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予沉作者簡介:予沉,本名周瑾,生于川南邛海,本科就讀于四川大學圖書館系。四川大學文學碩士,浙江大學文學博士。撰著《身體:思想與修行》。好讀書不求甚解,常觀化仍待旁通。嘗以先秦儒道、宋明理學為研習方向,近年潛學于身心協(xié)感、字象演思、氣氛默運。曾任《原道》輯刊編委,參與儒學聯(lián)合論壇工作?,F(xiàn)供職于中國藝術研究院中國文化研究所。 |
一生絕愛三秋水,萬古傷情四月天
——憶念那人,憶念那似水流光
作者:予沉
時間:2004年5月27日
驚風飄白日,光景馳西流。又是一年過去了。遷徙的鳥兒自北而南,我卻從湖波溶漾、綠柳招人的臨安,來到落日風煙、繁霜滿地的京華。
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云。在這北國的春末,我怎能忘卻南國的好。
“江南憶,最憶是杭州。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何日更重游?”
是啊,何日更重游呢,那西子湖畔青青的草,白蘇堤上依依的柳啊。
年華似水流,一去怎回頭。驚回首,伊人云端一揮袖,徒剩煙波萬古愁。
棲霞嶺、風荷院,黃葉滿地意閑閑;西溪流水北園徑,托我幽夢寄云煙。
夢里不知身是客,覺來又把愁腸牽;落花流水春去也,是天上?是人間?
離杭已快一年,忙碌與收獲,艱辛與快慰,都在生活的激流中來而又去,去而復來。
變換了生活場景,在瑣事中銷磨,人情有冷暖,生存定位的迷茫,角色、身份在轉換,歲月風塵侵蝕著曾經(jīng)的美好,……,這一切的一切,都在無形中改變著這顆心。便一顆赤子之心,亦難保不被磨平了敏感、細膩與溫澀,掩埋了本有的純與真,那如玉的溫潤。
無法被歲月磨蝕的,是一年前的此時此刻,及對彼時彼刻的憶念。
終我一生,亦永遠記得,永志心底。
當日情景,歷歷如在目前。那傻傻的書生埋頭故紙,夜以繼日,趕寫畢業(yè)論文,一件旁人看來似無足道的事,使他擲筆揮淚,不能成章,使他以后的好長時間,都沉浸于深悲,不敢提那人的名,不敢聽那人的歌,不敢看也不敢想。
這書生迎風袖手、伶俜而立,看著生活中來來往往的人們,滿目的憂傷。這憂傷為了那人,為了逝去的青春,為了人世漩流中身不由己的萬千生靈。眾生啊。
國榮隨風而逝,我的青春時光成了永遠的回憶。
那是愚人節(jié)的晚上,夜慕低垂、華燈初上,在這個國人不明所以又習以為常的“節(jié)日”中,忙碌了一天的人們如潮涌流,奔赴各自的溫暖港灣;校園里年青的男生女生,挽著手兒,情話綿綿;風拂人面,月上柳梢,這春末夏初的黃昏時分;一陣陣笑聲從草坪那邊飄來,循聲看去,戀愛中的人兒是那么地幸?!?。
這是個靜謐的晚上,普通,平常。
在這樣的人世氛圍中,在家庭與愛情的人間氣息中,孤獨的人是可恥的嗎。我不曉得。我孤獨,我也不自傲。
然而一個驕傲的靈魂離開了此世。臨流照影花仙子,底事輕拋絕世姿?為了什么,或許只有他自己知道。
是晚,在他的聲音中我想了很多很多。那醇厚的聲音在耳畔共鳴著,唱著一個絕世男子的悲與欣、愛與愁。他有萬丈雄心,他有萬般柔情,他有花一樣的容顏,在歲月風塵中不改孩子般的純真。他經(jīng)受住了時間的摧折,卻提前向死黑的深淵縱身一躍,有如殘花萎地,化為一縷芳魂。
天盡頭,何處有香丘?
一代人的青春憶念劃上了休止符。這些憂傷的年輕人啊。
“生于七十年代”,已是現(xiàn)今非常流行的年代層認同的一句口號。一九七零——一九七九,真有那么清楚嗎?
在生于七十年代初,改革開放中初醒世事,經(jīng)歷了劇變震蕩,今已跨過而立的我,國榮和他的歌聲意味著什么呢?
是青春期的騷動,少年輕狂的飛縱,是初懂情事的心中隱痛,還有微妙的愛意,莫名的興奮與憧憬,及牽引出來的淡淡憂傷,那些如花萌芳而易逝的情愫……
他和 Danny 一起,曾那樣撫慰著少年的我孤寂憂郁的心靈,帶給我那樣幽微的生命感受。他們那些輕輕吐敘的歌聲,那些款款傾訴的旋律啊。
“當你看到星河燦爛,求你在心中記住我”(張國榮《明星》),“一生何求,迷惘里永遠看不透,沒料到我失去的竟是我的所有”(陳百強《一生何求》)。
我已不再年輕的這個夜晚,空氣中彌漫著殘春的慵懶與初夏的蓊郁,我心中最柔軟的地方隱隱地疼,像有什么永遠地失去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噢,那是青春,是生命的美好印記,是我們共同的似水流光。
從流俗的明星,蛻變?yōu)橐晃凰囆g家、一個真實的人,他渾身涵潤著詩意,活過了短暫而勇敢的一生。
“葡萄園里,響起水仙子的贊歌,我是什么,是萬世沙礫當中一顆”,“我就是我,是顏色不一樣的煙火?!保◤垏鴺s《我》)
此世迷濛灰悒的人生小徑中,他堅韌自信地走著,亦歌亦舞,敢愛敢恨,真真是卓然不群,拔于流俗!舞步在招搖,色調多斑斕,迷離幻化的眼神,放肆又坦誠的獨白,他渾身都是純而又純的摯情,與赤裸裸的欲念的牽纏。
靈性與肉欲,在他是水乳交融的,又是白黑糾纏的。是天使?是妖精?是無辜的孩子,還是勾人的花靈?
也有沉淪的日子,也有無奈的時候,也有躁動的念頭,也有媚俗的舉動,然而終無損于他的美好,這是折翅的精靈的美好。
在煙花塵世中走了一遭,走得情傾一世、風華絕代,他終于絕然離去,不在了,從這一晚起,世間已無 Leslie 了。
這是個愚人節(jié)的晚上。在這茫茫人世中,誰是愚人,誰又不是愚人呢。他或許被大眾看作一個絕愛中迷狂的愚人,一個戲里歌外瘋魔的愚癡吧。如今他絕塵而去,身后那些活得喧繁、精明的人們,又是什么樣的愚人呢。
什么是愚,什么是智呢?
以自己的藝術實踐和生命歷程,他實現(xiàn)了對身體的改塑,對界限的超越,對美的全新定義,這是對還是錯呢?
在性別的迷亂中,他自如地穿行,熾情宣敘、柔聲慢引,風情萬種、炫爛迷離,恰如光華溶漾的紅寶石。而 Danny 那若遠又近、似有還無地從另一個世界輕輕飄來的聲音,青春期少年般凄然嘆喟的悵惘神情,更似純潔透明的紫水晶。
一個堪為靈性的歌吟,一個純是身心的沉迷,他們是我心中須臾不分的雙璧,情深款款,哀懇又凄然。
Danny 長已矣,Leslie 新逝兮,自今而后,環(huán)繞我的聲音惟有小鳳了。“緣啊緣,誰能解釋緣……”(徐小鳳《誰又欠了誰》)。
子曰:“如之何,如之何?!狈鹪疲骸安豢烧f,不可說?!?nbsp;
人生,人生啊。
撫今追昔,心緒浮涌難平。不由得想起二十多年前令人心潮起伏的一曲《萬里長城永不倒》,想起十五年前一個熱血少年的理想幻滅,想起十年前聽著"虞兮虞兮奈若何"的潸然淚下,想起那個時代陪伴我走過豆蔻年華的歌者,徐小鳳,許冠杰,鄧麗君,羅文,汪明荃,張德蘭,葉振棠,劉文正……
貴妃無奈地寬慰:“人生在世如春夢,且自開懷飲幾盅”;杜麗娘神傷春光之凄美:“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虞姬秋夜徘徊,悵然喟嘆:“云斂晴空,冰輪乍涌,好一派清秋光景。”
春且住,秋留步,莫令光陰空度。
這個世界好似千變萬化的的怪圈,聲色、光影的渦流,令人暈眩。在這輕逸浮表的、神性價值被顛覆了的時代,沉重的深情會被輕賤,羞澀與憐惜被視同軟弱,物質與欲望的強力,無聲無息地稀釋著情感的濃度,將一切美好和對美好的想像,撕成碎片。
“生活就是不動聲色的搶劫”,摯友煒這樣說。
是這樣的。
所以呀,聰明的,你在這紅塵中醉夠了、飄夠了、耍夠了,厭了倦了累了,也真該走了。“不如歸去,不如歸去。……”(潘秀瓊《庭院深深》)
“猶像那燈蛾,盲目往火里撲,燦爛一瞬間,已沒法可夢中醒覺”(張國榮《烈火燈蛾》),是盲目?是自覺?你都是那火焰中不死的蝶。
“我本是男兒郎,又不是女嬌娥”,是嗎,你錯了嗎?是醒悟,是堅信?還是嗟訝?
“我一生未做錯事,為何這樣?”留下這樣心碎的話,你又何必自苦啊。
而今你在哪兒呢,“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嗎?“為問新愁,何事年年有”嗎?“誰似幽人獨往來,飄渺孤鴻影”嗎?還是“偷得浮生半日閑”,世外仙山任逍遙了呢?
我不能釋然,我怎能釋然。
人生逐逝水,晝夜無停息。我沉浮于瑣屑的冗務,我卷入生活的漩渦,我如飄泊的鳥兒般,“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我在人世的汪洋中掙扎、喘息,我已勘破了一切,又終不能舍離此煙塵滾滾的人間世。
日月擲人去,光影明暗中,一路行來渾不覺,南去北往又一年。“夢里依稀,依稀有淚光”(張國榮《倩女幽魂》),“夜闌靜,問有誰共鳴”(張國榮《有誰共鳴》),驚回首忽忽十數(shù)載,少年心事,恍如隔世矣。
一陽來復,芳菲人間,真的又是四月了。
日子啊日子,就這樣悄無聲息從身邊溜走,將斑斕的青春色彩磨洗,褪成了灰,化作了煙,臨了是死寂的黑。人生在世,大抵如此罷。
大抵如此嗎。
然有不死的愛之精靈,在迷宮般的世間妖嬈作歌,幽媚起舞,盡情揮溢著如霧氤氳的迷幻氣息——炫紅的大熱,而終如瑩藍的煙火璀然一閃,散作漫天流星,劃過天際,消逝無痕。留給人的,是心底永恒的痛,永存的愛,永不磨滅的光。
這是愛的光,這是情的傷。
初到江南的新千年,他自海上赴杭,開巡回演唱會。雨后梧桐的南山路,我繞湖漫行,無意間看到演唱會的宣傳畫。蒼藍的色調,肌膚光澤如青銅,散發(fā)著暖昧的氣息。他是這樣側裸著上身,雙臂上舉,蘭花指回翻作散花狀,凝眸仰視,露出情深款款的笑靨。渾是《霸王別姬》中那柔情似水、脈脈悠然的神韻。
我終于沒有去現(xiàn)場。我的愛他,與萬眾歌迷是不同的。便永無親見的可能,我亦不悔。有神與契、有情以悟、有靈而會,又何在乎此世肉身。
“何必呢,何必呢……”(徐小鳳《大亨》)
別來夢中常見,愁緒三更盡遣。
Danny 在《誰是知己》中這樣宣述著:“你說我天生感傷,仍然是少年人模樣;你說我憂郁嘴臉太夸張,工作睡覺你共我一樣。”他凄迷幽逸的音質款款歌來,真讓人悵惘莫名,好不傷情。
然而不正是如此嗎,一日不見,如三秋兮,一生所愛,永如今兮。
依然是孩子般模樣,依然是少年人情懷——“納雪瑟斯”的水仙情懷啊。
想起那人,眉如遠山,目含春水。山隱隱啊水迢迢,伊人猶在山水遙,似柔情勝水,如春風含笑。
想起那人,生在寒意初長之三秋時節(jié),逝于草木榮發(fā)之四月孟夏;生如秋月朗照,死如春華絢爛。
想起那人,一生絕戀,不與俗同;身后哀榮,萬古情慟。
如是,請以一聯(lián)永憶我的深心所寄,永志我青春的似水韶光,永懷我依稀的少年情傷,永記此撲朔迷離、令人悱惻縈懷的人間世:
“一生絕愛三秋水,萬古傷情四月天?!?nbsp;
“當你見到天上星星,可會想起我,可會記得當年我的臉,曾為你更比星星笑得多。
“當你記起當年往事,你又會如何,可會輕輕凄然嘆喟,懷念我,在你心中照耀過。
“我像那銀河星星,讓你默默愛過,更讓那柔柔光輝,為你解痛楚。
“當你見到光明星星,請你想,想起我。
“當你見到星河燦爛,求你在心中記住我。”(張國榮《明星》)
外一篇
國榮與阿梅
——絕代的情者
在初夏的一個傍晚,國榮悄然而逝,我悲慟至極,看到阿梅在家里哭叫如狂、不食不眠的報道,更是潸然淚下,不能自已。
在唐鶴德之外,國榮最親的人,是阿梅。最懂國榮的人,是阿梅。
這是一對何等樣的絕代情者啊,為情而生,為情而傷,為情而勇敢地活過……
“當你看到天上星星,可有想起我”,“只盼望有一雙溫柔手,能撫慰我內心的寂寞”(梅艷芳《女人花》)。
國榮殞后,看到過阿梅演藝二十周年演唱會上,國榮以知己身份合唱《緣份》的片段。阿梅滿頭銀發(fā),國榮神情蒼然,兩人都老了,聲音也不復當年。阿梅嘶聲唱著“你我相隔多么遠,哪年哪天可相見”,白發(fā)蕭然,神情悲愴、蒼涼;舞臺的另一邊,國榮淡定站立,意態(tài)從容地向歌迷飛吻、鞠躬,世事滄桑、情海波瀾,使這位青澀少年涵潤出閑定平淡之風,由奇詭妖絕歸于沉著的優(yōu)美。就在這次演唱會上,阿梅流著淚說,國榮是她一生惟一知己。
國榮曾表示,如果阿梅到五十歲(四十?)還嫁不出去,就娶她。
紅塵知己,絕世深情,莫此為過!
國榮去后,在紀念音樂會上,阿梅抱病演唱《緣份》。大屏幕上是國榮倩然的身影,耳邊是他醇厚深情的聲音,阿梅望著摯友,天人相隔、生死永決?!澳阄蚁喔舳嗝催h,哪年哪天可相見”。
而今阿梅隨哥哥而去,如花凋零、如風輕逝了。
他們愛過、痛過,哭過、笑過,人生的灰悒、情事的迷茫,苦悶、消沉……,“盡在不言中”(李香蘭《恨不相逢未嫁時》)。
他們永在,過往的陰霾無損于他們的美好——折翅的精靈、斷翼的天使的美好。
天使的斷翼、精靈的折翅,固然令我情何以堪,但一對絕代風華的情者在彼世的相聚,又令我心稍慰。
情者易傷,他們本就不該降落塵世,在此昏昏噩噩的迷宮中走一遭的。來而復歸,走得那么凄絕,也算不負他們絕異此世的孤卓品性了。
百強、麗君、國榮、阿梅,一一絕塵消殞,此世歌者中,惟一令我牽掛的,只有小鳳了。國榮走的那晚,我沉浸他的歌中,泣不成聲。阿姊打來電話寬慰我,想想小鳳吧,聽聽小鳳的歌吧,你的心會寬和下來,直面真實的生活、人生。
是啊,小鳳是仁者,寬厚從容,她就在這個爛泥潭一般的世間,鎮(zhèn)定自若地生活著,任是《漫天風雨》、情海翻波,任是《似水流年》、人事浮沉,她仍不驚不忙,淡然自持。小鳳是仁者,仁者壽。
小鳳的歌聲讓我歸于寧定,但我仍不能忘卻國榮帶給我的永生的傷,每每看到他的影像,聽到他的歌聲,心里就揪緊了的痛。阿梅今又去,痛更深一層。這痛疊加于我與生俱來的傷痕,令我悵然莫名、無從釋遣。
“沒有一聲再見,沒有半聲凄怨,淡淡去但無言;過去終于過去,留下了當初一切,在懷念。 ”
“每段美好的片段,腦海一再閃現(xiàn),是否能證實曾與他有緣。 ”
“在困苦中百轉,但結果在眼前,事實證實無緣;我已不敢再說,來日可相見。 ”
“你我相隔多么遠,哪年哪天可相見,那處境可會改變。 ”
“你我相隔多么遠,哪年哪天可相見……”
——(張國榮、梅艷芳《緣份》)
2004年5月27日
【作者按:該文于前年國榮周忌首發(fā)于CdHall之徐小鳳評論。此后曾貼于榮光無限論壇、網(wǎng)易紅論壇、七十年代論壇及原道論壇。篇名化用龍蓀先生悼林徽音聯(lián)“一身詩意千尋瀑,萬古人間四月天”。為免化用痕跡過重,“四月天”亦可作“四月風”、“四月花”或“四月星”。
流行歌者中,吾之至所深愛者,惟徐小鳳、鄧麗君、許冠杰、國榮、百強、張德蘭數(shù)人。于國榮、百強是摯愛,于麗君、德蘭是珍愛,于小鳳則最為敬愛。國榮崇敬的前輩歌者,男是許冠杰,女是徐小鳳;且曾翻唱小鳳之《漫天風雨》以向前輩致敬,悱惻纏綿,較諸小鳳之蒼淡古厚,又是一番風致。
阿梅亦令我難以忘懷。小鳳是她的偶像,當年即以翻唱小鳳《風雨同路》一曲出道。她與國榮有絕世之深情,生死相隨,令人感慨莫名。
逝者已矣,此情可待;生者廖廖,惟愿安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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