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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道再還：錢穆憲制思維中的元首論

作者：任鋒（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系學院）

來源：作者授權 儒家網(wǎng) 發(fā)布

??????????原載于 《開放時代》2019年第2期

時間：孔子二五七零年歲次己亥二月十六日戊午

??????????耶穌2019年3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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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nèi)容提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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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穆在抗戰(zhàn)末期的《政學私言》中專文論述元首問題，直指民國初年來數(shù)次制憲時刻民主心智的一大迷思，呼吁正視元首的獨立價值與復雜性。在政體革命之后，如何確保國家政治體的穩(wěn)定團結與持續(xù)發(fā)展，這是錢穆論元首制度所觸及的根本秩序問題。思考現(xiàn)代中國的政制構造需要將其內(nèi)置于以立國之道為中心的文化與政治大傳統(tǒng)。錢穆強調(diào)立國規(guī)模中文化積業(yè)的慣性力量，這一方面表現(xiàn)在“政民一體”下的憲制平衡之中，涵括國民一體和“君相一體”，另一方面展示在以政治家風度為驅(qū)動的憲制演進中，二者揭示出元首制度以尊嚴和活力為職分的雙重蘊涵。在時賢以歐美政制為法的窠臼外，錢穆的元首論開辟出一個傳統(tǒng)本位的保守化進路，同時又顯示出吸收民主共和精神的新君道氣質(zhì)，潛涵了辯證開放的歷史線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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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鍵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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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首、君道、錢穆、憲制、政民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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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6年政治協(xié)商會議①討論抗戰(zhàn)后的國家憲法，在位者與在野者激辯的焦點問題之一是總統(tǒng)制抑或內(nèi)閣制。這是自民國初年以來一再上演的政制熱劇，反對派藉彰顯民主意志的憲制機構來制約日益令人不安的政治強人權力，希望由此確保民國的共和軌道不致被后者引向歧路。君主復辟已成舊夢，但君主制的幽靈會不會改頭換面，操控民主的事業(yè)？這的確構成熱愛民主共和人士揮之不去的夢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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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政協(xié)召開前的一兩年，現(xiàn)代儒者錢穆撰寫了一系列政理論文，以《政學私言》為名結集出版。②文集依據(jù)作者對于中國政治傳統(tǒng)的理解來討論孫中山的五權憲法理論，兼及對于“五五憲草”③的評價。書成，錢穆贈予準備參加政協(xié)會議的梁漱溟，后者以為此書有向政協(xié)建言的意圖。不過，正如書名與作者自序顯示，錢穆以學術立業(yè)，身不屬黨派，也未以“無黨派”地位（如傅斯年、郭沫若）參與政協(xié)憲草組，此書非針對政協(xié)而作，乃是著眼政學傳統(tǒng)長期演變提出的書生建言。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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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回來，既然圍繞五權憲法展開學理討論，事關政制結構、立國之道等憲制主題，我們還是可以將其置于由憲法草案演進到1946年中華民國憲法的法政話語脈絡中，加以對照。相比政局中人依據(jù)英美憲法模式與五權憲法模式展開憲法設計的斗爭，相比另一位現(xiàn)代儒者張君勱憑借“以五權憲法之名，行英美憲政之實”獲得廣泛贊譽，錢穆更多肯認中國政治傳統(tǒng)與五權憲法的啟示意義，其憲制思維是否有值得深思之處？⑤譬如，相對政協(xié)激辯總統(tǒng)制與內(nèi)閣制，錢穆專文討論元首制度、國民大會，卻沒有像時賢一樣以政體論方式提出問題、限定論域，其思維邏輯及其蘊涵有無可取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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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首問題，在人類文明的漫長君主制傳統(tǒng)中，重要性不言而喻。在現(xiàn)代政治的視野下，這個問題得到的考察卻相形見絀，甚或晦暗不彰。民主浪潮浩浩蕩蕩，為什么還要正視甚至重視這個看起來與民主精神極不協(xié)調(diào)的構制呢？相比歷史學維度的考古與憲法學維度的衡今，關于這一現(xiàn)象的政治學研究與其實踐重要性極不匹配。⑥現(xiàn)代政治的元首問題，需要從政體制度、人物行動與文化系統(tǒng)等多個視角得到闡明。本文首先介紹錢穆圍繞元首問題提出的政體論述，然后聚焦于這一元首論的政治運思邏輯，從錢穆概括出的“政民一體”“君相一體”等體制原理闡釋其思維特質(zhì)。在憲制思維的結構性視角以外，最后引入政治風度所蘊涵的“人物-傳統(tǒng)”之動態(tài)維度，揭示錢穆元首論對于制度之行動基礎的重視，最終呈現(xiàn)其政治運思邏輯的全體大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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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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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元首制度》原先以《論元首》刊發(fā)于《東方雜志》，時在1945年5月。這是世界局勢發(fā)生巨變的一年。在剛剛過去的一兩個月里，羅斯福病逝于第四屆美國總統(tǒng)任上，墨索里尼遭游擊隊處決并暴尸示眾，希特勒下令德國自毀之后不久戰(zhàn)敗自殺。文章一開頭，便強調(diào)長治久安是一國政制得以不斷改進的先決條件。而一國元首的尊嚴與穩(wěn)定，又是政局安定的“惟一先決條件”。即便在民主政體，也不能違背這個定律而祈求政治安定。⑦制憲建國不能輕視元首制度，因此不言而喻。錢穆的問題是，君主制在中國已成故物，國王不能再有，新中國的元首制度應當如何安頓？《論元首制度》圍繞“五五憲草”中總統(tǒng)與國民大會、五院權力之間的關系提出了商榷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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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憲草”規(guī)定，總統(tǒng)由國民大會選舉任命、罷免，并對后者負行政實際責任。總統(tǒng)有權任命行政、司法、考試院院長，行政院對總統(tǒng)負責。立法院和監(jiān)察院首長委員由國民大會選舉，立法院無直接監(jiān)督行政院的權力?？偨y(tǒng)任期六年，得連任一次?？偨y(tǒng)擁有緊急命令權和緊急處分權，并未規(guī)定立法機構對其權力的明確限制。這樣的安排被認為是一個強總統(tǒng)制，符合三四十年代國民黨蔣介石的集權需求。⑧而1946年政協(xié)達成的十二條憲草修改原則，為削弱總統(tǒng)至上權力，致力于實行內(nèi)閣制，在行政院與立法院之間建立制約關系，使前者向后者而非總統(tǒng)負責，總統(tǒng)的行政權和人事任免權得到很大的制約、削弱。這一取向在隨后1946年《中華民國憲法》中得到相當程度的體現(xiàn)，促成了一個內(nèi)閣制與總統(tǒng)制的混合政體。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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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強總統(tǒng)制相比，錢穆的元首觀強調(diào)總統(tǒng)不任事、不負實際行政責任?！拔逦鍛棽荨睂⒖偨y(tǒng)置于國民大會的全面制約下，錢穆指出，這一點更甚過美國，因為美國總統(tǒng)并非由國民大會選舉和罷免，至少二者可以“抗立不相下”。⑩而相比英國，“五五憲草”的總統(tǒng)類似內(nèi)閣，但無解散國會、重新召集新國會以聽取國民最后意見的權力（缺乏“英國政制一種衡平之精義”）。[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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鑒于國民大會易受政黨力量的操控（國民黨訓政時期實情），錢穆認為國家元首袒曝于實際政斗之下，地位易波動，尊嚴難維系。元首地位的尊嚴與穩(wěn)固，是錢穆思考這一制度的兩大因素?！耙粐字匚徊蛔饑?，則有損于國家之團結；一國元首之地位不穩(wěn)固，則有損于政局之安定。此二者，皆非國家之?！薄12]從國家的安定和團結著眼，英國王室的元首地位較為可取。內(nèi)閣之上，“尚有王室超然于政潮之外，猶無損于全國最高最崇重之莊嚴之屹立，與夫全部政局之穩(wěn)定”。[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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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憲草”對于國民大會的規(guī)定，也不利于二者形成良性的互動關系。國民大會任期六年，每三年由總統(tǒng)召集一次，會期一月。會期間隔太長，總統(tǒng)無法聽取大會意見，后者也無由表達，很容易導致二者的隔膜和齟齬積累，最后走向沖突，國會罷免總統(tǒng)。國民大會會期較短，國民代表無法熟習政事，罷免之權很難獲得實際有效的運用。若非濫權，則國會疲軟，無法實現(xiàn)制約總統(tǒng)之功能，總統(tǒng)權力實無限制，這也是政制之患。又，總統(tǒng)無解散國民大會的權力，如果為了保持總統(tǒng)的尊嚴和穩(wěn)固，而減少國民大會召集次數(shù)并縮短會期，對于國民大會權力“不啻陽予而陰奪之”，[14]與憲法初衷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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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穆的元首觀因此一方面致力于削弱總統(tǒng)受到的國會制衡，另一方面要妥善安排好其與五院的權任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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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方面，可改為總統(tǒng)產(chǎn)生不由國會選舉。錢穆提出的產(chǎn)生辦法，借鑒了中國古典思維，如《尚書·堯典》中的元老推選與資歷限制，又吸收了現(xiàn)代民主因子。要之，提高候選人年資要求（從四十歲提高到五十歲），曾任職各院院長三年以上或前后幾度任各院院長五年以上，功高德重。由憲法特定提名機關，每屆選舉提名若干候選人，再由全國民眾以間接選舉法產(chǎn)生。錢穆認為，不由國民大會舉出，而由全國國民大選，正可表示“元首體制之尊嚴”。[15]元首的罷免也不由國民大會，“非叛國或大貪污，則不受彈劾”。[16]元首任期六年，可以連任一次，不超過十二年。[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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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一方面，元首雖不任實際政事，卻并非偶像。國家大政令，必自元首出，如公布法律、宣戰(zhàn)媾和、締結條約。而元首政令，需要政府其他有關各院各部長官的副署，元首不能直接自己出命，直接處理政事?！叭珖拢饔兴敬?，元首僅居虛位。三十輻共一轂，而元首當其無”。[18]另外，總統(tǒng)負責五院院長的任命和罷免，五院院長分別行使全國政事，而其間的聯(lián)絡與衡平，任在元首。院長雖由總統(tǒng)任免，“皆須對國民大會負責”。[19]再者，“遇政府有大爭端，社會有大事變，元首之左右向背，可以決國家之命運，蕩蕩乎民無能名，烏得謂之偶像？”[20]這包含緊急或例外狀態(tài)下的特別決斷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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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看到，錢穆的元首制構想既非總統(tǒng)制，也不是內(nèi)閣制。他對照五權憲法的理論構思，強調(diào)元首的尊嚴與穩(wěn)定，勢必要重新安排其與國民大會和五院之間的關系。總統(tǒng)擺脫了國民大會的制約，錢穆同時建議國民大會當每年開會一個月，表達民意，向五院問責，否則會變成告朔之餼羊。五院向國民大會負責，而五院間關系，錢穆仍強調(diào)其各個獨立，分工合作，而非制衡牽掣。聯(lián)絡衡平的職能則在元首。這一點也與內(nèi)閣制、三權分立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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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穆的元首觀強調(diào)尊嚴與權力的不同。元首不任事，不以直接處理政務的權力績效為重，其所關系到的國家安定團結、政制衡平有效，來自尊嚴，而尊嚴實系于德行。所謂元首“稱德不稱力”，德行尊嚴構成憲法結構的一大要素。這在元首的產(chǎn)生與職用中都有體現(xiàn)。如強調(diào)總統(tǒng)候選人“稱其德不稱其力，年耆則信孚而望協(xié)”，“以德望鎮(zhèn)群倫”，“總統(tǒng)選舉，不在選撥賢能，而在崇重勛德”。[21]副總統(tǒng)職位的設立，也是出于此?！翱偨y(tǒng)之選既以德望，不負實責，其德望相比肩，名業(yè)已高，又愿小休，不樂當政府實職者，可設副總統(tǒng)位為其優(yōu)游回翔之地，亦得備總統(tǒng)之周咨襄贊”。[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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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對于國民大會，總統(tǒng)不對其負責，超然其上，實由于不負具體事責?！靶姓洪L重在能，總統(tǒng)重在德，行政院職權，關涉全國行政事宜，易受國民大會之質(zhì)詢?？偨y(tǒng)端拱默化，義不受詰，以行政院長代總統(tǒng)任，非所宜”，[23]“元首者，乃受全國之尊崇，而不受其質(zhì)詢與斥責。元首者，乃以代表國家，而非肩負政事，故元首必超然于實際行政之外。惟其為全國之最高位置，故亦為全國之最尊嚴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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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對于五院，總統(tǒng)的德行尊嚴表現(xiàn)在“既不負政治實責，故得超然事外，曠觀玄覽，心清神足，以其高年劭德，楷模百僚，導達其窒礙，而消解其結塞，潛移默運，裨補實大”，[24]“元首貴淵默”，“端居默運于上”。[25]以其德望楷模和智慧經(jīng)驗，引導通達憲法機構和官員之間的互動，并針對緊急危難事件做出應對?！澳薄皽Y默”“默運”中自有一種高明而深刻、不能完全顯明甚或不可預測的活力和能量，超于一般化的政治行動、言辭與規(guī)則。對于整個共同體，尊嚴有其憲制妙用，所謂“奏假無言，時靡有爭，予懷明德，不大聲以色，此為元首之政治地位，亦即元首之政治作用”，“元首者，舉國之所仰望，政治重心之所寄托，一躋其位，不動不搖，四時行，百物生，彼則正南面恭己而已矣”。[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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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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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制度設計方案，最值得探究者，是錢穆元首論所透露出來的思維邏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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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提出，“然則新中國將來之元首制度將奈何？曰：衡之以國情，揆之以政理，參之以并世列邦之利害得失”。如何理解國情、政理、列邦利害得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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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反駁模仿美國總統(tǒng)制時，錢穆列舉了三條意見：一是美國聯(lián)邦立國的基本規(guī)模，二是美國地理優(yōu)勢較為超脫于國際斗爭格局，三是美國人民移民前就形成的文化淵源和政治習慣。[27]提煉言之，可概括為立國格局、文化和政治傳統(tǒng)。這需要看具體國家的立國情狀，而其中又蘊涵著未必同一的政治道理。如對應美國聯(lián)邦立國，中國古來的立國之道、文化與政治傳統(tǒng)大不相同，構成一時國際格局之外的長時段因素。錢穆概言：“若輕效美制，改為聯(lián)邦，自趨分裂，而適當列強角逐之漩渦，殆無幸存之理。抑中國亦自有政俗，自有文化積業(yè)，模仿美制必利不勝害。”[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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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度模式自然可以進行某種借鑒，如尊奉元首，不使負行政實責，錢穆指出可“略效英倫王室內(nèi)閣分立之制”。[29]但錢穆論述顯示出的，不是落入非總統(tǒng)制則內(nèi)閣制的窠臼，而是應當把某一制度放置在以立國之道為中心的文化與政治大傳統(tǒng)中定位的思維取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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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的聯(lián)邦立國，錢穆指出“其重心在各州，故總統(tǒng)與國會可以對抗平立而各不相下”，中樞政體中的張力對于整體立國不會產(chǎn)生致命影響。而中國的古來立國之道，錢穆在《國史大綱》的“引論”有過明晰概括，“實乃由四圍之優(yōu)秀力量，共同參加，以造成一中央。且此四圍，亦更無階級之分。所謂優(yōu)秀力量者，乃常從社會整體中，自由透露，活潑轉(zhuǎn)換。因此其建國工作，在中央之締構，而非四圍之征服”。[30]由社會整體中涌現(xiàn)出來的優(yōu)秀力量形成一個共同體中心，并向四周涵化融合，這是中國共同體的文化-政治建構機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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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縣制、中央集權制、君主制是歷史上促成大一統(tǒng)文明的制度要素?！拔抑袊朔N立國規(guī)模，乃經(jīng)我先民數(shù)百年慘淡經(jīng)營，艱難締構，僅而得之”。[31]文化和社會的整合機制使得政治上的中心（“中央”）至為重要，因此在中樞政體中如何安頓元首，應當充分意識到這一立國規(guī)模?？偨y(tǒng)與國會對抗不相下的制度模式，顯然是不適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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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立國之道為中心的文化與政治大傳統(tǒng)，蘊涵著一些長期形成、潛移默化的政俗和文化積業(yè)。它們的影響力量，在錢穆論述元首制度時從多角度有所提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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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是一種政治上的一體意識，以“政民一體”為大綱，包含國民一體（傳統(tǒng)的君民一體），君相一體，分別對應元首與國民大會、五院的關系，分別突顯政治共同體的整合性與統(tǒng)治職分的共治協(xié)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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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穆結合中西政治演進，提出“政民一體”與“政民對立”的區(qū)分。在他看來，西方政治自古希臘時代起，就強調(diào)對立與斗爭，階級等級、族群民族的抗爭形成政治演進的主動力。近代議會政治也是從封建社會晚期開始，由民眾代表進入議會，將這一王室佐治機構的咨詢襄贊性質(zhì)轉(zhuǎn)變?yōu)獒槍y(tǒng)治集團的監(jiān)督約束。大體上，西方當政者與民眾之間始終是一種對立、抗爭的精神。而中國自秦漢以后，士人政府提供了一個社會政治機制，使民眾有機會經(jīng)由各種選舉方式進入政府，即便王朝更迭，王室與士人官僚體系的分離仍確保政治與民眾往往結合為一體。這就是錢穆所說的“政民一體”，雖然相權不免有孤懸之困、不虞之罷。王室則以天命民心為轉(zhuǎn)移，無萬古一系之迷思，天下為公、立君為民是主導政治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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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錢穆看來，“政民一體”是我們擘畫現(xiàn)代中國憲制時應該格外重視的基本傳統(tǒng)精神。孫中山提出政權與治權的區(qū)分，講究權能分立。然而，錢穆指出，“政權治權，皆民權也”。[32]他特別提示，“今若于政民一體之觀念與體制下而有國會，則國會之意義必大變，國會特表顯民意之一角度，特運使民權之一部門”。[33]言下之意，政治傳統(tǒng)精神不同，對于憲法機構的制度立意也隨之不同。比如國會的立意，就不在與政府抗爭而敵對，“乃祈求民意之于多方面道達，民權之于多方面運用，而尤要者則在求其內(nèi)部自身相互間之衡平”，“其用意在全部政治機構內(nèi)部自身之意見與權力之益臻衡平而協(xié)調(diào)”。[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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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意義上，元首制度也應依據(jù)中國政治傳統(tǒng)的基調(diào)精神加以定位。對于傳統(tǒng)君主制下的王室，錢穆給予了較為積極的評價：“然中國文化所以得綿歷四千年之久，又其間一統(tǒng)治安之日較長，分崩動亂之日較短，使人生得以寧息，文化得以長養(yǎng)，王室傳統(tǒng)，正亦有莫大之助效?！蓖踝鳛閭鹘y(tǒng)元首，凝聚精神情感，代表了國家統(tǒng)治的統(tǒng)一與延續(xù)，“王室乃全國崇仰之最高中心，由此維系各方之團結，政治一統(tǒng)，端賴有此。故王統(tǒng)之禪續(xù)，即代表政統(tǒng)之禪續(xù)”。[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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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王室傳統(tǒng)之所以綿歷長久，錢穆強調(diào)也正是由于“中國傳統(tǒng)政制之平衡妥帖”，一是王位繼承法確立，基于法理而確定嫡長子制（周之“尊尊”），因現(xiàn)實以賢選君條件暫不具備而重弭亂息爭，權衡利弊取其宜者。另一個是王室與政府職守劃分，君權和相權互為調(diào)劑得當?！啊y(tǒng)’代表一國之團結與持續(xù)，‘相統(tǒng)’則負責實際行政之責任”。二者分別蘊涵尊嚴與權效兩個政治原則，可謂“尊尊”與“賢賢”之耦合。“此中國傳統(tǒng)政制用意所在，凡所以為平衡調(diào)劑，利求其大，害忍其輕之委曲權衡之大較”，[36]體現(xiàn)了由政民一體而強調(diào)憲制衡平的邏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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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題是，現(xiàn)代革命推翻君主制，憲制結構需要重建，新的國家元首怎樣安頓？從辛亥以來的政治趨向來看，這一點恰恰構成現(xiàn)代中國憲制理解的薄弱環(huán)節(jié)。在一種民主浪漫主義的沖力下，君主不能再有，人民當家作主，使得元首的重要性晦暗不彰。革命先驅(qū)者孫中山的思想也不免于此。[37]“用人民來做皇帝，用四萬萬人來做皇帝”，這對應孫先生理解的政權。[38]傳統(tǒng)君權在他看來，合并了行政、立法與司法，與另外的考試權、監(jiān)察權構成三權憲法。而此五權在新憲法結構中將被歸于治權，受人民行使的政權督導、制約。人民政權及其載體國民大會與五院的關系構成共和憲法的主干?？偨y(tǒng)代表的國家元首，按照孫中山修辭式說法，是人民的公仆、奴隸。在治權分配上，總統(tǒng)以行政首腦身份被內(nèi)置于五院系統(tǒng)，另有部分院長的人事提名權，也為后來“五五憲草”強化總統(tǒng)集權埋下伏線?？傮w上，由于執(zhí)著于民權民主原則，現(xiàn)代憲法對于政制結構中元首制度的獨立地位、重要性和復雜性缺乏正視。這樣的迷思不斷浮現(xiàn)于現(xiàn)代中國的轉(zhuǎn)折關頭。[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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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穆曾反復憶及民國以來的幾次制憲時刻，國人思維不能擺脫西方窠臼，圍繞總統(tǒng)制、內(nèi)閣制爭論不休。民初宋教仁事件最終導致洪憲帝制復辟，在他看來促進了孫中山政治思想的反思，提出“知難行易”，五權憲法理論走向成熟。至于1946年政協(xié)，錢穆批評只是“政黨分贓”，沒有真正深思“建國大計”。除了來自美國的國際政治壓力，局中人的政治心智其實致力于現(xiàn)代中國憲制的美國附庸化。[40]這個狀況下，如何轉(zhuǎn)換傳統(tǒng)政制的平衡妥帖，合理安排新元首制度，更需琢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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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1943年的《法治新詮》中，錢穆就借著傳統(tǒng)職官系統(tǒng)的歷史結構分析，提醒喜言民主憲政的時賢，不要忽視元首、大臣、諸司、群吏四者構成的基本權力體系之延續(xù)性。所謂“一國之政，必有元首焉，有大臣焉，有諸司之與群吏焉，四者各識職而分理明，則法舉而治成”。[41]這一點不分古今中外，在現(xiàn)代民權高漲之際尤其應保持清醒認知，“中西政制雖異，亦或有精義之相同。此雖小節(jié)，不失為法治之一端。又中山先生論權、能分立，此亦符其偏義”。[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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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穆強調(diào)元首與國民大會的一體性，“元首之于國民大會上下一體，如三角形，國民大會其底邊，元首則其頂角也。如圓錐形，國民大會其坐圈，元首則其尖頂”。這個幾何式的譬喻意在強調(diào)政治共同體的憲制結構，“元首代表國家，國民大會代表民眾，民眾與國家，則義屬一體”。元首代表了國家統(tǒng)治權的統(tǒng)一、延續(xù)，與民眾群體共同構成一個政治整體。若要使一物成形確立，必有上下位能之立體分合，民主憲政莫能其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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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近世中國“平鋪散漫”的社會結構趨向下，如何組織、領導、動員的政治問題在現(xiàn)代愈發(fā)突顯。[43]突破君主制限制，從民眾中選舉產(chǎn)生德能卓越的元首政治家，本屬民權大潮。而其代表的統(tǒng)治權，在政治共同體中始終需要有一個制度性的直接表達，以彰顯國家尊嚴，維系安定團結，應對非常挑戰(zhàn)。國民大會按此前論述，更多為民意表達機關，而非與政府的抗立斗爭機關。在元首代表的統(tǒng)治權尊嚴之外，國民大會引入了新的民主尊嚴，“元首之不預實際政事，亦猶國民大會之不與實際政事，二者皆至尊無上”。[44]錢穆使元首任免擺脫國民大會制約，規(guī)定五院對國民大會負責，正是要著眼于整體憲法結構的衡平，不使國民大會畸重，而真正確立元首制度的自在價值?，F(xiàn)代中國的理想政制應是“公忠不黨”，超越西式政黨競爭模式，錢穆?lián)擞脜^(qū)域、職業(yè)和學術榮譽等多樣選舉來中和、弱化國會的黨派性，而元首在體現(xiàn)公忠不黨上無疑更為關鍵。[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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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點也關系到錢穆對于現(xiàn)代西方政治思維的一個異議，即強調(diào)最高權力定奪的主權邏輯，與中國政治傳統(tǒng)注重職分責任，大不相同。錢穆針對近代中國學者專事抄襲西方理論，指出“我們還得把自己歷史歸納出自己的恰當名稱，來為自己政治傳統(tǒng)劃分它演進的階段，這才是尊重客觀實事求是的科學精神”。[46]主權論自有歐美精神和政治傳統(tǒng)的淵源，而在中國，政治理論的根本并不著眼主權誰屬，而在于政治職責誰負。[47]“萬方有罪，罪在朕躬”，“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代表的是一種“君職論”，而非“君權論”。錢穆稱之為政治上的“職分論”“責任論”?！爸袊鴤鹘y(tǒng)政治理論，是在官位上認定其職分與責任?；实刍驀瑑H是政治上最高的一個官位……天子和君不盡職，不勝任，臣可以把他易位，甚至全國民眾也可以把他誅了。這是中國傳統(tǒng)政治理論之重點”。[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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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職分論不同于主權論，而與政民一體論的邏輯一致?；蛘哒f，政民一體論相比主權論，不突顯權力的分割爭奪，而是強調(diào)共同體的一體相維之意義?！皣覙嫵傻淖罡呔?，實不在主權上。從多統(tǒng)的相互對外看，主權似乎很重要；從一統(tǒng)的集合向內(nèi)看，主權并不是構成國家重要的因素”。[49]結合中國的聚合立國之道，由社會凝聚成一個中央而與四方互動涵括擴展，也可理解政民一體所蘊涵的公道精神實際上構成了立國傳統(tǒng)要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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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在這個總綱下，才會強調(diào)內(nèi)傾性的職分責任論，盡己之德能，而非遂己之權欲。在理解君主時，注重君職君道，不對君統(tǒng)作主權式定位。“必為民群所歸，乃始成其為君。故君之在政府中，職位愈高，責任愈重，非以權力提高其身份。故為君必有君道，乃能盡其君職，絕非西方人君權觀念可相倫比”。[50]西方政治觀念因注重主權，政治重心始終不脫離強力與財富；中國傳統(tǒng)政治注重職能，以智識與學養(yǎng)為中心，因此而有士人政權這一中性的理想。[51]錢穆?lián)诉€提出中西政治意識上的一個區(qū)分：“西方的政治意識，可說是一種‘外傾型’的，中國則比較屬于‘內(nèi)傾型’。中國人心理，較偏重于從政以后如何稱職勝任之內(nèi)在條件上，而不注重于如何去爭取與獲得之外在活動上。”[52]理解了這一點，也就明白在思考現(xiàn)代元首制度時，為何錢穆將其置于政民一體、國民一體的思維架構中，使其代表國家統(tǒng)治（對應“君統(tǒng)”），同時強調(diào)以尊嚴為職業(yè)，踐行新君道，而并不以主權思維框定之。[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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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君相一體構成政民一體之憲制平衡的又一面向，注重統(tǒng)治職分的協(xié)同共治。錢穆晚年明確指出，“近代民主政治有總統(tǒng)，此即代替了古代之君位。有行政院國務卿，此即代替了古代之相位。民初有英國首相制與美國總統(tǒng)制之爭，實則君相一體，治平大道決非寄于一人，乃當寄于多人”，[54]“一時風氣，則已群慕西化。民國創(chuàng)興，當時參政會遂有美國總統(tǒng)制與英國內(nèi)閣制之爭。而中國傳統(tǒng)君相一體之成局，乃竟無人提出，供作討論……若求職權限制，則中國以往已涉及周詳，遠超英美之上，又何必改弦易轍，徒求變換，轉(zhuǎn)成倒退”。[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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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見，錢穆在中樞政制上，并不簡單附和西方政體論模式。君相一體是悠久傳統(tǒng)，其精神是治平大道承載于多人，是公道在治道層面的實化。“為君者宜為賢圣杰出之人才，而天下之大非可獨治，故物色群賢而相與共治之”，也是中國信托政權的政制表達。[56]錢穆在《論元首制度》里對君相共治也有重點說明。君主尊嚴，君體德化，而相權任事，賢能任責，二者各有職業(y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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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君權與相權之間形成了某種政治慣例性質(zhì)的安排，“至君權相權若何劃分，則并無明白規(guī)定，此亦如近人所謂一種不成文法”。[57]即使在王權專制之明清，由于“中國傳統(tǒng)政制沿襲已深”，即使“君權相權衡平調(diào)節(jié)之妙用已為破棄…而此外尚多沿襲，故最高政令雖常出之滿洲皇帝一人之專斷，而其下猶得彌縫匡救，使不得流為大害”。[58]這個不成文法一方面有其通融性，靈活有余地；另一方面錢穆在評論漢制時也指出對于武帝之類的雄才之主難以制約，不如現(xiàn)代憲法明確規(guī)定來得穩(wěn)當。[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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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君相一體也意味二者之尊嚴地位相互維系。如評論漢代霍光認為皇位繼承是皇室私事，錢穆指出，“他不知道皇室之存在，由于有皇帝；而皇帝之存在，由于有政府。所以皇位繼承是政府事，并非皇室事”。[60]另一方面，在評論宋代尊王時，他又指出，皇帝“是一國之元首；皇帝太不像樣了，其他一切官，會連帶不像樣”，“皇帝的體統(tǒng)尊嚴不如宰相，也易啟皇帝與宰相之間的猜嫌…這樣才把政府尊嚴、皇帝尊嚴漸漸提起，漸漸恢復了”。[61]此處，“體統(tǒng)尊嚴”“政府尊嚴”實則是憲制政體內(nèi)部一種結構性的道德力量。另外，相權所代表的官僚制度內(nèi)部強調(diào)分工合作，“相互和合，融為一體”，也與西方分權制衡意思不同。[62]《論元首制度》規(guī)定總統(tǒng)任命五院院長，居上衡平聯(lián)絡，垂范通達，同時五院向國會負責，避免傳統(tǒng)上君權壓制相權的法弊，也是著眼于形成類似于傳統(tǒng)君相之間的相維與相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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概言之，錢穆從中國政治傳統(tǒng)中提煉出政民一體、君相一體的體制原理，其用意在于強調(diào)中國政治思維自有韻致，推崇政治力量與民眾的融合，在大公基礎上形成民眾的代表，并在治理實踐中分工合作，講求政制機理的混合共治。一體論的思維邏輯與單一政體論、政體中心主義的現(xiàn)代理念顯然并不合轍。這又涉及錢穆所注重的政治過程中的治人主體，即政治家的要素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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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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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穆的憲制思維，以政民一體為精神基調(diào)，希望在元首、國民大會與五院之間形成一個衡平妥帖的政制結構。這個模式其實對于政治主體的素養(yǎng)有較高要求，代表了一個現(xiàn)代理想類型。錢穆在《政學私言》中收錄了較早發(fā)表的《政治家與政治風度》一文，就體現(xiàn)出這層意思。他圍繞人與法、政治家與民眾的關系提出深入闡發(fā)，提醒我們注意元首職分的另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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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穆談到辛亥革命使中國人政治觀念為之一變，“醉心于西方所謂‘民主’與‘共和’之理論，而誤解其意義。以為政治只是多數(shù)群眾的事，只是社團黨派的事，而沒有注意到其領袖人物之培養(yǎng)與愛護”。[63]政治實踐為公為民，甚或強調(diào)主權在民，而其展開又往往倚賴少數(shù)人的先發(fā)先行，這是政治過程內(nèi)在的兩面。錢穆提醒我們，這一點由于現(xiàn)代革命以后對于民眾力量的尊崇更容易被遮蔽、被扭曲。民權高漲，使人們以為現(xiàn)代政治只是組黨與革命，民眾政治參與是唯一形式?！罢问聵I(yè)，自身含有一種矛盾性。因政治事業(yè)到底為一種社團與群眾事業(yè)，而主持政治領導政治者，又斷不可自儕于群眾之伍，自封于社團之內(nèi)。故大政治家必當先有高遠之理想，與獨特之自負。再換一面言之，政治事業(yè)，乃徹底的一種英雄領袖的事業(yè)”。[64]即使是人民主權的為公事業(yè)，也離不開領導者，無法回避領導權問題。錢穆論述元首，反復強調(diào)其超然于政黨、國會、五院，即出于這一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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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如何理解領袖、元首之類的政治家，他們在政治實踐中的角色地位及其與民眾的關系，尤其值得共和時代的人民思忖。錢穆特拈出政治家與政治風度來闡釋己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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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政治家來說，政才政績固然寶貴，政治風度更為重要。錢穆解釋：“‘風’者乃指一種‘風力’，‘度’則指一種‘格度’。風力者，如風之遇物，披拂感動，當者皆靡。格度則如寸矩標尺，萬物不齊，得之為檢校而自歸于齊?！闭渭绎L度對于其周圍人事環(huán)境，可以“感靡倫類，規(guī)范儕偶”，其影響潛力能促成一時政治群體之風度。它是一種來自于平日言行事為而互動積累形成的風氣禮俗，勢必蘊涵著無法完全明言或規(guī)則化的政治活力（“默”），“眾籟成風，積寸成度”，客觀存在而不顯明表示，群力所凝，可以持續(xù)發(fā)展，影響達于數(shù)十年以至數(shù)世。[65]在實踐歷史中，開創(chuàng)守成，自創(chuàng)一個局面，形成一定時期的特殊風格，而被歷史家稱為一個“新時代”。[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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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政治風度的角度來看政治實踐，“此領袖與主導而為一大政治家，則其風力之所感靡，格度之所檢正，常使此一群體一社團同時響應，有不自然而然者，遂以形成一共有之趨勢，與共認之局面。惟如此，乃始得謂政治事業(yè)之完成”。[67]如果領導者、元首自身沒有風度，“非出本原”，僅僅憑借權位驅(qū)使，則難以形成民眾的真正響應，事業(yè)難成或難持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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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家風度是一種無形才能，也是政治共同體一種不可計量的功業(yè)。其來源，在于政治家的精神與內(nèi)心，“其德性之所發(fā)露，學養(yǎng)之所輝照，斷斷非憑借地位權力以爭顯其才能功績于一時者所能相提并論”。[68]這揭示了元首職分中尊嚴以外的活力一面，是引導群體在政治事業(yè)中前行的乾道力量（“首出庶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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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穆仍然依據(jù)中國政治傳統(tǒng)中的王者與名臣來予以例解，如宋神宗與王安石、司馬光，唐太宗與房、杜、魏、王，以及秦皇、漢武、明太祖等人。撮要言之，宋神宗政績并不算卓著，然而錢穆首推其政治風度之偉大，在于禮敬荊公而抱有高遠理想與熱忱，對于司馬光與王安石能同時推敬厚容，更顯胸襟之寬廣。唐太宗政治風度不在于其才能的允文允武、功業(yè)炳赫，而在于其能轉(zhuǎn)換一時風氣，凝聚成了一個英杰群出的政府集團。秦始皇開創(chuàng)大一統(tǒng)新局面，偉業(yè)不朽，其政治風度甚恢勁，缺陷在于暴與驕，功成志滿，不免于得。漢武帝首創(chuàng)文治政府之格局，武功大有貢獻于中華，但比起唐太宗，政治風度之不足在于不能形成賢能協(xié)力的政府，群下無大臣名臣，自身有文人奢縱之病，不能親賢受諫。明太祖風度廣勁，樹立明代三百年風氣，缺憾在于驕暴，廢宰相，行廷杖。另外，漢文帝仁慈首推，而道家退嬰之氣，陰柔玄墨，與大政治家高明大氣斡旋的風度尚有距離。諸葛亮“開誠心，布公道”，概括了大政治家應有之風度?？傊?，僅有政才政績，而沒有政德，不足為政治家，不算有政治家風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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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里有一點需分辨。上節(jié)所謂元首不任事，并不能簡單理解為虛君無為，沒有實質(zhì)權能。不任事主要是指元首不介入、干預到一般具體性治理中去，而在整體憲制結構中，自有其關鍵權能。元首尊嚴，比榮譽或象征要厚，與單純的機構權力又不同類。如發(fā)布重大政令，雖由院部副署，但元首對于決策的參與以不同形式客觀存在，實際上考驗其政治協(xié)商與決斷等各項領導力；任命政治首長，更需要元首有知人用人的政治智慧。而對于治人與治法的把握，如何“尊才而遜法，務求容人之才，使得寬深自盡于我法度之中”，使賢者在位而實現(xiàn)善治，避免守法害才、困法自敗賞罰，也是元首總握政綱、激勵治人的大職責。[69]另外，元首須有處理大事變的決斷能力，涉及發(fā)布緊急命令權這種獨裁權力。[70]結合錢穆對于民國元首的評價，如創(chuàng)立民國、讓位講和、北伐抗日，都需要政治家極高的政治智慧和德能，可知其憲制職分絕非“虛君”“無為”所能限。[71]元首所需要的君道，是一種領導參與憲制生成的機體活力，燮理并守護憲制結構，不屈服于各種激情和眾意（道揆），在具體環(huán)節(jié)則選賢與能、不任事責（法守）。[72]這種元首論突顯了職分論的政德涵義，強調(diào)對于政治風氣和精神的凝聚提升，這比單純關注權力論的視角更為廣大深沉。[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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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家理想的風力與格度，在尊賢與容眾。理想政治家“首當著眼在其集團，與相從共事之政府”。大政治家有高遠理想和獨特自負，“而其篤實光輝處，則在其能屈抑自己的英武，而返身回到群眾集團里”，“最大的政治家，自己不見才能，而群下見才能。自己不見功業(yè)，而群下成功業(yè)”。[74]子曰：“巍巍乎惟天為大，惟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錢穆引以說明這是最高境界的政治家風度。在最不具有大眾民主意味的一人職分中，吊詭性地集中寄寓了尊重公共憲制精神的統(tǒng)治權能，這也許是元首制度作為共和憲法之拱頂?shù)膴W妙。敬天取則，為公為民，而非炫耀一己之才效，放縱一己激情，是元首政治家的德性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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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是英雄領袖的事業(yè)，同時也“屬之平民與群眾”，[75]需要“返身回到群眾集團里”。這一點提醒我們注意新君道的現(xiàn)代意味，擺脫世襲君主制后，這愈發(fā)突顯來自民眾、返回民眾的歷史大勢。這是基于群眾集團的新君道?，F(xiàn)代新元首背后是涌自于群眾集團的活躍政治家群體，代表了數(shù)千年來中國平民化社會結構中趨于強化的民眾創(chuàng)制意志。民群所歸而為君，在共和體制下更顯其精神。[76]《論元首制度》提供了現(xiàn)代憲制下新君主的極簡理想型，為現(xiàn)代元首制進行了保守化洗禮。而在這種洗禮中，時代新精神、共和氣息也縈繞其間。[77]政民一體之中，元首、國會與五院分別代表了民權的三個成分，領導權（或曰統(tǒng)治權）、民主與精英政治家要素，歷史實踐勢必滋生更為辯證混和的繁復形態(tài)。[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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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明清專制，中國六百年來缺少理想的政治家，“有奴才，無大臣。有官吏，無政治家”。[79]共和革命以來，“國人對于政治只注視到制度與理論，而忽略了人物。其對人物，又一向重視其才能與功績，而忽略了風度”。[80]實踐政治中，政治人物缺乏政治風度，只知權謀位勢，政治事業(yè)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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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穆特別提示，“要說到政治風度，其后面又牽涉及整個文化系統(tǒng)”?！墩渭遗c政治風度》于此收筆，未詳言?？贾T錢氏學思，對于政治家及其風度養(yǎng)成，最重要的應屬政學、政教傳統(tǒng)。如其所論，“中國之學風，乃中國文化傳統(tǒng)之大意義所在”，“中國政與學合，西方政與學分，此亦中西文化相異一大端”，“中國自古為一統(tǒng)之大國，政統(tǒng)于上，學統(tǒng)于下”，可概曰“政必尊學，學必通政”。[81]這在政治上形成錢穆所謂的學人政治、學治，政治主體必求重道好學，政治權力因此更顯學術化，而力求超越于強力、財貨資本等外在因素的制約。秦皇漢武等君王元首，自身本就重學，而漢以后士人政府將政學相維精神貫徹到了政制結構中。[82]“中國政學合。秦漢以下，政治以學術為向?qū)?，全體政治人員，自宰相以下，皆出于學”。[83]在君主世襲的體制下，學人任相成為原則；按此邏輯，共和體制下的元首，雖以德望和政務閱歷為資格，尊嚴出于德能，也必體現(xiàn)重道好學之傳統(tǒng)精神。錢穆論五權憲法時特揭“道統(tǒng)與治統(tǒng)”一目，強調(diào)道統(tǒng)是治統(tǒng)所由，是學術、思想與言論自由之根源，確保后者不受黨派門戶與資本權力的桎梏，此是政教重于政法之要義。元首制度作為憲法結構的頂端，政民一體和政學相維于此匯合，與其底座的國民大會一樣，都內(nèi)嵌于尊崇中國文化大傳統(tǒng)的憲制框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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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個具有悠久文明傳統(tǒng)的政治共同體中，元首價值不僅在政治事業(yè)，也在文化事業(yè)；不僅在當身，也需觀其身后。尤其在晚清以來世道人心大亂的大轉(zhuǎn)型時代，守護民族精神，貞定立國命脈，在憲制精神與體制上如孫中山一樣善于繼承傳統(tǒng)、汲取現(xiàn)代精華，是錢穆提醒世人理解元首歷史角色（“史統(tǒng)”）的重要維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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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評價黃宗羲《明夷待訪錄》時，錢穆指出，學校在野是學統(tǒng)道統(tǒng)的發(fā)源地，這一點最能表達中國文化大傳統(tǒng)的宗旨，且能補充五權憲法之不足，“學校則當為實施訓政之重要場所”。培養(yǎng)賢能，寄托公論，也合乎現(xiàn)代民主的大趨勢。于訓政中培養(yǎng)人民政治能力，是國家結構實現(xiàn)憲制轉(zhuǎn)型的關鍵條件。承載共同體道統(tǒng)學統(tǒng)的學校代表了尋求現(xiàn)代精神共識的訓政催化力量，凸顯出政治集體意志與激情的凝聚，在現(xiàn)實政治中如何與國家體制形成結合，是理解中國憲制轉(zhuǎn)型的重要線索。[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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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政體革命之后，如何確保國家政治體的穩(wěn)定團結與持續(xù)發(fā)展，這是錢穆元首論所觸及的根本秩序問題。共和鼎革把憲制從君主傳統(tǒng)中解放出來，卻也形成了另一個意義上的迷思和盲區(qū)，即不能正視或重視民主政體中的元首問題。錢穆在民國時期的元首論，對此進行了有力的撥反，在大國憲制的構成層面強調(diào)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政治之間的基本延續(xù)性，其視野和資源的獨到在今天仍具有極大的啟示意義。在民主當令的時代重視元首制度、在制度政體崇拜的時代重視領袖人物、在大眾參與的時代重視少數(shù)人、在唯才能政績的時代重視政治德行，這一系列看似反潮流的思緒顯示出中國政治思維的辯證守中。相比流行思維紛紛唯西方模式是瞻，錢穆引導我們將目光轉(zhuǎn)移到中國政治傳統(tǒng)的豐富視野。在20世紀世界范圍內(nèi)的同類政治思考中，錢穆的洞見為我們思考現(xiàn)代中國難題提供了“接著講”的重要線索。[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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圍繞五權憲法理論，錢穆呼吁世人重視悠久歷史經(jīng)驗中形成的傳統(tǒng)憲制模式，強調(diào)長治久安依賴于政民一體的憲制衡平精神。[86]他對現(xiàn)代中國憲制的展望，一方面接納代表世界文明潮流的新因子，另一方面更注重貼合傳統(tǒng)憲制的精義，尤其在政制結構上強調(diào)元首制度的超然、與國會和五院的相維。這是一種以傳統(tǒng)憲制為本位并加以損益的新傳統(tǒng)思維，蘊涵了對于現(xiàn)代法政心智中教條激進精神的保守化糾偏。在時賢圍繞五權憲法與歐美憲法的爭論之外，錢穆開辟了一個更顯保守精神的傳統(tǒng)本位路向，由政體分析深入到以職業(yè)為中心的德行風度，并揭示其文化系統(tǒng)根源。這在西化籠罩的時潮中無疑極為異類。他的元首論最能體現(xiàn)出向傳統(tǒng)傾聽智慧的思維面向。［87］然而，毫無疑問這已是一種新的民主共和的元首論，是激活古典大公精神之后的君道再還：一方面，順承共和潮流的加持，元首更顯莊嚴尊重；另一方面，汲取傳統(tǒng)政道的睿智，人民能夠更好地構造法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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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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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下文提及“政協(xié)”均指1946年召開的政治協(xié)商會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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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錢穆：《政學私言》，北京：九州出版社201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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③《中華民國憲法草案》因發(fā)表于1936年5月5日，通稱“五五憲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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④二十年后（1965年），錢穆曾敘及這一段往事，乃批評政協(xié)無人注意立足政治傳統(tǒng)的“建國大計”。見錢穆：《續(xù)論中華民族之前途》，載錢穆：《中國學術思想史論叢》第9冊，收入《錢賓四先生全集》，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版，第18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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⑤讀過錢穆贈書的梁漱溟評價張君勱的政協(xié)憲法草案，“保全五權憲法之名，運入英法憲政之實”。見梁漱溟：《我參加國共和談的經(jīng)過》，載《梁漱溟全集》，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900頁。錢穆與張君勱對于現(xiàn)實憲制模式的歧見，關涉到二人對于中國政治傳統(tǒng)的基本判定，構成日后張君勱撰數(shù)萬言長文駁斥錢穆政治史觀（《錢著〈中國傳統(tǒng)政治〉商榷》）的現(xiàn)實誘因之一，遂成現(xiàn)代新儒學政治思想論爭的一大公案。這一層現(xiàn)實憲制的因素，值得注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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⑥相關研究主要集中在法學領域，如羅馬從共和向帝制轉(zhuǎn)變的政治傳統(tǒng)、當代中國憲法文本。廣義上，中國歷史研究中的皇帝制度也可歸入這一領域。而聚焦于中國政治傳統(tǒng)的大轉(zhuǎn)型，從傳統(tǒng)變遷來透視現(xiàn)代元首問題，深入挖掘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內(nèi)在關聯(lián)的研究，則極為缺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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⑦錢穆：《論元首制度》，載錢穆：《政學私言》，第2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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⑧嚴泉：《孫中山“五權憲法”思想：理論透視與歷史實踐》，載《西部學刊》2017年第1期，第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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⑨石畢凡：《1946年政治協(xié)商會議“憲法草案案”的憲政模式辨析》，載《公法研究》第1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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⑩同注⑦，第3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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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同上，第3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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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同上，第3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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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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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同上，第3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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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同上，第3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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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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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錢穆認為普選制度下，對于大國，普及教育不易，由一般民眾選舉，也很難產(chǎn)生“上乘之望”。美國總統(tǒng)選舉難以產(chǎn)生理想政治人物，這不是美國不出政治人物，實是體制所限。錢穆：《晚學盲言》，北京：生活·新知·讀書三聯(lián)書店2014年版，第27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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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同注⑦，第3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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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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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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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同上，第37、3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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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同上，第3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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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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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同上，第3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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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錢穆：《人治與法治》《法治新詮》，載錢穆：《政學私言》，第84、19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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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同注⑦，第36頁。元首職位在憲制結構中顯示出高度抽象客觀化（“尸祝”），潛在地對單數(shù)和復數(shù)形態(tài)開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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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辛亥革命期間，孫中山就曾明確聲明，中國革命的目的是效仿美國建立共和政體，并主張采用總統(tǒng)制，后《中華民國臨時約法》為限制袁世凱權力，改為責任內(nèi)閣制。見臧運祜：《孫中山五權憲法思想的演進》，載《史學月刊》2007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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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再如錢穆論西方多小國，行政首長之外，外交官地位重，中國廣土眾民，文化崇尚大一統(tǒng)而內(nèi)向，外交官在政制中不及前者重要。這也是由于立國規(guī)模不同導致政制相異。見錢穆：《晚學盲言》，第24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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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同注⑦，第3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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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錢穆：《國史大綱（修訂本）》，“引論”，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年版，第1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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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同上，第1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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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錢穆：《選舉與考試》，載錢穆：《政學私言》，第2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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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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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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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同注⑦，第2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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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同上，第3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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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西方現(xiàn)代立國同樣經(jīng)歷這一普遍性問題，如美國立憲爭論如何將一個強大執(zhí)行官納入共和體制，見［美］曼斯菲爾德：《馴化君主》，第9章，馮克利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5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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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廣東省社科院歷史研究所等（合編）：《孫中山全集》第9卷，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7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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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中華人民共和國歷史上，如論者曰“在新中國的政治傳統(tǒng)中，從一開始就偏愛委員會制的集體領導。這種事實與規(guī)范的背離以及在國家元首問題上的曖昧態(tài)度，一直持續(xù)到“八二憲法”，新中國的憲法體制始終不敢直面國家元首問題”。見翟志勇：《國家主席、元首制與憲法危機》，載《中外法學》2015年第2期。即使正視這一問題，也傾向于將其放置在民主原則下，弱化之，僅保留其禮儀性、榮譽性的功能?？蓞⒁娖峙d祖：《我國實行的是單一元首制》，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研究》2004年第1期，第16—1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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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錢穆：《中山先生之三民主義與民族文化》，載錢穆：《中國學術思想史論叢》第10冊，收入《錢賓四先生全集》第23冊，第28頁。錢穆多次批評1946年政協(xié)深受西化思維影響，將民族、民權和民生的三民主義置換為林肯的民有、民治、民享，以西人權威作為依據(jù)，歪曲了首創(chuàng)憲法的基本精神。此文1984年投稿至《中央日報》，遭退稿，可見批評意見難為時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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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錢穆：《法治新詮》，載錢穆：《政學私言》，第19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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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同上，第19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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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任鋒：《“近己則俗變相類”：錢穆與近世儒家傳統(tǒng)》，載《天府新論》2018年第1期，第43—5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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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同注⑦，第3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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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錢穆：《中國傳統(tǒng)政治與五權憲法》，載錢穆：《政學私言》，第5、1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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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錢穆：《國史新論》，北京：九州出版社2012年版，第8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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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錢穆：《中國歷代政治得失》，北京：九州出版社2012年版，第14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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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同上，第8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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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錢穆：《中國歷史精神》，北京：九州出版社2016年版，第2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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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錢穆：《晚學盲言》，第270—27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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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同注46，第10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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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同上，第115頁?，F(xiàn)代中國，主權論一變而為權力論，政治精神完全外傾，見同書第12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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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錢穆強調(diào)元首的尊嚴職分，以與西方的權力觀相對照。西方政治傳統(tǒng)中，如羅馬元首制，實際上蘊涵著權力與權威之區(qū)分，后者也更側(cè)重道義、超法律性，非權力范疇所能涵蓋。尊嚴與權威，可以作為中西元首觀的一個比較視角?？蓞⒁姼邨睿骸稄莫毑霉俚皆字啤獖W古斯都的政治遺產(chǎn)》，載《政治與法律評論》第7輯，北京：法律出版社2016年版，第29—42頁。而同是論尊嚴，錢穆所指與白芝浩對于英國立憲君主的尊嚴性（dignified part）憲制功能分析相比，不限于情感與神圣性，更為能動有活力，這一點值得進一步探討。參見［英］沃爾特·白芝浩：《英國憲法》，第三、四部分，夏彥才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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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錢穆：《中國文化演進之三大階程及其未來之演進》，載錢穆：《宋明理學隨書三札》，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2年版，第22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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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錢穆：《晚學盲言》，第252頁；另見錢穆：《中國學術思想史論叢》第9冊，收入《錢賓四先生全集》，第16頁。時論如蕭公權所言，“在典型的民主政制當中，英國創(chuàng)立了內(nèi)閣制，美國創(chuàng)立了總統(tǒng)制。這兩個制度是近世制憲者的重要參考”，參見蕭公權：《英美民主政治》，載蕭公權：《憲政與民主》，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35頁。現(xiàn)代西方對這兩種政制的討論，自英國白芝浩、美國威爾遜以來，至20世紀晚期方趨熱烈，且與民主轉(zhuǎn)型的議程密切結合。參見談火生：《西方學界關于總統(tǒng)制、議會制與民主鞏固的爭論》，載《教學與研究》2008年第4期。中國學人如何依據(jù)自身資源看待這種爭論，錢穆的反思無疑提供了珍貴線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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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錢穆：《中國傳統(tǒng)政治與儒家思想》，載錢穆《政學私言》，第10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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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同注⑦，第3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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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同上，第3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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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同注47，第32—33、4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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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同上，第3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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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同上，第7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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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錢穆：《晚學盲言》，第249頁。另外，西方元首直接掌握兵權，如美國總統(tǒng)，中國兵權則置于相權中之一部門，參見同書第24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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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錢穆：《政治家與政治風度》，載錢穆：《政學私言》，第20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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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同上，第202—20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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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同上，第20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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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同上，第19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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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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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同上，第19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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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同注41，第19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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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元首為了公共利益越過法律去運用非常權力，本就是現(xiàn)代憲制的一大爭議問題。時賢如蕭公權對此表示了解，而不愿實踐中有此應用。蕭公權：《憲法與憲草》，載蕭公權：《憲政與民主》，第9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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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錢穆對于孫中山、蔣介石的評價，集中見于錢穆：《中國學術思想史論叢》第10冊，收入《錢賓四先生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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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錢穆繼承了傳統(tǒng)儒學中批判君權獨斷的古典憲制精神，如其批評漢光武“有事無政”，同時也對晚清以來專制主義論的過激保持清醒態(tài)度，理性認知元首的憲制功能。見錢穆：《中國歷代政治得失》，第3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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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現(xiàn)代元首論多從法律權力入手，可見許崇德：《國家元首》，第5章，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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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同注63，第20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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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同上，第203、20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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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在民族大群的意義上民眾學習領袖元首的立功立德立言，各有職分，卻可成就一個不朽的精神共同體。錢穆在紀念孫中山時倡導人民“做一個無名的孫中山”，是對他的最好繼承。“若是我們每一人都朽了，孫先生也終是朽了，連孔子也朽了，連中華民族大群也會朽”，可見元首與國族之間的神圣精神關聯(lián)。參見錢穆：《孫中山先生之人與學》，載錢穆《中國學術思想史論叢》第10冊，收入《錢賓四全集》，第11、1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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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周恩來曾以是否贊成民主分權對1946年政協(xié)代表提出“君主派”與“新舊民主派”的劃分，著眼于政黨競爭和省制均權。這一君主派概念主要在一黨壟斷政權的意義上使用。若以對于元首制的獨立思考言，當時的憲法爭論顯然并未觸及。參見鄧野：《聯(lián)合政府與一黨訓政：1944—1946年間國共政爭》，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1年版，第296—29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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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元首與院長代表了兩個層次的政治家。就現(xiàn)代相權對應的五院來講，理想形態(tài)對于這一級政治家要求除了協(xié)同合作，各盡職分也可取資于中國傳統(tǒng)，“誠使教育部、考試院付之儒家，司法、監(jiān)察寄之法家，立法由乎道家，國民大會調(diào)和融會，冶之一爐，而行政院則托之于文吏之手，則庶乎斟酌盡善，可以無大弊矣”。元首與國會對五院都有調(diào)冶職責，方能做到一體相維。見錢穆：《人治與法治》，載錢穆：《政學私言》，第81、8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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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同注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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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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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錢穆：《晚學盲言》，第256、258、26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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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同上，第24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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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同上，第26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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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同注54，第225頁。元首與此的關聯(lián)，可參驗以錢穆與蔣介石的交往，尤其是1942年二人成都談話，錢穆諫言“委員長獲卸仔肩，退身下野，為中華民國首創(chuàng)一成功人物之榜樣，亦將增進國人無上信心，俾得逐步向前。委員長亦得稍減叢脞，在文化思想、學術教育上領導全國，斯將為我國家民族一無上美好之遠景。”參見錢穆：《屢蒙蔣公召見之回憶》，載錢穆：《中國學術思想史論叢》第10冊，收入《錢賓四先生全集》第23冊，第84頁。錢穆《論元首制度》的極簡形態(tài)需要滿足較高的賢能政治條件，在達到這一理想階段之前，由革命黨轉(zhuǎn)型推動的憲制過渡不得不由元首這一職位而非國會或五院來確保國家機構不被多元主義政黨精神支配，憲制得向真正的大公賢能演進，從而在實踐中產(chǎn)生元首制的復數(shù)形態(tài)，這一點被日后的現(xiàn)代中國歷史所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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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參見［德］恩內(nèi)斯特·康托洛維茨：《國王的兩個身體：中世紀政治神學研究》，徐震宇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低新寰S茨與錢穆生于同年（1895年），這一作品構思于1945年，也與錢穆發(fā)表《論元首制度》同期。二人所思有趨同，然觸及的中西兩大文明資源（如政教關系、王士關系）顯然異趣，值得玩味琢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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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錢穆贊譽五權憲法能夠吸收傳統(tǒng)政治注重穩(wěn)定性的精神，認為“這一種穩(wěn)定性，實與一較廣大的國家，而又有較長久的歷史傳統(tǒng)性者，為較更適合。能穩(wěn)定并不比能動進一定壞。此當斟酌國情，自求所適。此一理想，自然并不即是完滿無缺，盡可容國人之繼續(xù)研求與修改。但他的大體意見，則不失為已給中國將來新政治出路一較渾括的指示。比較完全抹殺中國自己傳統(tǒng)，只知在外國現(xiàn)成政制中擇一而從的態(tài)度，總已是高出萬倍”。參見錢穆：《國史新論》，第11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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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現(xiàn)代政治科學的現(xiàn)實的制度基礎，它的‘有效的現(xiàn)實’，而不是它的主張或說辭，是有限君主政體，不管它是世襲制的還是選舉制的”。參見［美］曼斯菲爾德：《馴化君主》，第22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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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近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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