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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亦作者簡介:曾亦,男,西元一九六九年生,湖南新化人,復旦大學哲學博士。曾任職于復旦大學社會學系,現(xiàn)任同濟大學人文學院哲學系教授,經學研究所所長,兼任復旦大學儒學文化研究中心副主任,思想史研究中心研究員、上海儒學研究會副會長。著有《本體與工夫—湖湘學派研究》《共和與君主—康有為晚期政治思想研究》《春秋公羊學史》《儒家倫理與中國社會》,主編《何謂普世?誰之價值?》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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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改制與儒家之孝道觀念
作者:曾亦
來源:作者授權?儒家網?發(fā)布
? ? ? ? ? ?原載于《婚與喪—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家庭禮儀》(2012.8)
時間:孔子二五六六年歲次乙未年三月廿一日乙酉
? ? ? ? ? ?耶穌2015年5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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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改制之說,乃公羊家的一貫主張。至晚清,康有為頗張大此說,蓋欲假孔子改制之名,而變有清一代祖宗之法,乃至中國數(shù)千年之法。然而,此說甫經提出,即受謗于士林。其后,變法百日而敗,而持孔子改制之說者,亦鮮有其人矣。雖然,公羊家改制之說,多以“損周文益殷質”而明其義,其實質不過立足于舊傳統(tǒng)之漸進改良而已。至康氏變法失敗,現(xiàn)代中國遂一意走上了急風驟雨似的革命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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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紀七十年代末以來,鄧小平倡導改革,標志著現(xiàn)代中國回歸漸進改良的道路,當此之時,學界對于公羊家提出的孔子改制之說,應該予以更冷靜的思考。今且就孝道一端,重新考察康有為及公羊家提出的改制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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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孝道之內涵:尊尊與親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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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道,乃一血親間之倫理原則,本來不過施于家庭內部而已。然儒家素重孝道,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孝道遂越出家庭倫理之范圍,至于一切社會、政治之原則,亦莫不視為自孝道之所出?!墩撜Z》曰:“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此即以孝為“本”也。大概自漢以后,古代政治皆標榜以孝治天下,蓋基于孝之為“本”的地位。雖然,孝道最為儒家所推崇,然實不起于儒家,殆自生民以來,孝道此一血親原則即已確立。不過,考諸其他民族,實未有如中國這般重視孝道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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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古之時,人類主要依據血緣而相摶聚,此時孝道之所施,頗為狹隘,不過限于母子之間而已,更未能成為一普遍的社會、政治原則?!秲x禮·喪服傳》云:“禽獸知母而不知其父。”其實,非獨禽獸如此,且對人類而言,最初群居而群婚,子女亦常不知其父。其后,人類因別婚姻而異居焉,此時氏族內部之通婚,恒為禁忌,子女不過依母氏而居,唯知親母,而不問其父。[1]今猶有土著頗存其遺俗,或可由此推知上古人類之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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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記·郊特牲》云:“男女有別,然后父子親。”此語頗能反映人類更晚近時候的情況。蓋人類由從母而居,進而至于從父而居,女子出嫁之前,或未能別男女,至其婚后,則有男女之大防。此時子知其父,父亦知其子,如是而生父子之親。否則,男子若不能確信其子為其所生,如何能親之愛之?因此,對男子而言,唯其親生,始能親其所生矣。此為人之常情。不獨古人如此,今人亦何嘗不如此?儒家講親親之義,殆始于父子相親,非必追溯至母子之親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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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喪服傳》又云:“野人曰:父母何算焉?!鄙w謂野人不別父母之尊卑也。據賈公彥疏,居于國外或城外者為野人,與“都邑之士”相對,蓋遠政化也?!洞呵铩分^周尚文,即崇尚等級尊卑也,而野人居于城外,不為周禮所化,故不知父尊母卑之義??梢?,人類早期或曾有過男女平等的階段,至少對子女而言,最初只知親父,而不知尊父,而隨著文明的演進,人類逐步發(fā)展出父尊母卑的觀念。今日概謂父為“父親”,而不知父亦當有“父尊”之名,則失之偏頗。因此,《喪服傳》在解釋為父何以服斬衰時,即以為“父至尊也”。可見,孝道之義本為親母、尊母,后來又發(fā)展出親父、尊父的內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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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語·為政》中有這樣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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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游問孝。子曰:“今之孝者,是謂能養(yǎng)。至于犬馬,皆能有養(yǎng)。不敬,何以別乎!”[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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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此段之義,大致有二說。一說以為,人之養(yǎng)親,若不能敬,則與養(yǎng)犬馬無異。又有一說,古時多以犬馬比人子,至今猶然,故人子事親,當效犬馬之勞。至于諂事他人,甚至認賊作父,亦多以此為喻。蓋犬能守御,馬能負乘,人子亦當如此而事其親也。不過,此二說似未切中此段之實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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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盡心上》上有一段頗能說明其義,其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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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而弗愛,豕交之也。愛而不敬,獸畜之也。恭敬者,幣之未將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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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歧注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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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交接,但食之而不愛,若養(yǎng)豕也。愛而不敬,若人畜禽獸,但愛而不能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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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yǎng)犬馬與養(yǎng)親之不同,孟子乃以愛與敬以別之。首先,養(yǎng)豕與養(yǎng)犬馬不同。養(yǎng)豕者,不過利其肉而食之而已,且人于豕之蠢垢,常懷憎厭之心,此所以“食而弗愛”也。若犬馬則不然,觀今人之畜寵物,則備極親近,至于溺愛之,至于犬馬之視主人亦然,此所以“愛而不敬”也。是以人若僅能愛親,則與養(yǎng)犬馬無異。觀今日西人處父子關系,多以朋友之道視之,則唯取其親愛而已。是以西方多有老人,無奈子之不孝,乃養(yǎng)犬馬而自歡慰,蓋犬馬之親猶子之親,此視犬馬若子也??梢?,人與犬馬之間,親溺有余,而無敬意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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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以人子若僅視其父為“父親”,而不以為“父尊”,則不論人子養(yǎng)其親如犬馬,抑或自比犬馬而服事其親,皆以親溺之甚,而不能敬其父也。觀乎日本封建社會,子敬其父,而過于親其父,至于父之于子,幼小尚能親之,至其稍長,則多以敬遇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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綜上言之,人類初時雖能孝其親,不過親愛其母而已,此乃孝道之至弱者也。其后,夫妻共居,且進而至于妻從夫居,夫妻不復為獨立之個體,乃各為一半而“牉合”成一新的整體,此為個體家庭之形成。至此,子女從父而居,乃能親父矣,且漸而知父尊于母矣。如是,孝道之內涵始為完備。雖然,人類大多數(shù)民族皆進化至個體家庭,亦知親親與尊尊二義,然唯儒家能強化孝道,且推而視為普遍之社會、政治原則。故對儒家而言,孝道兼有親親與尊尊二義,子女不獨親父親母,亦當尊父尊母,且以父為至尊,母為私尊,母尊實屈于父尊也。此義唯儒家能盡揭諸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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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文質改制與古今異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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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自西周以后,其發(fā)展道路已不同于西方。其時氏族雖亡,然周以封建之故,而有宗族以代之。宗族有大宗,又有小宗。共始祖之族人為大宗,至于小宗,同高祖者也,不出五服之內,而以親親相綴屬焉,六世之外則親盡矣,其性質猶后世之大家庭也。其時又有庶人之家庭,當與后世之小家庭相近。戰(zhàn)國以降,宗法制度崩壞,不獨大宗趨于瓦解,至于小宗之規(guī)模亦漸縮小,與庶人之家庭無異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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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宗族而言,一族之長,亦即宗子,為有封邑之大夫。鄭玄謂大夫有地者與天子、諸侯同,皆得稱君,是以《喪服傳》同謂天子、諸侯與有封邑之大夫為“至尊”?!秵史鳌酚忠宰迦藶樽谧臃厮?,與庶人為國君服同,故大夫之家猶諸侯之國也,而族人與宗子之關系,猶庶人與國君之關系。族人敬宗,猶庶人尊君,此宗族之尚尊尊也。且族人之親疏,逾五服之外,唯以敬宗之故而成一族。近世學者有家國同構之說,其根源正在于此。不獨對于宗族如此,即便對于小家庭或累世同居之大家庭,父之對于子女乃至妻妾,首先是一家之長,即為“至尊”,然親屬之間的親親之情,亦因以晦而不顯??己跞毡尽⑽鳉W之封建社會,尊尊之義尤過之而無不及,甚至有奴視其家人者。觀乎此,可知周禮與宗族之等級關系相應,其精神在“尊尊”二字,此周之所以尚文主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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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宗以尊尊為原則,至于小宗之親,則在五服之內,故以親親為原則也。公羊家謂《春秋》尚質,蓋據小宗而立論也。然小宗從屬于大宗,家庭不過宗族之一分子而已,因此,家庭之親親原則亦從屬于宗族之尊尊原則?!秵史鳌酚袎航怠⒆鸾抵?,如子為母服而壓于父尊、父以己尊而降其子,諸侯與大夫又有絕期、絕緦之例,皆見親親之情常屈于尊尊之義也。春秋戰(zhàn)國,儒家素以為禮崩樂壞之時,究其實質,不過周禮之社會基礎,即宗法制度之崩壞而已。宗法既壞,而尊尊之義亦隳,家庭遂成為社會之基本單位,而素為壓抑的親親之情亦因以彰顯矣。此后兩千余年,宗族雖然以某種新形態(tài)而繼續(xù)存在,然而,中國社會之基礎始終是兩世、三世同居的小家庭。因此,孔子之改制,不過是將基于宗族的周禮,改造為基于家庭的《春秋》之禮,并將家庭中的親親原則發(fā)揮為普遍之價值,即“仁”,并進而將已然崩壞的周禮在“仁”的基礎上重新建立起來。換言之,周禮以宗族為基礎,而經過孔子改造的《春秋》之禮則是以家庭為基礎。公羊家喜言孔子改制,其實質正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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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孔子言“復禮”,言“從周”,言“尊王”,近世學者多不免誤解,以為不過回到周禮之舊秩序而已?;诖朔N誤解,學者多能認同孔子接續(xù)與保存舊文化之功,然而,此種“存亡繼絕”之功,實與其建立新秩序、新制度之用心相關。蓋孔子之“從周”,絕非僅僅回到周禮,實因周文疲敝,而對之進行“損文用質”的改造。公羊家謂孔子作《春秋》,乃為萬世制法,又以《春秋》為禮義之大宗,因此,《春秋》較之周禮,可謂一種新的創(chuàng)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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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既有改制之實,故周禮與《春秋》之間,實有古今之不同。自公羊家而言,孔子作《春秋》,而以《春秋》當一王之法,且垂法于后世,此為“今禮”。至于孔子所欲損益的周制,則為“古禮”。然而,周禮雖有崩壞,猶“今用之”,乃時王之制,故孔子損周文而益以殷質,則以周制為“今禮”,而以殷制為“古禮”矣。孔子改制,固然以參用殷制之主,然亦折衷虞、夏之制,如韶樂、夏時之類,則尤為“古禮”也。儒家有“法先王”與“法后王”之說,當從此種角度而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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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公羊家言孔子改制,多據《春秋》而論。今擬稍據《禮記·檀弓》一篇,考察孔子改制的實際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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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記·檀弓》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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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后氏尚黑,大事斂用昏,戎事乘驪,牡用玄。殷人尚白,大事斂用日中,戎事乘翰,牲用白。周人尚赤,大事斂用日出,戎事乘騵,牲用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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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羊家發(fā)明“通三統(tǒng)”之旨,謂夏、殷、周三代正朔實有不同,且不獨正朔不同,至于三代之服色、犧牲亦因以異?!豆騻鳌冯[元年何休注云:“王者受命,必徙居處,改正朔,易服色,殊徽號,變犧牲,異器械,明受之于天,不受之于人。夏以斗建寅之月為正,平旦為朔,法物見,色尚黑;殷以斗建丑之月為正,雞鳴為朔,法物牙,色尚白;周以斗建子之月為正,夜半為朔,法物萌,色尚赤。”此說可與《檀弓》之說相證,可見,三代實有改制之義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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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就《春秋》而言,其記事雖用周正,然孔子善夏時,至于今日,猶用夏時也。宋胡安國甚至有“夏時冠周月”之說,蓋就胡氏視之,三代正朔自當不同,而孔子作《春秋》,明夏時當通于后世也,遂于“西狩獲麟”以發(fā)其改正朔之微意,是以《春秋》之于周,亦改正朔而用夏時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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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檀弓》云:“周人弁而葬,殷人冔而葬?!倍锻踔啤穭t云:“夏后氏收而祭,殷人冔而祭,周人弁而祭?!眲t三代喪、祭所用冠不同,可見三代實改制也,是以孔子欲“服周之冕”(《論語·衛(wèi)靈公》,即以周冕通為《春秋》之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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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人不信《春秋》,而尊信《論語》,然考諸《論語》,亦多發(fā)改制之論。如顏淵問為邦,孔子答以“行夏之時,乘殷之輅,服周之冕,樂則韶舞”(《衛(wèi)靈公》),可見,孔子欲折衷虞、夏、殷、周四代之制而施于當時,如是而為治國之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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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又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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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監(jiān)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八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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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之文盛,蓋借鑒夏、殷二代制度的結果,因此,孔子此處“從周”之語,實未必盡從周禮之舊也,不過如《春秋》新周故宋之說,亦欲監(jiān)于殷、周二代而成新制也。諸儒多以“從周禮”之義釋之,非也。[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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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且,今人概以“郁郁乎文哉”一語為對周禮之肯定,然而,孔子又謂“文勝質則史,質勝文則野。文質彬彬,然后君子”(《雍也》),則孔子對周之文盛實有微辭也??鬃佑衷唬骸跋冗M于禮樂,野人也;后進于禮樂,君子也。如用之,則吾從先進?!贝苏?lián)洞呵铩窊p文用質之意,而論周文之弊也。[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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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公羊家,更是發(fā)“損周文益殷質”之論,則以周文太盛而當益以殷質也,即以殷禮之親親原則調和周禮之尊尊原則。是以《禮記》之《大傳》、《喪服四制》諸篇皆以親親與尊尊并舉,表明孔子《春秋》之新制實未必盡從周禮之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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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禮記·表記》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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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道尊命,事鬼敬神而遠之,近人而忠焉。先祿而后威,先賞而后罰,親而不尊。其民之敝,憃而愚,喬而野,樸而不文。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禮,先罰而后賞,尊而不親。其民之敝,蕩而不靜,勝而無恥。周人尊禮尚施,事鬼敬神而遠之,近人而忠焉。其賞罰用爵列,親而不尊。其民之敝,利而巧,文而不慚,賊而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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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以三代之制不同,然各有弊,故孔子當周禮崩壞之時,絕無可能再從周禮之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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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后,漢代公羊家更是頗發(fā)此論。董仲舒答武帝之策問,以為“今漢繼大亂之后,若宜少損周之文致,用夏之忠者”(《漢書·董仲舒?zhèn)鳌罚?,則《春秋》改制之說,已非僅限于學者意見,且已施行漢廷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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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孔子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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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欲觀夏道,是故之杞,而不足征也,吾得夏時焉。我欲觀殷道,是故之宋,而不足征也,吾得《坤乾》焉?!独で分x,夏時之等,吾以是觀之。(《禮記·禮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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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之時,殷之《易》,此孔子有取于二代也。又《論語·八佾》云:“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獻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征之矣?!逼湟庖嘞囝?,皆以孔子改制,當效法從周之意,而監(jiān)于二代之禮也。又《中庸》云:“吾說夏禮,杞不足徵也。吾學殷禮,有宋存焉。吾學周禮,今用之,吾從周。”則孔子雖監(jiān)于二代,然周禮猶行于當世,雖“周文疲敝”,而孔子有德而無位,猶假周禮以寓其撥亂之志,故孔子作《春秋》猶因魯史舊文也。《中庸》又謂“仲尼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則孔子之制作,又兼取四代之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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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改制,其儀文度數(shù)固然有監(jiān)于二代,乃至虞、夏、殷、周四代之禮。然其改制之原則,《春秋》以為“損文用質”。質者,親親也,則孔子以親親為《春秋》之新原則。譬如,《春秋》中母弟稱弟、大夫卒日不日、疾滅同姓之類,皆發(fā)親親之義。蓋周禮之精神在于“文”,文者,尊尊也,故《禮記·曲禮》首句“毋不敬”一語,實道盡周禮之實質。至《論語》,則拈出一個“仁”字,作為禮之根本?!洞呵铩费浴百|”,《禮記》言“親親”,《論語》言“仁”、言“孝”,其旨若一,皆不過鑒于家庭為社會之新基礎,而提出了一個新的精神,目的則在于改造基于宗族尊尊之義的周禮,使之成為適合家庭的倫理與儀節(jié)。因此,對于孔子及儒家而言,其儀文度數(shù)或襲周禮之舊,然其中之精神則為仁,而不復為敬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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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家庭與宗族:孝道與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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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改制,周文疲敝尚是表面現(xiàn)象,其根本原因則在于當時社會基礎之變化,即大宗統(tǒng)率眾小宗這種宗法制度之崩潰,而代之以兩世、三世之小家庭為基本單位之社會結構。具體言之,天子不復為諸侯之大宗,則周王不尊而夷為列國,諸侯僭天子而二伯興焉;諸侯不復為大夫之大宗,則大夫專國政,而世卿舊制乃為譏矣;大夫不復為族人之大宗,則陪臣擅國命矣。宗族者,弟道也;家庭者,孝道也。春秋以后,儒家強調孝道,而少言弟道,其原因正在于此社會基礎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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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家庭而言,因在五服之內,各以親親而相綴屬,或為父子,或為兄弟,大致不出此二端也。是以大功以上稱昆弟,小功以下則為眾兄弟;生身者為父為母,至于父母之兄弟,則有諸父諸舅之名,而母之姊妹又有從母之名??梢姡⒌琅c弟道皆出于家庭也。然《喪服傳》以首足喻父子之親,以四體喻兄弟之親,則父有首之尊,其統(tǒng)諸子為易;至于兄之于弟,不過如四體之等夷,其親則有余,而尊則不足以率諸弟也。故對于家庭而言,唯有孝道可施,而弟道實不足以行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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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大宗,則不然。大宗宗子,其尊雖可比于君,然與父祖之尊不同。父祖之尊,蓋因其親而加隆焉,至于大宗宗子,論親則不在五服之內,與族人無異,然其所以稱尊者,蓋出于二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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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一,宗子為繼祖之正體。《禮記·大傳》云:“尊祖故敬宗?!鄙w族人尊其所自出之始祖,實屬自然之理,至于始祖所出之正體,即宗子,遂因而為族人所敬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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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二,宗子又為繼禰之正體。宗子之繼禰,與繼祖不同,其義有二:嫡子與眾子,親則同體,彼此相為服齊衰,而無嫡庶長幼之分,幾無尊卑之殊也,故無加隆之義。唯嫡子承重為君,得臣其諸弟,乃得三年服也。此其一也。然嫡子繼祖為大宗,世世為其族人為宗,諸弟則為別子,而自為小宗,為其五世之親為宗。大宗當統(tǒng)眾小宗,是以兄當統(tǒng)弟,此實為宗法之內在要求。此其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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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以宗子雖為繼禰,然于諸弟為同體之親,尊卑本不甚懸遠,兄之統(tǒng)弟,實屬難能。然宗子以繼祖而為大宗,遂得稱尊而率小宗。故《喪服傳》以宗子之絕期、絕緦,蓋自尊而別于卑者也,故盡臣其昆弟;若諸弟不得繼禰,乃別為后世為始祖,此自卑別于嗣君。如是兄弟之情一轉而為君臣之義,而有天尊地卑之勢矣。是以兄弟不過相為齊衰期,然一旦君臣之分定,則弟為臣,而為兄服斬矣。可見,弟道雖不行于小宗,然對大宗而言,君道實出于弟道,則弟道實行于大宗也。后世宗法廢,而弟道亦廢,若是,后世之君道不得不出于孝道也,古人有“移孝作忠”之語,其內中之緣由正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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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大宗之于族人,雖有共同始祖之親,然皆在五服之外,俗語謂“遠親不如近鄰”,可見族人之疏遠也。族人之間既不復以血親而相綴屬,則推族人之始祖所出者為宗,尊祖故敬宗,是以族人之間血親雖疏,然宗子以其尊而統(tǒng)率族人,若是同始祖者猶能相綴屬也。因此,先秦以前之古國,大宗與族人之間雖疏,然猶以敬宗之故而尊其君,此為古代國家統(tǒng)一之基礎。若后世之國家,國人之間更無親親之情,則不得不立一家一姓之君王以統(tǒng)國人,此實屬必然之勢。后世君王之孤寡如此,然又尊之無限,故自近代思想視之,亦不得不以君主專制之名丑詆之也。至于近現(xiàn)代國家,可謂“自由人之自由聯(lián)合體”,個體間之疏遠隔閡尤甚,然政府之權威亦當尊之至極矣,蓋如此始能統(tǒng)御萬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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誠若此論,群體愈小,且能相親,則尊尊之義愈弱;群體愈大,彼此愈是疏遠,則尊尊之義愈強。凡此,皆出于群體存在之必須也。是故對于家庭而言,至親可服至周,甚而加隆至于三年;然對于宗族而言,正因族人之間不相為服,故定為宗子之服。宗子之尊比于國君,其服與庶人為君服同;宗子之親疏于緦麻,故止為服三月。是以宗子之于族人,親不過三月,而尊則至于齊衰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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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春秋以前,宗族猶在,小宗猶后世之家庭也。小宗有孝道,亦有弟道,而以孝道為主。至于卿大夫之家,乃至天子、諸侯,其義皆大宗也,上下君臣之義實出于弟道而已。戰(zhàn)國以降,宗法制度崩壞,不獨大宗漸趨消亡,而小宗之規(guī)模亦大為縮小,與庶人之家庭無異。若是,弟道不再擴充為君道,其意義亦喪失,而孝道之意義愈加凸顯,雖然,此時孝道猶未能與君道相聯(lián)系。宋以后,隨著新宗族的形成,不論在理論方面,還是在實踐方面,都解決了移孝作忠的可能性。可以說,新宗族并無動搖秦漢以后以家庭為單位的社會結構,然而卻在家庭與國家之間搭建起一座橋梁,即提供了把家庭倫理,亦即孝道,化成君道的可能。孟子“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這樣一種理想,最終在宋儒那里得到落實。是以自宋以后,弟道不顯,而孝道張揚,子由孝父進而至于忠君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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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儒張載《西銘》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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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稱父,坤稱母;予茲藐焉,乃混然中處。故天地之塞,吾其體;天地之帥,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與也。大君者,吾父母宗子;其大臣,宗子之家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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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銘》以君王既為宗子,又為父母,三位一體,凸顯了“家庭—宗族—國家”這樣一種結構,不過,其中宗族之長與西周之宗子不同,不再是繼祖繼禰之嫡子,而是相對于子女之父母。若是,子女事父母,進而事宗子,乃至君王,由孝親而忠君,其道實無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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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宋以降,《西銘》備受后儒推崇,其意義在于,概括了宋以后新儒家的基本精神,即將“仁”真正落實到家庭倫理之中,并且,張載本人致力于宗族重建,從而為宋以后的新儒學如何將理想落實到現(xiàn)實中提供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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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漢以后,儒家不斷強化孝道,然至晚清以降,或因傳統(tǒng)社會結構之變化,或因西方文化之侵逼,孝道觀念始受沖擊。蓋孝道與個體家庭之形成有莫大關系,正因如此,人類隨著家庭的消亡,孝道亦失去其存在的必要,至少不再成為普遍的原則??涤袨樵谄洹洞笸瑫分校O想了家庭的消亡,且設計了種種辦法,以消除父母與子女之間的情感,從而徹底瓦解了子女對父母的孝道倫理。康氏殆視家庭為人類實現(xiàn)其大同理想之障礙??凳现畷鴮嵎浅鲆患褐芟?,考諸西方兩千余年之發(fā)展軌跡,即以消滅家庭為理想。蓋西方自古希臘羅馬以來,雖以家庭為社會之基本單位,然常有瓦解家庭之傾向,此西方文化所以高標個體之自由也。因此,馬克思主義欲實現(xiàn)西方文化之千年理想,以個體之自由與國家消亡為最終目標,然欲達成此目標,則必須以消滅家庭為必要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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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中國兩千多年的發(fā)展似乎提供了另一種可能性。古人并非沒有自由觀念,但是強調自由不離于家庭,甚至不離于宗族與國家而已,君臣之義或猶可逃,然而,“天下豈有無父之國”?此申生所以為恭也??梢?,中國人講自由,與西方獨立于家庭、國家之個體自由不同。并且,西方人奉個體自由為最高理想,勢必摧毀國家,最終亦將摧毀家庭。十九世紀以來,無政府主義及共產主義皆發(fā)端于西方,實非偶然,不過是其西方精神的純粹表現(xiàn)而已。毛澤東曾指出:“康有為寫了《大同書》,他沒有也不可能找到一條達到大同的路?!盵5]毛澤東是認可《大同書》的,且將之視為共產主義理想。自馬克思以來,歷任革命導師莫不宣稱找到了一條通往此種理想的道路,且自詡其科學性所在,而視徒有理想為烏托邦。然而,理想一旦化為實踐,表現(xiàn)為共產主義運動,卻在現(xiàn)實中造成了巨大的災難。中國文革之時,妻告其夫,子證其父,如是種種悖離倫常的行為,正是西方精神在現(xiàn)實中的極端表現(xiàn)。因此,對儒家孝道的重新反思,或許能找到一條不同于西方的人類發(fā)展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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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稱情立文:以三年之喪為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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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改制的基本精神,即公羊家講的尚質。那么,如何改制呢?此即荀子“稱情立文”之說也。蓋周禮以敬為本,而儒家則以仁為本,且將仁落實到家庭中的孝親之情,儒家乃據孝親之情而改造周禮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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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子·禮論》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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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之喪,何也?曰:稱情而立文,因以飾群,別親疏貴賤之節(jié),而不可益損也。故曰:無適不易之術也。創(chuàng)巨者其日久,痛甚者其愈遲,三年之喪,稱情而立文,所以為至痛極也。齊衰、苴杖、居廬、食粥、席薪、枕塊、所以為至痛飾也。三年之喪,二十五月而畢,哀痛未盡,思慕未忘,然而禮以是斷之者,豈不以送死有已,復生有節(jié)也哉!凡生乎天地之間者,有血氣之屬必有知,有知之屬莫不愛其類。今夫大鳥獸則失亡其群匹,越月逾時,則必反鉛;過故鄉(xiāng),則必徘徊焉,鳴號焉,躑躅焉,踟躕焉,然后能去之也。小者是燕爵,猶有啁噍之頃焉,然后能去之。故有血氣之屬莫知于人,故人之于其親也,至死無窮。將由夫愚陋淫邪之人與,則彼朝死而夕忘之;然而縱之,則是曾鳥獸之不若也,彼安能相與群居而無亂乎!將由夫修飾之君子與,則三年之喪,二十五月而畢,若駟之過隙,然而遂之,則是無窮也。故先王圣人安為之立中制節(jié),一使足以成文理,則舍之矣。然則何以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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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之喪,今人視為至難,甚至以為古禮之違逆人情者,莫此為甚。并且,即便對于古人而言,亦多以為時間太長。然荀子恰恰由三年喪入手,而論此禮本乎人情之自然。對荀子而言,若能成立此論,則其余禮之諸項,更是合乎人情也。觀孔子之譏宰予,及孟子之答公孫丑、勸滕文公,可見此種思路,自孔子、孟子以至荀子,可謂一貫而下,即當古禮之宗法制基礎崩潰以后,如何在家庭及孝的情感基礎上重建禮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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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孔、孟、荀的這番努力實為不易。首先,禮之出乎人情,古人即有不同看法。孟子嘗與告子論辯,提出“義內”之說,極論禮之本于性,出于人情之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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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告子上》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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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子曰﹕“性,猶杞柳也;義,猶桮棬也。以人性為仁義,猶以杞柳為桮棬?!泵献釉哗s“子能順杞柳之性而以為桮棬乎?將戕賊杞柳而後以為桮棬也?如將戕賊杞柳而以為桮棬,則亦將戕賊人以為仁義與?率天下之人而禍仁義者,必子之言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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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秦時,性與情無甚分別,皆指人之自然為性為情。告子以仁義外在于人性,孟子則以仁義不外乎人性,即出于自然之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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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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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子曰﹕“性,猶湍水也,決諸東方則東流,決諸西方則西流。人性之無分于善不善也,猶水之無分于東西也。”孟子曰﹕“水信無分于東西,無分于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躍之,可使過顙;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豈水之性哉?其勢則然也。人之可使為不善,其性亦猶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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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又進而論人性之自然即有道德屬性,若能順其自然,仁義自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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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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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子曰﹕“食色,性也。仁,內也,非外也;義,外也,非內也。”孟子曰﹕”何以謂仁內義外也?”曰﹕“彼長而我長之,非有長于我也;猶彼白而我白之,從其白于外也,故謂之外也。”曰﹕“異于白馬之白也,無以異于白人之白也;不識長馬之長也,無以異于長人之長歟?且謂長者義乎?長之者義乎?”曰﹕“吾弟則愛之,秦人之弟則不愛也,是以我為悅者也,故謂之內。長楚人之長,亦長吾之長,是以長為悅者也,故謂之外也。”曰﹕“耆秦人之炙,無以異于耆吾炙。夫物則亦有然者也。然則耆炙亦有外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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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子在此舉兄弟之愛為喻,其實認為只有家庭中的親緣關系是可以視為“內”,也就是人情之自然,或者說,孟子說的“老吾老”、“幼吾幼”可以算作“內”,至于“及人之老”、“及人之幼”,則是“外”,因為不是出于人情之自然,只是一種社會價值的外在要求。孟子與告子的這種不同,可以讓我們充分看到儒家重建核心價值的努力方向,就是要將之建立在家庭情感的基礎之上,或者說,把家庭內部的情感擴充為一種普遍的道德情感??梢哉f,這代表了整個儒家改造周禮的基本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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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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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季子問公都子曰﹕“何以謂義內也?”曰﹕“行吾敬,故謂之內也。”“鄉(xiāng)人長于伯兄一歲,則誰敬?”曰﹕“敬兄?!薄白脛t誰先?”曰﹕“先酌鄉(xiāng)人?!薄八丛诖?,所長在彼,果在外,非由內也?!惫甲硬荒艽?,以告孟子。孟子曰﹕“敬叔父乎?敬弟乎?彼將曰﹕‘敬叔父?!哗s‘弟為尸,則誰敬?’彼將曰﹕‘敬弟?!釉哗s‘惡在其敬叔父也?’彼將曰﹕‘在位故也?!右嘣哗s‘在位故也?!咕丛谛?,斯須之敬在鄉(xiāng)人。”季子聞之曰﹕“敬叔父則敬,敬弟則敬,果在外,非由內也。”公都子曰﹕“冬日則飲湯,夏日則飲水,然則飲食亦在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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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本是周禮的基本原則,與宗法制度中大宗率小宗這種結構有關,本非自然之情,即便如孟子所說,視為“義內”,亦與家庭親情無關。蓋宗子與族人,本為無服之親,唯因敬宗之故而為三月之服。然而,孟子在此似乎推論過度,而把基于等級關系的周禮亦視為“稱情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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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于這種認識,孟子把仁義禮智這些普遍的道德要求都看作內在情感的體現(xiàn),皆出于“心之所同然”。是以《告子上》有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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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惻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恭敬之心,禮也;是非之心,智也。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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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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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之于味也,有同耆焉;耳之于聲也,有同聽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至于心,獨無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謂理也,義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理義之悅我心,猶芻豢之悅我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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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見,孔子提出仁的原則,并以仁為禮之本,至孟子,則把仁植根于一種內在自然的情感,并試圖在此情感上重建一種新的秩序。當然,從孟子與時人的論辯來看,這番苦心是不大有人理解的,畢竟孔、孟對古禮的理解實在是一種新的創(chuàng)造,未必與周禮的精神相符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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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即便對于古人而言,為父母服喪三年,時間確實太長??鬃又茏釉子杓粗鲝埓苏f,以為一年為宜,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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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之喪,期已久矣。君子三年不為禮,禮必壞;三年不為樂,樂必崩。舊谷既沒,新谷既升,鉆燧改火,期可已矣。(《論語·陽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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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不同意宰予之說,并批評其不仁。關于仁之定義,孔子從未給出明確的說法,而此處提到了另一個概念,即“愛”。關于仁與愛的關系,后來宋儒頗有討論,從這些討論中,大致可以看到有兩個基本的要點:其一,仁是本體,與作為情感表現(xiàn)的愛不同,或者說,僅僅有愛,尚不能視為仁。其二,仁之表現(xiàn),必然是愛,人若無愛,則不得為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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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此問題,我們不打算多做探討,只是就孔子的回答來稍作推究。面對宰予的質疑,孔子事后提到他主張三年之喪的理由,即人子“有三年之愛于其父母”,故必須為父母守喪三年。然而,就人之常情而論,人子在襁褓之中,父母之愛多出自然,較少倫理的成分;至于父母去世,人子哀痛愈恒,亦多出自然之情。凡此,皆可視為“義內”不過,人子進而報以一年或三年之喪,又似乎更多出于倫理之要求,或可稱為“義外”。因此,孔子此處批評宰予不仁,結合孔子在其它場合對仁的使用來看,仁顯然是一種倫理上的至高價值,絕非人情之自然。宰我之不仁,不是因為對父母沒有自然之情,而是不能把那種自然之情進一步擴充,達到仁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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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我們回過頭來看宋儒關于仁、愛的討論,便可明瞭其義。蓋人莫不有愛,此為人情之自然,然而,愛就其發(fā)乎自然而言,則莫不有偏有私,故多能愛妻子,而不能愛父母,遑論及于他人。如是,常人只是偏愛而已,能私于一處而不達愛之全體,非為仁也。人若能仁,則當無所不愛,而達乎仁之全體大用矣。若人只有愛之自然,則多不免偏私,未足為仁也,且在現(xiàn)實中亦常害事。因此,仁雖不離愛,而愛亦不足以盡仁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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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見,孔子此處應該意識到仁與愛的不同。后來孟子對惻隱之心的論述,以及勸喻齊宣王行仁政,都有著同樣的問題意識,即人皆有此自然之情,至于將此自然之情擴充為一種普遍的倫理情感,則需要道德上的修養(yǎng)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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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荀子對三年之喪的討論,其問題意識亦與孔子、孟子相同。在荀子看來,鳥獸于其同類之死,尚有鳴號啁噍之時,而人類亦血氣之屬,故自然能哀其親之死。而且,荀子還進一步推論,鳥獸哀痛的時間較短,人則是萬物進化的頂點,“有血氣之屬莫知于人”,如此,人之哀痛情感不僅出于自然,而且對親人去世的感受更強烈,“創(chuàng)巨者其日久,痛甚者其愈遲”,因此,人對死者的哀痛是無窮無盡的,就其服制而言,也當是“喪期無數(sh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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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子對人情的這種理解,決定了他對三年之喪的解釋。在宰予看來,三年之喪是勉為其難,非人情之自然,或者說,就人情之自然表現(xiàn)而言,最多不過取法四時之終始,一年即已足矣。然而,荀子以為,三年之喪只是“立中制節(jié)”,是中道。換言之,三年之喪對某些人來說,乃勉為其難,因此,“不至焉者,跂而及之”;然而,君子之感情卻不同,“三年之喪,二十五月而畢,若駟之過隙,然而遂之,則是無窮也”,因此,對于君子來說,三年之喪乃“過之者,俯而就之”,出于“送死有已,復生有節(jié)”的道理,而不得不加以克制其綿綿無絕期的自然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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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情感,或過或不及,皆出于自然而已。圣人制禮,不是偏向其中一種情感,而是在兩種情感之中確立一個中道,以便兼顧兩種不同的人群。這種禮意在《檀弓》中多有反映。譬如,子思認為“水漿不入于口三日”是中道,達不到三日者當“跂而及之”,至于曾子“水漿不入于口者七日”的做法則過了,當“俯而就之”。又,三年之喪后當鼓素琴以釋哀,然孔子兩個弟子的表現(xiàn)就不一樣:子張鼓琴,則和之而和,彈之而成聲,然以“先王制禮,不敢不至焉”而自解,此乃“跂而及之”者;而子夏鼓琴,則和之而不和,彈之而不成聲,然辭以“哀未忘也,先王制禮,而弗敢過也”,此乃“俯而就之”者。又,弁人母死而孺子泣,孔子對此則曰:“哀則哀矣,而難為繼也。夫禮,為可傳也,為可繼也?!鄙w情之過者,實難為他人效法,不可據以為禮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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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先王制定三年之喪,實出于“立中制節(jié)”的禮意,如此方能兼顧兩種或過不及的人情,才是“稱情立文”的內中深意。自荀子視之,“遂之而無窮”的情感是過,“朝死而夕忘之”的情感則是不及,只有三年之喪,才符合中道??梢?,圣人制定三年之喪,并非純粹是勉為其難,強人所不能,而是針對兩種不同的人,人情淡薄的人要撥高自己的情感,而人情深厚的人則要克制自己的哀情,節(jié)哀而順變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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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一步的問題是,誠如宰予所疑,先王制禮,為什么要以三年為中道,而不是一年,或者別的時間呢?宰予的理由頗有代表性,故荀子在《禮論》中重復了同樣的理由,亦以為父母服喪,本當一年而已,因為“天地則已易矣,四時則已遍矣,其在宇中者莫不更始矣,故先王案以此象之也”。蓋天地之變化,四時之更迭,皆以一年為期,可謂自然的法則,而古人講究事事取法自然,“道法自然”,因此,人情亦當順應這種規(guī)律,有始有終,春去秋來,滿一年就可以結束了。天地萬物,莫不有生有滅,人情亦然,過去的就過去了,如果不斷重溫舊情,既不符合自然,亦非人情所能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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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如此,為什么為父母又要服喪三年呢?荀子認為,這是出于加隆的緣故。但是,為何要加隆呢?諸家未有明說?!墩撜Z》中提到一種理由,因為人子“有三年之愛于其父母”,故出于報恩的需要,應該以三年為期。然而,依據《荀子》、《禮記》中“至親以期斷”的說法,以及《喪服傳》中夫妻、兄弟之至親亦止一年的規(guī)定,可見,僅僅出于親愛之情,不應該超過一年。《喪服傳》又認為,父母、祖父以至尊之故,可以加隆。因此,人情之自然猶如天道之循環(huán),于其親死,而服喪不當超過一周年,然因尊尊之義,則可加隆至三年矣。[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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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記·檀弓》中記載了一段子游與有子的對話,頗能說明情與禮的關系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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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子與子游立,見孺子慕者,有子謂子游曰:“予壹不知夫喪之踴也,予欲去之久矣。情在于斯,其是也夫?”子游曰:“禮有微情者,有以故興物者。有直情而徑行者,戎狄之道也。禮道則不然,人喜則斯陶,陶斯詠,詠斯猶,猶斯舞,舞斯慍,慍斯戚,戚斯嘆,嘆斯辟,辟斯踴矣。品節(jié)斯,斯之謂禮。人死,斯惡之矣;無能也,斯倍之矣。是故制絞衾、設蔞翣,為使人勿惡也。始死,脯醢之奠;將行,遣而行之;既葬而食之,未有見其饗之者也。自上世以來,未之有舍也,為使人勿倍也。故子之所刺于禮者,亦非禮之訾也?!?/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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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子是主張直情徑行者,然子游卻區(qū)分了兩類情感:一類情感是善的,如父子、兄弟、夫婦、朋友之情,這既表現(xiàn)為生時之喜慕,又表現(xiàn)為死時之哀思。此類情感之表達往往是有步驟的,如喜、陶、詠、猶、舞、慍、戚、嘆、辟之節(jié)次,這種情感上的節(jié)次表現(xiàn)在禮文上就是所謂“繁文縟節(jié)”。情與禮的這種關系,最具代表性的表現(xiàn)就是喪服之變除。古時為父母守喪三年,其間經歷始死、斂殯、卒哭、小祥、大祥、除服等階段,每個階段都伴隨著服飾、行為以及情感的變化。其所以如此,大致隨著生人與死者的距離越來越遠,“喪事即遠”,對死者的哀情也越來越淡,故通過喪服之變除來體現(xiàn)這種情感上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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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制定喪服,據子游的說法,其緣由有二:即“微情”與“以故興物”。所謂“微情”,子思稱為“過之者,俯而就之”(《檀弓》),荀子稱為“送死有已”(《禮論》),即要求生人克制自己對死者的哀情;而所謂“以故興物”,子思稱為“不至焉者,跂而及之”(《檀弓》),荀子稱為“復生有節(jié)”(《禮論》),即要求生人盡可能表達自己對死者的哀情??傊?,從喪服中我們可以清楚看到古人所追求的情感表達方式,即“立中制節(jié)”,從而“綿綿無絕期”;今人則不同,唯求發(fā)泄,如江河之決堤,以快足于一時。然快則快矣,一則傷身,一則未必合死者心意。故孔子譏弁人孺子泣,以為當“哭踴有節(jié)”,即以情感表達當有節(jié)制、有步驟,如此方能持久,而禮制中的種種規(guī)定實由情感本身之有節(jié)次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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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類情感則是消極的,甚至是惡的。這一類情感雖不甚好,卻又無法泯除,故必須通過禮來加以矯治。譬如,按子游的說法,人對死者的態(tài)度是頗矛盾的。因為人之于親人,生時固能備極喜慕,然死后往往會伴隨有其它一些情感,如對死者尸體的恐懼乃至厭惡,“人死,斯惡之矣”[7],還有對死者的忽略、輕慢乃至背叛,“無能,斯倍之矣”,所以,古人在喪禮中,除了有表達自己哀思的一些儀節(jié)外,還有一些儀節(jié)就是要消除這些負面的情感,如小斂、大斂之飾及朝夕祭奠之禮,如此,方能全其思慕、哀悼之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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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在孔子那里還只是泛泛地強調仁為禮之本,而到了《荀子》、《禮記》那里,則意識到人情的復雜,強調禮必須兼顧人的不同情感,而相應制訂不同的儀節(jié),這才是“稱情立文”的全部內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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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結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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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改制之精神,誠如公羊家言,不過鑒于周文之疲敝,而益以殷質也。公羊家又以尊尊之義釋周文,而以親親之情釋殷質,亦得孔子改制之實也。至其所以然者,公羊家似未“打通后壁”言之。今日去孔圣時代已百年,或稍能以旁觀之態(tài)度詳考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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蓋人類必然結成大小不同之群體,最小之群體莫過于夫妻同居之家庭,最大之群體則莫過于國家。就夫妻之兩人世界而論,若能如膠似膝,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兩情歡悅,如此牉合為一體,夫復何求!且兩人同心,其利斷金,夫妻相親如此,世人豈有難事哉!至其有子孫,則不免有東宮、西宮之別,而各成其私矣。群體既大,則不得不立一家之長,以率子侄諸婦,此所以尚尊尊也。進而宗族有宗子,國家有君王,皆出于群體存在之需要也。群體愈大,彼此愈疏,而尊尊之義益為群體所必須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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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禮以宗法制為基礎。家庭猶有五服之親,若宗族,誠為疏屬,則不得不建尊尊之義以統(tǒng)率族人矣。至于天子、諸侯,有絕期以自尊,而別子及其子孫,不得祖先公先王,蓋自別于天子、諸侯而自卑也。其義皆欲疏其族屬,而明尊尊之義也。春秋以降,宗法不行,而周禮亦崩壞矣。是以孔子改制,不過因當時社會基礎之崩壞,欲在家庭及孝道基礎上建立起一種新的禮制而已。且周禮猶為時王所習用,孔子不過為之損益而已,而非取革命之立場,實為改良也。故孔子損益舊制,不過“溫故而知新”也,蓋就其形式而言,孔子多從周禮之舊,然若論其實質,則全然新矣,可謂舊瓶裝新酒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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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婚姻法又出新解,國人頗為之紛擾,其后果尚能逆料。今且就學理而論,此新解對家庭可能造成兩方面沖擊:其一,夫妻始終保持為獨立之個體,其合也自由,離也自由,而終難牉合為一體矣。其二,夫妻既不可靠,或轉而篤父子之親矣,誠能若是,可謂回歸中國古代之家庭矣。是以中國之社會結構將如何,家庭是否依然作為社會之基本單位,或因此而解體,實未可知。雖然,若革命者之盡棄舊文,而務于虛空中創(chuàng)造新世界之努力,則誠失敗矣,是以中國當立足于數(shù)千年歷史經驗,審慎地設計未來的道路,則誠得公羊家改制之精神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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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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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子女從母而居,此母親之尊于家庭也。然馬克思主義據此以為,女子曾經在社會中居于一種普遍的主導地位,遂有母系氏族之名,實非也。今人又多惑于《易·序卦》中所言“有夫婦然后有父子”,以為夫婦重于父子。就生物學意義上而言,夫婦固然先于父子,然就倫理而言,夫婦則不必先于父子。觀乎云南摩梭人之走婚制,男子有播種之功而無養(yǎng)育之實,則雖有夫婦,而未必盡有父子也。是以父子關系并非從夫婦關系而來,實與女子從夫此種制度之確立有關,此儒家所以以父子為人倫之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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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禮記·坊記》則云:“小人皆能養(yǎng)其親,君子不敬,何以辨?”文義與此相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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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劉逢祿《論語述何》釋“從周”云:“王者必通三統(tǒng)。周監(jiān)夏、殷,而變殷之質用夏之文。夫子制《春秋》,變周之文從殷之質,所謂從周也?!倍耸稀都{》云:“從周者,即監(jiān)二代之義,謂將因周禮而損益之也?!保ǔ虡涞拢骸墩撜Z集釋》引)則從周者,非從周禮之舊,而從周禮損益二代之舉也。此說較先儒舊說有理,當從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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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程子曰:“子曰:‘先進于禮樂,野人也。’言其質勝文也;‘后進于禮樂’,君子也,言其文質彬彬也;‘如用之,則吾從先進’,言若用于時,救文之弊,則吾從先進,小過之義也?!槊岫Y也,今也純儉,吾從眾;奢則不孫,儉則固,與其不孫也,寧固’,此之謂也,不必惑從周之說?!保ā逗幽铣淌线z書》卷9)又曰:“‘行夏之時,乘殷之輅,服周之冕’,與從周之文不悖。從先進則為時之弊言之,彼各有當也。”(同上,卷11)程子亦據《春秋》而說《論語》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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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毛澤東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64年,頁14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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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具體論述,可參見曾亦:《論喪服制度與中國古代之婚姻、家庭與政治觀念》一文,《思想史研究》第三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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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禮記·雜記下》云:“鑿巾以飯,公羊賈為之也?!笨资柙疲骸按蠓蛞陨腺F,故使賓為其親含,恐尸為賓所憎穢,故設巾覆尸面,而當口鑿穿之,令含得入口也。而士賤,不得使賓,則子自含其親,不得憎穢之,故不得鑿巾,但露面而含耳。于是公羊賈是士,自含其親,而用鑿巾,則是自憎穢其親,故為失禮也。”則古禮中自有厭惡死者之道也。又《雜記下》云:“冒者何?所以掩形也。自襲以至小斂,不設冒則形,是以襲而后設冒也?!编嵶⒃疲骸把栽O冒者,為其形人將惡之也。”則人惡死者,實人情之自然,故禮有以去此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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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葛燦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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