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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蜜林作者簡介:任蜜林,男,西元1980年生,山西曲沃人,北京大學哲學博士。現(xiàn)任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副研究員。主要研究中國哲學史、兩漢魏晉哲學、儒家哲學、道家哲學。著有《漢代內(nèi)學:緯書思想通論》。 |
《中庸》影響《易傳》論*
作者:任蜜林(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副研究員)
來源:作者授權(quán) 儒家網(wǎng) 發(fā)布
? ? ? ? ? 原載于 《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學報》2019年第2期
時間:孔子二五七零年歲次己亥五月十六日丙戌
??????????耶穌2019年6月18日
【提要】對于《中庸》與《易傳》二者之間的關(guān)系,或者認為《中庸》影響《易傳》,或者認為《易傳》影響《中庸》。其實從思想體系和文字內(nèi)容來看,《易傳》應(yīng)該受到《中庸》的影響。從天道論上來看,《中庸》以“誠”言天道,《易傳》則以“陰陽”言天道。這種以“陰陽”解釋“天道”的思想明顯地受到戰(zhàn)國時期陰陽家的影響。從工夫論上來看,《易傳》的工夫論只有在《中庸》天道論的基礎(chǔ)上才能得到恰當?shù)睦斫?。在文字表述方面,《中庸》“性命”“道德”等詞皆未連用,而《易傳》則明確提到“性命”“道德”等詞,按照詞語由單音詞到復合詞的演變規(guī)律,《易傳》應(yīng)該成書于《中庸》之后。
【關(guān)鍵詞】《中庸》 《易傳》 天道論 工夫論
《中庸》與《易傳》二書皆先秦儒家之重要典籍?!吨杏埂穫餮詾樽铀妓鳎粫小敖裉煜萝囃?,書同文,行同倫”等語絕非子思所見,故其中有出于子思之后者。然其思想總體而言,前后貫通,此等末節(jié)可忽而略之。而《易傳》自宋歐陽修以前皆認為乃孔子之書。自歐陽修懷疑以后,《易傳》為孔子之書始發(fā)生動搖,然至今仍有持此論者?!兑讉鳌冯m非孔子所作,然其思想乃受孔子之影響則毫無疑問也?!兑讉鳌肥黼m非一時一人之作,然其思想大體可歸于同一體系,皆使《易經(jīng)》卜筮之書哲理化也。故時代、作者雖然非一,然其思想有其前后一貫之處,此亦漢儒合此十篇為《易傳》“十翼”之故也。
《中庸》與《易傳》,一為子思學派闡揚性命之理之作,一為戰(zhàn)國秦漢儒家解釋《易經(jīng)》之作。二者似乎風馬牛不相及,然細觀二書,其思想體系卻有驚人相似之處。此點前人多有論及,如清錢大昕《中庸說》曰:“嘗謂《易》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一言以蔽之,曰‘中’而已矣。子思述孔子之意而作《中庸》,與大《易》相表里?!?a name="_ftnref2">[①]熊十力曰:“《中庸》本演《易》之書。”[②]錢、熊二人囿于《易傳》乃孔子所作之說,故言《中庸》受到《易傳》思想之影響。馮友蘭亦指出《中庸》與《易傳》有密切關(guān)系,其曰:“《中庸》的主要意思與《易傳》的主要意思,有許多相同之處。例如《中庸》說中,《易傳》亦說中。《中庸》注重時中,《易傳》亦注重時?!兑讉鳌返淖髡?,也許有些就是《中庸》的作者。至少我們可以說,他們的中間,有密切底關(guān)系?!?a name="_ftnref4">[③]馮氏言《易傳》與《中庸》作者有相重合者,此點目前尚無其據(jù)。以上諸說,立論雖然不盡相同,但皆道出《中庸》與《易傳》存在密切之關(guān)系。然二者關(guān)系究竟如何,尚需加以探究,下面從《中庸》《易傳》之思想體系與文字內(nèi)容分述論之。
一、“天命之謂性”與“乾道變化,各正性命”
人性問題,無疑乃儒學所關(guān)注之一重要話題??鬃訉τ谌诵灾畞碓?、善惡尚無系統(tǒng)論述,僅曰“性相近也,習相遠也”[④]。此性究竟源于何處,是善是惡,孔子未有明言。從文意來看,似說人性原本相近,其有后來之差異,乃后天習染所造成??鬃佑衷唬骸拔ㄉ现c下愚不移?!?a name="_ftnref6">[⑤]或據(jù)此言孔子持性三品說。然此與“性相近”說前后矛盾。張岱年曰:“所謂上智下愚,原非論性,而是講才智的差別,性本不可以智愚來說。”[⑥]此說誠是也。
孔子對于人性之說頗簡,于是引發(fā)孔門后學對于人性不同之看法。僅就人性來源來講,大體可以分為兩系:一系從人心尋找根據(jù),一系從天道尋找根據(jù)。前者以孟子為代表,后者則以《中庸》《易傳》為代表。孟子認為仁義禮智“四端”皆根植于心,“君子所性,仁、義、禮、智根于心?!?a name="_ftnref8">[⑦](《盡心上》)孟子之說,為大家所熟知,亦非本論中心,故于此不加深論。
對人性向天道尋找根據(jù),乃《中庸》《易傳》之所同?!吨杏埂烽_篇即曰:
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⑧]
從《中庸》全文來看,此性不僅指人性,亦包涵萬物之性。然就性之來源來說,無論人性、物性皆源自于天。然此處所說是“天命”謂之“性”,還是“天”、“命”謂之“性”,抑或“天”命謂之“性”?!疤烀敝^之“性”,乃程顥所主。其曰:“言天之自然者,謂之天道;言天之付與萬物者,謂之天命。”[⑨]此意為天所賦予萬物者即天命,亦名之曰性。二者名稱不同,然所指不異。“天”、“命”謂之“性”,乃王安石所主。其曰:“天使我有是之謂命,命之在我之謂性。”[⑩]此意為“天”、“命”皆名詞,“命”乃“天”所使然,其在于萬物則謂性。此處“命”、“性”為二物?!疤臁泵^之“性”,乃朱熹所主。此命為動詞,命者令也。朱熹曰:“命,猶令也。性,即理也。天以陰陽五行化生萬物,氣以成形,而理亦賦焉,猶命令也。于是人物之生,因各得其所賦之理,以為健順五常之德,所謂性也?!?a name="_ftnref12">[11]朱熹訓“命”為“令”,認為此處所說“性”乃“天理”降命于人物。朱熹以“理”乃天所賦予人物者為性,于《中庸》本義固不確切。然其以“命”為“令”,于下文觀之,則較合《中庸》之意。下二句言“率性”、“修道”皆非純名詞?!奥省?、“修”為動詞,乃實現(xiàn)“性”、“道”之方式。同理,“天命”于此亦非一名詞,而應(yīng)為一動名結(jié)構(gòu)。不過此處動名二詞倒裝,此句實應(yīng)言“命天之謂性”,意為命自于天為性。朱熹雖力辨王安石所說“未知性命之理”,然王氏之說卻于古有征。郭店竹簡《性自命出》曰:“性自命出,命自天降。”[12]此明確指出“命”、“天”為二詞。陳來曰:“‘命自天降’,‘降’相當于《中庸》的‘命’,故《性自命出》的‘命’本身就是由天命令或賦予來的,具有一定的獨立的存在意義。”[13]三說雖異,然基本架構(gòu)則略同,皆以性出自于天也。就此而言,三說之歧,可略而不論也。[14]
然天所命于人物者為何?人物從天所接者為何而為性?《中庸》曰,此天命之內(nèi)容無他,曰“誠”而已。其曰:
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誠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圣人也;誠之者,擇善而固執(zhí)之者也。[15]
“誠”者乃天道,“誠之”者則為人道。此“誠”者,一方面指天道,一方面亦指天生完備而不加后天修養(yǎng)就與天道合一者,亦即“性之”者之圣人。“誠之”者,則指通過后天修養(yǎng)而不斷完善自己,最終乃與天道合一者,亦即“反之”者之賢人與眾人。此二者之區(qū)分,《中庸》又名之曰“性”與“教”之不同。其曰:“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薄罢\明”,即由誠而明,此即天命于人物者之性,亦即首章所說“率性之謂道”也?!懊髡\”,即由明而誠,此即通過后人努力而至于誠者,亦即首章所說“修道之謂教”也。
在《中庸》看來,“誠”即天道之內(nèi)容,亦即宇宙萬物之本體。宇宙間萬事萬物皆以“誠”為根據(jù)。無“誠”,則萬事萬物不成其自己,“誠者,物之終始。不誠無物”。《中庸》又曰:
故至誠無息。不息則久,久則征,征則悠遠,悠遠則博厚,博厚則高明。博厚,所以載物也;高明,所以覆物也;悠久,所以成物也。博厚配地,高明配天,悠久無疆。如此者,不見而章,不動而變,無為而成。天地之道,可一言而盡也:其為物不貳,則其生物不測。[16]
此“天地之道”即上所言之“誠”,亦即“天道”?!疤斓刂馈眱H為對稱而言,實則僅指“天道”,因“地道”根源亦在“天道”。作為宇宙萬物本體之“誠”,生生不息。宇宙間一切事物皆由其生,而其本身卻神妙不測,“不見而章,不動而變,無為而成”。
《易傳》亦認為人性源于天道?!肚ゅ鑲鳌吩唬?o:p>
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tǒng)天。云行雨施,品物流行……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貞。[17]
《易傳》認為,“乾元”乃萬物之始。乾者,天也,故曰“乃統(tǒng)天”?!霸菩杏晔蹦诵稳萏斓缹τ谟钪嫒f物之下貫?!捌肺锪餍小蹦搜杂钪嫒f物于此天道下貫中不斷形成發(fā)展?!扒雷兓?,各正性命”,是說宇宙萬物于此天道變化中各自形成自己之性命。從天道而言,曰命。從萬物而言,則曰性。此二者實乃一體之兩面,合之則曰“性命”。此即《中庸》所說“天命之謂性”也。
《彖傳》所言天道為何?其未有明確說明?!断缔o》《說卦》對其作了進一步闡發(fā)?!断缔o上》曰:
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仁者見之謂之仁,知者見之謂之知,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鮮矣。顯諸仁,藏諸用,鼓萬物而不與圣人同憂,盛德大業(yè)至矣哉!……生生之謂易……陰陽不測之謂神。[18]
此明確指出,陰陽之變化即為道。此道生生不息,不可測知,然宇宙萬物皆本其而生。道本無善惡可言,宇宙萬物承繼道而為其善,而成其性。此善非善惡之善,乃指性之具足而言。宇宙萬物皆從道而來,獨人能自覺其性。然人有不同,故對于道之認識亦異,仁者、知者皆知道之一端,而百姓終身由道而不知,此道之所為人難言也?!吨杏埂吩唬骸爸杏蛊渲烈雍酰∶聃r能久矣”、“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過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賢者過之,不肖者不及也。人莫不飲食也,鮮能知味也”。[19]亦此意也。
此道即指天道,《說卦》曰:
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將以順性命之理。是以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兼三才而兩之,故《易》六畫而成卦。分陰分陽,迭用柔剛,故《易》六位而成章。[20]
《說卦》與《系辭》是否同一作者所作,雖不易定。然二者言“三才”思想則頗一致,《系辭下》曰:“《易》之為書也,廣大悉備。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兼三才而兩之故六。六者非它也,三才之道也。”又曰:“陰陽合德而剛?cè)嵊畜w,以體天地之撰,以通神明之德?!?a name="_ftnref22">[21]此明為解釋《易》之六爻,實則借《易》而闡發(fā)其性命之學。三才雖分天、地、人,而天為之主。地道、人道皆本于天道,故柔剛、仁義實從天道陰陽而來。此即上所說“一陰一陽之謂道”也?!叭拧彼枷胍囿w現(xiàn)于《中庸》中,其曰:“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22]
從上可知,《中庸》《易傳》從天道論述性命之理思想頗多相同??鬃又?,言性之來源,或本之天,或本之心。孟子、荀子言性多從心而論,孟子雖言心乃天之所與,然論性善則從于心。荀子雖言性乃天之所就,然其天指自然,非指天道本體。荀子嚴辨“天人相分”,故其性絕非從天而來。且孟、荀言性多就人而論,《中庸》《易傳》則突破人之界限言宇宙萬物之性,此在先秦儒家絕少,而為二者所共有,若非有前后關(guān)系,不能如此相同。[23]《中庸》《易傳》皆言性出自天,又皆言宇宙萬物普遍之性,二者關(guān)系如何?從內(nèi)容來看,是《中庸》影響《易傳》,而非《易傳》影響《中庸》,何則?《中庸》以“誠”言天道,而《易傳》則代之以“陰陽”?!瓣庩枴彼枷腚m然早已有之,然其產(chǎn)生廣泛影響則在戰(zhàn)國時代之陰陽家,《易傳》以“陰陽”釋“天道”則受戰(zhàn)國陰陽家之影響。另外,《中庸》“性命”、“道德”等詞皆未連用,而《易傳》則明言“性命”、“道德”,按照詞語由單音詞到復合詞之演變規(guī)律,《易傳》應(yīng)成于《中庸》之后。既明二書之先后,則二書思想前后之因循關(guān)系亦可確定也。關(guān)于此點,前人有深刻之論述。徐復觀曰:“《易傳》以《系辭》、《說卦》為主,所表現(xiàn)的性命思想,若以之與《中庸》相比較,則可以說‘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的思想結(jié)構(gòu),是《中庸》‘天命之謂性’的更具體的說法。從這一點說,也可以看出《中庸》當然是成立在《易傳》之前?!?a name="_ftnref25">[24]唐君毅曰:“至《中庸》之連天命之思想特色,亦即在視此性為一人之自求其德行之純一不已,而必自成其德之性,是即一必歸于‘成’之性,亦必歸于‘正’之性,而通于《易傳》之旨?!怯忠姟兑讉鳌分猿芍咝?,言各正性命,盡性至命,正為與《中庸》為相類之思想形態(tài)也?!?a name="_ftnref26">[25]牟宗三亦曰:“大抵先秦后期儒家通過《中庸》之性體與道體通而為一,必進而從上面由道體說性體也。此即是《易傳》之階段,此是最后之圓成,故直下從‘實體’處說也?!?a name="_ftnref27">[26]三人所論立場雖然不同,然皆認為《易傳》思想承續(xù)《中庸》之理路而來也。
二、“率性”、“成性”與“盡性”
《中庸》《易傳》皆言性自天來,然性落實在人物之上,并非皆能知之。萬物之中,唯人最靈,故唯人能知其性。然人又有智愚、賢不肖之分,故知性盡性又有不同。
在《中庸》看來,人之盡性,舉其大端,略有兩途:一為本性具足,不須后天修養(yǎng)而與天道合一者;一為本性受后天遮蔽,須后天修養(yǎng)方能盡其本性而與天道合一者?!吨杏埂吩唬骸疤烀^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贝颂帯奥市浴薄ⅰ靶薜馈笨此瞥欣m(xù)“天命之謂性”而來,然實指兩種實現(xiàn)性之方式。因為性有過與不及,非一切“率性”皆可為道,僅本性具足之圣人“率性”方可稱道。而一般之賢人與眾人則須通過后天之努力而實現(xiàn)其性,故曰“修道之謂教”。
此兩種區(qū)別,即前面所講的“誠者”與“誠之者”、“誠明”與“明誠”之區(qū)別。對于此兩種修養(yǎng)方式,《中庸》有著更為詳細之論述。對于“誠明”方式之論述,其曰:
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27]
唯有天下至誠之人,方能充分實現(xiàn)其本性。然后由己及人及物,充分實現(xiàn)人物之性。至此則可參與天地化育之過程,與天地相參。此即《中庸》所言“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也。
對于“自明誠”之方式,《中庸》曰:
其次致曲,曲能有誠,誠則形,形則著,著則明,明則動,動則變,變則化,唯天下至誠為能化。[28]
“曲”,鄭玄曰:“猶小小之事”,朱熹曰:“一偏也”。所謂“致曲”,就是從一個具體事情開始來實現(xiàn)“誠”。由誠來逐漸實現(xiàn)化育萬物之目標。此即《中庸》所說“誠之者,擇善而固執(zhí)之者也?!薄吨杏埂酚衷唬骸罢\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誠乎身矣?!?a name="_ftnref30">[29]此處“擇善”、“明善”,即“致曲”之事。[30]
“自誠明”和“自明誠”雖然實現(xiàn)方式不同,然最終所達之境界則無異。此境界,《中庸》名之曰“至誠”,其曰:
故至誠無息。不息則久,久則征,征則悠遠,悠遠則博厚,博厚則高明。博厚,所以載物也;高明,所以覆物也;悠久,所以成物也。博厚配地,高明配天,悠久無疆。如此者,不見而章,不動而變,無為而成。[31]
此實際是對上面“與天地參”過程之另一表述。“至誠無息”即是“為天下至誠能盡其性”?!安幌t久,久則征”就是“能盡人之性”。“征則悠遠”,即“能盡物之性”,亦即下面“悠久,所以成物”之意思。“悠遠則博厚,博厚則高明”,即“參天地化育”?!安┖瘛毖浴暗氐馈?,“高明”言“天道”,“悠久”則言“人道”?!安灰姸隆眲t是描述“與天地參”境界之狀態(tài)。
可見,在《中庸》中,“盡性”之途有二:一為“自誠明”,一為“自明誠”。前者為生而知之,后者為學而知之。前者天性完備,不須后天修養(yǎng)即與天道合一,故順性而發(fā)即是道。《中庸》曰:“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謂之中;發(fā)而皆中節(jié),謂之和”、“誠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圣人也”。[32]皆指此種狀態(tài)也。后者則須通過后天修養(yǎng),不斷實現(xiàn)其性而逐漸與天道合一。故后者之性有“過”與“不及”之差。
《中庸》認為,人物之性雖皆得自于天,然人能盡性,物不能盡性。故物之性需通過人來實現(xiàn),故有“盡人之性”、“盡物之性”之說。天下萬物,唯人可通過“盡性”而與天地相參,與天道合一?!吨杏埂吩唬?o:p>
誠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誠者物之終始,不誠無物。是故君子誠之為貴。誠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外內(nèi)之道也,故時措之宜也。[33]
“誠”者非但“成己”,亦要“成物”。成己為仁,成物乃知,二者合之,方為性德,此亦“合外內(nèi)之道”也。
與《中庸》“率性”不同,《易傳》則講“成性”?!断缔o上》曰:“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性也。”又曰:“天地設(shè)位,而《易》行乎其中矣。成性存存,道義之門”。[34]可以看出,“成性”主要就天道下貫萬物,萬物形成其本性而言。此即《乾·彖傳》所言“乾道變化,各正性命”。此仍處于《中庸》“天命之謂性”之階段。
至于如何由性而返歸于天道,《彖傳》《系辭》未有明言?!墩f卦》對此則有進一步論述:
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幽贊于神明而生蓍,參天兩地而倚數(shù),觀變于陰陽而立卦,發(fā)揮于剛?cè)岫常晚樣诘赖露碛诹x,窮理盡性以至于命。[35]
此是借解釋蓍數(shù)卦爻來闡發(fā)其性命思想。圣人作《易》根據(jù)神明、天地、陰陽、剛?cè)岫鴣?。而最終目的乃是順于道德和義理,然后窮理盡性以達到“至于命”之狀態(tài)。
此處“窮理盡性以至于命”,須有《中庸》“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之背景方可明白。“理”與“道”在先秦可以互通,如《莊子》曰:“道,理也”[36]?!豆茏印吩唬骸绊樌矶皇е^道”[37]。《韓非子》曰:“萬物各異理,而道盡稽萬物之理”[38]。就《說卦》來講,此“理”亦可與“道”相通?!墩f卦》曰:“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將以順性命之理。是以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a name="_ftnref40">[39]“性命之理”緊接著又論述天、地、人三道。馮友蘭曰:“不過《說卦》說:‘將以順性命之理’,下即接說‘是以立天之道’云云,可見他們所謂理,同于他們所謂道?!?a name="_ftnref41">[40]可見,此處“順性命之理”即上所說“和順于道德而理于義”?!案F理”之“理”即指此“性命之理”,亦即“道德”和“義”?!案F理”則指“和順于道德而理于義”、“順性命之理”。
與《中庸》相同,《說卦》亦講“盡性”。在先秦儒家中,除此之外,皆未見“盡性”之說。孟子言“知性”、“養(yǎng)性”,“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存其心,養(yǎng)其性,所以事天也?!?a name="_ftnref42">[41]荀子言“化性”,“故圣人化性而起偽,偽起而生禮義,禮義生而制法度?!?a name="_ftnref43">[42]二者皆未言“盡性”?!氨M性”思想同出于《中庸》《易傳》,二者若無關(guān)系,似不能如此巧合。且《說卦》僅提“盡性”,而未說明,蓋《中庸》已有詳細之論述,故其不必深入說明也。若無《中庸》之背景,則《說卦》“盡性”思想似無從理解。
“至于命”思想亦針對《中庸》“天命之謂性”而言。所謂“至于命”,亦即通過后天修養(yǎng)而與天道合一,即《中庸》所說“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43]
可以看出,《說卦》“窮理盡性以至于命”與《中庸》“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一一對應(yīng)。一為工夫論,一為天道論。天道論乃順路,其道路是天(命)→性→道,故由天命下貫宇宙萬物成其性。工夫論乃逆路,其道路是理(道)→性→命,故通過后天修養(yǎng)而達至天道。若非《說卦》受《中庸》之影響,則其前后對應(yīng)不能如此若合符節(jié)也。
三、余論
從上所論,可以看出《易傳》之形成實受《中庸》之影響。以上僅從《中庸》《易傳》之性命思想體系論述二者之關(guān)系。除此之外,二者在文字內(nèi)容方面尚有很多相似之處。金德建《先秦諸子雜考》列出十二條以證《中庸》與《易傳》之關(guān)系,如其說“《中庸》推重顏回和《系辭傳》相同?!断缔o傳》說:‘顏氏之子,其殆庶幾乎!有不善未嘗不知,知之未嘗復行也。’《中庸》說:‘人皆曰予知擇乎中庸,而不能期月守也。子曰:回之為人也,擇乎中庸,得一善,則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中庸》所稱‘得一善’而能‘服膺弗失’,意思等于《系辭傳》的‘有不善未嘗不知,知之未嘗復行。’《中庸》是從顏回的能服膺于善一方面講,《系辭傳》便從顏回的能堅決改去不善一方面講。辭句變換,好像異樣,實際意思,并無異致?!庇终f:“《中庸》‘遯世而不悔’和《文言傳》相同?!吨杏埂氛f:‘君子依乎中庸,遯世不見知而不悔。唯圣者能之,君子之道費而隱?!@話等于《文言傳》所說:‘不成乎名,遯世無悶,不見是而無悶?!迦它S以周的解釋不錯。黃氏說:‘不悔,猶無悶也?!吨杏埂泛汀段难詡鳌肥侨绱嘶ハ喾??!逼溆嗳纭吨杏埂贰坝沟轮?,庸言之謹,有所不足,不敢不勉”與《文言傳》“庸言之信,庸行之謹,閑邪存其誠,善世而不伐,德博而化”,《中庸》“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與《文言傳》“君子學以聚之,問以辨之”等皆有極為相似之處。[44]金氏所論,大體可信,不過仍囿于孔子作《易傳》、子思作《中庸》之說,從而認為《中庸》受到《易傳》影響,這顯然顛倒了二者關(guān)系。然其指出《中庸》與《易傳》之關(guān)系,確屬卓見。
除此之外,《易傳》與《中庸》相似之處亦復不少,如《中庸》“曲能有誠”、“誠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45]與《系辭上》“范圍天地之化而不過,曲成萬物而不遺”[46];《中庸》“唯天下至圣,為能聰明睿知,足以有臨也”[47]與《系辭上》“古之聰明睿知,神武而不殺者夫”[48];《中庸》“天地之道,可一言而盡也:其為物不貳,則其生物不測”[49]與《系辭上》“陰陽不測之謂神”、《說卦》“神也者,妙萬物而為言者也”[50],等等。
可以看出,無論從思想體系,還是從文字內(nèi)容來講,《中庸》對于《易傳》都有很大之影響。正因如此,二書對后世儒學產(chǎn)生深遠之影響。此點至宋明而巨,宋明儒學多有會通二者以建構(gòu)其思想體系者。北宋周敦頤《通書》開篇即以《中庸》之“誠”詮釋《易傳》,其曰:
誠者,圣人之本?!按笤涨f物資始”,誠之源也。“乾道變化,各正性命”,誠斯立焉。純粹至善者也。故曰:“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元、亨,誠之通;利、貞,誠之復。大哉《易》也,性命之源乎![51]
可以看出,周氏通篇雖未言《中庸》,卻處處有《中庸》之影子。其以《中庸》之“誠”貫通《易傳》,即是明證。在周氏看來,誠為圣人之本,而《易傳》所言又無非《中庸》之“誠”也,故其終又結(jié)之以“大哉《易》也,性命之源乎!”
張載思想中亦有《中庸》《易傳》互釋者,如其言:“‘自明誠’,由‘窮理’而‘盡性’也?!哉\明’,由‘盡性’而‘窮理’也。”此以《中庸》“自誠明”、“自明誠”與《說卦》“窮理盡性”互釋。又曰:“性通乎氣之外,命行乎氣之內(nèi),氣無內(nèi)外,假有形而言爾。故‘思知人不可不知天’,‘盡其性’然后能‘至于命’?!薄八贾瞬豢刹恢臁?、“盡其性”出自《中庸》,“至于命”出自《說卦》,可以看出其認為《中庸》“盡其性”即《說卦》“窮理盡性以至于命”之“盡性”。又曰:“‘盡其性’能盡人物之性,‘至于命’者亦能至人物之命,莫不性諸道,命諸天?!劣诿缓竽堋杉骸晌铩?,不失其道?!?a name="_ftnref53">[52]此亦以《中庸》“盡其性”釋《說卦》“窮理盡性以至于命”。又以《中庸》“成己”、“成物”與《說卦》“至于命”相會通。
程顥亦認為《中庸》與《易傳》有可以相通者,如其言:“‘天地設(shè)位而易行乎其中’,只是敬也。敬則無間斷,體物而不可遺者,誠敬而已矣,不誠則無物也?!薄疤斓卦O(shè)位”一語出自《系辭》,“體物而不可遺”、“不誠無物”則出自《中庸》。又曰“‘敬以直內(nèi),義以方外’,合內(nèi)外之道也?!贝艘浴吨杏埂贰昂贤鈨?nèi)之道”釋“敬以直內(nèi),義以方外”。又曰:“《中庸》言‘誠’便是‘神’”[53],此處所說“神”當指《系辭》“陰陽不測之謂神”、“神無方而易無體”及《說卦》“神也者,妙萬物而為言者也”?!抖踢z書》還記載一則問《中庸》與《易傳》異同之事:
或問:“《系辭》自天道言,《中庸》自人事言,似不同?!痹唬骸巴??!断缔o》雖始從天地陰陽鬼神言之,然卒曰‘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中庸》亦曰:‘鬼神之為德,其盛矣乎!視之而不見,聽之而不聞,體物而不可遺,使天下之人齊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对姟吩唬骸吧裰袼?,不可度思,矧可射思?!狈蛭⒅@,誠不可揜,如此夫!’是豈不同?”[54]
在程顥看來,《系辭》《中庸》皆由天道而推及人事也,因此二者并非不同。
明劉宗周認為《中庸》合《易傳》而為“先天之易”。其曰:
君子仰觀于天,而得先天之《易》焉?!啊S天之命,于穆不已’,蓋曰天之所以為天也?!薄笆枪示咏渖骱跗渌欢?,恐懼乎其所不聞”,此慎獨之說也。至哉獨乎!隱乎,微乎,穆穆乎不已者乎!……四氣,一陰陽也。陰陽,一獨也。其為物不貳,則其生物也不測?!岭[至微,至顯至見也。故曰“體用一原,顯微無間”,君子所以必慎其獨也。此性宗也。[55]
劉氏認為,《中庸》所言之“慎獨”即《系辭》所言“仰觀于天”而得之先天之《易》。此“獨”乃宇宙萬物之本體,與《系辭》所言之“太極”相同,故稱之為“先天之《易》”。
現(xiàn)代儒者亦認為《中庸》《易傳》可以互通,前已論之,茲不贅述??梢?,對于《中庸》《易傳》之關(guān)系,歷來學者雖看法不同,然二者有密切之關(guān)系,似不可否認也。以思想體系與文字內(nèi)容言之,是《中庸》影響《易傳》,而非《易傳》影響《中庸》,可為的論也。
注釋: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兩漢經(jīng)學的演變邏輯研究”(14CZX026)的階段性成果。
[①]錢大昕:《潛研堂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39頁。
[②]熊十力:《原儒》,見《熊十力全集》(第六卷),湖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555頁。
[③]馮友蘭:《新原道》,見《三松堂全集》(第五卷),河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70頁。
[④]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75頁。
[⑥]張岱年:《中國哲學大綱》,見《張岱年全集》(第二卷),河北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211頁。
[⑨]石?、朱熹:《中庸輯略》,見《儒藏(精華編一○四)》,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3頁。
[⑩]石?、朱熹:《中庸輯略》,見《儒藏(精華編一○四)》,第18頁。
[12]李零:《郭店楚簡校讀記》,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105頁。
[13]陳來:《竹帛〈五行〉與簡帛研究》,三聯(lián)書店2009年版,第87頁。
[14]任蜜林:《下貫上通:〈中庸〉性命論》,《云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3期。
[17]朱熹:《周易本義》,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32—33頁。
[23]此思想在先秦亦有其淵源,如《尚書·湯誥》“惟皇上帝,降衷于下民。若有恒性,克綏厥猷惟后”(孔穎達:《尚書正義》,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238頁)、《左傳·成公十三年》“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謂命也”(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860頁)等。然此皆片言只語,本此而成系統(tǒng)之體系,則自《中庸》始。
[24]徐復觀:《中國人性論史(先秦篇)》,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版,第189頁。
[25]唐君毅:《中國哲學原論·原性篇》,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6—47頁。
[26]牟宗三:《心體與性體(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30頁。
[30]關(guān)于《中庸》此兩種實現(xiàn)方式的詳細內(nèi)容,可參看任蜜林《下貫上通:〈中庸〉性命論》,《云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3期。
[36]曹礎(chǔ)基:《莊子淺注》,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228頁。
[37]黎翔鳳:《管子校注》,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557頁。
[38]王先慎:《韓非子集解》,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147頁。
[40]馮友蘭:《新原道》,見《三松堂全集》(第五卷),第60—61頁。
[42]王先謙:《荀子集解》,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438頁。
[44]由于篇幅關(guān)系,此處不一一列舉。讀者可參看金德建《先秦諸子雜考》,中州書畫社1982年版,第171—173頁。
[51]《周敦頤集》,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13—14頁。
[52]以上引文見《張載集》,中華書局1978年版,第21—22頁。
[53]以上引文見《二程集》,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118—119頁。
[55]《劉宗周全集(第二冊)》,浙江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138頁。
責任編輯:近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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