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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彤東作者簡介:白彤東,男,西歷一九七〇年生于北京。北京大學核物理專業(yè)學士(1989-1994),北京大學科學哲學專業(yè)碩士(1994-1996),波士頓大學哲學博士(1996-2004),現(xiàn)任職復旦大學哲學學院教授。主要研究與教學興趣為中國傳統(tǒng)政治哲學、政治哲學,著有《舊邦新命——古今中西參照下的古典儒家政治哲學》《實在的張力——EPR論爭中的愛因斯坦、玻爾和泡利》等。 |
一個老右派對新左翼的感想
作者:白彤東
來源:作者授權(quán) 儒家網(wǎng) 發(fā)布
時間:甲午年十一月初四
西歷2014年12月25日
(本文本是應澎湃新聞之邀評論與新左派別苗頭的新左翼,但因為這個系列中一篇文章踩線,殃及池魚,不能發(fā)表。其后試了幾家媒體,或者是因為敏感,或者是因為踩了某些報刊領(lǐng)導的尾巴,也未獲刊出。最后還是《文化縱橫》2014年第12期基本原文刊出,題目改成了“思想紛爭的規(guī)則前提”。本文試圖批評一些自由派對新左翼的批評,但同時解釋了為什么新左派容易滑向?qū)V坪蛧抑髁x,并指出新左翼對新左派這種危險傾向上的防范作用。最重要的,本文呼吁自由派、新左翼、老右派(儒家)應該停止內(nèi)斗,先將矛頭指向共同的敵人,那些反對基本游戲規(guī)則的建立、即反對憲?治的人。(“憲?治”的含義,大家應該知道))
當初還在波士頓求學的時候,2000年前后,我遭遇了一位在哈佛燕京訪問的中國的“自由主義”學者。在我對他的“自由主義”有所微詞之后,他迅速地給我貼了個標簽,“你是個新左派!”我回應說,“不不不,我是個老右派?!边@么說,一個是調(diào)侃他的標簽,一個是因為,我自己傾向儒家的政治哲學,而我理解的儒家,在對平等的態(tài)度上,在對革命的態(tài)度上,都可以說是一種(特殊的)右派,并且孔子很老,所以老右派也不全是玩笑。
不過,當時在中國轟轟烈烈的自由主義與新左派的爭斗,從美國的角度來看,用詞首先就是有問題的。因為中國的所謂自由派,往往是自由放任主義者(libertarians),其實這些人在美國政治里面,往往隸屬常常與美國的所謂保守派糾纏不清的共和黨。其激進的一支,即現(xiàn)在鬧得很歡的茶黨(tea party)。而美國被叫作自由主義者的(liberals),往往是支持通過政府干預達到社會公平的,一般隸屬于民主黨。這倒是與中國的新左派比較接近。
當時,我對中國的新左派印象更好些。這是因為在中國,受過大學教育的,自然而然地會成為自由主義者(盡管黨國教育所意圖的是相反的方向)。因此,在中國的自由主義者中,很多都是有一些很簡化的自由主義信條,而對這些信條、對自己的意識形態(tài)缺乏反思的人。相對而言,統(tǒng)計上講,新左派有反思精神的人就多些,因為成為新左派就要背叛那些“自然而然”的想法。他們的觀點,作為一個老右派,我雖然不同意,但是會覺得要有意思一些。我當時就寫過一篇文章指出,首先,尤其是中國的一些自由主義者,好像更喜歡給別人貼標簽(比如上面我提到的那位朋友)。別人一挑戰(zhàn)他淺薄的自由主義,他就要給別人扣上反自由、擁護專制的帽子,口誅筆伐,踏上一萬只腳,讓他永世不得翻身,可謂自由主義小將。其次,我當時理解的新左派,其實也是擁護憲?治、基本人權(quán)的保護,等等。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如果中國的自由派與新左派其實都擁護憲?治與法治,都擁護人權(quán)的保障,而中國的現(xiàn)實是憲?治與法治都未充分建立。那么,與其內(nèi)斗,不如先同仇敵愾,與中國意義上的保守勢力斗爭。在憲?治實現(xiàn)以后,新左派和自由派在憲?治的框架下,再去討論是政府放任更好,還是政府干預以達社會公正更好。
但是,我對新左派的相對好感,在近幾年消失了,因為他們中的很多人,或者蛻變成了國家主義者,或者蛻變成了毛左。我以前常常為他們辯護,說自由派說他們擁護專制是誤解、是扭曲他們的立場。但是,他們中的很多人現(xiàn)在確實蛻變成了反憲?治、反普適價值的一派。在“周濂、陳冠中對談新左翼思潮”(《東方早報》2014年4月6日)一文中,陳冠中指出,一種對哈耶克的理解是,他把福利國家看成是極權(quán)政府、看成是希特勒,但是并不覺得皮諾切特的獨裁軍政府是。乍一看,這確實不公平。但是,至少筆者拍拍腦袋想想,好像右翼獨裁政府(國家強力支持經(jīng)濟自由化的同時,忽視平等問題,對工人和左翼人士暴力壓制,并且控制言論,等等)頗有些后來演變成自由民主政體的(南朝鮮、中國臺灣、智利,等等),而左翼政府,有的好像更多是向相反的方向演變。中國的新左派的演變,也為此提供另外一個例證。有人經(jīng)常攻擊美國政府選擇性地干涉專制政府,對皮諾切特這樣的人容忍,但是對格瓦拉這樣的壓制。美國政客,比如基辛格這樣的,給出的一個理由,也恰恰是我上面的觀察。即在兩種專制政府里面,右翼是兩害相權(quán)比較輕的那個。那么,這種左右翼的區(qū)別,如果是真的,原因是什么?我想,這是左翼人士需要回答的問題。我自己的推測,左翼往往希望通過加強政府來實現(xiàn)平等與公正,對自由市場、資本主義經(jīng)濟、乃至工業(yè)化之上的現(xiàn)代性有很大的懷疑。通過對自由市場的懷疑,他們?nèi)菀谆驅(qū)ψ杂伞⑷藱?quán)、法治的懷疑。對國家的期盼,容易讓他們變成國家主義者。他們的邏輯是,沒有強大的國家保障,其他一切都是胡扯,于是蛻變成國家主義者,用最終的目的來為當前行惡政的國家辯護。甚至,他們在市場經(jīng)濟競爭和其他大國的壓制下,對在努力實現(xiàn)法治的同時,在法治的框架下按規(guī)則爭辯這一理想,失去了信心與耐心,成了要打碎資產(chǎn)階級法權(quán)的毛左。左翼自由主義者,一旦沒了對法治與憲?治的認同,就很容易滑向激進左翼。右翼主義者的這種危險好像就要小些。哪怕是右翼專制主義者,他們還是相信自由市場一類的價值。某種意義上的自由,與左翼不同,是建立在他們思想內(nèi)部的。中國的一個特殊情形,是中國沒有健全的憲?治與法治。在西方,左翼總是被憲?治約束著,如果蛻變成激進左翼,往往就退出了主流學界。而中國學者在山寨西方的新左思潮的時候,并沒有后者認為天經(jīng)地義的一個根本條件(法治與憲?治)。在或是沒有理解新左的這個條件,或是沒有這個條件約束的前提下,中國的山寨新左們就更容易出問題。(類似地,西方的左翼主義者,在沒有理解他們所在的國家和沒有憲?治民主國家這一關(guān)鍵差別的前提下,對后者中的左翼分子,持著錯誤的同情、甚至崇拜——60年代末西方學生運動中、直至今日有些西方左翼對文革和毛的同情與崇拜即為一例。)
因此,左翼自由主義者,尤其是中國的新左翼,就要更加強調(diào)自由、人權(quán)、法治、憲?治的重要。這里的這些大詞,其實背后就是一點很淺白的想法。即意見與政見的不同,要在一定游戲規(guī)則下展開,不要你死我活。我們要學會在海上的一艘破船上修補這艘破船,而不是要把它砸了。砸了,進水的破船沒有了,我們的全身就都泡在水里了。(包括毛左在內(nèi)的激進左翼就是要砸船的人。)同時,左翼自由主義者,在另一個意義上也肩負著防止激進左翼的責任。激進左翼的根本觀點,是市場經(jīng)濟、法治、憲?治、現(xiàn)代性等游戲規(guī)則是根本不公正的,無法從內(nèi)部修正的。因此要徹底打碎了重來。而左翼自由主義者要做到的,恰恰是在這些游戲規(guī)則內(nèi)部實現(xiàn)公正。并且,在社會道德層面,激進左翼以及其他反對以工業(yè)化、資本主義為代表的現(xiàn)代性的知識分子經(jīng)常攻擊自由主義不講、否定道德。這種觀點在中國尤其流行(中國的施特勞斯派也強化了這種對自由主義者的膚淺理解)。但是,我在其他地方講過,這種理解是建立在對自由主義、尤其是西方近幾十年自由主義的發(fā)展的極端無知的基礎(chǔ)上的。西方很多自由主義者意識到古典自由主義的去道德化是當代自由民主社會很多亂象的根源之一。因此,從英美自由主義的領(lǐng)軍人物羅爾斯、歐陸的哈貝馬斯、到批評羅爾斯的社群主義者,他們都在強調(diào)道德的重要。(甚至美國意義上的左派(這些人比自由主義者、社群主義者要更激進),比如Cornel West,一方面他跟美國的施特勞斯主義者Harvey Mansfield是宿敵,但另一方面他對美國學界對道德的回避不滿,并向我表達過對我的一位老師、一位施特勞斯的學生,Stanley Rosen的欣賞。)上面提到的周濂與陳冠中的對談,二位對談者也強調(diào)了傳統(tǒng)自由主義的局限,強調(diào)了左翼自由主義對道德的重視。因此,在現(xiàn)代性、憲?治的游戲規(guī)則內(nèi)部建立一種講道德、追求公正的自由左翼(“新左翼”),對防范國家主義左派、防范毛左,至關(guān)重要。
最后,我想說,在那篇對談里提到了右翼,但是二位對談者沒有提到右翼的重要的一支,即筆者文章開始講的老右派。按我的理解,早期儒家的立場,非常“奇怪”。一方面,他們認為政府是必要的善,這與新左翼接近;但另一方面,他們又支持藏富于民的自由經(jīng)濟政策,這又使他們與中國的自由派有了共識的可能(自由派經(jīng)濟學家盛洪同時又從儒家里找到思想資源,就是一個有趣的例子)。一方面,他們強調(diào)道德對人之為人的首要性;但另一方面,他們認為經(jīng)濟需要的滿足,是第一位的。也就是說,我們先要滿足人的“豬權(quán)”,然后才能進一步使他成為人。與此相關(guān)。他們一方面認為人可以靠自己的道德意志,在困難的條件下保持自己的道德;但另一方面,他們又認為置人民與水火、從而導致人們犯罪的政府是有責任的。這同時搶用了美國保守主義者關(guān)注個人道德、自由主義者關(guān)注經(jīng)濟條件的話語。最根本的是,早期儒家一方面認為人生而平等,皆可以成堯舜,并且政府要為每個人成堯舜制造條件,但另一方面,他們又認為政府的干涉總是有限的,現(xiàn)實中人是注定要不平等的。如果是這樣,與其再繼續(xù)地人為地消滅不平等(這是做不到的),不如尋找到一種不平等,在這種不平等下,弱勢群體得到最好的保護。這是他們想法里最不左的、最右的一點。(當然,像羅爾斯這樣的美國意義上的自由主義者,也通過差異原則,在經(jīng)濟上擁抱這種立場。)把這種想法應用到政治,就是筆者最近不斷闡發(fā)的儒家混合政體。即加強民主政治里的精英主義成分,通過教育和制度設計,在承認這些精英的地位的同時,讓他們?yōu)槿鮿萑后w服務。把這種想法應用到經(jīng)濟,就是在認可自由市場、自由競爭的同時,通過道德教育和制度設計,讓市場中的精英照顧弱勢群體。很有意思的是,中國的自由主義者和左派,互相斗得你死我活,但在反傳統(tǒng)、反儒家上卻常常能同仇敵愾。但是,按本文的觀點,新左翼、自由派、儒家(老右派)應該精誠團結(jié),先共同實現(xiàn)大家都想要的憲?治與法治,之后,我們再在這個游戲規(guī)則下一起認真地玩兒。這里所謂“認真地玩兒”(play),就像我們的體育競技一樣。一方面,它有戰(zhàn)爭的影子,它是認真而投入的,以輸贏為目標的,輸了的要去場邊歇著;一方面,它又并不消滅敵人,場邊的輸者,將來還能回來再戰(zhàn)。我希望,不同的學派,能達成對認真地玩兒、對追求這種認真地玩兒的實現(xiàn)的共識。
責任編輯: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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