只有在相當長的時間中,才能顯示其是否是正確的。這需要持續(xù)不斷地觀察和對長時期歷史的分析。判斷一個制度的好壞,往往需要幾百年,如傳統(tǒng)中國中的分封制和郡縣制的優(yōu)劣;又如羅馬帝國的制度,在其最強盛時期是無法判斷的。
對歷史的正確判斷,也往往需要較長的時間。這是因為距離歷史事件發(fā)生的時間越遠,評價的人就越與當事人沒有瓜葛,就越能中立和公正地對歷史事件和人物進行評價。時間有著中立的品格。
歷史也是對任何權(quán)勢的最強有力的約束。我們承認,在一定時期內(nèi)可能會出現(xiàn)一個最具有政治強權(quán)的人物,他可以利用自己的權(quán)力禁止任何批評,也可以利用御用文人寫一部褒揚自己的“歷史”,但他終有一死。他終究逃脫不了“被評價”的命運。
傳統(tǒng)中國社會很早就發(fā)現(xiàn)了對不太好約束的人的歷史約束方法。這一方法到今天仍閃耀著智慧的光芒,從中也能看到中國人對理想社會的文化向往。當然,歷史約束的最重要的缺陷是不能直接約束當下行為,但從歷史長河的角度看,卻可保證人類文明跨越世代。歷史約束制度將與其它制衡制度一起,構(gòu)成通過懲惡揚善,約束和激勵公權(quán)力的憲政結(jié)構(gò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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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佑,《通典》;
馬端臨,《文獻通考》;
(2010年5月4日至5日,盛洪教授應邀參加了在香港城市大學召開的“儒教憲政和未來中國”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并以題為“積善之家,必有余慶——論儒家憲政原則的歷史維度”的論文與參會學者交流?!保?/DIV>
本文章于2010-9-26中評網(wǎng)首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