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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張祥龍】桃花源的隱逸世界

        欄目:文化雜談
        發(fā)布時間:2022-01-07 16:15:32
        標簽:桃花源、隱逸世界
        張祥龍

        作者簡介:張祥龍,男,生于西元一九四九年,卒于西元二〇二二年。一九八二年或北京大學獲哲學學士學位,一九八八年于托萊多大學獲哲學碩士學位,一九九二年于布法羅大學獲哲學博士學位。一九九九年起任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曾任山東大學人文社科一級教授、中山大學哲學系(珠海)講座教授。著有《海德格爾思想與中國天道》《從現(xiàn)象學到孔夫子》《思想避難:全球化中的中國古代哲理》《孔子的現(xiàn)象學闡釋九講——禮樂人生與哲理》《先秦儒家哲學九講:從<春秋>到荀子》《德國哲學、德國文化與中國哲理》《拒秦興漢和應對佛教的儒家哲學:從董仲舒到陸象山》《復見天地心:儒家再臨的蘊意與道路》《“尚書·堯典”解說:以時、孝為源的正治》《家與孝——從中西間視野看》《儒家心學及其意識依據》《中西印哲學導論》,譯有《致死的疾病》《海德格爾》《精神的婚戀》等,主編有《西方神秘主義哲學經典》等。

        桃花源的隱逸世界

        作者:張祥龍

        來源:《<山水>輯刊(第一輯):中國文明與山水世界》,生活·讀書·新知 三聯(lián)書店,2021年

         

        專題丨山水、自然與哲學

         

        在現(xiàn)世生活以外,山水于天地自然之間,構建出了一個隱蔽的向度。

         

        山水令人神往。它或為桃源,自然而真切,夾岸數(shù)百步可至;卻又可望不可即,處處志之仍舊失去方向?!翱尚?,可望,可游,可居”之山水,亦是一種關于位置的想象。而現(xiàn)代科學無限空間的延伸,以褫奪的方式加劇了遠離位置的恐慌。又或者,收藏與鑒賞之中的“古雅”,于審美之外開創(chuàng)出了一片精神空間。

         

        「山水、自然與哲學」專題收錄了來自中山大學陳少明教授、北京大學張祥龍教授與清華大學張卜天教授的三篇文章。

         

        陳少明通過對王國維提出的古雅概念的拓展分析,描述了作為獨立價值的懷古現(xiàn)象的存在,將“時間”的維度融入到山水之中,強調歷史對塑造中國人精神生活的重要性。張祥龍以為,陶淵明將儒家和道家的精華結合,認為親親之家可構成仁義之社團,與世無爭或與世隔離,正是莊子講的“至德之世”,結合了顯與隱的兩個向度。張卜天則介紹了美國哲學家Edward S.Casey在其著作《歸位》(Getting Back Into Place)中的觀點:現(xiàn)代人強調時間觀和空間觀,且逐漸趨于固定和僵化,忽視了離我們最近的“位置”觀念。而“位置”所具有的活力和聚集作用,與山水以及整個中國文化的核心都有著最為基本的聯(lián)系。

         

        從自然到哲學,山水化為澄明之境,一個隱逸的“烏托邦”。

         

        桃花源的隱逸世界

         

        文/張祥龍

        北京大學哲學系

         

        人類生存本身總含有一個隱蔽的向度,不然不會繁盛和持久。通過現(xiàn)象學的視野,可以看出人的意識總帶著半隱蔽的邊緣,乃至一條幾乎是完全藏匿著的內時間意識流,由此造就了人類意識的種種特性,而它們勢必會塑造那些活在意識之中的人類的社團生存方式,以及人與自然的關系。由于這個向度的影響,人們總不會滿足于顯露在外的生活,于是現(xiàn)實中的社會,就總讓人覺得還不夠正當、不夠美好和不夠讓人盡性盡命。總還有許多沒有被實現(xiàn)出來的善美。

         

        這些隱身的善良和美好,則往往要以“烏托邦”的方式來顯身,將本來是,甚至本該是隱藏著的生存方式,以理想化的方式虛擬出來,于是有理想國,有桃花源,有“美麗的新世界”,等等。在華夏文明的氛圍中,就會出現(xiàn)《莊子》這樣的奇書、隱士一類的高人,還有隱逸于漁樵山水之中的朦朧生活樣式。以下就想以陶淵明關于桃花源的詩文為支點,來嘗試著展露一下這種顯隱之間甚至是有無之間的生存形態(tài)及其意義發(fā)生的結構。但首先還是要簡略地交代一下現(xiàn)象學的意識觀,以便我們更能心領神會人生的大寫意境界。

         

         

         

        明·仇英《桃源仙境圖》

        絹本設色,175×66.7 cm

        現(xiàn)藏于天津博物館

         

         

        胡塞爾將威廉·詹姆士發(fā)現(xiàn)的“思想流”改造成了“內時間意識流”,讓它具有了更根本的功能,也就是在人的顯意識之前攝藏和構造潛伏的意義和存在的功能,大致可比擬于唯識學講的阿賴耶識。這個重大的進展改變了20世紀歐洲大陸哲學的圖景,使廣義的現(xiàn)象學運動和相關的潮流獲得了一股思想元氣和方法新境。柏格森在胡塞爾之前已經在時間的綿延中找到了意識和存在的源頭,很了不起,但沒有賦予它以思想方法上的具體進路和透徹分析,因而雖產生過廣泛影響,包括對中國哲學家們的影響,但在20世紀的西方哲學特別是現(xiàn)象學運動中未成大氣候。由于胡塞爾提出的現(xiàn)象學還原和意向性分析的方法,意識流的哲理含義得到了多重的展現(xiàn),并在其后的舍勒、海德格爾、薩特、梅洛-龐蒂、列維納斯等人那里得到了更有深度和廣度的揭示。

         

        如果我們的意識根底是意識流,不是洛克講的一塊白板,也不是柏拉圖講的先天理式,或笛卡爾說的反思之我,那么全部意識活動就都是源自和浸泡在這種意識流的“水域”中進行,也就勢必牽帶著、攪動出此域的水流、泡沫和霧氣,因此我們的意識活動和它構造出的意識對象就總是多于其自身,或者說總是冗余的、溢出的、有毛邊的,帶著伸向過去將來、前后左右的暈圈和背景。比如,任何意向活動在專注于眼前的意向對象的同時,總會附帶著一層前反思的“自身意識”,也就是對當下進行的活動的隨附意識暈圈,[1]經由此暈圈而與前反思的知覺場、習性場和可權變的能動場息息相通,并最終與內時間意識流相通。這樣,每一個意識活動就與其他活動有著或近或遠的隱蔽聯(lián)系,因而在斗室中的寧靜沉思,在山水中的逍遙忘機,才可能與人生和天下的興衰相關。

         

        意識活動構造出的意向對象也是如此。我們當下直接看到的,不會是一張實體的書桌,但也絕不止于這張書桌對著我的二維顯現(xiàn)面,而是一張包含著在過去未來可能被觀察的書桌,也就是一張可能從上下左右、整殘新舊的角度對我顯現(xiàn)的多維書桌。因此每個意向對象都不是完全特殊的、孤立的、實心的,而是一個實顯與虛顯交纏,且虛顯遠多于實顯的緣起性空的意構之對象。我們聽到的聲音,絕不只是當下的聲音印象,而是以它為突顯面的聲音暈圈乃至隱伏著的聲流。所以,我們可以聽出旋律、聽到語音,而聽不到瞬點上的單音,或純物理的音素。通過它的那些隱蔽的可能面向,每個意向對象與其他意向對象都有著或近或遠的潛在關聯(lián),所以一只蝴蝶扇翅引發(fā)一場大洋風暴才從哲理上是可能的,從一塊紅布的紅直觀到紅本身——本質直觀——也才是可能的。

         

        基于這樣一個緣發(fā)生的視角,海德格爾才會說,對于現(xiàn)象學而言,可能性要高于現(xiàn)實性,才會主張境域(時-空-間性的境域)化的存在本身(有時顯身為“無”或“Nichts”)要先行于諸存在者,人與世界還未分的生存視域場要先于這個世界中對人顯現(xiàn)的諸對象(反過來也對,即從對象的暈域或可能),情緒也要先于反思的理智,那從隱藏中閃現(xiàn)出來的真理之光也就總要比那與對象相符合的認知更原本,也更可能帶有美感的意味。

         

        于是他引用了《莊子·逍遙游》中講“無用之大樹”的那一大段之后,接著寫道:“以有用性的標準來衡量無用者是錯誤的。此無用者正是通過不讓自己依從于人[的標準]而獲得了它的自身之大和決定性的力量?!盵2]還在引用《老子》第11章時,將“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在德文中翻譯為“存在者給出了可用性,非存在者則提供了存在”[3]。他之所以要將中文里的“用”表達為“存在”,就是因為他明了老子這里講的用乃“無用之大用”,正是我們要通過純緣起的時間性——胡塞爾的內時間意識流的生存論表達——才能看到的存在本身。

         

         

        張路《老子騎牛軸》

        紙本設色,明,101.5×55.3 cm

        現(xiàn)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

         

        總之,人的意識和存在以非對象性、非實利性的潛伏境域——既可以是源時間,也可以是源空間,合稱為“時-間”——為根本,它是一切意義、價值、材料和存在者的發(fā)生源,但其自身是隱藏著的,不可以示人的。這個意識結構必會反映到人的生存傾向上來,所以人就總有要隱藏自己或從世間退隱的那一面,也就總有寄情山水和性愛天然的傾向,就像梭羅(Henry D.Thoreau)所說的:“荒野保存著世界。”(The wildness is the preservation of the world.)人的存在方式的核心處一定是陰陽互補或潛顯交纏的,隱逸、虛構和烏托邦永遠是人生的一維,因為其生活世界就保存、護持于意識流和生命時間性的荒野之中。

         

         

        陶淵明“虛構”的桃花源之所以能那么吸引人,產生巨大長遠的思想影響,就是因為它是人的非對象化的意向本性的美好表達。陶淵明的才情在于,他將這桃花源說得那么自然、真實,好像只與我們隔著一條桃花溪水和一孔數(shù)十步的山洞而已;同時,又將它放置得那么遙遠,可遇而不可尋,所以那些想要通過留下的標志找到它的企圖,總會迷不得路。面對搜尋,它永遠是“旋復還幽蔽”(陶淵明《桃花源詩》),以至于“世中遙望空云山”(王維《桃源行》)。它既不是上帝之天國,又不是理性設計的理想國,而是人的實際生活本身的“虛顯”向度所投影出來的一個內時間暈圈中的國度,這就使它特別投契于人的“白日夢”,也就是虛實之間,“不可即”卻真切“可望”的原夢。

         

         

         

        明·董其昌《桃源行》(局部)

         

        “晉太元中”[4],《桃花源記》明明是在虛擬,卻開篇就如史書般地交代事情發(fā)生的時間,因為它自信自己是有生命時間的。這時間不僅是從“秦時亂”到晉太元年間(東晉孝武帝年號,376—396年)的五百九十年,還可暗指桃花源社團人生本身的“太元”年歲,因為他們“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是依自身的“斑白”“童孺”,“春蠶”“秋熟”和“草榮識節(jié)和,木衰知風厲”來感受時間的發(fā)生鼓蕩和流逝節(jié)奏,記住歲月本身的元亨利貞、天干地支。此乃太元之時也。

         

        “緣溪行,忘路之遠近?!贝恕跋笨梢暈樯鼤r間之暗喻,緣它而行,當然就會忘掉外在空間之遠近利害了?!昂龇晏一?,夾岸數(shù)百步?!庇趦仍跁r間流中凝神劃行,其綿延上溯本身就是原意義的生成和再生成,也就會忽逢夾岸數(shù)百步的桃花林,即一扇開啟美好世界的奇異之門?!爸袩o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睙o盡的桃花(過去、上方)落在鮮綠的芳草(未來、下方)上,乃時-間之意象?!傲直M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贝恕八础蹦藭r間之源,也是桃花源之源;那里必有山的遮擋,而山下也必有小口,仿佛有光,給那尋找者以提示。

         

        “便舍船,從口入?!鄙岽褪巧釛壍簟呐聲簳r——工具和機心,從隱蔽忽現(xiàn)之洞口入源。但此洞不是柏拉圖于《理想國》中描寫的那個越入越黑的死洞,而是可穿透的活洞?!俺鯓O狹,才通人。”當然狹窄,以阻世人,可通人就是萬幸。“復行數(shù)十步。”每步都是修證。終于,“豁然開朗”。脫開俗世而進入神游之境,卻并非神仙的太虛幻境,而是“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此源境是人類的生活之境,不是煉丹之境和玉帝的威權之境,所以要有土地、居舍、桑竹、田路和雞犬。此虛處寫得愈實際,則實處愈顯得虛靈,因如上所述,人的經驗總是意向性的,也就是實顯與虛顯交織而多維并作的,關鍵在于有時-空暈的托浮和灌注,使之交融為一體。陶淵明對世俗生活的不適應,對桃花源的熱烈憧憬,特別有利于形成這種暈圈。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

        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

        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

        開荒南野際,守拙歸田園。

        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

        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

        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

        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

        戶庭無塵雜,虛室有余閑。

        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

         

        (陶淵明《歸田園居》)

         

        對比此詩與《桃花源記》,可看出大致格局與意思是相近的,只是如下所及,桃花田園中的世界更完美,去除了事實中的或對象化的陶氏田園里的不如意之處。

         

         

         

        明·仇英《桃源圖卷》(局部)

        紙本重彩,33.0cm×472cm

        現(xiàn)藏于波士頓藝術博物館

         

        “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庇辛继?,自然有種作,以便自足自樂。有屋舍就有男女夫婦,有家人。而他們的衣著,都像“外人”一樣。一般的注釋將這外人訓為“外邊的人”,也就是桃花源外邊的人,或漁人所屬的那個東晉社會中的人。這么解釋也符合下文中兩次出現(xiàn)的“外人”,但于情理有不合處。按《桃花源詩》所述,此中家族為避秦朝酷政而至此,已有近六百年之遙。這個社團因人數(shù)不多,所以一切禮制和衣服皆保持原樣,“俎豆猶古法,衣裳無新制”(陶淵明《桃花源詩》)。而外邊的大社會,改朝換代,時髦流蕩,六百年里的衣著沒有多少改變,是不可設想的。因此,此“外人”或可理解為漁夫眼中的外人。陶氏筆法虛虛實實,不可求甚解也。

         

        “黃發(fā)垂髫,并怡然自樂?!币粋€社團的生活美好程度,主要看孩子和老人這樣的邊緣人群,尤其是似乎已經無用了的老人,因為他們標志著生命時間的長度和深度。老人正在過去,孩子們正在到來,但這里的時間并不像海德格爾所說的,是朝向或重在將來的。它的重心是過去與將來的對稱交織,因為有多深遠的過去,才會有多長久的未來?!巴婵v行歌,斑白歡游詣?!彼麄兊母杪暰褪莾葧r間的歌唱,他們的歡樂就是整個社團的歡樂,他們的怡然就是桃花源的祥和,因為他們是社團的可能性,而現(xiàn)象學提示著,可能性重于現(xiàn)實性。

         

        “見漁人,乃大驚?!笨梢姶松鐖F不很大,皆熟人,于是一見漁人就知其為外人,加上衣著迥異,便有此驚。魯濱遜在荒島上見到一個陌生人的腳印,驚恐萬狀,感到生命受到威脅,整個生活被懼怕籠罩。這里的人直面此陌生的闖入者,雖驚異,卻有非常不同的反應,想來是因為魯濱遜是一個入侵“蠻族世界”的個人,而這里是有根基的社團。

         

        “問所從來,具答之。便要還家,設酒殺雞作食。村中聞有此人,咸來問訊?!敝詴谂c陌生人的問答之后,為他設酒殺雞作食,乃至接下來每戶都“出酒食”款待,就是因為這里有“家”。這些“邀請”所返還的目的地也是家,于是稱作“還家”,還有“各復延至其家”。要知道,有家才有真正的設酒,才有作食。

         

         

         

        明·仇英《桃源圖卷》(局部)

        紙本重彩,33.0cm×472cm

        現(xiàn)藏于波士頓藝術博物館

         

        陶淵明一生好酒,其詩號稱“篇篇有酒”(蕭統(tǒng)《陶淵明集序》),但因家貧而不總能得到酒。桃花源中對陌生人的邀請和款待,首先就是酒,所謂“設酒殺雞作食”。此意境可比擬于陶淵明自己被人用酒招待:“親舊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飲輒盡,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保ㄌ諟Y明《五柳先生傳》)醉酒達到的是忘懷得失、以樂其志的生存狀態(tài),所以《飲酒》二十首乃至整本陶集,皆頌此“不覺知有我,安知物為貴”的“酒中深味”(陶淵明《飲酒》)。醉意是過去未來共釀出的人生時間化原態(tài),“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保ㄌK東坡《大江東去》)但此醉夢的源頭還是田園悠然之家,“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陶淵明《飲酒》)。

         

        “自云先世避秦時亂,率妻子邑人來此絕境,不復出焉,遂與外人間隔?!鼻卣梅遥皯K礉少恩”(司馬遷《史記·老子韓非列傳》),以法術勢來克制家庭和親愛,所以早就造成了“亂”象,不必到陳勝、吳廣造反,天下沸騰之時。因此《桃花源詩》開篇即曰:“嬴氏亂天紀,賢者避其世?!倍松鐖F的先人,要避此亂,就首先要拯救家庭,于是一定要“率妻子邑人”逃離秦政。丈夫率妻室與子女,當然還有老人,避秦入山,還要有“邑人”,也就是沒有血緣關系的同鄉(xiāng)人,即其他的數(shù)個家族,不然世代與外人間隔,家族內部通婚,如何能夠長久延續(xù)?

         

        而避難的第二個因素,就是要找到與外人隔離的絕境。當代人多看到交流的促生作用,而忽視隔離、隱藏造就的異質性乃真實交流之前提。但此地為何能夠成為隔離掉體制的絕境呢?《記》的末尾有模糊交代,而《詩》中則寫道:“往跡浸復湮,來徑遂蕪廢?!毕雭泶说厣絼萜嫣?,委曲迷離,很難尋到入口。此群避難者們或因幸運,或因某種機緣,得以進入其中,而其足跡所留之向來路徑,被草莽和時間遮蓋,不復可識了。

         

        “問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此人一一為具言所聞,皆嘆惋?!辈恢膺叺奈拿鲿r代的時間,是何其美好的一件事呵!“無懷氏之民歟?葛天氏之民歟?”(陶淵明《五柳先生傳》)如前所及,這源中有自己的時間,“雖無紀歷志,四時自成歲”。所以聽到漁人所述的兩漢和魏晉,人們毫無羨慕,覺得自己失去了與文明共進的機會,反倒是“嘆惋”,為世人的謀虛逐妄和受苦受難而感嘆惋惜。

         

         

         

        明·周臣《桃花源圖軸》

        絹本設色,162.1×102.3 cm

        現(xiàn)藏于蘇州博物館

         

        “停數(shù)日,辭去。此中人語云:‘不足為外人道也。’”笛福筆下的魯濱遜,是不會允許闖入者就這么“辭去”的,除非將他馴化成了“星期五”。但這里的人們,不僅在這數(shù)日中對這外來者敞開家門,打開酒壇,陶然忘機,而且當他告辭歸家時,毫無阻意,只是叮嚀一句:“(這里的事情)不必說給外人聽吧?!睆念^到尾,全是善意,告別時也毫無強迫性的約束(不像金庸小說中常講的,逼對方“發(fā)下毒誓”)。六百年淳良生活養(yǎng)成的習性,讓“此中人”為了自保也只憋出這一句囑語而已。

         

        “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睗O夫故態(tài)復萌,又循其功利之路。“處處志之?!币钟鶗r間流的沖刷,是何居心?“及郡下,詣太守,說如此?!逼湫锌杀桑湟饪烧D!“太守即遣人隨其往,尋向所志,遂迷,不復得路?!庇纱丝芍?,桃花源乃真源,以至于要憑借“尋向所志”或靠現(xiàn)成的標志來找到它,必“迷不復得路”。為什么呢?是源中有人跟蹤這漁人,移動了他的標記,還是這漁人一旦朝向桃花源而行,就有潛在良知發(fā)現(xiàn)而不自覺地迷路?此亦不復可求其甚解也?!啊笏鞜o問津者?!睕]有世人再信這漁夫的話了,只有“南陽劉子驥”和陶淵明這樣的“高尚士”,才會被這傳說流言打動,不管它現(xiàn)實不現(xiàn)實,卻總堅信它的真實?!霸秆攒b輕風,高舉尋吾契?!彼麄冋鋹鬯?,寶貴它,絕不會按跡尋蹤地去發(fā)現(xiàn)它,傳訴它;而只愿在輕風中,在高舉的興發(fā)酩酊中,與它相投相契。

         

         

         

        明·文徵明《桃源問津圖》(局部)

        紙本設色,23×578.3 cm

        現(xiàn)藏于遼寧省博物館

         

         

        《桃花源記并詩》告訴我們,人的生活是可以長久美好的。其實,從陶淵明的其他詩文中,已經可以看出這種可能性的端倪。“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陶淵明《歸去來兮辭》)他辭官回歸的田園,就是一個現(xiàn)世版的或殘缺版的桃花源,里邊有家有酒,有耕有書,有怡顏,有寄傲,有園趣,有山川,有撫琴吟詩之涓涓流泉,有盡性立命之乘化歸盡。實際上,他義熙元年(405)棄彭澤令而歸家,就是一次發(fā)現(xiàn)桃花源之旅:

         

        舟遙遙以輕揚,風飄飄而吹衣。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乃瞻衡宇,載欣載奔。僮仆歡迎,稚子候門。三徑就荒,松菊猶存。攜幼入室,有酒盈樽。

         

        它還缺了什么?缺了體制的消泯和家族聯(lián)合的社團。體制讓他乃至家人和百姓貧窮和流離,而人在體制外的長久生存只有靠家族聯(lián)合體。

         

         

         

        錢選《歸去來辭圖》(局部)

        紙本設色,宋末元初,26×106.7 cm

        現(xiàn)藏于大都會藝術博物館

         

        陶淵明的隱居生活有“安貧守賤”的一面?!皟A壺絕余瀝,窺灶不見煙?!保ㄌ諟Y明《詠貧士·其二》)“量力守故轍,豈不寒與饑?”(陶淵明《詠貧士·其一》)其《乞食》詩,更令人嘆息。而此貧賤,正是那樣一個體制造成的。戰(zhàn)爭、賦稅和社會分層,讓很多人貧困和屈辱,隱逸也逃不掉它,特別是當涉及家人時?!澳牮嚫腥势?,泣涕向我流。丈夫雖有志,固為兒女憂。”(陶淵明《詠貧士·其七》)桃花源中人之所以避秦之后永不歸世,就是感到沒有體制的生活更好得多,去掉了一個矮化、異化人生的苦源。但有多少中外思想者們斷言,自然狀態(tài)下的人類生活,會更差得多,因為那里沒有高于個體的仲裁者和秩序維護者,因而一定會陷于混亂、爭奪和變相的全面戰(zhàn)爭,“人對人像狼”。的確,如果連基本的安全都沒有,那么還遠不如東晉和劉宋。

         

        陶淵明的桃花源以隱蔽的方式回應了這個問題,解決方案就是以家族聯(lián)合體頂替體制?!百薅躬q古法”,而戰(zhàn)國末年的“古法”就是周禮之法,它以家庭、家族及其聯(lián)合體為根基。桃花源的創(chuàng)造或復原,就是因為能夠看到,這家體如果得其所哉,也就是如果不受重大干擾地實現(xiàn)其天性,那么對于群體的世代傳承和美好構造已經足夠,“于何勞智慧!”無須再有更高的體制來規(guī)范或造惡。

         

        人的生存時間之流,在此得其意向性綻放之極致,既不是實體化的,又只是二維虛飄的,而是構造那具有多維結構的幸福感的。亞里士多德斷言“人從根本上講是一種要生活在城邦里的動物”(《政治學》1253a),看來只是希臘人的偏見。家體(及其本身就含有的教化可能)自有秩序,自有良性人際關系、道德關系和自由空間的構成,絕非霍布斯筆下的自然狀態(tài)。那些按觀念(它們其實也屬于體制)來設計的烏托邦,因為沒有家體之根,所以或自行消亡,或變態(tài)為更可怕的體制。陶淵明將儒家和道家的精華結合,認為親親之家可構成仁義之社團,它無為而治,與世無爭或與世隔離,結合顯隱兩個向度,乃莊子講的“至德之世”(《莊子·馬蹄》《莊子·胠篋》)。

         

        彼民有常性,織而衣,耕而食,是謂同德;一而不黨,命曰天放。故至德之世,其行填填,其視顛顛。當是時也,山無蹊隧,澤無舟梁。萬物群生,連屬其鄉(xiāng);禽獸成群,草木遂長。……素樸,而民性得矣。

         

        (《莊子·馬蹄》)

         

        所以蘇東坡說“莊子蓋助孔子者”[5],可謂睿見,因為這種至德之世正是親親仁民之家體的充分實現(xiàn),是“平天下”的真義所在。

         

         

         

        宋·李唐《濠梁秋水圖》(局部)

        絹本設色,24×114.5 cm

        現(xiàn)藏于天津博物館

         

        要讓家體的天性得以舒放(引文中之“天放”),就必須使它在內外兩重含義上脫開體制。不去在家體之上去建構重器,“以匡天下之形”(《莊子·馬蹄》),是其內義;而避開體制的牢籠,“來此絕境,不復出焉,遂與外人間隔”,則是其外義。保持人口的基本穩(wěn)定,起碼是生態(tài)容忍度內的適中家體社團的規(guī)模和數(shù)目,以長久地保持這種間隔,則是這種外義的又一層意思。所以莊子所言至德之世,除了農耕和同德之外,一定要提及生態(tài)的繁盛,社團的自足自制,如《老子》八十章所言。外乃機緣,內乃主意,桃源人內外兼得,故終得返自然,也就是返回以家體為生命之源的人文自然。

         

        往跡浸復湮,來徑遂蕪廢。相命肆農耕,日入從所憩?!盒Q收長絲,秋熟靡王稅?!薅躬q古法,衣裳無新制。童孺縱行歌,斑白歡游詣?!挥杏鄻?,于何勞智慧!

         

        當現(xiàn)代智人走出非洲,進入歐亞時,或當印第安人的祖先初次到達美洲的時候,他們有多少建立桃源的機會呀!在幾萬年中,想必有過許多的桃源,不然《老子》《莊子》何以反復追憶之?但沒有多少桃源進入人類的歷史記錄,或者說,它們躲避著這些以文明為驕傲的歷史。它們是列維納斯所說的“他者”,或一種儒道合體的“面容”,在一切暴力的存在性之外,向我們凝視,當然是從我們覺得是漆黑一片的暗夜中向我們凝視。

         

        初撰于戊戌(2018)年初冬

         

        修訂于己亥(2019)年冬至后

         

        注釋:
         
        [1]即不是將這活動當作對象來打量,而是隨附著它而行,多出它、意識到它而又不把捉它,由此而使這個意識活動與下一個、再下一個意識活動有隱蔽的聯(lián)系。
         
        [2]海德格爾:《流傳的語言和技術的語言》,引自張祥龍《海德格爾思想與中國天道》,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附錄一.4。
         
        [3]海德格爾:《詩人的獨特性》,引自《海德格爾思想與中國天道》,附錄一.5。
         
        [4]以下引自《桃花源記》和《桃花源詩》的文字,一般不再標注出處。
         
        [5]引自鐘泰《莊子發(fā)微》(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的“序”。鐘泰先生明確主張:“莊子之學,蓋實淵源自孔子,而尤于孔子之門顏子之學為獨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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