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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儒?師儒

作者：李景林（四川大學文科講席教授、北京師范大學哲學學院教授）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報

時間：孔子二五七五年歲次甲辰三月初十日壬子

          耶穌2024年4月18日

儒家的學說，以“教化”為根本。傳統(tǒng)上“儒”和“師”常常聯(lián)系在一起，故有“師儒”之說。

《周禮?地官?大司徒》：“四曰聯(lián)師儒?！编嵭ⅲ骸皫熑澹l(xiāng)里教以道藝者。”賈公彥疏：“云‘師儒鄉(xiāng)里教以道藝者’，以其鄉(xiāng)立庠，州、黨及遂皆立序，致仕賢者使教鄉(xiāng)閭子弟，鄉(xiāng)閭子弟皆相連合，同就師儒，故云‘聯(lián)師儒也’?！彼纬踔逃液ァ端勺倘鍖W記》說：“致天下之治者在人材，成天下之材者在教化，職教化者在師儒?！薄皫熑濉?，承擔著教育、教化的職責。周代學在官府，官師治教合一，而從“鄉(xiāng)里教以道藝者”的職任來看，“師儒”的教育功能，與宗族鄉(xiāng)閭社會生活是密切相關的。孔子所創(chuàng)儒學，乃由周代師儒制度發(fā)展而來（參閱葛志毅《儒學之淵源特質與荀子論儒》，載《大連大學學報》2013年第1期），其對社會教化的注重，與此亦有相當?shù)年P系。

“儒”，在孔子之前，本為有術、藝者之稱謂?！墩f文》：“儒，柔也，術士之稱?！薄吨芏Y?天官?大宰》：“三曰師以賢得民，四曰儒以道得民?！编嵭ⅲ骸皫煟T侯師氏有德行以教民者。儒，諸侯保氏有六藝以教民者?！薄皫煛焙汀叭濉?，在這里是分而為二的。師，所重在德行；儒，所重在術藝。（參閱陳來《周文化與儒家思想的根源》，載《現(xiàn)代哲學》2019年第３期）這“儒以道得民”的“道”，指的就是“禮、樂、射、御、書、數(shù)”六藝或者“道藝”，偏重在知識技藝一邊。前引《周禮》大司徒之職的“師儒”，其主辭是“儒”，鄭玄謂“師儒”是“鄉(xiāng)里教以道藝者”，與其說“儒”是“有六藝以教民者”一致，其教的內(nèi)容，偏在術藝一面。

孔子論“儒”，則區(qū)分“君子儒”與“小人儒”?！墩撜Z?雍也》：“子謂子夏曰：女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何晏《集解》：“孔曰：君子為儒將以明道，小人為儒則矜其名?！毙蠒m疏謂“矜其名”，即矜其“才名”?？鬃哟苏Z，是有針對性的。子夏于孔門四科屬“文學”，所長在文獻、才藝。故能以“道”貫注于“術藝”者，為“君子儒”；而拘拘于“才藝”者，則只能是“小人儒”?？鬃又v“士志于道”（《論語?里仁》），“君子不器”（《為政》），又講“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述而》），強調以“道”（或德、仁）貫注于術、藝而為其本，斯為儒家之所謂“儒”。

孔子生當春秋季世，刪定六經(jīng)以為教典，開私學教化于民間，有教無類，誨人不倦，弟子三千，賢者七十，其身份是“師”，被后世尊為“至圣先師”“萬世師表”。儒家重教化，儒者亦自覺肩負著“師”的責任，故亦以“師儒”自任。不過，儒家“師儒”的觀念，雖源自周代，卻被賦予了新的內(nèi)涵。儒家之“儒”，是“道”或“道統(tǒng)”之傳的擔當者，其作為“師”的職責，亦在于“傳道”。韓愈作《師說》，對這個“師道”，說得最為明白：“師者，所以傳道、授業(yè)、解惑也……生乎吾前，其聞道也，固先乎吾，吾從而師之。生乎吾后，其聞道也，亦先乎吾，吾從而師之。吾師，道也……是故無貴無賤，無長無少，道之所存，師之所存也?！睘閹熣咭皞鞯馈⑹跇I(yè)、解惑”，可見儒家并不忽視知識技藝的傳授。但這三者非平列的關系，其中“傳道”一項，最為根本。無論貴賤、少長，能聞道、得道者，即可為“吾師”。這里的“師”，被理解為“道”的擔當者，甚至可以說就是“道”的化身。《論語?里仁》：“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比寮乙月劦?、達道為人生的最高目標和形上學的根據(jù)。其所謂的“師儒”，與周官不同，乃以“師”“儒”為一體，儒者的“道義”擔當，規(guī)定了“師”之所以為師的精神本質。

儒家的“道”，其內(nèi)容即“仁義”的道德規(guī)定。《論語?述而》：“子曰：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論語?學而》：“子曰：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謹而信，汎愛眾，而親仁。行有余力，則以學文。”《論語?述而》：“子以四教：文、行、忠、信?！毙〕套咏忉尨恕八慕獭敝P系云：“教人以學文、修行而存忠信也?！保ㄒ姟冻淌辖?jīng)說》卷七）儒家的講學和教化，與現(xiàn)代意義的教育不同，它不否認藝文或知識技藝的創(chuàng)作和傳授，然其目標，卻首在于德性人格的養(yǎng)成和信仰、價值系統(tǒng)的確立。儒家所秉持的這一“師儒”精神，是它能夠將其教化的理念（“道”）落實于社會和民眾生活，構成為每一時代活的文化和精神傳統(tǒng)的一個重要原因。

現(xiàn)代以來，儒學的社會文化角色和思想學術形態(tài)發(fā)生了重大的變化?，F(xiàn)代中國社會制度和大眾生存樣態(tài)的巨變，使儒學失去了其關聯(lián)于社會生活的制度性依托。在中國傳統(tǒng)思想學術研究的現(xiàn)代轉型過程中，儒學的研究亦趨于學院化和知識化而與社會生活相脫節(jié)。與之相應，今天的教師，也僅僅成為一種謀生的職業(yè)，只負責傳授專業(yè)知識、技能，而不再負有“傳道”的責任。儒家及其思想，由此削弱甚至失卻了它的教化的功能。

在中國文化當代復興的歷史進程中，如何重建儒學與社會生活的內(nèi)在聯(lián)系，以使之成為一種活在當下的文化精神，乃是我們面臨的一項重大課題。對此，傳統(tǒng)儒學的“師儒”觀念、講學精神和經(jīng)典傳習方式，仍具有重要的借鑒意義。

責任編輯：近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