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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衍華作者簡介:魏衍華,男,西元 一九八二年生,山東菏澤人,歷史學博士。現(xiàn)任孔子研究院研究員。著有《闕里論學:經典·思想·社會》《原始儒學:早期中國的大成智慧》《悌德與中國文化》《孟子與<孟子>》《悌德詮解》等。 |
《論語·微子》篇“周公謂魯公”章詮解
作者:魏衍華(孔子研究院科研管理部部長、研究員)
來源:選自《論語學研究》(第二輯)
《論語·微子》中記周公謂魯公曰:“君子不施其親,不使大臣怨乎不以。故舊無大故,則不棄也。無求備于一人?!贝苏Z應是伯禽前往魯都曲阜就封之時,父親周公對他的訓誡之言,學術界在這一點上的認識是基本一致的。如東晉時期的孫綽云:“此是周公顧命魯公所以之辭也。”北宋時期的胡寅云:“此伯禽受封之國,周公訓誡之辭?!庇械膶W者甚至直接將其視為“周公教子”的“家訓”。傳世文獻中關于周公訓誡伯禽的內容有很多,《論語》何以單獨記錄此語,其背后有著怎樣的歷史機緣呢?其實,從唐代時期開始就有學者試圖解答這一問題。如韓愈曾詮釋說:“周公戒伯禽多矣,仲尼獨舉此,諷哀公不親信賢人爾。”又如胡寅說:“魯人傳誦,久而不忘也。其或夫子嘗與門弟子言之歟?”錢穆先生則說:“人才之興起,亦貴乎在上者有以作育之,必能通其情而合乎義,庶乎人思自竭,而無離散違叛之心。《論語》編者續(xù)附此章于本篇之末,亦所以深致慨于魯之衰微?!睙o論《論語》的編纂者收錄此章的初衷如何,以“夢見周公”自許的孔子,其為政思想中無疑都會承接周公治理家國天下的智慧。盡管周公的這一智慧并未被伯禽之后的歷代魯公信守,但是經過孔子儒家的弘揚與發(fā)展,“故舊不遺”的思想的確已成為傳統(tǒng)中國社會治理家國天下的基本準則,飽含著中華傳統(tǒng)文化之“敬”與“畏”的意蘊。
一、君子不施其親
在傳世的《論語》版本中,“君子”一詞共出現(xiàn)了107次,應是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一個詞語,就其內涵而言主要有兩種:一是指“有道德的人”,一是指“在高位的人”。近年來,不少學者對《論語》之君子的內涵進行了多角度的闡釋,如臺灣學者李鍌先生就曾摘取其中的十三章,將君子概括為“智德兼全的知識分子”,并詳細論證了君子在學識、修養(yǎng)、行為準則、處世態(tài)度等諸多方面應具有的修養(yǎng)與氣質。從“周公謂魯公”章中的具體語境來看,周公心目中的君子,或者說周公要告誡世子伯禽的是:作為魯國的國君,不僅應是一個位高權重的人,而且應是一個具有高尚仁德的人,更應是一個德才兼?zhèn)涞娜恕?/span>
當然,要正確理解周公的“君子不施其親”一語的內涵,關鍵是要對“施”字的內涵有準確的把握。漢代時期,“施”和“馳”字有可能是相通的,歷代學者對此都不乏論說,特別是《禮記·坊記》中有“君子馳其親之過”的文獻記載與之相佐證。鄭玄在注解這里的“馳”字時,說:“馳,猶棄忘也,孝子不藏識父母之過?!比绻f傳統(tǒng)學者所說的“施”“馳”兩字相通是正確的話,那么周公所訓誡伯禽之“君子不施其親”中就應當有棄忘的意思??梢哉f,這種推測是有道理的。然而,孔安國時期《論語》中的此語就已經是“不施其親”了,因為他在注解此句時,明確地說:“施,易也。不以他人之親易己之親?!北M管不少學者對“施”之“棄忘”義還存在不小的爭議,但在綜合分析“施”字的各種詮解之后,錢穆先生依然選擇支持鄭玄的“棄忘”說。
從晉代開始,學者們在注解周公“君子不施其親”之“施”字的內涵時,多征引漢代學者孔安國的說法,其中以皇侃的《論語義疏》為代表?;寿┱f:“施,猶易也,言君子之人,不以他人易己之親,是因不失其親也。”如果說皇侃這里的“施”字還有“棄忘”之義的話,那么他在征引晉代學者孫綽和張憑等人的說法時,卻已悄然地發(fā)生了上述改變。他說:“孔安國曰:‘施,易也。不以他人之親易己之親?!瘜O綽云:‘不施,猶不偏也。謂人以不偏惠所親,使魯公崇至公也?!瘡垜{云:‘君子于人義之與比,無偏施于親親,然后九族與庸勛并隆,仁心與至公俱著也?!焙茱@然,孫綽和張憑等人的說法,已經逐漸改變了孔安國之“易”字義,而換成“偏”字義,即更傾向于偏袒、維護之義。
魏晉時期的學者之所以會發(fā)生這樣大的變化,或許是因為他們看到了“君子不施其親”之后還有“不使大臣怨乎不以”一語。周公既然如此說,那么兩者之間有沒有內在的聯(lián)系呢?孫綽、張憑等人的說法,其背后可能與魏晉時期特定的世家大族掌控朝政的局勢有關。以江東世家大族為例,繆鉞等先生曾評價說:“兩晉是他們政治活動的起伏時期。西晉滅吳之后,江東世家大族的政治活動開始轉入低潮。雖然以后西晉王朝對他們采取了一些安撫措施,但是他們始終未能擺脫‘亡國之余’的困境。西晉末年,北方出現(xiàn)社會大動亂,江東世家大族接連發(fā)動了三次旨在維持江東地區(qū)社會政治秩序穩(wěn)定的武裝行動,并且最后下定決心與司馬睿政權合作?!币簿褪钦f,世家大族對魏晉統(tǒng)治者掌控政權的狀況不滿,希望他們在“不施其親”的同時,能夠“不使大臣怨乎不以”,分一些權力和利益給有功之臣。
應該說,魏晉時期學者源自社會現(xiàn)狀的分析和解釋是接近于周代宗法制社會實際的,也與孔子儒家治理社會的基本理念相一致。這種注解模式也深刻地影響著后世的“論語學”界,就今天出版的《論語》版本而言,其基本上都將“君子不施其親,不使大臣怨乎不以”視為完整的句式。當然,學者們之所以會如此句讀,一個重要的原因可能與《中庸》所記孔子論“仁”“義”的內容有關。孔子說:“仁者人也,親親為大;義者宜也,尊賢為大。親親之殺,尊賢之等,禮所生也。”正如清代學者劉寶楠注解說:“《泰伯篇》:‘君子篤于親?!V者,厚也,即不弛之義。《禮·中庸》云:‘仁者,人也,親親為大。’又云:‘親親則諸父昆弟不怨?!边@里的“親親為大”“尊賢為大”,應分別與“不施其親”“不使大臣怨乎不以”相對應。
在傳統(tǒng)宗法制社會中,治國理政的帝王或者國君首先應是一位以“親親為大”的“仁者”,這似乎應該是毋庸置疑的。然而,深謀遠慮的元圣周公認為這樣還遠遠不夠,國君還必須是一位“尊賢為大”的“義者”(《禮記·中庸》)。那么,如何維護兩者的平衡關系呢?宋代學者邢昺注解說:“曰‘君子不施其親’者,施,不易也。言君子為國,不以他人之親易己之親,當行博愛廣敬也?!皇勾蟪荚购醪灰浴?,以,用也。既仕為大臣,則當聽用之,不得令大臣怨不見聽用?!睆膫鹘y(tǒng)學者的注解中可以推測,周公之所以要強調“不施其親”,并不是要疏遠自己的親族,而是囑咐魯公伯禽在執(zhí)政的過程中,要在親族與故舊大臣之間尋得一種微妙的平衡,盡可能地取得兩者的大力支持,不能機械地理解與執(zhí)行作為國策的宗法制度,即不能因為過分親近宗族而疏遠周圍的大臣,進而避免“大臣怨乎不以”情況的出現(xiàn)。
周公的這一思想,應該是姬周王朝治國理政思想的一種文化傳統(tǒng),至少可以追溯到周公的父王姬昌時代?!读w·文韜》中記載,周文王向姜太公請教如何“守土”、何謂“仁義”的問題:
文王問太公曰:“守土奈何?”
太公曰:“無疏其親,無怠其眾,撫其左右,御其四旁。無借人國柄,借人國柄,則失其權。無掘壑而附丘,無舍本而治末。日中必彗,操刀必割,執(zhí)斧必伐。日中不彗,是謂失時;操刀不割,失利之期;執(zhí)斧不伐,賊人將來。涓涓不塞,將為江河;熒熒不救,炎炎奈何;兩葉不去,將用斧柯。是故人君必從事于富,不富無以為仁,不施無以合親。疏其親則害,失其眾則敗。無借人利器,借人利器則為人所害,而不終其(正)[世]也?!?/span>
文王曰:“何謂仁義?”
太公曰:“敬其眾,合其親。敬其眾則和,合其親則喜,是謂仁義之紀。無使人奪汝威,因其明,順其常。順者,任之以德;逆者,絕之以力。敬之勿疑,天下和服。”
姜太公這里的“無疏其親”“無怠其眾”“疏其親則害”“失其眾則敗”等說法,或許就啟發(fā)著“周公謂魯公”章之“不施其親”和“不使大臣怨乎不以”等思想的產生。唯有通過“敬其眾,合其親”,才有可能實現(xiàn)“天下和服”的社會狀態(tài)。
從姜太公的諫言之中,周公很容易體會到“君子不施其親,不使大臣怨乎不以”的重要性。當然,孔子更看重其中的仁與義,即君主的德性,也就是他所說的“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為政》)。這里的“北辰”就是有德有位的君主,“眾星”就是守護于“北辰”周圍的親族和大臣。親族和大臣應是孔子之“為政在于得人”中的“人”?!犊鬃蛹艺Z·哀公問政》中記孔子說:“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其人存則其政舉,其人亡則其政息。天道敏生,人道敏政,地道敏樹。夫政者,猶蒲盧也,待化以成,故為政在于得人?!泵孔x到此處的“為政在于得人”,我們就會想到《禮記·中庸》中的“為政在人”。盡管兩者的說法表面看似乎差別很小,但其本質內涵完全不同,前者強調的應是“賢者的重要性”,后者強調的則是“統(tǒng)治者的重要性”。
正是因為孔子認識到“為政在于得人”的重要性,所以在教學過程中他特別談到“周公謂魯公”章的內容。周公之所以面授伯禽“不施其親”,強調“不使大臣怨乎不以”,就是因為要讓魯國避免出現(xiàn)眾叛親離的局面,使得魯國能夠長治久安。這一思想也成為戰(zhàn)國、秦漢時期學者的共識。比如,《禮記·中庸》載:“尊賢則不惑,親親則諸父昆弟不怨?!薄熬创蟪紕t不眩?!薄抖Y記·緇衣》中記孔子說:“大臣不親,百姓不寧,則忠敬不足,而富貴已過也。大臣不治,而邇臣比矣。故大臣不可不敬也,是民之表也;邇臣不可不慎也,是民之道也。君毋以小謀大,毋以遠言近,毋以內圖外,則大臣不怨,邇臣不疾,而遠臣不蔽矣?!睋Q句話說,只有遵循“親親”和“敬大臣”的原則,才能避免近臣結黨營私,才能避免佞臣專權誤國。
因為周公認識到了“尊尊”和“親親”的重要性,所以在魯國立國之初,他就將兩者定為基本的治國方策。《漢書·地理志》記載,姜太公曾向周公請教“何以治魯”的問題,周公回答說:“尊尊而親親。”正如郭克煜等先生所說:“在宗法制度下,‘尊尊’和‘親親’可謂兩條根本原則,也是周禮的基本要求。魯國初建時,周公也為魯國確立了這樣的治國方針。因此,魯國保持的禮樂傳統(tǒng)便一直貫徹尊尊、親親的精神?!睋Q句話說,從建國之初,魯國就與兩者結下了不解之緣。正如李澤厚先生所說:“這話非常清楚地說明了氏族體制重血緣親族等等‘老關系’,正是儒學由來,而影響三千余年,至今遺風尚在?!碑斎唬@種治國理念在保證魯國相對穩(wěn)定的同時,它的弊端也逐漸顯現(xiàn)出來。因為“尊尊”和“親親”的嚴格限定,使魯國其他階層中的“賢人”被選拔出來任職的進度相對較慢,所以人才更新的速度不如齊、楚等大國,最終導致其缺乏勃勃的生機。
二、故舊無大故,則不棄也
在告誡伯禽“君子不施其親,不使大臣怨乎不以”之后,周公接著告誡他的是“故舊無大故,則不棄也”。周公這句話的意思很好理解,歷來學者的解釋也沒有根本的分歧。如皇侃注解說:“故舊,朋友也。大故,謂惡逆也。朋友之道,若無大惡逆之事,則不得相遺棄也?!毙蠒m在其《論語注疏》中解釋說:“‘故舊無大故,則不棄’者,大故,謂惡逆之事也。故舊朋友無此惡逆之事,則不有遺棄也?!贝撕髮W者也多接受了兩人的詮釋,此種觀點已成為學術界的定論。當然,這里并未解釋“故舊”究竟為何意,只是在“故舊”后加了“朋友”兩字?!肮逝f”和“朋友”究竟是不是一回事呢?這樣的解釋是否符合周公的本意呢?
為了更加明晰“故舊”的內涵,清代學者劉寶楠根據《周禮·大宗伯》的記載,在“故舊朋友”的基礎上,作了進一步闡釋。他說:“‘故舊’者,《周禮·春官·大宗伯》:‘以賓射之禮,親故舊朋友?!⒃疲骸踔逝f朋友,為世子時共在學者?!锻踔啤费源髮W之制云:‘王太子、王子、群后之太子、卿大夫元士之嫡子,國之俊選,皆造焉。’此文‘故舊’,即謂魯公共學之人,茍非有大故,當存錄擇用之,不得遺棄,使失所也。”就“故舊”所指代的人物而言,劉寶楠應該交代得十分清晰,就是指魯公在學校里的“同學”。然而,這種解釋固然具體,但是否符合周公的本意呢?其能否從早期經典文獻中找到相關的佐證資料呢?
其實,無論是皇侃、邢昺的“故舊朋友”,還是劉寶楠的“故舊同學”,都應該受到了《周禮》鄭玄注的影響?!吨芏Y·大宗伯》中有“以賓射之禮,親故舊朋友”的記載,鄭玄注解說:“射禮,雖王亦立賓主也。王之故舊朋友,為世子時,共在學者,天子亦有友諸侯之義?!碑斎?,這種解釋畢竟是漢代學者的注解,其是否符合周公之本意呢?證據還不夠充分。此外,《泰伯》中亦有“故舊”一詞??鬃诱f:“君子篤于親,則民興于仁;故舊不遺,則民不偷?!彪m然學者的解釋并沒有確指“故舊”為何人,但從“君子篤于親”和“故舊不遺”的邏輯關系中,參照“周公謂魯公”章中的“不施其親”和“不失大臣怨乎不以”,我們可以推測,這里的“故舊”應該包括大臣、同學、朋友等愿意同甘苦、共患難的一大批人。
從傳世文獻的記載來看,上古時期的圣王都是“故舊無大故,則不棄也”的典范,其中以舜帝最為楷模。《尚書·舜典》記載,舜登帝位之后,便制定了較之以前相對寬松的刑罰制度。除了把有“大故”的共工流放到幽州、把兜子流放到崇山、把三苗驅趕到三危、把鯀流放到羽山外,其余的大臣、朋友,舜帝都根據其才能分別授予相應的官職,以輔佐自己治理天下。舜帝讓治水有功的禹作司空,棄為后稷,契作司徒,皋陶作士,益作虞官,伯夷作秩宗,夔典樂,龍作納言,他們與四岳、十二牧等各負其責。最后,舜帝還不忘告誡他們,說:“咨!汝二十有二人,欽哉!惟時亮天功。”經過“三載考績;三考黜陟幽明”,舜帝在位之初就取得了“庶績咸熙”的功績,成為能與“故舊”同甘共苦之圣王的典范。
早期儒家把敬重故舊大臣、尊重社會賢哲視為衡量一個政權穩(wěn)定與清明的重要標志??鬃尤寮艺J為,政權只要能堅守其中的一條,國家就不會立刻滅亡。以周武王“觀兵盟津”為例?!妒酚洝ぶ鼙炯o》記載,太師姜太公下達了“總爾眾庶,與爾舟楫,后至者斬”的命令,而且“諸侯不期而會盟津者八百”,可以說伐紂的時機已經成熟。然而,周武王在渡河時,出現(xiàn)了“中流,白魚躍入王舟中”的現(xiàn)象;既渡后,又出現(xiàn)了“有火自上復于下,至于王屋,流為烏,其色赤,其聲魄云”的情況,所以在諸侯皆曰“紂可伐矣”的情況下,周武王竟然說“女未知天命,未可也”,最終還師而歸。周武王此次盟津觀兵無功而返的原因,后世學者大多認為是上述神秘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而且各自作了“隨文而解”的說明。
應該說,這些神秘現(xiàn)象只是給了周武王撤兵一個正當的理由,深層次的原因應該是討伐商紂的時機尚未真正成熟,至少此時的商紂王仍然得到其故舊大臣們的擁護。這種擁護可以從孤竹君兩個兒子伯夷、叔齊的勸阻行為中得到印證。伯夷、叔齊是孔子儒家心目中的仁者,聞西伯昌善養(yǎng)老,“盍往歸焉!”正是這樣一對兄弟,他們在得知周武王要伐紂時,便叩馬而諫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謂孝乎?以臣弒君,可謂仁乎?”《尚書·牧誓》又載,周武王二次伐紂的原因更加明確,他說:“今商王受惟婦言是用,昏棄厥肆祀弗答,昏棄厥遺王父母弟不迪。乃惟四方之多罪逋逃,是崇是長,是信是使,是以為大夫卿士。俾暴虐于百姓,以奸宄于商邑?!逼渲?,特別值得注意的是,被孔子稱為殷之“三仁”者,在“無大故”的情況下,出現(xiàn)了“微子去之,箕子為之奴,比干諫而死”(《微子》)的情況,說明此時的商紂王與親族、故舊大臣的關系已經破裂。
在人們的心目中,衛(wèi)靈公可能是一個性格軟弱,又喜歡發(fā)動戰(zhàn)爭的國君,再加上當時南子專政,大家或許推測衛(wèi)國的國政一定非常糟糕。然而,《子路》篇記載,孔子初到衛(wèi)國,所看到的卻是人口眾多的景象,即“庶矣哉”。人口眾多,國力自然也相對強盛,這無疑與衛(wèi)靈公善于使用故舊大臣有關。《孔子家語·困誓》記載:
衛(wèi)蘧伯玉賢,而靈公不用。彌子瑕不肖,反任之。史魚驟諫而不從。史魚病將卒,命其子曰:“吾在衛(wèi)朝,不能進蘧伯玉、退彌子瑕,是吾為臣不能正君也。生而不能正君,則死無以成禮。我死,汝置尸牖下,于我畢矣?!逼渥訌闹?/span>
靈公吊焉,怪而問焉。其子以其父言告公。公愕然失容,曰:“是寡人之過也?!庇谑敲畾浻诳臀?,進蘧伯玉而用之,退彌子瑕而遠之。
衛(wèi)靈公聽到史魚的臨終遺言,非常感動,以至于“愕然失容”,主動承認自己的錯誤,而且進用蘧伯玉而遠離彌子瑕,完成故舊史魚之遺愿。
在傳統(tǒng)中國的歷代開國皇帝之中,東漢時期的劉秀應是“故舊無大過,則不棄也”的典范。盡管被后世盛贊的“云臺二十八將”與劉秀的關系有親有疏,所立功勞有大有小,但他們都是劉秀在戰(zhàn)場上攻必克、戰(zhàn)必勝的得力助手,都是他的故舊。如有學者說:“天下平定以后,劉秀采用了‘退功臣’政策。對云臺二十八將只留下個別在朝參政,或做地方官,其余大部分封給食邑(最大的四縣),讓他們去坐享清福。劉秀是沒殺過一個功臣的開國皇帝,他時常告誡云臺二十八將:須謙虛謹慎,毋居功自傲?!逼鋵崳粌H劉秀寬容地對待故舊大臣,而且他的兒子東漢明帝也牢記這些故舊的功績?!逗鬂h書·朱景王杜馬劉傅堅馬列傳》記載:“永平中,顯宗追感前世功臣,乃圖畫二十八將于南宮云臺,其外又有王常、李通、竇融、卓茂,合三十二人。故依其本弟系之篇末,以志功臣之次云爾?!北M管劉秀父子對故舊的寬容態(tài)度,可能對東漢社會帶來一些負面的影響,但劉秀父子所堅守的“故舊無大過,則不棄也”原則,卻與“周孔之道”是高度契合的。
如果說劉秀與云臺二十八將還有更多的君臣成分的話,那么三國時期的劉備與丞相諸葛亮之間則是傳統(tǒng)中國君臣關系、故舊關系的楷模。文學作品《三國演義》中記載,劉備臨終“托孤”于諸葛亮,說:“君才十倍曹丕,必能安邦定國,終定大事。若嗣子可輔,則輔之;如其不才,君可自為成都之主?!痹诘玫街T葛亮愿竭力輔佐后主劉禪的許諾后,劉備告誡兒子們說:“朕亡之后,爾兄弟三人,皆以父事丞相,不可怠慢?!彪m然這里的描述與《三國志·諸葛亮傳》之記載有很大差別,但也并非空穴來風,應是從陳壽對劉備君臣的評價中演繹而來的。陳壽評價劉備說:“先主之弘毅寬厚,知人待士,蓋有高祖之風,英雄之器焉。及其舉國托孤于諸葛亮,而心神無貳,誠君臣之至公,古今之盛軌也?!逼鋵?,陳壽對先主劉備和諸葛亮都給予了高度評價,兩人的故舊關系可見一斑。
應該說,衛(wèi)靈公、劉秀和劉備等君主為后世樹立起“故舊無大過,則不棄也”的國君之典范。當然,歷史也曾給予輕易地舍棄故舊者以沉痛甚至是血的教訓,其中陳涉殺故舊頗為典型。《史記·陳涉世家》記載,陳涉于陳自立為王后,其故舊前去找他。
(陳勝)其故人嘗與庸耕者聞之,之陳,扣宮門曰:“吾欲見涉。”宮門令欲縛之。自辨數,乃置,不肯為通。陳王出,遮道而呼涉。陳王聞之,乃召見,載與俱歸。入宮,見殿屋帷帳,客曰:“夥頤!涉之為王沈沈者!”楚人謂多為夥,故天下傳之,夥涉為王,由陳涉始??统鋈胗姘l(fā)舒,言陳王故情?;蛘f陳王曰:“客愚無知,顓妄言,輕威。”陳王斬之。
陳涉雖然通過斬殺犯錯的故舊,讓自己得到了作為王者的尊嚴,但是他所收獲的是眾叛親離,出現(xiàn)“諸陳王故人皆自引去,由是無親陳王者”的悲劇,最終導致人亡政息。
總之,雖然歷代學者對此處“故舊”內涵的理解還存在不小的分歧,但可以肯定的是,周公欲通過此語來告誡伯禽及后世的魯公,務必要善待對自己有恩的故舊大臣,要善待對國家有恩的故舊朋友,以及要善待與自己志同道合的故舊同窗等,只要這些人的行為未觸犯國之根本,未危及魯君的安危,就可以親近他們,且給予其禮遇,使之能夠給國家的安定團結提供大力的支持,至少不起副作用。經過周公的首倡、孔子儒家的推崇,“故舊無大過,則不棄也”一語,成為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內容之一。
三、無求備于一人
周公認為,國家政權的有效運轉與維護固然需要安撫親族、故舊大臣等人的情緒,但更需要有賢能者去執(zhí)行“文武之政”,國君必須處理好與這些人的關系。當然,對“備”字內涵理解的不同,直接關系到政權選拔人才的標準。楊樹達先生認為,這里的“備”指缺點,即為政者應當容忍賢能者有某些方面的缺陷,也就是孔子弟子子夏說的“大德不逾閑,小德出入可也”(《子張》)。楊先生解釋說:“《大戴禮記·子張官人》篇曰:‘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冕而前旒,所以蔽明;黈纊充耳,所以塞聰。明有所不見,聰有所不聞,舉大德,赦小過,無求備于一人之義也。’”在選用人才時,君主應更看重他們的才能,在一定程度上包容他們的缺點。這種解釋是符合客觀歷史規(guī)律的,亦是傳統(tǒng)君主在任用官員時的基本準則。
傳統(tǒng)上,多數學者將“備”理解為完備之義。如皇侃解釋說:“無具足,不得責必備,是君子易事之德也。”邢昺解釋說:“‘無求備一人’者,求,責也。任人當隨才,無得責備于一人也?!眲氶獎t解釋說:“‘備’者,鄭注《特性禮》云:‘備,盡也?!瞬胖饔兴?,小知者不可大受,大受者不必小知,因器而使,故無求備也?!稘h書·東方朔傳》顏師古《注》:‘士有百行,功過相除,不可求備?!啻肆x也?!洞髠鳌吩疲骸ト四厦娑犔煜拢蚁日呶?,民不與焉。一曰治親,二曰報功,三曰舉賢,四曰使能,五曰存愛。’以此五者為先,當是圣人初政之治。”
當然,從“周公謂魯公”章的語意來看,與為政才能之專長相比,周公和孔子更看重人才的道德,這亦是“周孔之教”的重要特點。這一特點是有其自身深厚文化底蘊的,至少可以追溯到上古的堯舜時期。正如前文所說,舜登帝位后,按照每個人的才能分別授予故舊相應的官職?!渡袝に吹洹酚涊d,舜帝在授予故舊官職之前,曾對十二州牧進行演講,說:“食哉,惟時!柔遠能邇,惇德允元。而難任人,蠻夷率服?!彼吹壅J為,民以食為天,足食是遠近百姓都能擁護其政權的前提。然而,唯有德性醇厚之人才能取信于百姓,才能使政務止于至善,才能使邊遠地區(qū)的民眾前來臣服。正因如此,舜帝對百官之首的任用相當慎重,所以咨詢“四岳”的意見,說:“咨!四岳!有能奮庸熙帝之載,使宅百揆,亮采惠疇?”大家皆推薦治水有功的伯禹“作司空”。盡管伯禹再三推辭,并推薦稷、契和皋陶等人,但舜帝最終還是選擇了伯禹。
《史記·五帝本紀》記載,舜帝應該是一位“五典百官,皆治”的全能型的圣王。然而,舜帝根據故舊的才能、專長,分別授予相應的官職,將國家的行政職能具體分割開來,無疑是“無求備于一人”思想的一次集中體現(xiàn)。換句話說,盡管舜帝是一位全能型的圣王,但為了能夠更好地治理國家,他選擇了讓更專業(yè)的人做更具體的事情。如在任命契“作司徒”時,舜帝說:“契:百姓不親,五品不遜,汝作司徒,敬敷五教,在寬。”在任命皋陶“作士”時,他說:“皋陶:蠻夷猾夏,寇賊奸宄。汝作士,五刑有服,五服三就,五流有宅,五宅三居。惟明克允?!痹谌蚊垺白骷{言”時,他說:“龍:朕堲讒說殄行,震驚朕師。命汝作納言,夙夜出納朕命,惟允?!北M管這樣的分官授職可能有假托的成分,但無法否認這是中國上古時期從“統(tǒng)治模式”向“治理模式”進行轉變的一次嘗試,并初步奠定了中國古代官僚體制的基本范式。
與舜帝相似,周公同樣是一位“多才多藝”的全能型圣人。《尚書·金滕》記載,周公曾自道:“予仁若考能,多材多藝,能事鬼神。乃元孫不若旦多材多藝,不能事鬼神?!北M管如此,周公仍然竭盡全力地待人接物,修身養(yǎng)性。他曾對伯禽說:“吾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成王之叔父也,又相天子,吾于天下亦不輕矣。然一沐三握發(fā),一飯三吐哺,猶恐失天下之士?!庇纱丝梢?,周公和舜帝是極為相似的,他們盡管都是全能型者,但是仍然強調“無求備于一人”,即不希望最高統(tǒng)治者嚴苛地對待自己的屬官。周公這句話也透露出一個至關重要的信息:他特別交代伯禽治理魯國要戒驕戒躁,要充分尊重當地的風俗習慣,以防止出現(xiàn)社會動蕩的情況,最終釀成叛亂之禍。
可惜的是,伯禽并未聽從周公的建議,或者是說在理解父親“訓誡之語”時出現(xiàn)了一些偏差?!妒酚洝斨芄兰摇份d:
魯公伯禽之初受封之魯,三年而后報政周公。周公曰:“何遲也?”伯禽曰:“變其俗,革其禮,喪三年然后除之,故遲?!碧喾庥邶R,五月而報政周公。周公曰:“何疾也?”曰:“吾簡其君臣禮,從其俗為也。”及后聞伯禽報政遲,乃嘆曰:“嗚呼,魯后世其北面事齊矣!夫政不簡不易,民不有近;平易近民,民必歸之?!?/span>
盡管周公“魯后世其北面事齊”的預言有些夸張,甚至有學者說是后世的假托,但與姜太公的“簡其君臣禮,從其俗”的治理策略相比,伯禽的“變其俗,革其禮,喪三年然后除之”,至少在對待當地的風俗上,他并未真正領會周公“無求備于一人”的精神實質。
與魯公伯禽相比,“夢見周公”的孔子所理解的周公“無求備于一人”的思想或許更為深刻,并自覺地將其運用到自己的求道、為政與教授弟子等日常生活之中。從傳世文獻的記載來看,孔子同樣是一位全能型的圣人,比如:為季氏史“料量平”,為司職吏“畜蕃息”,為中都宰“四方皆則之”(《史記·孔子世家》),為司空“乃別五土之性,而物各得其所生之宜,咸得厥所”,為司寇“四方客至于邑,不求有司,皆如歸焉”(《孔子家語·相魯》)。就是這樣一位至圣先師,在教育弟子時,他并不要求弟子全能,而是根據學生的特點,因材施教??鬃拥茏尤?,其中賢者七十余人,皆為“異能之士”,但他們所學的側重點各不相同:“德行: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言語:宰我,子貢;政事:冉有,季路;文學:子游,子夏?!保ā断冗M》)“柴也愚,參也魯,師也僻,由也喭?!保ā断冗M》)
以弟子問孝為例。孟懿子問孝時,孔子答以“無為”,其理由是:“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為政》)孟武伯問孝時,孔子回答說:“父母唯其疾之憂?!弊佑螁栃r,孔子回答說:“今之孝者,是謂能養(yǎng)。至于犬馬,皆能有養(yǎng);不敬,何以別乎?”子夏問孝時,孔子回答說:“色難。有事,弟子服其勞;有酒食,先生饌,曾是以為孝乎?”(《為政》)錢穆先生并不認同此前學者的說法:這是孔子對弟子因材施教。他說:“以上四章皆問孝,而孔子所對各不同?;蛞赡丝鬃右蛉耸┙?,針對問者之短處與缺點。于是疑子游或能養(yǎng)而稍失于敬,子夏或對父母少溫潤之色,凡此皆屬臆測?!墩撜Z》文辭簡約,或當時問語有不同,孔子針對問語各別為說,記者詳孔子之言,而略各人所問,遂若問同而對異?!卞X先生的解釋基本是對的,但要徹底否定歷代學者“因材施教”說,否定孔子待人接物之“無求備于一人”的觀點,仍需要以更加翔實、充分的文獻作為依據。
戰(zhàn)國時期的孟子繼承、發(fā)展了周公、孔子的“無求備于一人”學說,并將其運用到日常生活之中。以孟子游說齊宣王為例。孟子勸齊宣王實施仁政,但齊宣王認為自己有好樂、好勇、好貨與好色等缺點,可能無法實行孟子所謂的“仁政”學說。好辯、善辯的孟子針對其缺點進行開導,當齊宣王說自己好“世俗之樂”而非“先王之樂”時,孟子回答說:“王之好樂甚,則齊其庶幾乎!今之樂猶古之樂也?!彼踔敛幌б浴蔼殬窐罚c人樂樂,孰樂”為托詞進而偷換概念,使齊宣王認為“今之樂猶古之樂”,認為只要能做到“與民同樂”,實行仁政就不成問題。當齊宣王認為自己有“好色”的缺點時,孟子回應說:“昔者大王好色,愛厥妃?!对姟吩疲骸殴珌嵏?,來朝走馬,率西水滸,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來胥宇?!斒菚r也,內無怨女,外無曠夫。王如好色,與百姓同之,于王何有?”孟子認為,人無完人,有缺點不可怕,可怕的是不能與百姓共之。只要能與百姓同甘苦、共患難,就是在實行孟子所說的“仁政”,就能實現(xiàn)天下“定于一”的目標。
綜上所述,舜帝、周公和孔子等人,都是中國先秦時期全能型的圣賢。然而,這些圣賢在選拔人才或者培養(yǎng)弟子時,并不強求他人與自己相類,擁有“無所不能”的品德,而是允許他們有小的缺點,允許他們犯小的錯誤,只要不是“大過”,就可以原諒。周公“無求備于一人”的思想,是建立在人才有德基礎上的,也就是前引子夏所說的“大德不逾閑,小德出入可也”(《子張》)?;寿┰谧⒔獯苏Z時說:“大德,上賢以上也。閑,猶法也。上德之人,常不逾越于法則也。小德,中賢以下也。其立德不能恒全,有時暫至,有時不及,故曰出入可也。不素其備,故曰可也。”盡管伯禽在魯國的執(zhí)政可能并未完全理解或者貫徹周公的理念,但在孔子儒家的宣揚下,周公的這一思想成為中國傳統(tǒng)社會歷代王朝選拔官員時重要的指導原則,并對中國社會及中華文化產生既深且遠的影響。
責任編輯:近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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