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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曾亦】朱熹、王陽明關(guān)于《大學(xué)》“至善”概念的不同闡釋 ——以明代“大禮議”為視角

        欄目:思想探索
        發(fā)布時間:2015-05-17 09:29:58
        標(biāo)簽:
        曾亦

        作者簡介:曾亦,男,西元一九六九年生,湖南新化人,復(fù)旦大學(xué)哲學(xué)博士。曾任職于復(fù)旦大學(xué)社會學(xué)系,現(xiàn)任同濟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哲學(xué)系教授,經(jīng)學(xué)研究所所長,兼任復(fù)旦大學(xué)儒學(xué)文化研究中心副主任,思想史研究中心研究員、上海儒學(xué)研究會副會長。著有《本體與工夫—湖湘學(xué)派研究》《共和與君主—康有為晚期政治思想研究》《春秋公羊?qū)W史》《儒家倫理與中國社會》,主編《何謂普世?誰之價值?》等。


         

         

         

        朱熹、王陽明關(guān)于《大學(xué)》“至善”概念的不同闡釋

        ——以明代“大禮議”為視角

        作者:曾亦

        來源:作者授權(quán) 儒家網(wǎng) 發(fā)布

                   原載于《國學(xué)學(xué)刊》第三期,2012.9

        時間:孔子二五六六年歲次乙未年三月廿九日癸巳

                   耶穌2015年5月17日

         

         

         

        【摘要】朱子與王陽明之學(xué)術(shù)異同,歷來學(xué)者頗論之,然多從心性學(xué)的角度著眼。本文則立足于嘉靖時期的“大禮議”事件,試圖從經(jīng)學(xué)的角度來重新審視朱子、陽明關(guān)于“至善”問題的討論。由此,我們發(fā)現(xiàn),陽明針對朱學(xué)流弊而提出的“致良知”之學(xué),若落實到現(xiàn)實政治層面,卻導(dǎo)致了明世宗一系列尊崇本生父母的率性之舉,不僅破壞了儒家的基本禮制,而且對晚明的政治生態(tài)造成了極為消極的影響。

         

        【關(guān)鍵詞】朱熹、王陽明、大學(xué)、至善、良知、大禮議

         

        《大學(xué)》首章云:“大學(xué)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标P(guān)于“至善”之義,朱子《大學(xué)章句》以“事理當(dāng)然之極”訓(xùn)之,陽明《大學(xué)問》則以“至善之在吾心”以明其義。蓋朱子在事上言至善,而陽明則在心上言至善,可以說,朱子與陽明學(xué)術(shù)之差別,實與二人對《大學(xué)》“至善”概念的不同理解有關(guān)。

         

        然朱子與陽明對“至善”的不同理解,又可溯源于儒家內(nèi)部對古禮精神之不同把握。古禮之精神本為“尊尊”,此與西周宗法制結(jié)構(gòu)有關(guān),蓋宗族以“尊祖敬宗”為目的故也。然自春秋以降,宗法崩壞,社會之基礎(chǔ)遂一轉(zhuǎn)而為小家庭,而家庭之基本原則為親親,尤以孝道為親親之主要表現(xiàn)?!盾髯印分v“稱情而立文”,即以古禮出乎孝親之人情也;至于《論語》謂“仁而不仁,如禮何”,以及《孟子》“義內(nèi)”之說,其意皆在強調(diào)古禮之精神為人情,即“親親”也??梢?,春秋、戰(zhàn)國之際,古禮之精神實有一根本轉(zhuǎn)變,即由“尊尊”而至“親親”也。

         

        朱子與陽明的“至善”概念,素來屬于心性之學(xué)的討論范圍。然而,當(dāng)我們回到嘉靖初年的“大禮議”事件,則不難發(fā)現(xiàn),這些抽象的心性命題實與當(dāng)時的政治現(xiàn)實相關(guān)聯(lián),甚至左右到當(dāng)時議禮諸臣的政治言論和行為。今日學(xué)界常常視宋明理學(xué)為漢唐經(jīng)學(xué)之后的新儒學(xué)形態(tài),似乎經(jīng)學(xué)已失去了往日之影響和政治功能,然而,我們通過對明代“大禮議”事件的重新考察,似乎完全顛覆了這種看法。因為一方面,經(jīng)學(xué)與現(xiàn)實政治問題的關(guān)系更為密切;另一方面,不少心性問題其實可以與經(jīng)學(xué)中的問題相互置換,而且,通過這種置換,心性學(xué)說的政治內(nèi)涵才得以充分展現(xiàn)出來。

         

        本文試圖把朱子與陽明關(guān)于“至善”概念的討論,與經(jīng)學(xué)中禮制與人情之關(guān)系問題結(jié)合起來考察,而且,如果我們站在“大禮議”事件的這個角度,這個問題還可以置換為繼統(tǒng)與繼嗣、大宗與小宗這類更具體的經(jīng)學(xué)問題。通過這種置換,我們將發(fā)現(xiàn),宋明理學(xué)中的“內(nèi)圣”學(xué)說,其實是可以在經(jīng)學(xué)方面展現(xiàn)其“外王”建構(gòu)的。

         

        一  古禮之基本精神:尊尊?抑或親親?

         

        《禮記·大傳》云:“上治祖禰,尊尊也。下治子孫,親親也?!鄙w尊尊以事祖禰,親親則以處子孫,尊尊與親親二者,實為家庭或宗族中的兩項基本原則。《大傳》又云:“圣人南面而治天下,必自人道始矣?!洳豢傻米兏镎?,則有矣。親親也,尊尊也,長長也,男女有別,此其不可得與民變革者也。”至于圣人治理天下,以親親、尊尊、長長、男女有別為人道之常,而親親、尊尊為其二端。王國維甚至以為,有周一代之政治制度,莫不出于親親、尊尊、賢賢、男女有別此四項原則,而親親、尊尊亦在其中??梢姡≈良彝?,大至天下,皆不離乎親親、尊尊此兩項原則。

         

        公羊家論殷周制度之異,以為周尚尊尊,而殷尚親親,可見,周禮之精神在于尊尊,與殷禮不同。不過,春秋中晚期以降,宗法崩壞,構(gòu)成宗族之基礎(chǔ)的小家庭遂脫離宗族之籓籬,而成為社會之基本單位,此后,家庭中之固有倫理,亦即親親之精神,遂不為尊尊此種宗族倫理所壓抑,而成為社會之普遍倫理準(zhǔn)則。觀乎《儀禮·喪服》中與諸侯、大夫有關(guān)之喪服,多有因尊而降其服之文,尊尊之義對親親之情的克制,極是明顯,此實為宗族社會的基本要求。

         

        宗族有大宗,有小宗,小宗乃五世同祖之血緣團體,其性質(zhì)猶后世之家庭也,大宗則為出于共同始祖之族人。然自秦漢以后,中國家庭之規(guī)模恒小,不過兩世、三世共居之小家庭而已。小宗之內(nèi),或親或尊,皆可藉孝道而得維系。至于大宗,雖有共同始祖之親,然皆在五服之外,俗語謂“遠親不如近鄰”,可見族人血親之疏也,則不得不建宗子之尊以統(tǒng)率族人。族人尊祖,又敬出于始祖之世世嫡長子,即宗子也。可見,宗族蓋以尊尊為第一原理,與家庭之尚親親實不同也?!秵史范ㄗ迦朔谧?,與庶民為國君服同,皆齊衰三月,蓋親雖不過三月,然尊則至齊衰,此等喪服足見孝道之局限,亦見君道之實質(zhì)也。族人之于宗子,猶庶民之于國君也。

         

        是以就一家而言,能以血親而相屬,而尊道不過見于父子、祖孫之間而已,其余則報矣。此尚為孝道之所施也。至于一族而言,《大傳》謂“四世而緦,服之窮也。五世袒免,殺同姓也。六世,親屬竭矣”,族人間雖有百世而婚姻不通之親,有合族而食之誼,然畢竟疏矣,故尊大宗為君,服齊衰之等,蓋非此不足以摶聚族人也。至一國而言,君以孤寡自處,其子孫自兩代、三代以后,乃別自為族,不得稱公子、公孫,遑論一國之庶人乎!是以《禮記·禮器》云:“天子之堂九尺,諸侯七尺,大夫五尺,士三尺?!鄙舷伦鸨爸畤?yán)如此,蓋以其親疏,而不以血屬,是以不得不尊君至極以率眾臣民也。

         

        雖然,家庭之中亦有尊尊之義焉,故《喪服》以父為至尊、母為私尊,至于兄之統(tǒng)弟,亦有大宗統(tǒng)小宗之義,皆得為尊也。父子、母子之間,以至親之故,其尊或出自然。若兄弟之間,親恩不及父子,四體之等夷亦不若首足之有尊卑,故弟之尊兄,甚難為情也。兄弟尚且如此,至于君之于臣,至于庶民,非尊之至極,實不足以率眾也;而臣、民之于君王,非卑之至極,亦不足以戴上也。古代國家如此,至于現(xiàn)代之國家,政府與百姓絕無親緣可言,親親之情僅見于家庭,而絕無可能擴充至公眾生活。是以政府之自尊又遠邁古人矣,而人民雖假以主人之虛名,然其卑亦遠遜古人也。唯其如此,人民與政府始能團結(jié)一致,萬眾一心。至于古代之國家,天子尚能親諸侯,諸侯尚能親大宗,大宗尚能親小宗,小宗之內(nèi)各以其服相系屬,上下用情,則周制雖文,然能用親親以相綴屬,“君有合族之道”,則尊尊之義亦不若現(xiàn)代國家之甚矣。

         

        人類本由血緣而相綴屬,則自生民之初,即尚親親之義矣,如母子之親、兄弟之親皆起源甚早。《禮記·郊特牲》云:“男女有別,然后父子親?!薄兑讉鳌吩疲骸坝蟹驄D然后有父子?!薄睹珎鳌罚骸胺驄D有別則父子親?!逼湟饨酝?。蓋人類由從母而居,漸而至于從父而居,女子出嫁之前,或未能別男女,至其婚后,則有男女之大防。此時子知其父,父亦知其子,如是而生父子之親。否則,男子若不能確信其子為其所生,如何能親之愛之?因此,對男子而言,唯其親生,始能親其所生矣。此為人之常情。不獨古人如此,今人亦何嘗不如此?可見,父子之親殆為后起。儒家講親親之義,尤重父子之親,非必追溯至母子之親,蓋以人類文明始肇始于此也。

         

        更后,人類由親父而進于尊父?!秵史鳌吩疲骸耙叭嗽唬焊改负嗡阊??!睋?jù)賈公彥疏,居于國外或城外者為野人,與“都邑之士”相對,蓋遠于政化也。周禮崇尚等級尊卑,野人居于城外,不為周禮所化,故不知父尊母卑之義。因此,不獨今人崇尚男女平等,其實人類早期亦經(jīng)歷過此種階段,即唯知親父,而不知尊父。今日概謂父為“父親”,孰不知父亦當(dāng)有“父尊”之名。因此,《喪服傳》釋父服何以斬衰,即謂“父至尊也”。據(jù)此,父子之相親,同時亦有尊父之義矣。

         

        《喪服傳》以父子、兄弟為一體,是為至親,又謂夫妻牉合,亦一體之至親也。雖然,《喪服》猶以妻為夫服斬衰三年,而夫為妻不過齊衰期年,蓋以夫為至尊,故夫妻不平等如此。如是,家庭雖至親之血緣團體,然無論父子、兄弟、夫妻之間,皆有尊尊之義焉。

         

        可見,儒家言孝道,實兼二義,子女不獨親父親母,亦當(dāng)尊父尊母,且以父為至尊,母為私尊,母尊實屈于父尊也。至于夫妻之親,亦有尊卑,所以能相親相敬也。此二種意義,雖見于其他民族,然唯儒家始能盡揭諸明白。因此,儒家對古禮精神的把握,實兼尊尊與親親二義,若偏重一義,則失禮意矣。

         

        二  《大學(xué)》中的“至善”概念及其闡釋

         

        通常對“至善”的理解,多與“善”無別,猶言“極好”也。朱子本人即有類似說法,如《朱子語類》卷14云:

         

        至善,只是十分是處。

         

        至善,猶今人言極好。

         

        至善是個最好處。若十件事做得九件是,一件不盡,亦不是至善。

         

        然而,朱子又有非常特殊的解釋,即在事上言“至善”。

         

        至善,則事理當(dāng)然之極也。(《大學(xué)章句》)

         

        然德之在己而當(dāng)明,與其在民而當(dāng)新者,則又皆非人力之所為,而吾之所以明而新之者,又非可以私意苛且而為也。是其所以得之于天而見于日用之間者,固已莫不各有本然一定之則,程子所謂“以其義理精微之極,有不可得而名”者,故姑以“至善”目之。(《大學(xué)或問》)

         

        問至善。先生云:“事理當(dāng)然之極也?!薄翱峙c伊川說‘艮其止,止其所也’之義一同。謂有物必有則,如父止于慈,子止于孝,君止于仁,臣止于敬,萬物庶事莫不各有其所。得其所則安,失其所則悖。所謂‘止其所’者,即止于至善之地也?!痹唬骸爸皇且绱??!保ā吨熳诱Z類》卷14)

         

        若在事上言“至善”,然事物有千差萬別之不同,則每事每物之“至善”當(dāng)各各不同,如“父止于慈,子止于孝,君止于仁,臣止于敬”之類,換言之,不同事物里面包含的道理不同,則至善亦不同。

         

        朱子又以“莫不各有本然一定之則”為“定理”,又以此“定理”即是“物理”,即是“至善”之所在。事理既在我心之外,則須通過學(xué)習(xí)以得之。朱子曰:

         

        但其間節(jié)目,須當(dāng)講學(xué)以明之,此所以讀圣賢之書,須當(dāng)知他下工夫處。今人只據(jù)他說一兩字,便認(rèn)以為圣賢之所以為圣賢者止此而已,都不窮究著實,殊不濟事。(《朱子語類》卷14)

         

        不僅一事一物各有其理,即便就一事一物而言,里面猶有種種“節(jié)目”,當(dāng)讀書講求以明之??梢姡熳又刈x書,實與其對“至善”的此種理解有關(guān)。若荀子隆禮,亦不得不重圣人之制作,不得不學(xué)以得之,其思路即與朱子相近。

         

        至于陽明,其對“至善”之理解,則頗不同。

         

        天命之性,粹然至善,其靈昭不昧者,此其至善之發(fā)見,是乃明德之本體,而即所謂良知也。至善之發(fā)現(xiàn),是而是焉,非而非焉,輕重厚薄,隨感隨應(yīng),變動不居,而亦莫不自有天然之中,是乃民彝物則之極,而不容少有議擬增損于其間也。少有擬議增損于其間,則是私意小智,而非至善之謂矣。自非慎獨之至,惟精惟一者,其孰能與于此乎?后之人惟其不知至善之在吾心,而用其私智以揣摸測度于其外,以為事事物物各有定理也,是以昧其是非之則,支離決裂,人欲肆而天理亡,明德、親民之學(xué)遂大亂于天下。(《大學(xué)問》)

         

        問:“知止者,知至善只在吾心,元不在外也,而后志定?!痹唬骸叭??!保ā秱髁?xí)錄》卷上,陸澄錄,87條)

         

        顯然,陽明主張在心上言“至善”,以為即是“良知”,且批評朱子“惟其不知至善之在吾心,而用其私智以揣摸測度于其外,以為事事物物各有定理”。

         

        既在心上言“至善”,則理一也,且良知本自具足,而萬事萬物之理,皆出于吾之一心而已。誠如此,自無須事于讀書,唯明吾心足矣?!秱髁?xí)錄》中頗載陽明否定讀書之言論,茲錄數(shù)條如下:

         

        愛問:”至善只求諸心,恐于天下事理有不能盡?!毕壬唬骸毙募蠢硪病L煜掠钟行耐庵?、心外之理乎?”愛曰:”如事父之孝,事君之忠,交友之信,治民之仁,其間有許多理在,恐亦不可不察?!毕壬鷩@曰:”此說之蔽久矣,豈一語所能悟!今姑就所問者言之。且如事父,不成去父上求個孝的理。事君,不成去君上求個忠的理。交友治民,不成去友上、民上求個信與仁的理。都只在此心,心即理也。此心無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不須外面添一分。以此純乎天理之心,發(fā)之事父便是孝,發(fā)之事君便是忠,發(fā)之交友治民便是信與仁,只在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用功便是?!睈墼唬骸甭勏壬绱苏f,愛已覺有省悟處。但舊說纏于胸中,尚有未脫然者。如事父一事,其間溫凊定省之類,有許多節(jié)目,不知亦須講求否?”先生曰:”如何不講求?只是有個頭腦,只是就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講求。就如講求冬溫,也只是要盡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間雜;講求夏清,也只是要盡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間雜。只是講求得此心。此心若無人欲,純是天理,是個誠于孝親的心,冬時自然思量父母的寒,便自要去求個溫的道理;夏時自然思量父母的熱,便自要去求個清的道理。這都是那誠孝的心發(fā)出來的條件。卻是須有這誠孝的心,然后有這條件發(fā)出來。譬之樹木,這誠孝的心便是根,許多條件便是枝葉。須先有根,然后有枝葉。不是先尋了枝葉,然后去種根。禮記言:『孝子之有深愛者,必有和氣。有和氣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須是有個深愛做根,便自然如此”。(《傳習(xí)錄》卷上,徐愛錄,3條)

         

        鄭朝朔問:”至善亦須有從事物上求者?”先生曰:”至善只是此心純乎天理之極便是,更于事物上怎生求?且試說幾件看”。朝朔曰:”且如事親,如何而為溫凊之節(jié),如何而為奉養(yǎng)之宜,須求個是當(dāng),方是至善。所以有學(xué)問思辨之功”。先生曰:”若只是溫凊之節(jié)、奉養(yǎng)之宜,可一日二日講之而盡,用得甚學(xué)問思辨?惟于溫凊時,也只要此心純乎天理之極;奉養(yǎng)時,也只要此心純乎天理之極。此則非有學(xué)問思辨之功,將不免于毫厘千里之謬。所以雖在圣人,猶加‘精一’之訓(xùn)。若只是那些儀節(jié)求得是當(dāng),便謂至善,即如今扮戲子,扮得許多溫凊奉養(yǎng)的儀節(jié)是當(dāng),亦可謂之至善矣?!睈塾谑侨沼钟惺?。(《傳習(xí)錄》卷上,徐愛錄,4條)

         

        問:”圣人應(yīng)變不窮,莫亦是預(yù)先講求否?”先生曰:”如何講求得許多?圣人之心如明鏡,只是一個明,則隨感而應(yīng),無物不照;未有已往之形尚在,未照之形先具者。若后世所講,卻是如此,是以與圣人之學(xué)大背。周公制禮作樂以示天下,皆圣人所能為,堯、舜何不盡為之而待于周公?孔子刪述六經(jīng)以詔萬世,亦圣人所能為,周公何不先為之而有待于孔子?是知圣人遇此時,方有此事。只怕鏡不明,不怕物來不能照。講求事變,亦是照時事,然學(xué)者卻須先有個明的工夫。學(xué)者惟患此心之未能明,不患事變之不能盡。”曰:“然則所謂‘沖漠無朕而萬象森然已具者’,其言如何?”曰:”是說本自好,只不善看,亦便有病痛?!保ā秱髁?xí)錄》卷上,陸澄錄,21條)

         

        朱子以一事一物各有道理,故須講求而后得。然而,陽明以為,如此不免以理在外而不在心,其弊至于不務(wù)在心上用功夫,而徒務(wù)虛文而已。換言之,陽明講“心即理”,實有本體論的內(nèi)涵,即強調(diào)理在心而不在物;又有工夫論的內(nèi)涵,即以發(fā)明本心為工夫??梢?,心學(xué)的精神在于,蓋以天下之理皆出于吾心一點靈明,故須專在心上用功,使其良知?,F(xiàn)常在而已。

         

        因此,就孝親之事而論,若無誠孝之心,則人子不可能有孝親的行為,即便有此行為,亦虛偽不實而已。問題在于,人子僅有誠孝之心,其行為是否就能稱父母的心意?人子內(nèi)心雖無愧,然父母卻不甚滿意,如此是否就達到了至善?朱子重視讀書學(xué)禮,其原因正在于此。

         

        古人有這樣一句話,“百善孝為先,論心不論跡”,平時父母常以此寬慰子女。然而,不論我們通考?xì)v代法律之規(guī)定,抑或細(xì)察百姓之日常言行,不難發(fā)現(xiàn),人子僅有孝心,實未必能遂父母之心,換言之,其心念雖純?nèi)粸樯?,而其行跡卻未必達到至善。更簡言之,僅有孝心,未必就有孝行。在實際生活中,許多父母常常更看重孝行、孝跡,而不滿足于孝心。

         

        因此,朱子從事上講至善,認(rèn)為孝親有許多節(jié)目需要學(xué)習(xí),就是鑒于孝心未必能達到至善。至于陽明“心即理”之說,不過救弊之論,實非究竟之說也。

         

        三  良知與人情:論“大禮議”中明世宗尊崇本生之依據(jù)

         

        那么,下面就明代“大禮議”一事為例,討論陽明“至善”之說對現(xiàn)實政治的影響。我們將發(fā)現(xiàn),僅僅出乎孝心的行為,不僅不能在現(xiàn)實中達到至善,反而會導(dǎo)致一種災(zāi)難性的政治后果。換言之,僅僅在心上講至善是不夠的,還要在事物上講求道理,才能達到至善。

         

        陽明之良知學(xué)說,實出于孟子。孟子以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心為“四端”,此“四端”乃不學(xué)而知、不慮而能之良知良能。后世之說良知者,概莫出此義之外。陽明亦然,即以人情之自然為良知。經(jīng)學(xué)中講圣人制禮的依據(jù),即人情,實為孟子、陽明講的良知。不過,古人以禮制出于人情,然人情畢竟有善有惡,而良知則純?nèi)簧埔?,是以孟子論道德工夫,不過擴充此四端而已。至于經(jīng)學(xué)的義理立場,既主張禮制乃人情之不容已處,又認(rèn)為禮制是對人情的克制或約束。可以說,經(jīng)學(xué)與心學(xué),在義理上有著根本的差別,就此而言,朱子對“至善”的理解,更接受經(jīng)學(xué)的立場。

         

        中國講的“良知”,主要指孝親之心。蓋秦漢以后,中國社會之基本結(jié)構(gòu)即以家庭為單位,因此,良知或孝親之心不僅是家庭倫理之根本,儒家甚至將之?dāng)U充到整個社會、國家之中,成為普遍的倫理準(zhǔn)則。陽明講“至善”,講“致良知”,其合理性正在于此。

         

        然而,孝親之心的擴充,實有次第之不同,并且,如何擴充,以及擴充到何種地步,實非“良知”所能把握,而陽明的“致良知”亦絕不包括此種內(nèi)涵?!墩撜Z》云:“至于犬馬,皆有養(yǎng),不以敬,何以別乎?”則子之事父,僅僅養(yǎng)而不敬,不足為孝,此為孝心之初發(fā)而已。又,《禮記·祭義》云:“孝有三,大孝尊親,其次弗辱,其下能養(yǎng)?!薄洞笥埂吩疲骸八雌浯笮⒁才c?德為圣人,尊為天子,富有四海之內(nèi),宗廟饗之,子孫保之。”《孟子·萬章上》云:“孝子之至,莫大乎尊親;尊親之至,莫大乎以天下養(yǎng)。為天子父,尊之至也;以天下養(yǎng),養(yǎng)之至也?!贝藙t孝心之發(fā)于極至也??梢姡⒂H實有等級之不同。蓋天子至于庶人,其孝心無有不同,其良知實無有異也。若就“致良知”而言,則實有不同:庶人之致良知,不過養(yǎng)其親而已,即便能敬,亦不過敬其為父尊而已;而天子之致良知,不獨能尊親,至于以天下養(yǎng)其父母,斯為大孝矣。

         

        雖然,就天子而言,能以天下養(yǎng)其父母,亦未為至極?!缎⒔?jīng)》云:“孝莫大于嚴(yán)父,嚴(yán)父莫大于配天,則周公其人也。昔者周公郊祀后稷以配天,宗祀文王于明堂以配上帝?!眹?yán)父者,尊父也;而尊父之極,則以父配天也。換言之,天子不僅能以天下養(yǎng)其親,且通過明堂配享之禮,而尊其父為天子矣。明世宗之尊崇本生,挑起持續(xù)十余年之久的大禮之議,其理據(jù)正在于此。蓋人莫不欲尊顯其父,至于天子之尊父,必欲至于稱宗配天而不止,可謂擴充此良知而至乎極矣。由此可見,世宗之尊崇本生,不過致良知而已。且孝親為人心之良知,斯為善也,唯其能尊父至極,方為致良知。[1]

         

        自正德十六年始議崇祀興獻王,至嘉靖十七年以興獻稱宗祔廟為止,明世宗在其長達十八年尊崇本生父母的過程中,莫不以孝親之心為依據(jù)。下面,我們將對這一過程稍作梳理,將不能發(fā)現(xiàn),世宗本乎孝心,而致極其良知,這在心學(xué)上完全是必然的,然而,其一系列做法卻背離尊尊、親親并重之禮意,從而最終對晚明政治造成了非常負(fù)面的影響。

         

        正德十六年,詔議崇祀興獻王典禮。大學(xué)士楊廷和、毛澄等以為,“舜不追崇瞽瞍,漢世祖不追崇南頓君”,無追崇本生父之理,甚至引漢定陶王、宋濮王故事,以世宗當(dāng)以孝宗為“考”,而以本生父母為“皇叔父母”。[2]如此,世宗以藩支入繼大統(tǒng),猶小宗之后大宗,不僅當(dāng)降服其生身父母,遑論追崇本生乎?對此,世宗以為,“父母可移易乎”,且無以報答生身父母“罔極之恩”。支持世宗的張璁則以為,若后大宗,則不免“強奪此父子之親”。其后,出于“俾朕得申孝情”的理由,最終,世宗得以滿足了其追崇生身父母的要求,即稱其父母為興獻帝、興獻后。不過,此時父母雖得追崇,猶藩王而已。

         

        其后,世宗欲于興獻帝、后前加“皇”字。如是,則與正統(tǒng)無別矣。楊廷和等以為,此乃“忘所后而重本生,任私恩而棄大義”。席書、方獻夫、桂萼等紛紛上書,言廷和之失,以為廷和之議,既絕武宗之統(tǒng),又奪興獻之宗,至于繼嗣孝宗,又與英宗之事不倫。至嘉靖三年,遂加“皇”字,且稱“考”,則興獻帝得稱“本生皇考”矣,不過,此時猶考孝宗也。

         

        其間,張璁、桂萼等,更發(fā)統(tǒng)、嗣二分之論,以為世宗乃繼統(tǒng),而非繼嗣,故不可絕與生身父母之情,故以為當(dāng)去“本生”二字,而考興獻帝。而世宗則以為“尊稱未極”,不足以報“鞠育之恩”,乃用張璁、桂萼之議,伯孝宗而考興獻。至三年七月,遂有左順門哭諫之事。

         

        更后,世宗欲為父別立世廟于京師,以盡孝子追慕之情,且世世不遷。十七年,豐坊上疏,據(jù)《孝經(jīng)》嚴(yán)父配天之說,尊獻皇帝為宗,以配上帝。旋以獻皇帝為睿宗,并祔于太廟,且大享上帝于玄極殿,以睿宗配享。世宗之尊崇本生父母,至是而極矣。

         

        綜上,可知世宗及議禮諸臣追崇興獻王、后的理據(jù),自始至終,皆本乎基于血緣關(guān)系的孝親之情,而欲擴充之,至乎其極,遂至于稱宗祔廟而萬世不毀矣。

         

        然而,明宗及議禮諸臣的做法,實違背古禮尊尊之精神。蓋人類因血緣而相摶聚,或家庭,或宗族,至于國家,莫不如此,此古禮之有親親義也。然個體不過為血緣團體之一分子,故個體之事家庭、事宗族、事國家,皆不得不自卑而尊團體也。并且,個體之情感,即便人子之孝親,亦當(dāng)因此而受到抑制。是以《喪服》有“壓降”原則,如父在為母之類,即當(dāng)個體情感與團體相沖突時,則應(yīng)該克制,而不能一味擴充此種情感。換言之,人即便有誠孝這種良知,在某些情況下也是必須克制的,否則,心為至善,而事上則未必為至善,甚至可能是惡。

         

        因此,對世宗而言,既入繼為天子,則當(dāng)以大宗為重?!豆騻鳌分^“為人后者為之子”,則世宗應(yīng)當(dāng)克制其與生身父、母之自然情感,而與孝宗建立起父子關(guān)系,更不可為了推尊生身父母,而犧牲后大宗之義,如此才是符合古禮尊尊之精神。

         

        然而,秦漢以后,不論儒家,還是朝廷,都極重孝親之情,甚至以此對抗尊尊之義。此種態(tài)度,與孔子的一些說法有很大關(guān)系?!洞呵铩飞匈|(zhì),即重親親之情也?!秵史鳌芬宰訛楦阜?,乃為至尊之服,而《論語》中孔子卻以為,人子三年之服,是因為孝子有“三年之愛于其父母”,故孝子尊父母,乃出于報恩。至于《荀子·禮論》,則以三年之服出于人情之自然。諸如此類說法,導(dǎo)致了后儒無限擴充孝心的舉動,而沒有意識到禮意中對克制孝心的合理性。明世宗尊崇本生父母之過,正是傳統(tǒng)儒家重視孝道倫理之流弊所在。

         

        四  王陽明與議禮諸臣之關(guān)系——以陸澄為例

         

        參與議禮諸臣,多為陽明學(xué)派與關(guān)。甚至有學(xué)者認(rèn)為,大禮議不僅是政治斗爭,而且,“實與當(dāng)時新興王學(xué)及正統(tǒng)朱學(xué)之對立有關(guān)”。[3]當(dāng)時支持世宗的議禮諸臣,如張璁、桂萼、方獻夫、席書、霍韜、熊浹、黃綰、黃宗明等,其中,席書與陽明在師友之間,且力薦陽明入閣,方獻夫、霍韜、黃綰、黃宗明則為陽明弟子。至于張璁、桂萼、熊浹,雖與陽明無直接關(guān)系,然陽明私下對其議禮主張,則多有肯定。[4]

         

        除上述八人外,又有陽明弟子陸澄(字原靜),曾兩次上疏議禮,然而,前后立場迥異,遂因此而取禍謫遷。下面,我們依據(jù)陸澄的上疏以及《傳習(xí)錄》中陸澄的一些記述,對陽明的“致良知”學(xué)說與議論諸臣的經(jīng)學(xué)議論之關(guān)系進行分析。

         

        正德十六年八月,陸澄上疏云:

         

        繼孝宗者武宗也,繼武宗者皇上也。禮,為人后者為之子,是皇上非惟武宗之臣,又為后之子也。昔魯躋僖公,《春秋》譏之,謂先禰而后祖也。夫僖,兄也;閔,弟也。閔先為君,有父道焉;僖以臣繼君,有子道焉。夫閔,弟也,而可為僖禰;武宗,兄也,猶不可為皇上禰乎?故今日之禮,當(dāng)禰武宗無疑也。(《明倫大典》卷4)

         

        顯然,陸澄初疏中提出的這種主張,既不同于張璁、桂萼,亦不同于楊廷和等,而是據(jù)《公羊傳》“為人后者為之子”之說,以為世宗當(dāng)繼武宗統(tǒng),亦兼繼武宗嗣。[5]其后,嘉靖三年,蔣冕亦有類似主張。[6]

         

        其后,張璁、桂萼等因議禮而柄用,陸澄又上疏,其中有言:“父子天倫不可奪,禮臣之言未必是,張、桂之言未必非。恨初議之不經(jīng),而憮悔無及?!比欢?,這兩種截然相反的態(tài)度,遂為世人所譏?!睹魇贰り懗蝹鳌分^“最陋者南京刑部主事歸安陸澄,初極言追尊之非,逮服闋入都,《明倫大典》已定,璁、萼大用事,澄乃言初為人誤,質(zhì)之臣師王守仁,乃大悔恨。萼悅其言,請除禮部主事。而帝見澄前疏惡之,謫高州通判以去”。[7]此種對陸澄人格的貶斥,其實對陽明學(xué)派的基本理論缺乏充分了解。

         

        那么,如何理解陸澄初疏到后疏的轉(zhuǎn)變呢?考諸陽明《傳習(xí)錄》,陸澄實為陽明學(xué)派之重要人物,其與陽明之問答,涉及至善問題者,有如下數(shù)條,可以幫助我們理解陸澄前后態(tài)度的不同:

         

        問:“知止者,知至善只在吾心,元不在外也,而后志定。”曰:“然?!保ā秱髁?xí)錄》卷上,陸澄錄,87條)

         

        至善者性也。性元無一毫之惡,故曰至善。止之,是復(fù)其本然而已。(《傳習(xí)錄》卷上,陸澄錄,92條)

         

        問:“知至善即吾性,吾性具吾心,吾心乃至善所止之地,則不為向時之紛然外求,而志定矣。定則不擾擾而靜,靜而不妄動則安,安則一心一意只在此處,千思萬想,務(wù)求必得此至善,是能慮而得矣。如此說是否?”先生曰:“大略亦是。”(《傳習(xí)錄》卷上,陸澄錄,93條)

         

        顯然,這些對“至善”的理解與陸澄的議禮第二疏立場是一致的。

         

        陽明學(xué)派對“至善”的理解,實出于“心即理”這一基本命題。蓋陽明在心上言至善,則功夫只是推擴其本心而已,而萬事萬物之理莫不在其中,此為“心即理”說的根本內(nèi)涵。黃梨州羲在《明儒學(xué)案》中即視“心即理”為議禮諸臣的理論依據(jù),以為陽明和陸澄確然贊同張璁、桂萼之論:

         

        大抵世儒之論,過以天下為重,而不返其本心之所安。永嘉(即張璁)《或問》:“天下外物也,父子天倫也。瞽叟殺人,舜竊負(fù)而逃,知有父而不知有天下也?!笔ト藦?fù)起,不易斯言。陽明所謂“心即理”也,正在此等處見之。世儒以理在天地萬物,故牽挽前代以求準(zhǔn)則,所以懸絕耳。先生初錮于世論,已而理明障落,其視前議猶糞土也。陽明知永嘉之為小人,不當(dāng)言責(zé),故不涉論為高。先生已經(jīng)論列,知非改過,使人皆仰,豈不知嫌疑之當(dāng)避哉?亦自信其心而已。

         

        梨州謂陽明“心即理”之說與張璁之論同,可謂卓然有見。然而,張璁以世宗之心擬舜之心,以為有父而不知有天下,實不過世儒一曲之見而已,然朱子已不能茍同。至于《公羊傳》“不以父命辭王父命”之說,以及《喪服》尊降、壓降之例,皆以父子之情當(dāng)屈于大宗或天下也。梨州實未能見及此也。

         

        陸澄又錄有“心即理”者數(shù)條:

         

        虛靈不昧,眾理具而萬事出。心外無理,心外無事。(《傳習(xí)錄》卷上,陸澄錄,33條)

         

        問:“名物度數(shù),亦須先講求否?”先生曰:“人只要成就自家心體,則用在其中。如養(yǎng)得心體,果有未發(fā)之中,自然有發(fā)而中節(jié)之和,自然無施不可。茍無是心,雖預(yù)先講得世上許多名物度數(shù),與己原不相干,只是裝綴,臨時自行不去。亦不是將名物度數(shù)全然不理,只要知所先后,則近道?!庇衷唬骸叭艘S才成就,才是其所能為,如夔之樂,稷之種,是他資性合下便如此。成就之者,亦只是要他心體純乎天理。其運用處,皆從天理上發(fā)來,然后謂之才。到得純乎天理處,亦能不器,使夔、稷易藝而為,當(dāng)亦能之。”又曰:“如‘素富貴行乎富貴,素患難行乎患難’,皆是不器,此惟養(yǎng)得心體正者能之?!保ā秱髁?xí)錄》卷上,陸澄錄,68條)

         

        蓋“心即理”者,以事事物物之理皆出于心,故當(dāng)在心上用功夫,“只要成就自家心體”,“自然有發(fā)而中節(jié)之和”,名物度數(shù)無需格外講求。是以就事父一節(jié)而論,只要此心純乎天理,盡其誠孝之心,自然就是至善。

         

        并且,從陸澄的發(fā)問來看,最初是主張通過讀書以獲得應(yīng)事接物的道理,陽明則主張,只要在心體上用功,以學(xué)問猶如磨鏡一般,只要心體明,真有個誠孝的心,自然“隨感而應(yīng),無物不照”的。關(guān)于這個道理,下面兩段陽明與陸澄的答問,非常明白:

         

        問:“圣人應(yīng)變不窮,莫亦是預(yù)先講求否?”先生曰:“如何講求得許多?圣人之心如明鏡,只是一個明,則隨感而應(yīng),無物不照;未有已往之形尚在,未照之形先具者。若后世所講,卻是如此,是以與圣人之學(xué)大背。周公制禮作樂以示天下,皆圣人所能為,堯、舜何不盡為之而待于周公?孔子刪述六經(jīng)以詔萬世,亦圣人所能為,周公何不先為之而有待于孔子?是知圣人遇此時,方有此事。只怕鏡不明,不怕物來不能照。講求事變,亦是照時事,然學(xué)者卻須先有個明的工夫。學(xué)者惟患此心之未能明,不患事變之不能盡?!保ā秱髁?xí)錄》卷上,陸澄錄,21條)

         

        問:“知識不長進如何?”先生曰:“為學(xué)須有本原。須從本原上用力,漸漸盈科而進。仙家說嬰兒,亦善譬。嬰兒在母腹時,只是純氣,有何知識?出胎后,方始能啼,既而后能笑,又既而后能認(rèn)識其父母兄弟,又既而后能立能行、能持能負(fù),卒乃天下之事無不可能。皆是精氣日足,則筋力日強,聰明日開,不是出胎日便講求推尋得來。故須有個本原。圣人到位天地,育萬物,也只從喜怒哀樂未發(fā)之中上養(yǎng)來。后儒不明格物之說,見圣人無不知無不能,便欲于初下手時講求得盡,豈有此理?”又曰:“立志用功,如種樹然。方其根芽,猶未有干;及其有干,尚未有枝;枝而后葉,葉而后花實。初種根時,只管栽培灌溉,勿作枝想,勿作葉想,勿作花想,勿作實想。懸想何益!但不忘栽培之功,怕沒有枝葉花實?”(《傳習(xí)錄》卷上,陸澄錄,31條)

         

        不僅陸澄有此疑問,其余弟子如徐愛,以及當(dāng)時與論學(xué)之顧東橋、羅整庵等,都從讀書的角度討論過“至善”的問題。這些討論,與“大禮議”中相關(guān)討論實有理論上的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

         

        可見,陸澄最初是站在朱子的立場。然而,朱子在心性學(xué)上的立場與程頤在濮議中的態(tài)度是一致的,即站在大宗的角度,認(rèn)為必須抑制孝親之心,因而反對尊崇本生父母。然而,陽明則以孝親之心為人之本心,是良知,是至善,因此,只要本著良知這個“未發(fā)之中”,隨感而應(yīng),自然“無施不可”。可見,陽明是站在小宗或家庭的角度,而主張推尊自己的生身父母。

         

        因此,陸澄自以受到陽明的影響,導(dǎo)致了他在后疏中的不同立場,是不難在《傳習(xí)錄》中找到這種轉(zhuǎn)變的依據(jù)的。

         

        【注釋】

         

        [1] 嘉靖六年,陽明因張璁、桂萼薦而起復(fù),總督兩廣及江西、湖廣軍事。不久,其弟子黃綰亦進京,陽明此時致信黃綰,其中有云:“近與誠甫言,在京師相與者少,二君(指黃綰與黃宗明)必須預(yù)先相約定,彼此但見微有動氣處,即須提起致良知話頭,互相規(guī)切。”黃綰、黃宗明皆陽明弟子,頗參與嘉靖時之議禮,大概陽明欲二人能致良知,居義理之正,不要以意氣與議禮反對派相爭也。

         

        [2] 《新五代史》卷20有云:“周太祖圣穆皇后柴氏,無子,養(yǎng)后兄守禮之子以為子,是為世宗。守禮字克讓,以后族拜銀青光祿大夫、檢校吏部尚書、兼御史大夫。世宗即位,加金紫光祿大夫、檢校司空、光祿卿。致仕,居于洛陽,終世宗之世,未嘗至京師,而左右亦莫敢言,第以元舅禮之,而守禮亦頗恣橫,嘗殺人于市,有司有聞,世宗不問。是時,王溥、汪晏、王彥超、韓令坤等同時將相,皆有父在洛陽,與守禮朝夕往來,惟意所為,洛陽人多畏避之,號‘十阿父’。”可見,世宗雖尊為天子,然其對待本生父,既未以天下養(yǎng),更未尊本生為帝,反而以臣處其父,唯不過稍縱其罪而已。且世宗與太祖為異姓,尚且不私其本生,而戴太祖為父如舊,真得古禮為人后之義也。明臣議禮,未有引世宗事者,不知何故。

         

        歐陽修在宋濮議事中主張父恩不可廢,故其論世宗事云:“父子之恩至矣!孟子言:舜為天子,而瞽叟殺人,則棄天下,竊負(fù)之而逃。以謂天下可無舜,不可無至公,舜可棄天下,不可刑其父,此為世立言之說也。然事固有不得如其意者多矣!蓋天子有宗廟社稷之重、百官之衛(wèi)、朝廷之嚴(yán),其不幸有不得竊而逃,則如之何而可?予讀周史,見守禮殺人,世宗寢而不問,蓋進任天下重矣,而子于其父亦至矣,故寧受屈法之過,以申父子之道,其所以合于義者,蓋知權(quán)也。君子之于事,擇其輕重而處之耳。失刑輕,不孝重也。刑者所以禁人為非,孝者所以教人為善,其意一也,孰為重?刑一人,未必能使天下無殺人,而殺其父,滅天性而絕人道,孰為重?權(quán)其所謂輕重者,則天下雖不可棄,而父亦不可刑也。然則為舜與世宗者,宜如何無使瞽叟、守禮至于殺人,則可謂孝矣!然而有不得如其意,則擇其輕重而處之焉。世宗之知權(quán),明矣夫!”可見,歐陽修之許世宗,非許其重大宗也,而許其不絕小宗之親恩也。

         

        [3] 參見歐陽琛:《王守仁與大禮議》,《新中華半月刊》第20卷。歐陽琛認(rèn)為,弘治十七年,陽明在《山東鄉(xiāng)試錄策問》中論禮樂與人情之關(guān)系,與十八年后贊禮諸臣的論點,幾乎如出一轍。又引陽明與鄒謙之書,其中有云:“后世心學(xué)不講,人失其情,難乎與之言禮。然良知之在人心,則萬古如一日,茍順吾心之良知以致之,則所謂不知足而為屨,我知其不為蕢矣。”歐陽琛以為,“不啻為當(dāng)時贊禮者作理論上之闡發(fā)矣”。

         

        [4] 沈德符謂“文成(陽明)之附大禮不可知,在其高弟如方獻夫、席書、霍韜、黃綰輩,皆大禮貴人,文成無一言非之”。(《萬歷野獲編》卷20)王瓊《雙溪雜記》則以為,陽明有怨于楊廷和,故支持世宗。章太炎《王文成公全書題辭》則謂“文成諸弟子,……下材如席書、方獻夫、霍韜、黃綰爭以其術(shù)為佞,其是非勿論。要之,讒諂百諛,導(dǎo)其君以專?!艘辔某芍我病??;繇w曾以大禮問諸陽明,而陽明亦覆書贊同其主張?!稄堣曜V》謂陽明與張璁有遠親關(guān)系。今人唐長孺《跋張璁書扇——略述王守仁與張璁的關(guān)系》一文,提及張璁所藏書扇有仰慕陽明之語。張憲文則認(rèn)為,正德十年前后,張璁曾拜訪時任南京鴻臚寺卿的王陽明,與之“言談融洽”,并和之以詩,相得甚歡。(張憲文:《張璁集前言》,《張璁集》,上海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03)

         

        [5] 不過,武宗卒時頒布的《武宗遺詔》,提到以世宗入繼大統(tǒng)是出于“兄終弟及”的祖訓(xùn)。其后,楊廷和主張世宗繼嗣孝宗,正是為了與遺詔中“兄終弟及”的說法相合,以確保世宗入繼大統(tǒng)的合法性??梢哉f,當(dāng)時陸澄的說法純屬書生之見,不可能得到大多數(shù)朝臣的認(rèn)同。而且,孔子以后儒家基本持《春秋》尚質(zhì)的精神,皆以弟無后兄之義,《公羊傳》中的主張未必符合后世中國社會的實際情況。

         

        [6] 不過,此種主張在當(dāng)時乃至整個明代,都未受重視。直至清代,開始受到學(xué)者的關(guān)注。譬如,毛奇齡《辨定嘉靖大禮議》,即主陸澄之說。其后,段玉裁《明史十二論》,亦以世宗當(dāng)繼武宗之嗣以承武宗之統(tǒng)。夏燮《明通鑒》亦主世宗當(dāng)繼武宗后。

         

        [7] 沈德符曰:“時張、桂新用事,[陸澄]復(fù)疏頌璁、萼正論,云以其事質(zhì)之師王守仁,謂‘父子天倫不可奪,禮臣之言未必是,張、桂之言未必非。恨初議之不經(jīng),而憮悔無及?!柘吕舨浚袝疠嘀^澄事君不欺,宜聽自新。上優(yōu)詔褒獎。未幾,《明倫大典》成,中載澄初疏甚詳,上大怒,責(zé)其悖逆云?!保ā度f歷野獲編》卷20,“陸澄六辨”條)又,“先忠后佞”條云:“陸澄亦以大禮抗疏異議,請告歸,及見張、桂大用,又疏誦張、桂之功,謂得之業(yè)師王守仁,而始悟前說之非。二人富貴熏心,改口逢世,又諉其責(zé)于父師,真悖逆之尤,然其后皆不振。” 黃景昉《國中唯疑》卷6則云:“陸澄、豐坊并以議大禮謫。久之,詭辭悔罪,仍附和張、桂唾余,希為進身地。卒被圣明洞照,擯勿敘,則何益矣。澄文成高弟,以道學(xué)著;坊學(xué)士熙子也,以詞翰名。枉費機關(guān),自甘淪墮,宜以叛師、悖父之罪罪之。”可見,時人皆不恥陸澄之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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