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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建作者簡介:邵建,男,南京曉莊學院人文學院任教。著有《胡適與魯迅:20世紀的兩個知識分子》、《瞧,這人———日記、書信、年譜中的胡適》等。 <BR> |
被高估的思想家顧準
作者:邵建
來源:騰訊網(wǎng)大家專欄(2015-12-04)
時間:孔子二五六六年歲次乙未十月廿三日甲寅
耶穌2015年12月4日
[摘要]在20世紀最關鍵的問題上,也是顧準自己最看重的問題上,限于五四而無知其他,他顯示出自己思想上的短缺。
2015年是顧準誕辰100年,巧合的是,也是五四新文化誕辰100年。不妨可以把顧準視為“五四之子”。當然不僅在于共同的誕辰年份,還在于這位“煉獄中的先知”乃是啜吮五四乳汁成長,其一生思想無脫五四。7月1日顧準誕辰那天,我收到一位年輕文學博士轉(zhuǎn)發(fā)來的微信,那是顧準的一段話:
“科學與民主,是舶來品。中國的傳統(tǒng)思想,沒有產(chǎn)生出科學與民主。如果探索一下中國文化的淵源與根據(jù),也可以斷定,中國產(chǎn)生不出科學與民主來。不僅如此,直到現(xiàn)在,中國的傳統(tǒng)思想還是中國人身上的歷史重擔……所以,批判中國傳統(tǒng)思想,是發(fā)展科學與民主所十分必須的?!保ā额櫆饰募?,福建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304頁)
顧準,1915—1974,字哲云,上海人,學者,思想家,
經(jīng)濟學家,會計學家,歷史學家
應該坦白,這些年來我個人始終是五四新文化的批判者和傳統(tǒng)文化的擁躉(一定程度上)。這位博士是不是好意用顧準的話提示我呢,不得而知。但,這倒促使我想要了解一下他(前此并沒讀過他的文字)。這位被譽為黑暗時代“拆下肋骨當火把”的思想者,其思想理路到底是什么呢。
感謝福建教育出版社的朋友郵來了《顧準文集》。以上那段文字出于《要確立科學與民主,必須批判中國的傳統(tǒng)思想》??茖W與民主,是五四新文化暨《新青年》推出的兩面旗幟。除了“政治正確”上沒問題,尤其相較帶有“科學主義”傾向的科學,民主則隱匿著連其倡導者都未曾認知的隱患。但,至少與這兩者同樣嚴重的問題是,即使傳統(tǒng)文化并未產(chǎn)生科學與民主;但它也未必反對民主與科學。你固然可以倡導連你自己都未必清楚的舶來品,為何偏要與自己的文化傳統(tǒng)過不去:不但必須批判,而且徹底否棄。
徹底否棄的邏輯可見1919年陳獨秀的《〈新青年〉罪案之答辯書》:
“要擁護那德先生,便不得不反對孔教、禮法、貞節(jié)、舊倫理、舊政治。要擁護賽先生,便不得不反對舊藝術、舊宗教。要擁護德先生又擁護賽先生,便不得不反對國粹和舊文學?!保ā蛾惇毿阄恼逻x編》上,三聯(lián)書店1984年版,第317頁)
這是一種毫無邏輯的表述,只有態(tài)度和立場,沒有知識與學理。無厘頭地把包括倫理、政治、文學、藝術、宗教等在內(nèi)的所有傳統(tǒng)文化視為與科學民主的二元對立,又一元獨斷為它們之間不可兩存。殃及一個世紀的文化破壞思維,被他們自己表述為“不破不立、不塞不流、不止不行”(恰恰這又是文革時破四舊的流行語)。然而,這樣一種沒邏輯的邏輯,正是顧準在這篇文章乃至在《從理想主義到經(jīng)驗主義》中的思想依傍。對傳統(tǒng)文化“整體和徹底”的否定,從五四到顧準,已經(jīng)成為20世紀知識界的思想主線,它幾乎主導并鎖定了五四至四九后大陸知識人的思想狀況,包括曾經(jīng)盛贊過顧準的李慎之、王元化等(例外者誰)。
為現(xiàn)代而斷絕傳統(tǒng),視傳統(tǒng)為現(xiàn)代仇讎,隱藏在這種文化態(tài)度后的體認,我想大概只能用魯迅當年對蘇俄革命的禮贊來索引:
“那就是將‘宗教,家庭,財產(chǎn),祖國,禮教……一切神圣不可侵犯’的東西,都像糞一般拋掉,而一個簇新,真正空前的社會制度從地獄底里涌現(xiàn)而出?!保斞浮读挚硕唷刺K聯(lián)聞見錄〉序》,《魯迅全集》卷四,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第426頁)
把傳統(tǒng)像糞一樣拋掉,這種價值取向來自何端、它所導致的歷史后果是什么,托克維爾似乎可以為我們具出答案。在《舊制度與大革命》一書的前言中,托克維爾對法國大革命的批評似乎更像是針對后來遙遠中國發(fā)生的五四新文化:
“可以說,從來沒有哪個民族,像1789年的法國人那樣,企圖決絕地把自身的歷史一刀兩斷,在過去與未來之間挖下一道鴻溝。為防止把過去的任何東西帶進新社會,他們高度警惕;為迥異于先輩,他們給自己設立了種種限制;為了讓自身面貌煥然一新,他們不遺余力。”(托克維爾《舊制度與大革命》(鐘書峰譯),中國長安出版社2013年版,前言第1頁)
這段精彩的文字為我們揭示了世界范圍內(nèi)反傳統(tǒng)潮流的源頭。正如顧準《民主與“終極目的”》一文所言:
“17世紀以來,有兩股革命潮流:一是英國革命和美國革命……;一是1789年和1870年的法國革命……”(《顧準文集》,福建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324頁)
這其實也是世界范圍內(nèi)現(xiàn)代性發(fā)生和發(fā)展的兩條道路。英美現(xiàn)代性不存在反傳統(tǒng)的問題,法蘭西以及效法法蘭西的后發(fā)現(xiàn)代化國家,幾乎無不存在此一問題。典型的例子就是屬于法國革命譜系的蘇俄十月革命和1920年代發(fā)生的中國革命(五四新文化正是它的前奏)。翻閱《新青年》很容易發(fā)現(xiàn),五四新文化推崇的其實正是法蘭西式的民主與科學。該雜志創(chuàng)刊號不啻就是法蘭西專號,一如《新青年》刊名的外語翻譯,不是如今慣例的英語而是法語。當然這是有意識的選擇。有意識踵繼法蘭西的五四新文化在反傳統(tǒng)的力度上顯然后來居上。
那么,法國大革命以及范屬這一歷史譜系的革命后果是什么呢,托克維爾認為:
“那比大革命所推翻的政府更為強悍更為專制的政府,是如何攝取并壟斷所有政治權力的,是如何取消付出如此高昂代價換來的所有自由而代之以徒具其表的自由的;它是如何剝奪選民的知情權、集會權和決定權而又標榜人民主權的……,它是如何取消國民自治權以及思想、言論、出版自由——此乃1789年爭取的最珍貴、最偉大的成果——的主要法律保障,而又盜用大革命之名的?!保ㄍ锌司S爾《舊制度與大革命》,鐘書峰譯,中國長安出版社2013年版,前言第5頁)
羅伯斯庇爾把路易十六送上了斷頭臺,卻為法蘭西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恐怖。較之激進的革命現(xiàn)實,傳統(tǒng)包括它的政府形態(tài)往往可能更不壞。以暴力的方式終結,代之而起卻是各種以新為名的最壞,或走向最壞(歷史到此已成死結。打開這一死結,法蘭西用了80年,俄國-蘇聯(lián)-俄國的輪轉(zhuǎn),也花了近80年,歷史其無后乎……)這庶幾是法國大革命開啟的一個詭異于英倫的現(xiàn)代性模式。如同劫數(shù),它在東方那些后發(fā)現(xiàn)代化民族的歷史中頻頻中獎。
晚年顧準雖然對20世紀的歷史深有反思,也頗有斬獲;但其思想框架依然以五四意識形態(tài)為支撐;并以其是非為是非,進而臧否歷史人物。梁啟超是顧準晚年的一個批評對象,他所批判的是梁啟超寫于1922年的《先秦政治思想史》。當1970年代顧準聲稱:“要確立科學與民主,必須批判中國的傳統(tǒng)思想”,早在1920年代梁任公卻表達了看似與顧準其實是與五四新文化不同的看法:
“新思想建設之大業(yè)——據(jù)吾所確信,萬不能將他社會之思想全部移植,最少亦要從本社會遺傳共業(yè)上為自然的浚發(fā)與合理的箴砭洗練?!保ㄒ韵铝菏弦募邦櫆蕦α菏吓u俱出《顧準筆記》,中國青年出版社2002年版,不另注)
以反傳統(tǒng)的方式推進現(xiàn)代化,這是五四乃至顧準的價值理路。梁啟超不然,在西方現(xiàn)代化面前,作為一個文化保守主義者,梁啟超對傳統(tǒng)的態(tài)度既有疏通與開發(fā),也有合理的針砭與淘洗。要其言,梁啟超對傳統(tǒng)抱同情之理解,并試圖對中西兩種文化作交互闡釋并調(diào)和。但,顧準在自己的筆記中抄錄這段話之前,先行下了一個政治評語:這是“梁啟超的政治反動的證據(jù)”。抄錄之后意猶未盡,又一言以蔽之“這不過是‘孔老二萬歲’而已!”(前注書第200頁)
落實到五四民主,為捍衛(wèi)新文化傳統(tǒng),顧準引梁另一段話作靶:
“美林肯之言政治,標三介詞以檃括之,曰of the people,by the people, for the people……我國學說,于of、for之義,蓋詳哉言之,獨于by義則概乎未之有聞……[然而]實現(xiàn)by thepeople之方法,雖在歐美今日,猶不能作圓滿之解答。況我國過去之國情——因地理及其他關系所產(chǎn)生之社會組織——多不適于此類方法之試驗;既不能有可侍之方法,則不敢輕為理論的主張,亦固其所?!保ㄇ白?99頁)
顧準的批評和以上同調(diào):“這完全是站在孔老二的立場上迎擊五四的科學與民主之談?!憋@然,不是梁啟超而是顧準自己才是立場論而非思想論。另外,不止一次出現(xiàn)“孔老二”一詞除了時代投影,也顯示顧準自己對傳統(tǒng)文化的態(tài)度。
《先秦政治思想史》是梁啟超1922年的作品。是時梁對五四民主的確抱有相當?shù)囊蓱]?!缎虑嗄辍返拿裰魇侨∠h會、不要代表、人人表決的“直接民主”。鼓吹者認為只有這種古希臘式的民主才能真正實現(xiàn)“人民主權”(比較喜劇的是,顧準對希臘式的直接民主多有反思,但他似乎未審《新青年》張揚的民主正是不要代表的直接民主)。這樣的民主顯然只有政治正確的意義,它對一個非城邦的大國根本不具備操作性,而且這樣的理論主張作為輿論鼓吹危害更大。梁任公對五四民主的隱憂不為無由。正因為這是舶來品,缺乏傳統(tǒng)的內(nèi)因,又缺乏“可侍之方法”,因而“不敢輕為”。顧準批評道:
“這等于是說,吃飯不能一次吃飽,干脆不要吃飯,這是一種可憐的遁詞?!?/p>
但梁啟超的意思是,吃飯不能一次吃飽,民主不能一蹴而就?!安桓逸p為”并非不為,此乃漸進論而非取消論。正如他這樣概括傳統(tǒng)政治:
“要之我國有力之政治理想,乃欲在君主統(tǒng)治之下,行民本主義之精神”(前注書第199頁)
如果以此概括梁啟超清末時的政治努力,不啻是在君主立憲的框架下,逐步推行議會代表制之民主而非后來《新青年》的直接民主。君主立憲不但是英倫政治革命的成功;同英倫一樣,保持君主虛位,實乃借傳統(tǒng)之殼生現(xiàn)代之蛋。這正是梁啟超對傳統(tǒng)政治的自然浚發(fā)和針砭淘洗。豈“干脆不要吃飯”之有。
“‘在君主統(tǒng)治之下,行民本主義之精神’,這原是1894年的口號。1922年,梁啟超繼續(xù)為這個口號辯護,這算是忠實于自己的歷史。然而他還要說‘中華民國之成立并非無源之水’而不肯正視中國缺乏民主傳統(tǒng),站在‘科學與民主’的大旗的對面,裝成一個民主派的樣子,實際上企圖繼續(xù)他的專制主義,這就是偽善了”(前注書第200頁)顧準其實缺乏與梁啟超的對話能力。1894年不是梁啟超的歷史,他的歷史是20世紀清末十二年的虛君立憲。在政治價值的排序上,梁啟超確實不是民主主義者,而是一個立憲主義者。憲政先于民主。限制乃至掏空君主權力,逐步擴展民眾(政治)權利。這是清末梁啟超的政治理路。與當時的孫中山不同,如果孫是以民權亦即民主反專制,梁啟超乃以憲政反專制。梁氏當年以大量文字揭橥憲政反專制的政治機理,同時警告民主反專制反而可能被政治強勢人物所利用從而導致新的專制。這樣的論述包括潛在于這種論述之后的西方政治學傳統(tǒng)(從亞里士多德到孟德斯鳩乃至《聯(lián)邦黨人文集》多有法治或憲政反專制的言述),顧準不妨是陌生的。他的政治學視角被五四鎖定,他的政治譜系顯然也是民主一詞獨挑大梁。比民主更重要的憲政,顧準或有提及,但顯然不是他的選項。以至憲政主義梁啟超這樣一個比新文化運動資格更老的反專制主義者,因其不反傳統(tǒng),被顧準視為“企圖繼續(xù)他的專制主義”。
顧準晚年最重要的思考,亦即最為人們稱道的思考是“娜拉走后怎樣”。這個“怎樣”是對革命成功之后而言。如果它是一個問題,源頭顯然還是法國大革命。在《民主與“終極目》一文中,顧準認為:“從1917-1967年,整整五十年。歷史永遠在提出新問題?!钡谝粋€問題是“革命取得勝利的途徑找到了,勝利了,可是,‘娜拉走后怎樣?”但,1917不是源頭,它還有更深遠的背景?!?789年、1870年、1917年,這一股潮流,走了自己的路,可是還有另一股潮流,兩股潮流在交叉嗎?怎樣交叉的?它們的成果可以比較嗎?前景如何(《顧準文集》,福建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325頁)?”在顧準看來,屬于五四新文化的1917顯然脈絡于1789-1917的法俄歷史中。顧準的判斷沒錯,五四新文化從反傳統(tǒng)的文化激進過渡到直接民主的政治激進,由此開出被主流意識形態(tài)稱之為新民主主義革命的歷史進程。顧準則是這一歷史的參與者。但,在其人生晚年,顧準發(fā)現(xiàn),發(fā)源于1789年的法蘭西式的革命是會反噬的,它甚至“勢必要像蜻蜓一樣把自己吃掉(同前,第317頁)?!?917年蘇俄革命即其證例(包括其后)。應該說,顧準的反思是認真、痛苦的,因為帶有他自己的切身體驗。但,遺憾的是,顧準的思考又是短板的,半截的,因而未得要領。
“娜拉走后怎樣”,歷史已經(jīng)具出答案。這個答案是顧準不愿面對的,這不符合當年他投身的理想,以致要從理想主義走向經(jīng)驗主義。只是,以1917年俄國革命為例,它帶來的顯然是比沙皇制度更為嚴厲的專制——此即“娜拉走后怎樣”的真實場景。顧準亦表示“要為反對這專制主義而奮斗到底”(同前,第195頁)。然而僅僅是態(tài)度并不解決問題。娜拉走后為什么這樣,才是真正的歷史反思。種什么樹,結什么果。正如胡適有言:要怎么收獲,先那么栽。把眼光投向娜拉出走之前吧,它與“娜拉走后怎樣”直接因果。顧準并非念不及此。當他從1789梳理到1917時,聲稱:“可是這些發(fā)生在‘娜拉出走之前’。娜拉出走了,1917年革命勝利了(同前,第326頁)?!庇谑?,歷史在這里被他打成兩橛。沒有之前,安有之后。痛感于后,豈能不反思于前。正是在這里,我們與其看到了反思,毋寧看到的是情懷:“我贊美革命風暴。問題還在于‘娜拉走后怎樣’”(同前,第317頁)。這真是一種思維的吊詭,不知顧準思路的內(nèi)在邏輯。
類似的表述邏輯再次出現(xiàn),它有關十月革命:
“考茨基是和平過渡論者,他的和平過渡論,事實上給希特勒準備了第三帝國,他錯了。列寧強調(diào)直接民主的無產(chǎn)階級專政,奪取了政權,掃蕩了沙皇政治的污泥濁水,他對了。他和考茨基的區(qū)別,是無畏的革命和膽怯的庸人之間的區(qū)別,這是無疑的。問題還在‘娜拉走后這樣’?!保ㄍ?,第315頁)
顯然,“娜拉走后怎樣”已經(jīng)成了顧準的一個情意結。其實打開這個結并不難,答案就在他之前的表述。一段完整的歷史,于前認同又于后痛惜,這是一種怎樣的邏輯斷裂。
1990年代以來,顧準在中國知識界被視為一個思想家,但他其實更是一個革命家,當然是帶有深刻反思意味的革命家。他是一位民主主義革命者,也是一位社會主義者,亦即同等意義上的馬克思主義者,他說:“私有財產(chǎn)終歸是要消滅的,我們消滅了私有財產(chǎn),這很好(同前,第323頁)。”歷史人物可以尊敬,但不必抑揚,尤其過分抑揚。我尊重顧準,尊重并認同顧準在那個思想貧瘠的時代非常難得的思考,比如價值規(guī)律、比如市場經(jīng)濟、比如終極目的,包括直接民主等。甚至有的思考極為深入,如“哲學上的多元主義”,這是顧準思考最精彩的地方。但,在20世紀最關鍵的問題上,也是顧準自己最看重的問題上,限于五四而無知其他,他顯示出自己思想上的短缺。因此,針對1990年代以來知識界對顧準的高度評價,我認為,這是一個被高估了的思想家。
責任編輯:梁金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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