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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字形、字義綜考

——《釋“樂”》系列考論之二

作者：林桂榛  王虹霞

來源：作者授權(quán) 儒家網(wǎng) 發(fā)布

           原刊于《南京藝術(shù)學(xué)院學(xué)報》2014年第3期總第141期第68-78頁

時間：孔子二五六六年歲次乙未八月廿一日壬子

           耶穌2015年10月3日

［摘要］甲骨文里無“樂”字，羅振玉將植物形狀的“”隸定為“樂”并認(rèn)為“樂”字源于木、絲構(gòu)成的弦樂器是錯誤的。金文里“樂”字多見，《說文》謂“（樂），五聲八音總名，象鼓鞞木虡也”亦大體不謬?！皹贰痹熳謥碓从阝徆模菓意徶ü牡膶?shí)際摹寫，別體“”（楽）象有鼓無鈴且木虡?biāo)е恼邙Q聲狀。小篆“”上兩側(cè)之“”即懸鈴，“8”字形的“幺”源自小鈴?！扮?、、玄、玆、糸、、系、、”等字符皆衍自鈴形，“8”型之“幺”或上吊掛（如“玄”，懸鈴）或下垂飾（如“糸”，鈴綏），形式多樣?！?img src="https://static.rujiazg.com/storage/article/201510051036245584.png!article_800_auto" width="20" height="40" alt="" />（絲）”源自鈴綏而非蠶絲或蠶卷，學(xué)界釋“幺、玄、糸”等皆謬；甲骨文“幽”非從山從絲或從火從絲，而是耳聽?wèi)意従刺鞝?，幽遠(yuǎn)、幽玄等義從此衍。建木懸大鼓小鈴的樂活動跟古人祭祀天神有關(guān)，此種樂活動現(xiàn)象明確記載在《后漢書·東夷列傳》有關(guān)馬韓人的歷史生活中，且在現(xiàn)遺存的漢代石畫像上有豐富生動的實(shí)際圖景可資印證?！皹贰弊謥碓从诮ü倪€可證之以建鼓在古人樂活動中的地位及作用，遠(yuǎn)古人事神或事人的奏歌舞之群體活動由建鼓所主導(dǎo)這一事實(shí)尤可證“樂”字義項(xiàng)由樂器、奏樂、樂曲到“禮樂”之樂的延伸，可證“樂”字指稱人精神狀態(tài)時并非全指“歡喜快樂”義。

［關(guān)鍵詞］樂（樂）； 建鼓； 木虡； 懸鈴； 幺； 玄； 糸（糹）； 鈴綏； 甲骨文； 金文

“樂”字的本義或起源已似千古謎案，近人鉤深致遠(yuǎn)、探賾索隱者不少，然迄今無可靠的研究結(jié)論[1]，多處猜想狀態(tài)。周武彥《“樂”義三辨》征引了六種解說[2]，歸納頗入要，但筆者經(jīng)過研究后認(rèn)為：無論是羅振玉首創(chuàng)的絲弦、琴瑟說，修海林、馮潔軒為代表的谷穗、豐收說，或周武彥在日本學(xué)者水上靜夫、加藤常賢成果上所提出的“樂即櫟，櫟樹即社樹”說（櫟樹即橡樹），都是不符合“樂”字真相的；羅振玉之后釋“樂”皆謬，一個重要原因即是羅振玉首次將甲骨文“”這一字體隸定為了“樂”而此后學(xué)者則一直將羅振玉之說奉為成論或定論，乃至東漢許慎《說文》釋“樂”也因此遭完全否定。

一、甲骨文“”等不能隸作“樂”

劉心源（1848-1917）《奇觚室吉金文述》卷一有曰：“樂，從倒絲?！绷_振玉（1866-1940）《增訂殷墟書契考釋》卷中則釋甲骨文“”作：“從絲附木上，琴瑟之象也?；蛟觥?img src="https://static.rujiazg.com/storage/article/201510051031286508.png!article_800_auto" alt="" width="40" height="50" />’以象調(diào)弦之器，猶今彈琵琶、阮咸者之有撥矣?！S君謂象鼓鞞木者，誤也?！惫粢鄰牧_“象琴瑟”之論，認(rèn)為“樂字之本為琴”，“后人只知有音樂、和樂之樂而不知有琴絃之象”（《甲骨文字研究·釋龢言》）。盡管今有論者如馮潔軒說羅振玉釋“樂”之“白”符系“純屬附會”[3]，但羅是甲骨學(xué)大家，其說對后學(xué)影響甚大，今人多從之，要否定之亦非輕易，當(dāng)賴十足證據(jù)。不過，依“樂”字今形而認(rèn)定“樂”是從“絲”從“木”而得并非民國以來學(xué)者之創(chuàng)見，譬如明末清初周亮工（1612-1672）在康熙六年刻本《字觸》卷三云：“一人夢兩絲纏白木，占曰：兩絲纏白木，樂字端可卜。樂亦在其中矣，奚必饜粱肉？”周亮工之說是作者迄今所見以“絲＋木”釋“樂”字的最早文獻(xiàn)。

王國維曾對羅振玉說“考釋古文字以闕疑為第一要訣”[4]、“以闕疑為進(jìn)步第一關(guān)鍵”[5]。筆者研思“樂”字及儒家“樂”論歷時十年余，于2008年底完整推定：“樂”字構(gòu)形及語義起源于先民歌舞活動中的懸鈴架鼓。筆者以為：《甲骨文編》後1·10·5“”與《續(xù)甲骨文編》京2·15·1“”、續(xù)3·28·5“”、新3728“”等相近或相似字體，及《金文編》中所錄所謂“樂鼎”里的“（）”字，實(shí)皆不能隸作“樂”字。徐中舒《甲骨文字典》曰：“早期金文樂鼎作，與甲骨文同；晚周金文從作，與《說文》篆文同?！忿o中樂無用作音樂義之辭例?！盵6]徐說甚是！有論者謂徐說“足以將許、羅二家說徹底否定了”[7]，云徐說否定羅說或是，云否定許慎則為妄言（許慎并未見甲骨文并稱“”即“”）。卜辭、金文“、”確實(shí)未發(fā)現(xiàn)一例與“樂”有關(guān)，字形、字義或用法皆與“樂”迥異，故羅云該字即“樂”并云《說文》有誤實(shí)首先有自誤之嫌，清人饒炯《說文部首訂》所謂“望文生訓(xùn)”出附會。

甲骨文“、、、”等字其形態(tài)頗似畫出天然莖桿的植物[①]，殷墟卜辭里似作地名用，其義或正是水上靜夫、加藤常賢、周武彥等說的指社樹，或也指代社土、社地——鄭玄注《禮記·郊特牲》曰“國中之神莫貴于社”，立社神處多有大樹，社神依附于社樹，今南方社神崇拜殘留此俗。容庚《金文編》共錄有19個隸定為“樂”的字體，如圖1所示，其中頭尾分別是“、”，但用法上“、”兩字與“樂”無關(guān)。筆者以為，其余17字方是真正的“樂”（樂），通過銘文的上下文等也可考知這種字與“樂”（樂）義有關(guān)。細(xì)察這17個“樂”字，又可知該類字上端的“/”符至關(guān)重要，不能省且古字從不省。

《說文》曰：“，五聲八音總名，象鼓鞞木虡也?！保ɑ驍嘧鳌皹?，五聲八音總名，象鼓鞞；木，虡也”）清代莫友芝《唐寫本說文解字木部箋異》所征唐寫本《說文》則曰：“象皷鼙之形；木，其虛［虡］也?！盵8]《說文》之訓(xùn)實(shí)庶幾切近該字真相。金文“樂”字上端“/”符的來源，當(dāng)從徐鍇《說文系傳》“，象鼓形，似白字，蓋象鼓形，非白黑字”之訓(xùn)，朱俊聲《說文通訓(xùn)定聲》也認(rèn)為“白象鼓”。“白＋木”即“”，此實(shí)“建鼓”之形，系立虡懸鼓之象也。

王國維學(xué)生戴家祥質(zhì)疑羅振玉琴瑟說，認(rèn)為“”象調(diào)弦器之說為牽強(qiáng)，云“疑象鼓形”（《金文大字典》下冊）。有人總結(jié)云“據(jù)唐蘭、裘錫圭等專家考證，其字形乃一面大鼓之象”[9]，林濟(jì)莊更早則曰“樂字字形的變化主要在于‘’，其中‘白’為鼓無疑，而關(guān)鍵在兩旁之‘幺’字”[10]，此“樂”字象“鼓”之說甚是?！皹贰鄙系摹?img src="https://static.rujiazg.com/storage/article/201510051049244404.png!article_800_auto" alt="" width="25" height="50" />”非郭沫若《金文叢考·釋“白”》所謂“實(shí)拇指之象形”之“白”，而是鼓形——“”為鼓體，上有羽葆等裝飾。至于日本學(xué)者白川靜《說文新義》以為“”符為鈴，則更無可靠證據(jù)而謬，詳見下文釋“樂”之“”部[②]。

二、“樂”字之“［玄］”（懸鈴）

“”的“”兩側(cè)所懸“”狀（今隸作“幺”），許慎《說文》釋為“鼙”，段玉裁曰“兩旁象鼙”，今人馬敘倫曰“象兩鼓懸系之形”（《說文六書疏證》卷八），《說文系傳》則曰“，左右之應(yīng)朄”，此類說法一致，指大鼓兩旁的小鼓?！?img src="https://static.rujiazg.com/storage/article/201510051051541637.png!article_800_auto" alt="" width="30" height="50" />”不象懸掛大鼓的掛勾或掛環(huán)，與“木”架完全不配，無掛鼓的物理征狀，且大鼓已另固定；“”的上下部也不似鼓面，若是則系兩小鼓串掛。但許慎時代雖建鼓常配應(yīng)朄之鼓，但兩側(cè)掛鼙的樣子有漢石畫像可另證：無論鼙配高位低位，鼙不兩三個串掛，兩小鼓也不會大鼓兩側(cè)另起支架串掛起并掛位甚高，故“”象掛鼙及“”象兩個或四個掛鼙的揣測實(shí)難成立。

胡適說“大膽假設(shè)、小心求證”。筆者最初對“”的“、”摹自什么也頗多假設(shè)，但通過長久研究后，推測“”之“”部左右的“”當(dāng)是摹自懸鈴。在研究過程中，又曾就“”符摹自古鈴這一點(diǎn)作過如下假設(shè)：①象鈴腔及所挽吊之鈴舌；②象鈴鈕與鈴腔；③象鈕上吊環(huán)與鈴腔；④象鈴腔與鈴舌挽吊繩；⑤鈴腔、鈴舌、鈴鈕、鈴鈕掛環(huán)、鈴舌掛繩、鈴舌下端掛綏（旒飾）的其他組合狀；⑥象三星堆銅鈴鈕上“8”字形兩吊環(huán)狀（吊鼓之環(huán)不似，鼓已虡上固定）；⑦象三星堆茄子花式銅鈴“8”字狀；⑧象兩個小鈴相串成“8”字狀……

（一）“玄”字與懸鈴

筆者通過文獻(xiàn)中古文字與考古中古實(shí)物相對照，最后考定“”之“”部左右的“”實(shí)從“鈴腔＋鈴舌＋上端吊繩”的實(shí)狀摹寫而來。請看圖2摘自清人閔齊伋《六書通》的三行二十四個“玄”、圖3摘自《古文字譜》的四列“玄”（左起分別為簡牘、帛書、璽印、石刻）與一列“玆”（石刻），圖4摘自《金石大字典》一“玄”二“玆”（右列上三字）、《中國磚瓦陶文大字典》三個“玄”，并比較于圖5、圖6李純一《中國上古出土樂器綜論》所繪“五例遠(yuǎn)古鈴懸鈴和懸舌法推測示意圖”、“二里頭類型鈴”[11]，可知圖2第一行前幾個從“”、“”、“”的“玄”及圖3、圖4的“玄”明顯為有鈴舌狀的懸掛式鈴鐺模樣。遠(yuǎn)古鈴的用材有陶質(zhì)和銅質(zhì)兩類，有些銅鈴亦用陶或石或玉為舌，長舌往往如古字所摹，顯得比較粗笨，并以繩線系掛于鈴腔。檢《金文編》、《甲骨文編》、《續(xù)甲骨文編》、《古幣文編》“幺、、玄、玆”等字形，其中“幺”符上端絕大多數(shù)都大于下端，這恰恰反映了生活中鈴腔大、鈴舌小的實(shí)物模型。

“幺、玄”來自鈴，兩者相關(guān)。①許慎《說文》釋“（玄）”曰“黑而赤色者為玄……，古文玄”，又釋“（茲）”曰“黑也，從二玄”，又釋“糸”曰“，古文糸”。②陳獨(dú)秀《小學(xué)識字教本》曰：“幺字玄字，甲文金文均作、、諸形，二幺之、二玄之玆，甲文金文均作，此可證幺玄一字、玆亦一字也?！雹鄹呙鳌豆盼淖诸惥帯芬嘣疲骸扮叟c玄古同字?！雹芾钚⒍ā督鹞脑b林讀后記》卷四曰：“玄字金文作‘’，與幺字無別?！雹蓠R敘倫《說文解字六書疏證》卷八曰：“其實(shí)幺玄糸系絲皆是一字。”⑥黃侃《黃侃手批說文解字》“幺”處批曰“與糸古文形近，字中即作，與相應(yīng)”，⑦“玄”處批曰“與糸古文相似”，⑧“糸”處批曰“古文亦作幺，見下”、“與玄古文相似”，⑨并在“玆”處批手寫“”、“”?！@些判斷是對的，“幺、、玄、糸、玆、系、絲（）”完全同源，跟懸掛鈴鐺或鈴鐺所系繩綏密切有關(guān)（玄是繩之吊上，糸是綏之掛下），其字的主體部分正是從鈴型演繹過來的“幺”。

清弘文書院版的明張自烈所編《正字通》釋“玄”曰：“古文作圜形加點(diǎn)示不可形狀，字作，《集韻》古作，今作，《舉要》篆作，非。”其中“”符在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96年影印的《正字通》中則寫作“”（影印自何刻本不詳）。云“玄”（）古作“”（疑同“糸”）尤其是作“、、”，恰證明《正字通》所謂“不可形狀”和“非”為非，而反證“玄、幺”從鈴型衍來，也即《正字通》述“玄”古字形時并未明白“玄”字與鈴有關(guān)，此乃因不明“玄”字的真實(shí)淵源而不明“玄”字的古體造型。然考諸“幺、、玄、玆”或從“幺、玄、糸”之古字，足證“”之“”亦來自上鈴腔、下鈴舌的鈴型，而且“”上端“〇”符有突出的垂線恰是在表有懸繩吊掛著。其實(shí)“”字的“”符，系摹寫鼓架上端、鼓體兩側(cè)所懸之鈴而已，詳見后文說建鼓。

“玄”本常寫成“”，“幺”部不寫“丶”符；然無論有無“丶”符，“玄”字“亠”部下方都表鈴，是典型的鈴型。清顧藹吉《隸辨》卷六曰“從之字牽或作，省從”，又曰“玄”由《說文》篆體隸變作，又作、。其實(shí)、、完全象懸鈴造型，只是沒篆體“”摹寫那么接近“〇”而已。再來看圖7上行所示四庫本《漢隸分韻》（作者佚名，提要認(rèn)為約元代作品）卷四所錄老子銘、帝堯碑、逢盛碑、苑鎮(zhèn)碑、楊著碑五“玄”字以及圖7下行所示清顧藹吉《隸辨》卷二所錄武榮碑、孔龢碑、史晨後碑、白石神君碑、尹宙碑五“玄”字，其屬懸鈴的特征亦非常明顯。尤其是圖7下行末端和圖7上行末端各一“玄”字，象懸鈴堪稱至極。再如圖8所示清代翟云升《隸篇》卷四、十五所錄“玄”、“玆”二字（分別為兩行陰文、陽文），其從鈴形亦明顯，個別寫法尤其直觀；即使是如圖9所示《漢隸分韻》卷三的“玆”、“滋”兩字，其“幺”部似鈴亦比較明顯。根據(jù)圖2～9的文字造型，可知“玄”等字的各種寫法對實(shí)際鈴型實(shí)并非毫無反映，有些“玄”象鈴是那么的真切，那么的直觀，象形摹寫清晰可辨。

遠(yuǎn)古鈴的形狀或形態(tài)的確很復(fù)雜，李純一《中國上古出土樂器綜論》“表22”的“鈴型式表”專列“圓體、橢圓體、菱體、合瓦體、球體”五類鈴型，這些鈴型于“幺、、玄、玆”等古字實(shí)皆有所反映，尤其如圖2的“玄”字所示。懸鈴的不同造型，在漢隸中似也有所反映，前引《隸辨》、《漢隸分韻》、《隸篇》的隸書字體已涉及。鈴的最初造型不是呈現(xiàn)標(biāo)準(zhǔn)的圓錐體之狀，鈴腔下端邊口往往不是同一平面而且也不是呈圓形；“鐘鼓”之鐘或即從鈴形發(fā)展過來，中國先秦鐘的鐘口也非圓形，是呈合瓦體。唐初賈公彥疏《周禮》“鳧氏為鐘”曰“古鍾如今之鈴，不圜”，此即謂鈴亦不圓；考古學(xué)專家云：“商代早期到商代晚期，銅鈴的形制變化較大，形式呈現(xiàn)多樣化……有的銅鈴無扉，口部凹入較大，兩側(cè)成尖狀或略平?！盵12]所以“玄”字摹寫鈴鐺呈圓形之外的橢圓形或扁形或菱形，并非是無實(shí)際鈴型依據(jù)的杜撰性筆畫，它實(shí)已反映了鈴之造型的多樣性。也就是說，“玄”文字造型大體有摹寫實(shí)物的因素，并非純粹因刻字方便而隨意擬寫，而早期“玄”字更是實(shí)摹性居多。

迄今所發(fā)現(xiàn)的中國最古老青銅器是河南偃師二里頭出土的青銅鈴，其中有青銅鈴是伴隨玉舌出土的。青銅時代之前，鈴鐺的鈴舌當(dāng)是更加笨拙，并非都是如圖6二里頭遺址的直棒型，而是類似上小下大的倒陀螺型或球形，比如標(biāo)本號60YLⅡT13紅陶鈴其鈴舌是直徑1.2厘米的球形鈴舌，見李純一《中國上古出土樂器綜論》“表24”。故可以說圖5李純一所繪遠(yuǎn)古鈴舌示意圖或未必完全逼真或窮盡所有造型，遠(yuǎn)古的鈴舌可能要比該示意圖還會顯得更加笨拙些……

（二）“幺”字與小鈴

“”實(shí)即“玄”，吊掛的“幺”即“玄”，“玄”是懸鈴，“幺”是鈴。許慎《說文》曰“幺，小也”，《漢書·敘傳上》顏師古注曰“幺、麼，皆微小之稱也”。如果“幺”字即摹自鈴體（從二幺的樂字實(shí)古讀ao韻，《毛詩正義·關(guān)雎》以“五教反”注樂字），那么“幺”和“小、微”這種語義有何瓜葛呢？其實(shí)這個瓜葛是很明顯的，也是很直接的，因?yàn)椤扮邸备♀徲嘘P(guān)系，從“幺”的字與小鈴有特定關(guān)系，字義或字音都有關(guān)系。然何謂“鈴”？“鈴”本寫作“鈴”，①《說文》曰：“鈴，令丁也。從金，從令，令亦聲。”②段注《說文》曰：“鈴，古謂之丁寧，漢謂之令丁，在旂上者亦曰鈴?！雹壑祢E聲《說文通訓(xùn)定聲》曰：“鈴，即钃也，有柄有舌，古謂之丁寧，似鐘而小?！雹堋队衿そ鸩俊吩啤扳彛忚I也”，⑤《慧琳音義》卷三十四注“鈴鐸”云“鈴，小鐸也”，⑥《廣韻·青韻》云“鈴，似鐘而小”，⑦《左傳》“錫鸞和鈴”杜預(yù)注曰“鈴在旂”，⑧《詩·載見》“和鈴央央”毛傳曰“鈴在旂上”，⑨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注“和鈴央央”曰“鈴為車上之飾”，⑩《廣雅·釋訓(xùn)》曰“鈴鈴，聲也”，王念孫疏“鈴鈴，聲也”曰“鈴鈴，猶轔轔也”。

“金”字最早是指銅，金屬鈴最初當(dāng)然是用銅制作的，“鈴”字本指可“叮零零”作響的小銅鈴，這種鈴一是體積小，二是巫神的時代其功能重要。迄今所發(fā)現(xiàn)的中國最古銅器是山西襄汾陶寺龍山文化遺址（約4500-3900年前）出土的銅鈴，器高2.65厘米，頂小口大，近似菱形，頂部單一懸舌孔；同址出土的兩陶鈴與該銅鈴造型相似，但頂部二懸舌孔[12]。這種高2.65厘米的小銅鈴正是“幺”字的來源——掛幺或懸幺即是“玄”或“”，這種鈴的小與常用，還可見《金文編》附錄上第72、657字“、”[13]、《商周圖形文字編》第1134、1122字“、”（實(shí)同《金文編》）[14]，這就是古書所謂“在旂”的“和鈴”，即旗桿上懸掛小銅鈴狀，且所掛小銅鈴綴有絲帶形的綏旒為裝飾，一如帶綏旒裝飾的戈一樣（、、、、、、）[14]（507-518）?！皵纭苯褡xqí，①《說文·方部》云“旂，旗有眾鈴以令眾也，從，斤聲”；②《說文·部》云“旂，旗有眾鈴，以令眾也”；③又云“旂，有鈴曰旂，以令眾”；④《爾雅·釋天》云“注旄首曰旌，有鈴曰旂”；⑤郭璞注《爾雅》曰“旂，懸鈴于竿頭，畫交龍于旒”；⑥趙岐注《孟子》“士以旂”云“旂，旌有鈴者；旂，注旄竿首者”；⑦朱駿聲《說文通訓(xùn)定聲》云“旂，帛上畫龍，斿端著鈴也”，⑧朱駿聲《說文通訓(xùn)定聲》又云“旂，字亦作旍”。

鈴與旗幟有關(guān)或者鈴可懸掛旗桿上，這說明鈴很小，而且有特定的精神指向或功能（二里頭遺址青銅鈴有的在墓葬遺骨的胯部，鈴可能掛在墓主腰間，鈴的作用和死者地位當(dāng)跟巫術(shù)有關(guān)）。鈴旗之“旂”也寫作“旍”，《說文》等稱鈴為“令丁”（郭璞注《方言》卷九又有“鈴釘”一詞）或“丁寧”且是以鈴旗“令眾”，此可間接說明《甲骨文字詁林》未釋讀出的第3203“”、3204“”字當(dāng)系“鈴”之本字，將銘文“王成周鈴”寫作“王成周令”的王成周鈴（容庚《頌齋吉金圖錄》）更能證明《甲骨文字詁林》第3203、3204即為“鈴”字，此即所謂“令丁”之鈴（正如金文才出現(xiàn)“銘”字一樣，金文“鈴”字亦系后出）?！岸　苯鹞淖鳌?img src="https://static.rujiazg.com/storage/article/201510051113078173.png!article_800_auto" alt="" />、、、、、”等，朱駿聲《說文通訓(xùn)定聲》曰“丁，鐕也，象形，今俗以釘為之，其質(zhì)用金，或竹若木”?！搬敗眮碜浴岸　?，“丁”本指金屬塊（銅），指鉼，故“丁”可作象聲詞用和指數(shù)量（如“一丁點(diǎn)”），加“釒”旁是名字、動詞義。稱鈴為“令丁”或正因鈴由金屬（銅）所造并可叮叮當(dāng)當(dāng)作響。

（三）建大木以懸鈴鼓

若“”真是懸鈴，則“”確為懸鈴之架鼓，那么先民造“樂”字時代里架鼓、懸鈴干什么呢？古人可能這樣做或活動嗎？和音樂及先民音樂活動的起源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這樣的問題，《后漢書·東夷列傳》對朝鮮半島之馬韓人遠(yuǎn)古生活的記述，最能可靠地呈現(xiàn)一種歷史畫像以回應(yīng)這個歷史探究：“馬韓人……不知跪拜，無長幼男女之別，不貴金寶錦罽，不知騎乘牛馬……諸國邑各以一人主祭天神，號為天君。又立蘇涂（蘇涂疑指祭壇），建大木以縣［懸］鈴鼓事鬼神?！贝耸鲆嘁姟秲愿敗肪砭虐傥迨拧ⅰ段墨I(xiàn)通考》卷三百二十四征引《后漢書》。另《三國志》之《魏書》卷三○、《晉書》卷九七也復(fù)述《后漢書》卷八十五上述內(nèi)容，曰“立大木，縣鈴鼓，事鬼神”、“又置別邑，名曰蘇涂，立大木，縣鈴鼓”。

《漢書·藝文志》曰：“仲尼有言‘禮失而求諸野?！薄逗鬂h書·東夷列傳》說：“東夷率皆土著，憙飲酒歌舞，或寇弁衣錦，器用俎豆。所謂中國失禮，求之四夷者也?！比舨磺笾T野夷地帶而求諸相同或相近的華土中原地帶，情況又會如何？十分有趣的是，《后漢書》“建大木以懸鈴鼓”的情況，在中國本土的漢畫像石上也可得到證實(shí)，而這些石頭上記錄的漢代樂活動實(shí)已證實(shí)“樂”字的確來源懸鈴架鼓的建鼓之像。漢畫像石上的樂活動常現(xiàn)建鼓圖案而且建鼓明顯處空間與人群的中心位置，譬如圖10上方漢畫像中間的即為建鼓，建鼓在主導(dǎo)百戲活動，支撐大鼓的即建木，大鼓之上的木柱掛有位置對稱的六串喇叭狀物構(gòu)成“”形。這六串在木柱上端的“”是什么呢？我認(rèn)為不是其他什么裝飾物，而正是串鈴，串鈴最末尾者最能體現(xiàn)它是鈴，鈴舌明顯。再如圖10左下方漢畫像，虎座建鼓高過人頭，鼓上端木柱兩側(cè)的“”亦是串鈴，左側(cè)串鈴的末尾其鈴舌明顯掛著綏旒（串鈴之上刻雙龍和雙烏，故此建鼓像與祭天神有關(guān)，圖中龍上部分截去）。再如圖10右下方漢畫像，柱上“”的末端掛著濃濃的流蘇，而在穹凸處又左右各吊一喇叭狀物，此明顯是鈴，鈴口是鈴常態(tài)——凹形，非圓形。圖10上幅建木底端有兩個欲攀建木的人，兩側(cè)又有兩個搖鼗（táo，俗稱撥浪鼓）的人，又兩側(cè)則是執(zhí)枹擊鼓的人，鼓上端和建木頂各有兩猴。可見，“建大木以懸鈴鼓”在漢代的中國本土尚常見，并且可能已娛樂性多于祭祀性或已是純娛樂性。再來看圖11，畫像中建鼓柱子上端明顯掛著鈴，鈴舌所墜的綏子或流蘇很長很長，象漢畫像中舞女的長袖一樣，實(shí)際上或許未必有這么長，當(dāng)是刻像時作了一定的藝術(shù)夸張，圖12的鈴綏也非常長，也富有動感，很生動形象。圖13上幅的串鈴是沒有那么逼真，但下幅的串鈴及鈴綏非常逼真，而且上下兩幅里大鼓下的應(yīng)朄（即鼙）都非常逼真，整體的奏舞景象也生動。有一塊漢磚上“長樂未央”之“樂”字寫作“”，更是對圖13下幅一類建鼓的最逼真摹寫[15]。

當(dāng)然，時間上“樂”字初造時代與漢畫像時代相距已甚遠(yuǎn)，故漢畫像中的建鼓懸鈴尤其是懸鈴的鈴型與“樂”造字時代當(dāng)是有區(qū)別的，舉出《后漢書》及漢畫像的“建大木懸鈴鼓”之文、圖史料，僅是旨在說明“建大木懸鈴鼓”是遠(yuǎn)古生活的真實(shí)景象以及“樂”字來自“建大木懸鈴鼓”是完全可能的，并無“樂”字摹源必與漢畫像一模一樣之意。漢代建鼓還常與鈴?fù)瑧医ü牡慕旧?，但宋代陳旸《樂書》卷一百十六所載的建鼓圖就已經(jīng)不再懸鈴了，流蘇或羽葆倒還繼續(xù)存在，這說明建鼓的形制有了很大變化。

學(xué)者云：“早期銅鈴都有系繩用的孔或梁，說明它從一開始就是作為懸掛物出現(xiàn)的?！盵12]由“大木”上懸鼓的古生活材料，可知筆者釋“”尤其是釋其“”部并非純粹是想象或杜撰。但遺憾的是“”字后來由從“玄、”演變?yōu)榱藦摹扮邸?img src="https://static.rujiazg.com/storage/article/201510051116271110.png!article_800_auto" width="40" height="40" alt="" />”，即“”去掉了“幺”部上端的“│”而簡作“幺”（《隸辨》卷六將摹自鈴型的“幺、”隸定為“、”）。譬如圖14上、中、下三行分別為宋劉球《隸韻》卷十的4個碑隸“樂”字（右附“爍”字）、清顧藹吉《隸辨》卷五的5個碑隸“樂”字、四庫本《漢隸分韻》卷七的5個碑隸“樂”字，其“”符皆去頂端“│”而變?yōu)椤扮邸保省?img src="https://static.rujiazg.com/storage/article/201510051121052225.png!article_800_auto" width="30" height="40" alt="" />”字的鈴已不具有懸掛或懸吊的直觀形象了。

至于“”字中鈴鼓二類實(shí)物相較當(dāng)相差懸殊（鈴當(dāng)小鼓當(dāng)大）；但在古文中“”部的“”尚大，這是因?yàn)椤?img src="https://static.rujiazg.com/storage/article/201510051106241641.png!article_800_auto" alt="" width="25" height="50" />”若不省略的話（有的寫法省略，如），寫得太小必致刻畫、書寫困難而且寫體不和諧美觀，故“”已放大摹寫，如圖10～13所畫的懸鈴及所掛綏子當(dāng)已放大，超過了實(shí)物的參照，即同一畫像的鈴之比例尺大于鼓之比例尺。這種非同等比例的對實(shí)物某部位或某部分有所放大或夸大的“近取諸身、遠(yuǎn)取諸物”的摹寫，是完全正常的刻畫現(xiàn)象，古代文字、雕刻、繪畫中不乏其例。廣西左江花山巖畫所繪懸羊角鈕鐘的木架————也非常類似懸鈴的木架[16]，只是沒建鼓而已（該地巖畫上的鼓都是銅鼓）。

（四）說幽、絲、系等

明“幺”從鈴，則從幺、的“玄、幽、幾（幾）、（顯）、（率）、（御）、（後）、玆、幻、幼、（糸、糹）、（系）、（）、（亂）”等字皆可豁然得解，“鈴”在早期文明中的地位或作用亦可由之顯現(xiàn)。學(xué)界并未真正發(fā)現(xiàn)這一系列字的字源與本義，舊說這些字從絲而來，“絲”即“絲”，“絲”從“”，《說文》稱“，細(xì)（絲）也，象束之形，凡之屬皆從”，徐鍇甚至說“”就是蠶所吐之絲（謂十蠶所吐為，五蠶所吐為），這些說法實(shí)皆誤?！墩f文》篆“”（糸、糹）為“”，又稱古作“”，《隸辨》卷六則隸作如圖15所示。

“”的“幺”表鈴，而吊鈴或串鈴用的繩線尤其是舌底的綏旒方是或，或正是象一鈴、二鈴下端掛綏子狀?！?img src="https://static.rujiazg.com/storage/article/201510051124591125.png!article_800_auto" width="40" height="40" alt="" />”的本義是鈴垂的綏旒，從“”（糸、糹、纟）的字實(shí)皆是從“”，這個“”實(shí)為掛綏的小吊鈴。金文“、、、、、”等就是“孫（孫）”字，“子”往下懸吊的當(dāng)然就是“孫”了，極其暢白簡單。在漢隸里，鈴綏之“”（絲）寫作“”，鈴部（幺）尚明顯，但鈴（幺）懸或吊之象則已消失。可見原來表示懸鈴繩子或吊綏的“”、“”都已去掉了鈴（幺）之吊繩，只表鈴（幺）之掛綏（綏長，見漢畫像實(shí)景），此即“”字，今從“纟”部的漢字其偏旁實(shí)是從鈴綏（）而來?？傊扮邸鄙系跽邽椤靶?，下吊者為“糸”，皆與鈴及鈴上繩線有關(guān)。

另外，從二“幺”的“幽”字，甲骨文後2·9·5“”、乙7122“”、粹549“”、粹552“”，金文衍作“、、、”，此皆上鈴下耳狀，下符非今學(xué)界釋讀的從“山”或從“火”，實(shí)表耳朵朝空中所懸之鈴作聆聽貌，有敬天感天之義，“幽”的幽遠(yuǎn)、玄遠(yuǎn)、玄黑、玄秘之義從此出?！坝摹奔坠俏脑煨团c簠雜127“”、續(xù)6·19·12“”、粹232“”、粹539“”相仿（有學(xué)者將之隸定為“熹”），皆下畫耳朵，上畫鈴或鼓，表聽鈴或聽鼓狀（跟祭神有關(guān)）。“、”被認(rèn)定為下部從山或從火，跟有的金文“樂”字被誤認(rèn)為從“火”一樣（如“、、”，實(shí)從“木”），都是形似而誤認(rèn)所致；“秋”的本字跟“、”相同，實(shí)亦從耳，非從火。

無論樂器淵源與字源，“鼓—樂”本相關(guān)，“鈴—鐘”本相關(guān)?！督鹞囊茫ㄒ笊涛髦芫恚窋?shù)錄“鼓樂玆鐘”四字連寫銘文，“玆”當(dāng)與樂器有關(guān)，當(dāng)是作名詞，與另三字屬于并列式結(jié)構(gòu)（鼓、樂同類，屬革；玆、鐘同類，屬金；但鼓樂玆鐘都屬打擊用器，樂器類），此“玆”或系從二個“幺”的懸鈴，此即串鈴之類。王心怡《商周圖形文字編》第531“”、第532“”或即從“玆”字的手執(zhí)串鈴之形象，而第45“”、第46“”亦顯然與執(zhí)鈴有關(guān)，疑是巫師作法之象。至于金文中的“”、“”及籒文中“”（），即動詞“繫”之義，“繫”又簡作“系”，《說文》曰“，繫也”。以字形觀之，“”（）初字當(dāng)與掛鈴的行動有關(guān)，此即今動詞“系”。

三、“樂”字之“［］”（建鼓）

金文“樂”字的關(guān)鍵筆畫是上鼓面狀、下木架狀，而甲骨、金文“”和“”無“鼓”符“”，且支鼓的木架也構(gòu)形不切，不似人工木架，倒似植物自然莖桿狀。筆者以為《說文》和《說文系傳》有甚合理處，“”來自懸鈴架鼓之摹像是無疑的，是望鼓面而觀所得的擬象，非鼓腰兩側(cè)望去所得的擬象?！?img src="https://static.rujiazg.com/storage/article/201510051147001470.png!article_800_auto" width="40" height="40" alt="" />”下的“”即虡，表懸架鈴鼓的人工木架，宋代高承《事物紀(jì)原集類》卷二曰：“《周頌·有瞽》之詩曰‘應(yīng)田懸鼓’，《周禮》雷靈路晉鼛等鼓，皆有簨簴以懸之。”

（一）“樂”字別體“楽”最象建鼓

有簨簴之鼓即建鼓或懸鼓，金文“”這字體就尤其能體現(xiàn)鼓被架起或懸起狀?！?img src="https://static.rujiazg.com/storage/article/201510051148376025.jpg!article_800_auto" width="50" height="50" alt="" />”是把懸鈴符號“”省去，唯表所架之鼓正鳴響狀，其表出聲或鳴聲的左右各兩撇恰如金文“、、”［彭］、“、、”［穆］表鳴聲的三撇“彡”?！?img src="https://static.rujiazg.com/storage/article/201510051201538291.png!article_800_auto" width="30" height="50" alt="" />”字主體為“”部，有“”之“”的構(gòu)字不從“”而從“”的古代寫法有“（楽）、、、”，或兩撇或三撇，左右撇筆反向?qū)ΨQ或同向?qū)ΨQ，這種寫法實(shí)皆金文“”（楽）的遺風(fēng)，亦可見古人確知“樂”主要表鼓或鼓鳴，比如北魏《臨潼造像記》、北魏《元恩墓志》中的“樂”正分別寫作“、”[17]。此皆可足證許慎《說文》、徐鍇《說文系傳》認(rèn)為“樂”字來自鼓之?dāng)M象實(shí)很可靠，并非誣枉之臆測。檢諸金文以來的“樂”字形，沒有一個“樂”省略了其中的“白”、“木”符，這其實(shí)是“樂”字的最基本要素——木虡與懸鼓。

（二）古文字中象建鼓之諸“樂”字

明末閔齊伋《六書通》、清人畢星?！读鶗ㄞz》合編的《訂正六書通》收錄圖16所示27個“樂”字[18]，上行左起分別來自古孝經(jīng)、司徒卣、吳成樂、商鐘、商鐘、繹山碑、石鼓、公孫樂、樂博、陰符經(jīng)、陰符經(jīng)、樂安王章、長樂、名印、樂浪前尉丞、雙魚冼、樂幸之印、賓樂、樂君、苦成樂、孫樂、禺氏冼、王長樂印、樂博、樂貧印信、許子鐘、奇字。這27個字形明顯為建木、懸鈴、架鼓之象，摹寫鼓和鈴非常生動逼真——木虡貫鼓、撐鼓狀明顯，甚至鼓上羽葆狀明顯，有些鼓架兩上側(cè)懸鈴形象極直觀；其中“、”兩字尤其象懸鈴之建鼓（掛鈴或高或低）。再比如忠周《精編金石大字典》收錄的石鼓文“”（此即魏《姚伯多造象記》、西晉《三國志》寫本中的“”，分別見1997年《異體字字典》、2005年《甲金篆隸大字典》）、漢瓦文“、、、”以及山西侯馬盟書之“”，亦極象木架上之鼓與鈴，漢磚“”與漢代實(shí)物畫像石的懸鈴之建鼓最接近（圖17），唐磚“樂”作“”則沒那么形象了[15]。此皆可察知“樂”字確系由“鼓＋鈴”衍來。樂子敬豧的金文“”似《精編金石大字典》之“、”，其“白”符內(nèi)劃兩條橫線，此系“樂”字一種變體，正如“”字“”內(nèi)的橫線“一”也可豎寫作“丨”而成“”一樣。

（三）“建鼓”的淵源及其形制

鼓為何物？①《禮記·明堂位》：“夏后氏之鼓，足；殷，楹鼓；周，懸鼓?！雹陬亷煿抛ⅰ稘h書》卷七七：“建鼓，一名植鼓。建，立也，謂植木而旁懸鼓焉。懸有此鼓者，所以召集號令，為開閉之時。”③《太平御覽》卷五百八十二引《通禮義纂》曰：“建皷［鼓］，大皷也，少昊氏作焉，為眾樂之節(jié)。夏加四足謂之節(jié)皷，商人掛而貫之謂之盈［楹］皷，周人縣［懸］而擊之謂之懸皷，近代相承，植而建之謂之建皷．本出于商制也，唐禮設(shè)于四隅?！雹堋短接[》卷五百八十二引《大周正樂》曰：“劉貺曰：鼓，動也。……夏后加之以足，謂之足鼓；殷人貫之以柱，謂之柱鼓；周之懸之，謂之懸鼓。后世復(fù)殷制建之，謂之建鼓；高六尺六寸，金奏則鼓之。傍有小鼓，謂之應(yīng)鼓，以和大鼓。小鼓有柄曰鼗，搖以和鼓，大曰鼙也。”⑤《舊唐書》卷二九：“鼓，動也……夏后加之以足，謂之足鼓。殷人貫之以柱，謂之楹鼓。周人懸之，謂之懸鼓。后世從殷制建之，謂之建鼓?！雹蕖端问贰肪硪话俣牛骸跋募铀淖悖^之足鼓；商貫之以柱，謂之楹鼓；周懸而擊之，謂之懸鼓。”⑦《清史稿》卷一○一：“建鼓，木匡冒革，貫以柱而樹之……蓋上穹下方，頂涂金，上植金鸞為飾（疑鸞即鑾，鑾為鈴，金文作、如掛鈴狀）。承鼓以曲木，四歧抱匡，趺四足，各飾臥獅。擊以雙桴，直柄圓首，凡鼓桴皆如之?！薄糸汗?、建鼓是木柱貫鼓以支起鼓身，則懸鼓倒未必“貫之以柱”，但也須建木以懸鼓。⑧宋陳祥道《禮書》卷一百二十一：“《商頌》曰置我鞉鼔?！睹魈梦弧吩簧讨狐墶！抖Y》公執(zhí)桓圭，諸侯之葬有桓楹。鄭氏釋《周禮》曰雙植謂之桓，釋《禮記》曰四植謂之桓，則桓楹四稜圭之所顯者雙稜而已。楹鼓蓋為一楹而四稜焉，貫鼔于其端。《周禮?大仆》建路鼓于大寢之門外，《儀禮?大射》建鼓在阼階西南，鼓則其所建楹也。《莊子》曰負(fù)建鼔以亡求亡子。建鼓可負(fù)則以楹貫之可知。魏晉以后復(fù)商制而樹之謂之建鼓，隋制又棲翔鷺于其上或曰鵠也，取其聲遠(yuǎn)聞也?！薄糁摹㈤汗?、植鼓、建鼓是木柱貫鼓以支起鼓身，則懸鼓倒未必“貫之以柱”，但也多須建木以中間或旁側(cè)位置懸鼓（無建木以固定則其鼓擊之而游蕩）。

成書于北宋開寶五年（972年）的《通禮義纂》曰：“建皷，大皷也，少昊氏作焉，為眾樂之節(jié)……植而建之謂之建皷”頗能說明“建鼓”的由來及性質(zhì)。假設(shè)建木懸鼓、建木架鼓都廣義性稱作“建鼓”的話，則筆者認(rèn)為“樂（樂）”字的來源非“建鼓”一物莫屬。“建鼓”的“建”即“樹”、“立”義，如《禮記》曰“建國君民，教學(xué)為先”、“分地建國，置都立邑”，如《荀子》曰“裂地建國”、“建國諸侯之君”等，故又有“建樹”、“建立”之詞行于今。漢后的《抱樸子》、《三國志》及唐宋時的《藝文類聚》、《通典》、《太平御覽》多見“建鼓”一詞，而先秦兩漢文獻(xiàn)中“建鼓”一詞至少16見，其中《儀禮》4見，《左傳》1見，《國語》1見，《莊子》1見，《文子》1見，《管子》1見，《淮南子》3見，《漢書》1見，《漢紀(jì)》2見，《穆天子傳》1見，這16見中多數(shù)作專有名字，部分不是專門名詞，而是動賓結(jié)構(gòu)的構(gòu)詞——樹鼓、立鼓之義，如《穆天子傳》卷六“鳥以建鼓，獸以建鐘”、《國語·吳語》“載常建鼓，挾經(jīng)秉枹”等。唐代《藝文類聚》卷三十九“建鼓旗，載斧鉞”之“建”也作動詞，“建鼓旗”即“樹鼓旗”。

四、建鼓在先民“樂”活動中的地位

既然“樂”字的來源與建鼓實(shí)物的關(guān)聯(lián)如上述，那么摹寫建鼓的“樂”字又與《樂記》所謂“比音而樂之及干戚羽旄謂之樂”[⑧]的第二個“樂”即作為“奏歌舞三者，常常合而為一”[19]的“樂”又有什么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呢？與“樂”的歡喜之義等又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呢？“樂”字為什么是可指樂器、樂曲、奏樂以及奏歌舞合一的群體行為呢？

（一）鼓為“樂之君”，建鼓尤然

前引北宋《通禮義纂》所曰“建鼓，大鼓也……為眾樂之節(jié)”的句子以及前文關(guān)于“樂”字源于建鼓之象的研究，即能回答這些問題。因?yàn)榻ü臑椤盀楸姌分?jié)”，而遠(yuǎn)古的時候“奏歌舞三者，常常合而為一”[19]，所以“比音而樂之及干戚羽旄謂之樂”在語言上是順理成章的，以源于建鼓之象的“樂”字總稱奏歌舞之復(fù)合形態(tài)與集體行為是自然而然的，而且以建鼓擊奏所統(tǒng)帥的“樂”概念稱呼諸樂器之奏以及它們的奏聲也是自然而然的。以下為數(shù)十條從古文獻(xiàn)所輯出的古人論鼓之功用的句子，此可證鼓尤其是建鼓在樂活動中的主體性地位或功能，亦可證奏歌舞為何合稱為“樂”以及奏樂或所奏之樂為“樂”：

（1）“鼓，其樂之君邪？”（《荀子·樂論》）

（2）“建鼔，楽之大者?！保ㄔS慎注《淮南子·精神訓(xùn)》“夫以天下為者，學(xué)之建鼓矣”句）

（3）“夫無以天下為者，學(xué)之建鼓也?！保ā段淖印な?zé)o》）

（4）“嘗試為之擊建鼓，撞巨鍾，乃性［始］仍仍然知其盆瓴之足羞也……夫（無）以天下為者，學(xué)之建鼓矣?！保ā痘茨献印ぞ裼?xùn)》，據(jù)王念孫《讀書雜志》?！笆肌弊旨把a(bǔ)“無”字）

（5）“建鼓，大鼓也。少昊氏作焉，為眾樂之節(jié)。夏加四足，謂之節(jié)鼓；商人掛而貫之，謂之盈鼓；周人懸而擊之，謂之懸鼓。近代相承，植而建之，謂之建鼓。本出于商制也，唐禮設(shè)于四隅?！保ㄋ巍短接[》卷五百八十二引《通禮義纂》）

（6）“建鼓者，謂少昊氏作，大鼓，為眾樂之節(jié)?！保ā队窈！肪淼谝话偈菩炀鞍病稑窌罚?/p>

（7）“建鼓……縣［懸］有此鼓者，所以召集號令，為開閉之時?！保ā稘h書》卷七七唐顏師古注“拔刀剝其建鼓”）

（8）“鼓復(fù)用金以節(jié)樂……建鼓，少昊氏所造，以節(jié)眾樂?！保ā端问贰肪硪欢牛?/p>

（9）“鼓不預(yù)五音而為五音主?！保ㄌ岂R總《意林》卷二引《申子》佚文，唐趙蕤《長短經(jīng)》卷一）

（10）“鼓無當(dāng)于五聲，五聲弗得不和?！保ā抖Y記·學(xué)記》）

（11）“鼓無當(dāng)于五聲，五聲不得不和，是樂之所成在于鼓。”（宋《玉?！肪硪话僖皇秾W(xué)記》）

（12）“鼓，所以任也，所以起也，所以進(jìn)也?！保ā豆茏印けā罚?/p>

（13）“鼓樂者，樂以鼓為節(jié)也?！保h趙岐注《孟子》“今王鼓樂于此”）

（14）“鼓，所以檢樂，為群音之長也?！保ㄌ啤侗碧脮n》卷一百零八、宋《太平御覽》卷五百八十二引劉向《五經(jīng)要義》、宋陳旸《樂書》卷一百三十八）

（15）“鼓，所以檢樂，為群音之長?！保ā队窈！肪淼谝话偈齽⑾颉段褰?jīng)要義》）

（16）“樂，五聲八音總名，象鼓鞞木虡也?！保ㄍㄐ斜尽墩f文解字》，或點(diǎn)作“樂，五聲八音總名，象鼓鞞；木，虡也”）

（17）“樂，五聲八音總名，象皷鼙之形；木，其虛［虡］也?！保ㄌ茖懕尽墩f文解字》）

（18）“荀卿曰‘鼓，其樂之君耶’，《記》曰‘鼓無當(dāng)于五聲，五聲弗得不和’，故于鼓琴、鼓瑟、鼓鐘、鼓磬、鼓柷、鼓敔、鼓簧、鼓缶皆謂之鼓者，以此也?！稑酚洝吩弧畷剞怨摹?，堂下之樂眾矣，所待以作者在鼓堂上之樂眾矣，所待以作者在拊也?！保ㄋ味尾洹睹娂狻肪硪唬?/p>

（19）“夏后氏足鼓，殷人楹鼓，周人縣鼓、樹鼓也。在木上，足之樹之之象也。鼓者，（樂）器之最大者也……故‘樂’字象鼓也?！保咸菩戾|《說文系傳·通論》）

（20）“鼓人掌教六鼓、四金之音聲，以節(jié)聲樂，以和軍旅，以正田役，教為鼓而辨其聲用……凡軍旅，夜鼓鼜，軍動則鼓其眾，田役亦如之。”（《周禮·地官·鼓人》）

（21）“掌國學(xué)之政，以教國子小舞。……環(huán)拜，以鐘鼓為節(jié)……樂出入，令奏鐘鼓?！保ā吨芏Y·春官宗伯·樂師》）

（22）“建路鼓于大寢之門外而掌其政，以待達(dá)窮者與遽令；聞鼓聲，則速逆御仆與御庶子。”（《周禮·夏官司馬·太仆》）

（23）“是故先鼓以警戒，三步以見方，再始以著往，復(fù)亂以飭歸……鼓鼙之聲歡，歡以立動，動以進(jìn)眾?！保ā抖Y記·樂記》，元陳澔《禮記集說》注：“樂之將作，必先擊鼓以聳動眾聽，故曰先鼓以警；舞之將作，必先三舉足以示其舞之方法，故曰三步以見方?！保?/p>

（24）“不與鼓節(jié)相應(yīng)，不釋筭也，鼓亦樂之節(jié)。《學(xué)記》曰：“鼓無當(dāng)于五聲，五聲不得不和?！保h鄭玄注《儀禮·大射禮》“司射遂適階間堂下北面命曰：不鼓不釋。”）

（25）“蕢當(dāng)為凷聲之誤也，籥如笛，三孔……拊搏以韋（皮）為之，充之以穅，形如小鼓；揩擊謂柷敔，皆所以節(jié)樂者也。四代，虞夏殷周也?！保h鄭玄注《禮記·明堂位》“土鼓、蕢桴、葦籥，伊耆氏之樂也；拊搏、玉磬、揩擊，大琴、大瑟、中琴、小瑟，四代之樂器也”）

（26）“異哉鼓之設(shè)也，恢制度于天邑，佐大禮于時行即行，贊盛容而立之斯立。觀其象，可以守威儀之三千；節(jié)其音，可以表吉行之五十?！保ㄌ屏谠队浝锕馁x》）

（27）“鼓，革也，當(dāng)主也……言鼓之為聲不宮不商，故言無當(dāng)于五聲，而宮商等五聲不得鼓則無諧和之節(jié)，故云弗得不和也。所以五聲必鼓者，為俱是聲類也，若奏五聲必求鼓以和之而已，即是比類也?！保ㄌ瓶追f達(dá)疏《學(xué)記》“鼓無當(dāng)于五聲”章）

（28）“夫鼓，音之輿也；鐘，音之器也?！保ㄌ菩靾?jiān)《初學(xué)記》卷十五引《左傳》，疑有誤。今《左傳》作“夫音，樂之輿也；而鐘，音之器也”，此“音”實(shí)指“八音”之音。）

（29）“……唯樂章則隨律定均，合以笙磬，節(jié)以鐘鼓?！保ā缎绿茣肪矶唬?/p>

（30）“（張薦明曰）陛下聞鼓乎？其聲一而已。五音十二律，鼓無一焉，然和之者鼓也。夫一，萬事之本也，能守一者可以治天下?！保ㄋ螝W陽修《新五代史》卷三四）

（31）“《學(xué)記》曰‘鼓無當(dāng)于五聲，五聲弗得不和”，荀卿曰‘鼓，樂之君’，則鼓以作樂其眾聲之君歟？蓋眾謂之‘會’，待謂之‘守’，堂上之樂眾矣，其所待以作者在拊；堂下之樂眾矣，其所待以作者在鼓。會守拊鼓則眾樂則眾樂備舉矣。”（宋陳旸《樂書》卷二十三）

（32）“先王作樂發(fā)諸聲而以鼓為之君，形諸動靜而以舞為之容?！保ㄋ侮悤D《樂書》卷三十八、卷一百九十三；1963年版《古代樂舞論著選編》第70頁將來源誤作《樂書》卷十八并漏前一“之”字）

（33）“六鼓四金之音聲以節(jié)聲樂，以和軍旅，以正田役，必掌以鼓人者，鼓為樂之君故也。”（宋陳旸《樂書》卷一百十一）

（34）“荀卿曰‘鼓，其樂之君邪’，然鼓無當(dāng)于五聲，五聲弗得不和，其眾聲之君歟？”（宋陳旸《樂書》卷一百十六）

（35）“傳曰：‘鼓所以檢樂，為群音之長?！枪臑槲迓曋迓曈忠灾新暈榫?。故鼓大而短則其聲疾而短聞，小而長則其聲舒而遠(yuǎn)聞，然則大而不短、小而不長則其聲必適舒疾之節(jié)，其聞必適短遠(yuǎn)之衷，一會歸中聲而已，鼓之為用豈不大矣哉！”（宋陳旸《樂書》卷一百十八）

（36）“古者作樂莫不文之以五聲、播之以八音，五聲以宮為君、商為臣，八音一鼓為君，以相為臣。”（宋陳旸《樂書》卷一百六十九）

（37）“《爾雅》曰‘和樂謂之節(jié)’，蓋樂之聲有鼓以節(jié)之，其舞之容有節(jié)以節(jié)之。”（宋陳旸《樂書》卷一百六十九）

（38）“樂以鼓為節(jié)也。疏《周禮·鼓人》‘掌教六鼓以節(jié)聲樂’?！保ㄋ乌w悳《孟子集注箋義》卷一箋“鼓樂于此”）

（39）“鼓其聲象雷，其大象天，其于樂象君，故凡鼓瑟、鼓琴、鼓鍾、鼓簧、鼓缶皆謂之鼓，以五音非鼓不節(jié)也?！保ㄋ侮愊榈馈抖Y書》卷一百二十一，宋章如愚《山堂考索》前集卷五十一、明陳耀文《天中記》卷四十三、清秦蕙田《五禮通考》卷七十五引）

（40）“鼓人掌教六鼓四金之音聲以節(jié)聲樂，以和軍旅，以正田役。教為鼓而辨其聲用，以雷鼓鼓神祀，以靈鼓鼓社祭，以路鼓鼓鬼享，以鼖鼓鼓軍事，以鼛鼓鼓役事，以晉鼓鼓金奏，以金錞和鼓，以金鐲節(jié)鼓，以金鐃止鼓，以金鐸通鼓。凡祭祀百物之神鼓、兵舞、帗舞者，凡軍旅夜鼓鼜，軍動則鼓其眾，田役亦如之，救日月則詔王鼓?！保ㄋ侮愊榈馈抖Y書》卷一百二十一）

（41）“金有五，革有五，退則聽金，進(jìn)則聽鼓，鼓以增氣，金以抑怒，握其機(jī)關(guān)，戰(zhàn)不失度……乍犇乍背，或縱或擒，行伍交錯，正在鞉音?！保髅峡虼貢尽段掌娼?jīng)》）

（42）“（李之藻）《頖宮禮樂疏》曰：鼓無當(dāng)于五聲，五聲弗得不和。鼓為雄，其聲讙而象雷，其形穹而象天，其于眾音為君。是故其器不宜小，小則不尊；其擊不宜輕，輕則不嚴(yán)；而尤不宜于繁其聲音不配律呂第以檢樂所謂鼙鼓踈擊以節(jié)繁弦之契者是也……又載擊鼓法曰凡作樂先鳴鼓以動之所以統(tǒng)眾音也……三通既畢，則又從容三擊，然后柷起而眾樂作焉，故曰群音之首也。每樂奏一句，鼓三擊而搏拊應(yīng)之播鼗鼓朄。”（清應(yīng)撝謙《古樂書》卷下）

（43）“文謂鼓也，武謂金也。（鄭元《禮記》注）鼓以動眾，鉦以止眾。（《御覽》引《漢雜事》）……鼙在前曰朔，在后曰應(yīng)……業(yè)，大版也；樅，崇牙也；賁，大鼓也；鏞，大鐘也。（同上）應(yīng)，小鞞也；田，大鼓也；鼗，小鼓也。（同上）鼖，大鼓；鼗，小鼓也。（嶭綜《東京賦》注）……以桴擊之曰鼓，以手搖之曰鼗。（《宋書·樂志》）大曰鼓，小曰朄。（同上）”（洪亮吉《比雅》卷十一，清粵雅堂叢書本）

（44）“土鼓，樂之始也；陶匏，祭之大也。二者之音非以悅耳，存其質(zhì)也?！保櫻孜洹度罩洝肪砹?，《原抄本顧亭林日知錄》）

由以上44條引文可知：在先民的生活中，在先民的音樂或歌舞活動中，鼓是“樂之君”（樂器、樂鳴、樂曲、樂舞之君），是“不預(yù)五音”的樂王——鼓是歌之大節(jié)，鼓有統(tǒng)率群聲、號令群民的制節(jié)奏之作用。而這種作用，實(shí)本于鼓聲如雷一樣的奮人血?dú)庵δ埽恕秲?nèi)經(jīng)·素問》所謂“雷氣通于心”，鼓的這種血?dú)夤δ苁紫仁怯猩?、心理依?jù)的[⑨]。擊鼓而舞是先民的生活常態(tài)，尤其在大型群體聚會上，故至今仍有“鼓舞”、“鼓舞人心”等詞[⑩]，鼓在“樂”活動中的作用或功能亦于此種詞匯中可見痕跡。而觀之相關(guān)漢畫像中人群圍繞建鼓的活動景象，懸鈴之建鼓在樂活動中的地位或作用了就更生動直觀了。

（二）樂多義：器物、行為、心理

建鼓在樂活動中的中心地位在明清的樂制中依然殘留有：“明清兩代宮廷一直使用建鼓。在明代中和韶樂和清皇朝祭司樂中，建鼓均為開典領(lǐng)奏樂器?！盵20]筆者以為，鈴鼓、建鼓之“樂”字來源于對生活現(xiàn)象的狀形、指事，此字實(shí)有七種基本語義：①奏歌舞綜合性群體活動（以鼓為帥）；②諸樂器（以鼓為君）；③操奏諸樂器（以鼓為首）；④樂器所鳴之聲曲（凡樂器聲曲皆曰樂）[11]；⑤心神興躍（凡心動諸情皆曰樂）；⑥心神歡樂（凡喜好皆曰樂）；⑦心神和樂（凡安和曰樂，此別于前二樂概念）。①～⑦七個義項(xiàng)中，若去掉前面兩種，則其他五種可分為物理性含義、心理性含義兩類，且這兩類含義相關(guān)，而且每類中的小含義又緊密相關(guān)，見圖18所示。

澄清了“樂”字來自建鼓以及知建鼓的地位及作用，那么“樂器B—奏樂B1—樂曲B2”的關(guān)系很好理解，皆順理成章；“樂”作為群體行為A，也與B、B1、B2相通?！稑酚洝返摹皹贰敝阜Q人精神狀況或狀態(tài)時，它并非都是指歡喜快樂或喜好欲望，將《樂記》“樂者樂也”釋為“樂活動讓人快樂”是錯誤的，而且此類解釋與《樂記》上下文明顯矛盾或沖突。關(guān)于“樂”字“心動—喜好—安和”三層含義，限于篇幅，筆者將另在《〈樂記〉精神“樂”三種含義辨證》等文中詳細(xì)辨析考證。

陳寅恪1935年致沈兼士信中說：“依照今日訓(xùn)詁學(xué)之標(biāo)準(zhǔn)，凡解釋一字即是作一部文化史?！盵21]胡適1919年則說：“做學(xué)問的人……當(dāng)存一個‘為真理而求真理’的態(tài)度。研究學(xué)術(shù)史的人更當(dāng)用‘為真理而求真理’的標(biāo)準(zhǔn)去批評各家的學(xué)術(shù)。學(xué)問是平等的。發(fā)明一個字的古義，與發(fā)現(xiàn)一顆恒星，都是一大功績?！盵22]通過綜合考察“樂（樂）”這個字的構(gòu)造及構(gòu)造來源，通過考察古漢字及古圖象，我們了解到了華夏先民的“樂文化史”，發(fā)現(xiàn)了建鼓在其樂文化中的地位或角色（尤其先秦時代及秦漢時代），也發(fā)現(xiàn)了一系列有關(guān)“樂（樂）”字的復(fù)雜字義。這些重要發(fā)現(xiàn)，不僅能改變或重新獲得對遠(yuǎn)古“樂文化”的理解或認(rèn)識，而且也能改變或修正我們固有的對《樂記》這種秦漢樂論書、樂論思想的理解或認(rèn)識。

（跋：本文完稿于2009年10月，系筆者《釋“樂”》系列考論之一部分?！夺尅皹贰薄废盗锌颊撚嬘小丁耙簟弊中?、字義綜考》、《“樂”字形、字義綜考》、《“音樂”、“歌樂”、“樂舞”、“舞蹈”源流考》、《〈樂記〉精神“樂”三種含義辨證》、《〈樂記〉“聲心交感論”辨原》、《〈樂記〉主體出自荀子后學(xué)綜考》、《“和”（咊）、“龢”、“盉”字形、字義綜考》、《聲情無系——嵇康樂論的玄學(xué)之謬》、《中國早期樂論中的本體觀思維及道家淵源》、《中國樂論的聲容主題與學(xué)說體系》、《建鼓樂的樂器、樂制源流考》、《建木、建鼓、樂活動與遠(yuǎn)古人的天神觀念系統(tǒng)》、《聲氣清濁與陰陽往復(fù)——中國古代律學(xué)及律歷融通觀的天道論基礎(chǔ)》等篇。）

【參考文獻(xiàn)】

※ 凡征引古籍未注詳細(xì)版本者皆據(jù)四庫、續(xù)四庫、叢書集成初編等并正文內(nèi)標(biāo)明書名與篇卷名，余不再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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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①] 筆者以為“藥”由“”加“艸”而得，但“”被誤定為從“”而得“藥”之“樂”部；或“藥”從“艸”從“樂”，“樂”為“藥”之聲部而已，無實(shí)義。

[②] “”與“杲”字有異，《古文字詁林》第五冊第858-859頁錄有釋“杲”文獻(xiàn)10種，王恩田《陶文字典》第149頁錄有“杲”兩體。一般認(rèn)為“杲、杳”從“木＋日”，跟太陽有關(guān)，前者指光明，后者指昏暗，《續(xù)甲骨文編》“、、”三體上部似光明四射之太陽。

[③] 林謙三《東亞樂器考》說鈴可參考：“手鈴也如銅鈸一樣，被相信為有著退惡靈、凈化祈禱人的力量的。所以這種樂器，只供宗教之用，古時婆羅門僧，或在特別情況下公署宜令使用之外，一切其他俗事是不用的?！保ㄈ嗣褚魳烦霭嫔?，1962年，第146頁）

[④] 圖10上幅鈴下鼓上的兩動物處懸兩“●”、圖10右下幅建鼓的上兩側(cè)懸兩“◎”，此疑即應(yīng)朄（yǐn），然有的漢畫像里架上之“◎”實(shí)為滑輪，起重或演雜技使用。漢畫像中配建鼓的應(yīng)朄少量刻在大鼓上方，多數(shù)刻在大鼓下方，如圖13。應(yīng)朄即“鼙”（鞞），或稱“應(yīng)”稱“朄”，朄也寫作，《毛詩正義》疏“應(yīng)田縣鼓、鞉磬柷圉”曰：“知‘應(yīng)’小鞞者，《釋樂》云：‘大鼓謂之鼖，小者謂之應(yīng)?！菓?yīng)為小鼓也。《大射禮》應(yīng)鞞在建鼓東則為應(yīng)和。建鼓、應(yīng)鞞共文，是為一器，故知‘應(yīng)’小鞞也。應(yīng)既是小，田宜為大，故云‘田’大鼓也。《明堂位》云：夏后氏之足鼓，殷人楹鼓，周人懸鼓。是周法鼓始在懸，故云懸鼓周鼓。”

[⑤] 插圖10-13中各漢畫像除圖11來自安徽省蕭縣漢畫像《百戲圖》（高85CM，長132CM）拓本外，其余均來自徐州人所編：《徐州漢畫像石》（武利華主編，線裝書局，2001年）、《漢畫像石》（王洪震編，新世界出版社，2011年）。

[⑥]《說文》謂“秋”由“”簡省而來。“秋”字實(shí)由“、、”加“禾”符并再省“”符而得，“”下非從“火”，而實(shí)系耳形，表示耳聽蟲鳴，與“火”無關(guān)。“”多被學(xué)界認(rèn)定為摹自蟋蟀。

[⑦] 日語出版物多將“樂”寫作“楽”，如刊物《音樂藝術(shù)》、《音樂現(xiàn)代》、《教育音樂》、《中南米音樂》、出版社“音樂之友社”及該社1956年版122巨冊《世界大音樂全集》、田邊尚雄1956年版《音樂通論》、木村信之1993年版《昭和戰(zhàn)后音樂教育史》、日本學(xué)?！罢押鸵魳反髮W(xué)”，其“音樂”二字皆寫作“音楽”。獨(dú)立出版社1944年版張洪島所譯《音樂的故事》一書封面“音樂”二字也作“音楽”。

[⑧] 《樂記》此句中的第一個“樂”是奏樂義，此句中的“音”是歌聲義（非籠統(tǒng)的樂音或音樂義），詳見筆者《“音”字形、字義綜考——〈釋“樂”〉系列考論之一》等文。

[⑨] 王虹霞、林桂榛《音樂的概念、音樂的功能與血?dú)庑闹芬晃挠邢嚓P(guān)論述，見《人民音樂》2011年第6期。

[⑩] 2008年北京奧運(yùn)會開幕式上“擊缶而歌”擊的依然是鼓，外形仿曾侯乙墓銅冰鑒而已，參劉德謙《“擊缶而歌”？“擊鼓而歌”？——關(guān)于為“擊缶而歌”正名的建議》一文，見http://liudeqian.blog.sohu.com/97267562.html

[11] 聲曲：《南齊書》卷五二“弦管之聲曲”；《魏書》卷一○九“古樂音制，罕復(fù)傳習(xí)，舊工更盡，聲曲多亡”；《新唐書》卷二二“其音八：金貝絲竹匏革牙角，大抵皆夷狄之器，其聲曲不隸于有司”。

A Comprehensive Study on the Spellings and Meanings of the Chinese Character“樂”

By Lin Guizhen & Wang Hongxia

Abstract：The first ancient Chinese treatise on music is YUEJI（樂記），which says “比音而樂之”. The character “樂” among “比音而樂之”means playing music, to be more specific, playing music for “音”（vocal music; song）.The Chinese character“樂”is originally spelt as“樂”，or“楽”. The academic circles have conducted profound research on the sources of this character, but it has still remained a mystery. The inscriptions on bones or tortoise shells have no such a word as “樂”.The oracle character “”should have referred to a certain kind of plant, but Mr. Luo Zhengyu transferred it as “樂”and accounted that “樂” was a stringed instrument (zither) made of“木”(wood) and“糸”(string), which was an error. The word “樂”appears a lot, though, in inscriptions on ancient bronze objects. The book SHUOWEN（說文）explains the character “（樂）” as “五聲八音總名，象鼓鞞木虡也”, which is generally correct. The invention of the word“樂”derives from the musical instrument of tambourine, imitating the wooden instrument with bells and drums. Its variant “”（楽）imitates a beating wooden drum without bells. In 小篆(seal characters), a style of Chinese calligraphy, adopted in the Qin Dynasty for the purpose of standardizing the script, the character“”has two little “” on each side of the spelling, which represent the suspending bells. The“幺”in the shape of“8”imitates the form of little bells (there are real objects of little bells with a height of 2.65cm existing in Longshan culture ruins in Shanxi Taoshi). A series of Chinese characters like“幺、、玄、玆、糹、糸、、系、、”are all shaped like bells, for examples,“8”or“幺”or upper suspension（like“玄”, the suspending bells）or lower suspension（like“糸”, the bell ribbons）, Their forms varies. “（絲）”is from bell ribbons, not from silk;“幺”has no direct connection with silkworm or silk. Scholars explain that the characters “幺、玄、糸”are all errors；The character“幽” in the inscriptions on bones or tortoise shells does not imitate the shape of a mountain and silk, does not imitate the shape of a fire and silk also, but the posture of people hearing the suspending bells and worshipping the heaven, from which phrases like “幽遠(yuǎn)”、“幽玄”are coined. The feast of wooden drums and bells is related to the ancient sacrifices to heavenly gods and goddesses, which has been explicitly recorded in the book of Houhanshu（后漢書）, more specifically, in the description of the historical lives of Mahan People（馬韓人）, already proved by many realistic pictures on the preserved stone paintings of Han Dynasty. The idea that the character“樂”derives from the ancient wooden drums can be further backed up by the important roles and functions of these drums in ancient people’s musical activities. The fact that in ancient times, wooden drums played a leading role in all important collective activities like singing and dancing when worshipping ancestors, gods, or goddess, can best prove that the meanings of “樂”evolved gradually from musical instruments, the acts of playing music, music pieces, to hierarchical music, indicating that “樂”, when describing people’s mental states, does not necessarily mean happiness and joy, but happiness and joy are the main meanings of this word.

key words：樂（yue）； 建鼓（wooden drums）； 木虡（wooden pillars）； 懸鈴（suspended bell）； 幺（yao）； 玄（xuan）；糸（si）； 綏（ribbon）； 甲骨文（oracle characters）； 金文（bronze characters）

【原刊《南京藝術(shù)學(xué)院學(xué)報》（音樂與表演版）2014年第3期總第141期第68-78頁。原稿3萬余字，刊登時刪去原稿第一、二部分“從學(xué)者普遍誤讀‘比音而樂之’談起”、“‘比音而樂之’的‘樂’為動詞‘奏樂’義”的8000余字。現(xiàn)電子網(wǎng)頁發(fā)布時古字、插圖等將不顯示，具體請閱雜志紙本原文。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xiàng)目“中國早期樂論基本范疇之研究”（15BZX056）、教育部人文社科研究項(xiàng)目“先秦兩漢儒家樂論若干疑難問題辨正研究”（14YJA720006）的階段性成果。本文初稿刊物收稿日期：2012-12-06，本文刊物出版日期：2014-07-？。】

責(zé)任編輯：葛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