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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任鋒 沈蜜】立國傳統(tǒng)中的禮法與立事:以蘇軾治體論為中心

        欄目:學術研究
        發(fā)布時間:2022-05-21 10:57:42
        標簽:蘇軾
        任鋒

        作者簡介:任鋒,男,西元一九七七年生,晉地介休人,香港科技大學人文學博士。現(xiàn)任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系學院政治學系教授。研究方向為中西方政治思想史,當代政治理論,政治文化。著有《道統(tǒng)與治體:憲制會話的文明啟示》《治體代興:立國思想家與近世秩序思維》《儒家與憲政論集》(杜維明、姚中秋、任鋒合著)等。

        立國傳統(tǒng)中的禮法與立事:以蘇軾治體論為中心

        作者:任鋒 沈蜜

        來源:《天府新論》2022年第2期


        摘要:蘇軾對宋代政治中任法特征的批評,顯示出來自治體論傳統(tǒng)的思維啟示,這一點從他對賈誼、陸贄之學的推重中可以得到印證。任法與任人的治體類型辨析,對應著蘇軾關于三代、漢唐與宋代歷史政治的解讀,蘊涵了一套由公私政治原則、政治主體養(yǎng)成、職官法度及治理績效所構(gòu)成的治體邏輯。蘇軾強調(diào)在多重立國傳統(tǒng)中形成時政立場,對于立國之初政權(quán)建構(gòu)的前提性肯認折射出禮法政治心智的成熟,以“規(guī)摹”先定為導向的立事論展現(xiàn)出治體的實踐行動維度。追求富強的新政如何避免政治社會的結(jié)構(gòu)性震蕩、尊重立國成憲、優(yōu)先政治主體養(yǎng)成而非大規(guī)模變法,是作為立國思想家的蘇軾超越黨爭時潮的政論特質(zhì)。這既指向重審中國政治思想傳統(tǒng)的關鍵線索,也為理解國家治理傳統(tǒng)提供了豐富資訊。


        關鍵詞:蘇軾;治體;任人;任法;立國;立事

         

        作者簡介:任鋒,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系學院政治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沈蜜,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系學院政治學系博士研究生。


         

        蘇軾(1036—1101)是北宋中后期士大夫群體的代表人物,后世多推崇其文學風流,對其思想學術關注不足,認識尚待深入【1】。筆者曾以蘇軾與司馬光為例,透過與王安石政治思想的比較,嘗試勾勒出傳統(tǒng)立國思維的基本特質(zhì)。本文在進一步解讀蘇軾思想的基礎上,深入探討其政治思維及其治體論蘊涵,希望推進學界的相關認知。


        一、治人與治法:以批評任法為標志的治體論反思

         

        要了解思想家的貢獻,我們應當首先把握思想家對其所處時代的關鍵認知和評判,警惕依據(jù)后世時代意見而形成的“抽離”。蘇軾生活在北宋中后期,對宋代百年來的政治演進特質(zhì)形成了一個重要判斷,指出了當時以任法為取向的政治風尚。我們先來了解這個判斷,再剖解其背后的觀察視野和思維架構(gòu)。

         

        《應制舉上兩制書》(1061)概括舉出當時政治的兩大弊病,第一個就是“用法太密而不求情”,具體表現(xiàn)為“今自一命以上至于宰相,皆以奉法循令為稱職,拱手而任法,曰:吾豈得自由哉!法既大行,故人為備位。其成也,其敗也,其治也,其亂也,天下皆曰:非我也,法也。法之弊豈不亦甚矣哉!”這段描述生動刻畫了當時政壇盛行的流俗風氣,政治主體優(yōu)先認定的是任法下的循規(guī)蹈矩,而非“自由”。“奉法循令”似乎是法治范例,貌似建立起了一套整齊有序、自動運行的法治秩序。而蘇軾認為,在這種情況下,政治行動主體只是“備位”,逐漸喪失了能動精神,易于把治理效果不彰歸咎于法度?!敖裉煜路悍貉赡猩钏歼h慮者,皆任法之過也?!薄?】《策別課百官》 (之二)聚焦宋代官制重資格,指出“為近之患,正在于任法太過。是以為一定之制,使天下可以歲且必得,甚可惜也”,不利于挑選出真正的人才。【2 】蘇軾在《省試策問》三首中對“宰相不當以選舉為嫌”批評道,“今自宰相不得專選舉,一命以上,皆付之定法,此何道也?”【2】政事都付之定法,不重視政治主體(治人)的積極作用,這是任法治理模式的最大弊端。

         

        現(xiàn)代中國以法治為政治秩序的要義之一,時人也樂于回溯傳統(tǒng)思想汲取法治資源,蘇軾的諸多論法之作在這個意義上得到了不少關注【3】。雖然古今在法治建構(gòu)上存在不少重要差異,但是這一面向的確值得我們進一步探究其間的深刻關聯(lián)。

         

        宋代以降的近世政治凸顯出注重法度的取向特征,這一點筆者曾有闡發(fā)。我們可以看到,南宋浙東學者陳亮、葉適,以及張端義、呂中等人對此均有明確論述【4】。明代的陳邦瞻縱論宇宙風氣演進,也指出宋代治體不同于三代和漢唐的以法度為治的特征。【5】就北宋來看,關于當世立國任法、以法為治,這個判斷可以說在蘇軾政論中已經(jīng)比較清晰了。值得注意的是,蘇軾怎樣觀察和理解這一特點,他的觀察視野和思維架構(gòu)又是什么?

         

        可以看到,當蘇軾在指陳宋代任法政治特質(zhì)的時候,他往往將任法與任人并舉,并且將后者視為克服前者弊端的有效資源。換言之,人與法、治人與治法的關系,是他在評析宋代政治以及歷史政治現(xiàn)象的一個基本著眼點。筆者曾指出,治體論是中國政治思維傳統(tǒng)和實踐傳統(tǒng)的一條主線,著眼于治人、治法與治道三類秩序要素之間的辯證整合關系,關注政治主體、制度方略與政治原理的憲制構(gòu)成方式。蘇軾正是在這條演進線的脈絡中展開了他的政治思考【6】。

         

        在應制舉所作二十五篇《進策》的《策略三》中,蘇軾指出, “夫天下有二患:有立法之弊,有任人之失。二者疑似而難明,此天下之所以亂也”,而時政的根本弊病在于任人有失【2】。在《私試策問》三首中,蘇軾把“人與法并用”作為首問,強調(diào)任人與任法的關系。他概括道,它們代表了歷史政治中的兩個治理類型。

         

        從治體論的視野來看,任人和任法分別是以治人與治法作為政治上優(yōu)先或主導方法的途徑。任人即突出政治主體的中心運用,這會導致“法簡而人重”,其弊端是“請謁公行而威勢下移”,有政治能量的人物善于利用人脈結(jié)黨營私,政治權(quán)威有可能轉(zhuǎn)移到君主之外;而任法即突出政治制度法度的絕對地位,會導致“法繁而人輕”,其弊端是人們輕視主體的能動性,賢愚區(qū)分失去意義和重要性。治人和治法是政治的兩個基本要素,偏重其中一方就會形成某種偏執(zhí)政治的弊端,蘇軾認為這是“古今之通患”【2】。也就是說,這并非宋代特有的問題,而是在長期歷史演進中逐漸形成的普遍現(xiàn)象,我們應當基于觀察和比較去辨析這兩類治體模式的長短。

         

        這篇策問再次舉出選任制度的例子,批評選舉官員的過程并沒有充分發(fā)揮六卿之長的能動性,“六卿之長,不得一用其意,而胥吏奸人皆出沒其間。此豈治世之法哉!”7對于實踐者來說,“夫欲人法并用,輕重相持,當安所折衷?”怎樣才能維持好治人與治法的平衡關系,以及是否存在治人與治法輕重得當?shù)哪撤N混合治體,來避免各自偏執(zhí)的弊端呢?

         

        蘇軾透過對歷史和現(xiàn)實政治的剖析,闡發(fā)了對于人和法、治人與治法、任人與任法的看法,并由此形成實踐政論中的具體指向。

         

        先來看經(jīng)學和史論?!稏|坡書傳》解釋《周官》篇的“唐虞稽古,建官惟百。內(nèi)有百揆、四岳,外有州牧、侯伯,庶政惟和,萬國咸寧。夏商官倍,亦克用乂”,提出了人法關系演變的歷史三階層說。堯舜是第一階層,實行官天下,政權(quán)屬于公共,因此沒有患失之憂,人們充分發(fā)揚自主自由精神,涵括政治體制和法律的法度也就簡要,官少而事省,屬于任人而不任法的類型;夏商代表的第二階層是家天下,政治上的私意計量唯恐失掉政權(quán),因此對政治主體不能予以充分的信任,人和法“相持而行”,法度開始繁雜,官多而事冗;后世政治道德更加衰落,政治境界越發(fā)低下,對于政治主體缺乏信任,完全走向任法,官員不能任事,互相推諉責任,因此法度更加繁苛混亂,官越多而事難成?!?】

         

        這個人法關系的三階層說,在政治公私性、政治主體信任、法度繁簡、職官數(shù)量和政事績效之間建立了因果邏輯鏈條。在任人的治體類型一端,天下為公,政治主體信任度高,法度就相應簡明,職官數(shù)量相對少而政事績效高;反之,天下為私,就走向任法治體,官員數(shù)量多,而政事績效低落。任人是最佳治體,人法相持的混合治體是次佳,任法是不好的劣質(zhì)治體。人法關系三階層的歷史觀背后,是天下公私二分對應任人、任法的二元類型觀。換言之,人法關系的治體類型區(qū)分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天下為公與否的治道原則。公或私是治道層面的重要原理,治人指向?qū)τ谡沃黧w的信任與主體自由等政治能動力,治法包括政治制度如職官制度、其他制度和法律事務,這三者是治體論的基本要素。而最終政治運作的效果,體現(xiàn)在“事”的省、冗、舉否,是治體實踐的效能表現(xiàn)。蘇軾基于此,慨嘆“人主知此,則治矣”【7】!

         

        另外,三代以降,在家天下這個治道原則主導下的世界,治人和治法的關系導向任法這個趨向看來是不可避免的。這也潛含著,如果政治體能夠更多體現(xiàn)公天下的治道精神,任法政治就可以得到任人政治的某種調(diào)劑和制衡。 在家天下不能完全廢除的時代, 人法相持而行是可能的, 某種混合治體是可欲的。

         

        文集卷一百五收錄的《唐虞稽古建官惟百夏商官倍亦克用乂》對這段話的解釋強調(diào)天下事務和職官從簡要發(fā)展到詳冗,并非圣人有意于其間謀劃,而是基于客觀理勢(理之必然)。圣人能做的,是依據(jù)世變加以節(jié)文。蘇軾重申理想政治的標準在于德,不在于職官多少?!跋韧跞稳硕蝗畏?,勞于擇人而佚于任使,故法可以簡。法可以簡,故官可以省。古人有言,省官不如省事,省事不如清心,至矣!”【7】

         

        在《周官》篇“學古入官,議事以制,政乃不迷”部分,蘇軾聚焦法律進一步指出,先王世界人法并任,而任人為多,因此法律僅設大法,具體裁決的輕重交付給政治主體,“臨事而議,以制其出入,故刑簡而政清”【7】。這也是禮法傳統(tǒng)在政治思維上主張任人而以法為輔的基本思路。蘇軾認為,在唐以前刑法事務中仍能做到人法兼行,因為律令的有限性不能完全跟上人類行為的無窮演變,要做到“以有限治無窮”,必須同時發(fā)揮政治和司法主體的能動性。蘇軾批評當世,科條律文已有數(shù)萬,仍不足于用。“有司請立新法者日益而不已。嗚呼,任法之弊,一至于此哉!”【7】

         

        在《論養(yǎng)士》中,蘇軾認為秦始皇任法而不任人,相信民眾可以“恃法而治”,不重視官吏才能,認為只要使其守法就行。這種政治方式不能有效處理政治社會中的人才,終于導致被壓制和邊緣化的士人群體涌入伐秦大軍,實屬缺乏政治智慧和理性【8】。

         

        這里也可見,蘇軾的人法三階層論在歷史適用上并不嚴格,人法兼行不限于上面指出的夏商之世,任法狀態(tài)在刑法領域更多指向唐宋之后。這個三階層論,更多的理論意義可能在適用于區(qū)分、比較和批判的治體類型學上,其歷史分期尺度是比較靈活而富有彈性的。


        二、接續(xù)實用導向的治體論傳統(tǒng)

         

        回到蘇軾的宋代政論,他大力批評宋代政治落入任法形態(tài),這就需要辯證認知任人與任法的關系,在治體論的架構(gòu)中確定對治時代弊病的方法。

         

        前文所揭《策略三》批評世人對于任法政治的迷思,揭示出這種心智的歷史根源,“昔者漢興,因秦以為治,刑法峻急,禮義消亡,天下蕩然??趾笫罒o所執(zhí)守,故賈誼、董仲舒咨嗟嘆息,以立法更制為事”。賈誼、董仲舒變更漢代法度,這屬于因仍秦代任法局面的對應措施。蘇軾認為,“后世見二子之論,以為圣人治天下,凡皆如此。是以腐儒小子,皆欲有所變改,以惑亂世主。臣竊以為當今之患,雖法令有所未安,而天下之所以大不治者,失在于任人,而非法制之罪也”【8】。

         

        漢儒“立法更制”,是否代表了治天下的中心內(nèi)容呢?

         

        筆者曾指出,賈誼是治體論傳統(tǒng)在秦漢之際發(fā)端的關鍵人物。值得注意的是,蘇軾自早年起就對賈誼高度評價。蘇轍在《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銘》中說:“公之于文,得之于天,少與轍皆師先君。初好賈誼、陸贄,論古今治亂,不為空言?!薄?】蘇軾推崇賈誼,曾說“使賈誼見孔子,升堂有余矣!”【8】賈誼早發(fā)于科舉之前,學有實用,“自漢以來,世之儒者,忘己以徇人,務射策決科之學,其言雖不叛于圣人,而皆泛濫于辭章,不適于用。臣嘗以為晁、董、公孫之流,皆有科舉之累,故言有浮于其意,而意有不盡于其言”【8】。東坡晚年仍說,“儒者之病,多空文而少實用。賈誼、陸贄之學,殆不傳于世。老病且死,獨欲以此教子弟”【8】。這是蘇軾熟稔治體論的一個重要條件。我們讀他的應制舉策論,能感受到與賈誼《陳政事疏》十分接近的論述風格。

         

        《東坡書傳》卷十八《畢命》論到康王慎重處理殷民,蘇軾引用賈誼的《過秦論》予以印證,并加以評述,“古之知治體者,其論安危蓋如此”【8】。可見,蘇軾熟知賈誼的治體表述,并將治體論上溯到《尚書》這樣的元典。在蘇軾的視野中,賈誼的治體論雖然包含了立法更制,但絕不僅限于此。他認識到賈誼之學以儒為主,并吸收了法家和黃老。賈誼吸取法家學說,被蘇軾認為不純,“太史公曰‘蓋公言黃老,賈誼、晁錯明申韓’。錯不足道也,而誼亦為之,余以是知邪說之移人。雖豪杰之士有不免者,況眾人乎!”【8】立法更制當然不是法家專利,蘇軾論法也不限于法家的法、術、勢。蘇軾多處評論賈誼,尤其是后者的出處進退的不成熟之處。至于政治思想,他認為“誼雖不遇,而其所言略已施行,不幸早世,功烈不著于時”【8】。

         

        具體說來,賈誼的貢獻在于,“孝文之所以為得者,是儒術略用也。其所以得而未盡者,是儒術略用而未純也。而其所以為失者,則是用老也。何以言之?孝文得賈誼之說,然后待大臣有禮,御諸侯有術,而至于興禮樂、系單于,則曰未暇,故曰‘儒術略用而未純’也”【8】。賈誼《新書·階級》篇批評秦政以刑法待遇大臣,提出應該激活周禮中的敬禮體貌精神,認識到尊尊原則與賢賢禮治不可分離,著眼于提升政治主體素養(yǎng)、培育敦厚的政治社會風俗。賈誼強調(diào)治體、主張確立經(jīng)制,這些舉措的確不限于立法更制,而是涵括了治道政治原則與治人政治主體的廣闊深遠層面。蘇軾在《思治論》里著重批評了宋代政治反復措意于“變政易令”,以及后來批評王安石變法急于將時政歸咎于法制問題,他指出時人的政治心智似乎難以擺脫任法思維的束縛。蘇軾之所以能從任人角度對此提出批評,開示出一個統(tǒng)攝治法、治人、治道之辯證關系的思路,可以說是基于賈誼代表之治體論傳統(tǒng)的啟迪。

         

        元祐二年(1087),蘇軾為防止時政矯枉過正,在擬定學士院館職策題時,引入了對宋代歷朝治體的討論:“欲法仁祖之忠厚,則患百官有司不舉其職,而或至于偷;欲法神考之勵精,則恐監(jiān)司守令不識其意,而流入于刻。”【10】這個剖析,就是綜合衡量比較仁宗、神宗兩個典型時代的治道取向(“忠厚” “勵精”)與治法運作(百官有司、監(jiān)司守令)、治人精神(“偷” “刻”)之間的關系。蘇軾的這個擬題引發(fā)了不小的政治爭議,“是日乙亥,三省進呈傅堯俞、王巖叟論蘇軾札子,執(zhí)政有欲降旨明言軾非者,太皇太后不聽,因曰:‘軾與堯俞、巖叟、光庭皆逐?!瘓?zhí)政爭以為不可。丙子,詔:‘蘇軾所撰策題,本無譏諷祖宗之意,又緣自來官司試人,亦無將祖宗治體評議者,蓋學士院失于檢會。札子與學士院共知,令蘇軾、傅堯俞、王巖叟、朱光庭各疾速依舊供職?!w從右仆射呂公著之議也?!薄?0】

         

        這里提到的呂公著,就曾經(jīng)與君主“極論治體”。元豐元年(1078),呂公著建議神宗以知人、安民為治體之要,并重視納諫?!笆侨眨套x呂公著讀《后漢書》畢,上留公著極論治體,至三皇無為之道,釋、老虛寂之理,公著問上曰: ‘此道高遠,堯、舜能知之乎?’上曰: ‘堯、舜豈不知?’公著曰: ‘堯、舜雖知之,然常以知人、安民為難,此所以為堯、舜也?!嫌终撎铺冢唬骸谒阅艹赏鯓I(yè)者,以其能屈己從諫耳?!吓R御日久,群臣畏上威嚴,莫敢進規(guī)。至是,聞公著言,竦然敬納之。”【10】無為、虛寂、知人安民和納諫,被作為“極論治體”的對象。

         

        在蘇軾館職策風波中,詔書說政府考試傳統(tǒng)并不評議祖宗治體,以此息事寧人,一方面透露出日益激烈的黨爭裹挾了難測的政治風險,另一方面也說明政治精英群體對治體的思考在此之外并不少見。


        三、多重立國傳統(tǒng)中的治體辨析

         

        治體論辨析的一個重要維度是多重立國傳統(tǒng)的比較,也就是在堯舜、三代、漢唐、宋朝歷代之間的多重縱向比較。蘇軾年輕時曾自敘,“自七八歲知讀書,及壯大,不能曉習時事,獨好觀前世盛衰之跡,與其一時風俗之變。自三代以來,頗能論著”【11】。治體辨析在蘇軾《師仁祖之忠厚法神考之勵精》的館職策問中就有典型表達【11】。策問一開頭,就舉出“親親而尊尊,舉賢而上功”,論述三代以來治體。周代的齊魯分別側(cè)重親親尊尊和舉賢事功,享國久遠,而不免有走向衰弱和爭奪的后期政治弊端。漢代文帝寬仁,不至于怠廢,宣帝綜核名實,不至于督責過甚。宋代哲宗之前的六位君主“為治不同,同歸于仁”,仁宗和神宗分別代表了忠厚、勵精的治道取向。透過三代、漢、宋這三重立國傳統(tǒng)的治體比較,如何實現(xiàn)“忠厚而不偷,勵精而不刻”,實現(xiàn)理想治體類型的折衷調(diào)和是蘇軾提出的時政大問題。

         

        從宋之前的立國傳統(tǒng)吸取其治體經(jīng)驗,以及在宋代立國傳統(tǒng)內(nèi)部鑒別長短,這是蘇軾歷史政治運思的重要面向,目的在于構(gòu)建實踐中的優(yōu)良治體。

         

        三代是立國傳統(tǒng)的典范,三代之法是治體辨析中的高級法。天下為公、任人,法度簡明而事務績效高是三代立國之長。蘇軾在《三法求民情賦》中積極評價《周官·司刺》的司法審慎,指出“法一濫舉,則治道汩而不綱”,“君示天下公,法與天下共”。秦朝嚴刑峻法,很快走向崩潰。漢唐的約法三章、三覆其刑,部分恢復了三代慎刑傳統(tǒng),“然其猶夷族之令而斷趾之刑,故不及前王之浹洽”【11】,先王文明是一個不易企及的標桿。

         

        蘇軾認為,漢、唐立國,各自繼承了秦、隋舊制,但是治亂安危都遠勝于前朝。這說明長治久安自有其不限于變制變法的奧妙。儒家認為,善人為邦百年,方能勝殘去殺。而有一種思路急于獲取功效,把政治重心放在法制上(“急于有功,而歸咎于法制” “事變”)【12】。

         

        多重立國傳統(tǒng)顯示出,法度政治只是立國治體的一個部分。漢唐兩代治體中,有超越任法之處。如選舉得人,與周文、武兩王相近,漢代“盛于武、宣。皆拔之芻牧之中,而表之公卿之上,世主不以為疑,士大夫不以為嫌者,風俗厚而論議正也”【12】,社會風俗和輿論觀念厚重正大,這是政治主體得以自由施展的一個重要條件。唐代崔祐甫任相,“不及一年,除吏八百,多其親舊,號稱得人。故建中之政,幾同貞觀”,同期“常袞當國,雖盡公守法,而賢愚同滯,天下譏之”【12】。漢唐政治中政治主體的養(yǎng)成和施展,是宋代政治強化治人的重要借鑒資源。

         

        蘇軾在知徐州時處理治盜、修軍政問題,援引漢相王嘉的話,希望提高地方官員的地位和權(quán)威,改變“守臣權(quán)太輕” “威權(quán)素奪”的局面,“稍重其權(quán),責以大綱,略其小過”,在重點治理地區(qū),“慎擇守臣,聽法外處置強盜”,并配備以賜緡錢、釀酒福利等激勵政策。這是著眼于政治主體的權(quán)望和法權(quán)謀略的建議。而更重要的方面,蘇軾認為是針對文詞取士的局限“特為五路之士別開仕進之門”。按照經(jīng)術和詩賦取士,吳、楚、閩、蜀地區(qū)有優(yōu)勢,而在京東、京西、河北、河東和陜西五路,士人沉鷙果勇,更長于任事,應該在科舉以外拓寬選舉治人的門道,“使得出仕比任子,而不以流外限其所至”【12】。蘇軾特別援引了漢唐兩代的得士制度,強調(diào)任人的重要性?!巴跽咧萌巳缃樱铀?,百川赴焉,蛟龍生之,及其去而之他,則魚鱉無所還其體,而鯢鰍為之制?!薄?2】

         

        這個思路不限于針對既有權(quán)力法度格局的損益修補,而是著眼于具有拓寬統(tǒng)治基礎意義的政治吸納、得士用人。蘇軾在史論和政論中多次強調(diào)士治的政治意義,從任人的角度凸顯其治體價值。《論養(yǎng)士》指出春秋戰(zhàn)國禮賢下士之風盛行,從原來封建等級結(jié)構(gòu)游離出來的士人對于國家民眾而言未必是一個積極因素,而蘇軾指出需要從政治吸納的角度理解這個問題。“國之有奸,猶鳥獸之有鷙猛,昆蟲之有毒螫也。區(qū)處條理,使各安其處,則有之矣,鋤而盡之,則無是道也。”【12】如何對待社會中的杰出人士(“夫智、勇、辯、力,此四者,皆天民之秀杰也”),蘇軾認為這是一個共天下的公共性問題,“故先王分天下之富貴,與此四者共之。此四者不失職,則民靖矣。四者雖異,先王因俗設法,使出于一。三代以上,出于學;戰(zhàn)國至秦,出于客;漢以后,出于郡縣吏;魏晉以來,出于九品中正;隋唐至今,出于科舉。雖不盡然,取其多者論之”【12】。

         

        蘇軾從社會結(jié)構(gòu)來剖解,認為戰(zhàn)國君主以養(yǎng)客方式解決這個問題,即使同樣待民殘酷,卻不至于像秦一樣速亡。秦政任法而不任人,關鍵在于以私對待天下,沒有正視士治、士職問題,不能做到真正的共天下。治人和任人,其實直接關系到政權(quán)的公共性問題。蘇軾認為漢代雖然承秦舊制,但在任人問題上其實“少寬之”,養(yǎng)客禮賢做得比秦好,也更有公道精神。

         

        在策問《五路之士》中,蘇軾再次論及宋代山東、山西等五路之士的人才問題,提醒思考相應教養(yǎng)課試的方法【12】。這與《徐州上皇帝書》一樣,在宋代崇文抑武、強化科舉的立國文治模式下,試圖依據(jù)公共性原則在科舉以外切實夯實政權(quán)的統(tǒng)治基礎,可以說體現(xiàn)出經(jīng)由士治“共天下”的時代追求。

         

        由于與政治主體密切關聯(lián),取士、科舉、學校等問題能夠集中反映蘇軾對于治人與治法關系的思考。著名的《議學校貢舉狀》就圍繞熙寧變法的政策,強調(diào)新政不能停留在法度層面,制度上主張因循舊制即可。蘇軾的著眼點就是取士不能只依賴科舉和學校制度的自身內(nèi)在調(diào)整,“使三代圣人復生于今,其選舉養(yǎng)才,亦必有道矣,何必由學?”【12】 政府獲得人才,需要知人并責實,從政事中求取人才更為著實(“施之有政,能否自彰”)【12】。后來元豐元年(1078)的徐州上書,就是這一思路的具體展現(xiàn),主張吸取漢唐法度的長處,重在從實政中選拔人才【12】。

         

        任人不僅是對人才的重視和磨煉,也蘊涵著治法意義上制度性的用意。人才的任用,應當超越政府體系內(nèi)外輕重的區(qū)分。漢代公卿,免不了出為邊吏,以責求其治效。這是歷試人才、考核事功的好方法13?!肮耪呷稳?,無內(nèi)外輕重之異,故雖漢宣之急賢,蕭望之之得君,猶更出治民,然后大用。非獨以歷試人材,亦所以維持四方、均內(nèi)外之勢也?!薄?3】蘇軾批評唐代立國在這一點上重內(nèi)輕外,公卿名臣“非以罪責不出守郡,雖藩鎮(zhèn)帥守,自以為不如寺監(jiān)之僚佐,故郡縣多不得人”。安祿山之亂,河北郡縣基本缺乏抵抗,蘇軾指出這是任人上的重內(nèi)輕外之弊端。政治主體治人上的調(diào)度,實際上涵攝了治法上制度方略的內(nèi)外輕重平衡。

         

        三代立國傳統(tǒng)的要義在于, “三代圣人取守一道,源深而流長也”【13】。取天下與守天下、打天下與治天下,并不是截然二分,這是三代立國優(yōu)勝于秦漢后世的地方。賈誼批評秦不明白攻守形勢變化,蘇軾特別拎出這一點,認為人們往往據(jù)此誤以為攻守是兩個道理。蘇軾強調(diào),三代立國代表了“儒者之極功”,陸賈和叔孫通區(qū)分進取和守成,是“儒術之粗”【13】。如果能夠把共天下的公共原理貫徹在家天下格局中,以任人來糾偏任法,是可以提升治理績效水平的。這提醒我們,不能把政權(quán)獲得與政權(quán)治理的區(qū)分固化、強化,更要上通三代立國傳統(tǒng)來領會兩者在公天下精神下的貫通和持續(xù)發(fā)展。立國傳統(tǒng)在實踐歷程初始形成的國本,從治體的治道原理來看自有其義理之本的價值,實踐歷程的初始,與立國義理的原本,可以是相互涵攝的。

         

        蘇軾反對任法,相對地更推重禮的優(yōu)先價值。他還是傾向以刑法、嚴刑酷法、唯制度主義來理解任法,認為這代表了對于治國理政的一種非常狹隘且教條的看法。禮,或者以禮統(tǒng)法形成的禮法,注重的是忠厚仁義與公道直行。是把人民當作君子長者來對待,抑或當作小人罪徒來對待,究竟是仁義優(yōu)先,還是利字當頭,這是三代與任法劣質(zhì)治體在立國精神上的基本區(qū)分。“以君子長者之道待天下,使天下相率而歸于君子長者之道,故曰:忠厚之至也?!薄?3】基于忠厚仁義,為政者可以根據(jù)變化了的時代情境制作合宜的禮法。三代與后世的有為立國者,在這一點上相通,因此禮的形式不必拘泥一時。禮的根本,就在于尊重人情風俗,予以節(jié)制和規(guī)范,“執(zhí)其無定以為定論,則涂之人皆可以為禮”【13】。蘇軾強調(diào),禮的創(chuàng)制性是開放的,不能將其神秘化或教條化。在以平民化為特質(zhì)的近世社會政治結(jié)構(gòu)中,蘇軾對于禮之開放創(chuàng)制性的遠見是頗具解放精神的,與其任人主張背后的公共精神相一致,這需要我們結(jié)合近世趨勢深刻領會。

         

        另外一點,就是禮法注重政治主體依據(jù)政治原理對紀綱法度進行不斷損益。君主任法,往往是假定法度固化確定,臣民只要服從遵循即可。這是對治國唯制度主義的迷思。禮法政治的特點是基本原理和根本制度有相對確定性,而具體內(nèi)容正是需要共治的政治主體因應不斷變化的情境和形勢加以斟酌損益,因此才需要強調(diào)治人的重要性,強調(diào)任人的創(chuàng)制精神。在這一方面,禮法又是緊密依存于一個具體的立國傳統(tǒng),有其國本,有其保守遵循,有其適當?shù)木S新?lián)p益。

         

        因此,蘇軾在仁宗、英宗、神宗和哲宗時期的政論,既顯示出對宋代立國傳統(tǒng)在太祖時期形成國本基礎的強調(diào),也表達出對仁宗時期忠厚立國精神和共治型治體模式的推重,對于這兩個時期的不足和弊政也多有批評。比如批評祖宗家法中對宗室出仕和禁軍以外軍事力量的猜忌,批評嘉祐年間取士任官太過寬松,違背祖宗家法本意【14】。從太祖時期到仁宗時期形成的立國傳統(tǒng)模式,需要得到更為充分的理解和辨析,這是蘇軾之所以審慎對待新政變法的基本立場,而這個模式也可以放在與三代和漢唐立國治體的比照下加以優(yōu)化。

         

        總體上,蘇軾論述多重立國傳統(tǒng),往往是立足現(xiàn)實政治實踐的需要,靈活地、開放地從三代、漢唐、宋朝歷代善政良法中汲取資源。他注重時代時運演變中事物客觀理勢的變化,如風俗和人心的積累演化對于治法的約束、任人對于治法輕重內(nèi)外的平衡。他不是一味地反對制度變革(變法),而是在一個風俗、實政和制度的綜合秩序體系中來思考政策和制度的運作。


        四、立事:作為實踐行動規(guī)摹的治體

         

        我們再以蘇軾的幾篇代表性政論來深入了解其治體論思維。

         

        仁宗嘉祐年間,蘇軾應制舉有二十五篇策論,其中“策略”五篇、“策別”十七篇、“策斷”三篇,“既明其略而治其別,然后斷之于終,庶幾有益于當世”?!安呗浴蔽迤亩ㄎ唬凑仗K軾在“策別”篇首所說,“為治者有先后,有本末,向之所論者,皆當今之所宜先,而為治之大要也”,屬于治體政要15。二十五篇的剩余部分,具體論述了百官、萬民、財貨、軍事和戰(zhàn)略主動權(quán)問題。

         

        《策略一》指出,國家將近百年沒有大兵革,但是“天下有治平之名,而無治平之實,有可憂之勢,而無可憂之形,此其有未測者也”【15】。這個判斷與賈誼對于漢文帝時局的憂惕十分相似。而蘇軾對時局病癥關鍵的判斷,是“嘗觀西漢之衰,其君皆非有暴鷙淫虐之行,特以怠惰弛廢,溺于宴安,畏期月之勞,而忘千載之患,是以日趨于亡而不自知也”【15】。東坡曾在《易傳》解“蠱”時,指出“天下久安無為而弊生之”,或“以天下為無事而不事事,則后將不勝事矣”,都屬于“蠱”的情況?!捌饔S茫w欲常勞,天下欲常事事……治生安,安生樂,樂生偷,而衰亂之萌起矣。蠱之災,非一日之故也,必世而后見?!薄?5】聯(lián)系到蘇軾評價仁宗治體時,提到“欲法仁祖之忠厚,則患百官有司不舉其職,而或至于偷”,策略的救弊意圖更加清楚?!叭酥椋瑹o大患難則日入于偷。天下既已治矣,而猶以涉川為事,則畏其偷也?!薄?5】蘇軾號召君主法天之德行,“動而不息”,赫然奮振,這是要激勵最上層政治主體的決斷意志。

         

        《策略二》指出,當時政局困于外敵主導的形勢之中,內(nèi)外進退失據(jù)。如果立國根本不穩(wěn)固,政局被外敵牽著鼻子走,是不可能實現(xiàn)天下之治的?!吧w古之為國者,不患有所費,而患費之無名,不患費之無名,而患事之不立?!薄?5】在整體政局上,要做到“內(nèi)外不相擾,是以能有所立”【15】。具體而言,在內(nèi)部要做到中書之務清,真正確保宰相負責治要,關切禮樂刑政之源。而為了改變對待西夏和遼“過重”的外部牽制形勢,在對外事務上取法《周禮·行人》、賈誼治匈奴的屬國之策,特別設立相應的交涉職官,重任厚責,確保其權(quán)能、經(jīng)費和自主空間,能夠收羅人才,研究政策謀略,由天子和宰相依據(jù)其總體功效決定黜陟。對外交涉的職官和機構(gòu)確立專責,統(tǒng)屬于天子和宰相,但不至于動搖內(nèi)政根本。這篇策略注重的是治體論中關于政府治法的內(nèi)外關系。內(nèi)與外,既指中央和四方區(qū)域的關系,也涵蓋“夷夏”關系。內(nèi)外要相維相濟,內(nèi)是根本,不能錯亂倒置,以外制內(nèi)。

         

        《策略三》在立法和任人兩者之間,強調(diào)天下不治的根本在于任人有缺,而非法制有問題。“夫法之于人,猶五聲六律之于樂也。法之不能無奸,猶五聲六律之不能無淫樂也。先王知其然,故存其大略,而付之于人,茍不至于害人,而不可強去者,皆不變也?!薄?5】任人的關鍵在于君主對政治主體的充分信任。蘇軾特別指出,慶歷新政失敗的緣由,正在急于求治,一旦遇到波折阻力,君臣間的信任難以維持,導致統(tǒng)治集團茍且因循?!熬恍牌涑?,而臣不測其君”,政治主體之間的信任建立不起來,天下不可治?!?5】

         

        《策略四》以治水譬喻治天下,不僅要引導水流奔涌,還要在其漲退之際疏故納新,使其不至于腐敗。天下不平的時候,英雄豪杰之士人人盡其才,“喜事”而勇于進取作為。不過數(shù)十年,政治安定,人心怠惰,喪失進取精神,這也是紀綱逐漸腐化的原因。在這個時候,要善用方法,“使天下之心翹翹然常喜于為善,是故能安而不衰……如使天下皆欲不為而得,則天子誰與共天下哉?”共天下,必然要求政治主體勇于進取、善于立事。蘇軾特別批評了士人好言中庸之道的風氣,指出中庸不是鄉(xiāng)愿、隨波逐流、庸庸碌碌,而是要以善治為理想,發(fā)揚狂狷精神,“盡萬物之理而不過”,這也是《尚書》“洪范”的皇極宗旨?!?6】

         

        《策略五》再次強調(diào),天子如果要不失天下,應認識到深結(jié)天下人心比權(quán)位權(quán)勢更重要。天子與天下,如同良工和器物,兩者如果不相習,勢必疏遠,天下難治。天子養(yǎng)安無事,養(yǎng)尊自高,務為深嚴,君臣相視而不相知如“偶人”,這就是危難之機。蘇軾再度以各代立國之初的國本為例,指出創(chuàng)業(yè)政治家、立國政治家能夠緊密團結(jié)并激勵統(tǒng)治集團。“昔我太祖、太宗既有天下,法令簡約,不為崖岸,當時大臣將相,皆得從容中日,歡如平生,下至士庶人,亦得以自效。故天下稱其言至今,非有文采緣飾,而開心見誠,有以入人之深者。此英主之奇術,御天下之大權(quán)也?!薄?6】蘇軾建議天子與將相大臣、太守刺史、侍讀侍講、上書吏民等各方面群體積極溝通,保持上下情通,充分激勵政治社會的主體精神。

         

        五篇《策略》顯示出,蘇軾認為治體的要義首先在于政治主體取法天道剛健進取的有為精神,避免治安日久而流于偷惰。進取而有所作為、善于立事應當成為仁宗晚期特定局勢下的政治主導精神和原則。在這個治道的指導下,君主的政治意志、君臣之間的政治信任和忠誠、士人民眾的狂狷有為是蘇軾強調(diào)的任人重心,同時也從治法上就外敵牽制下的政局提出了制度整頓和設置對外交涉之專門機構(gòu)的主張。宋代立國之初的國本故事在立國傳統(tǒng)的意義上得到回溯,被視為克服承平易偷之時弊的治體資源。

         

        稍后,蘇軾在陜西鳳翔判官任上所作的《思治論》(1063)更為清晰而系統(tǒng)地揭示出了治體論的立事實踐維度。蘇軾特別強調(diào)了成就事功的關鍵在于先要立事。人情常態(tài),往往是一舉無功就會懷疑,轉(zhuǎn)而厭倦,最終放棄。忠義慷慨的志向和才術謀略的能力,必須放在一個堅定穩(wěn)健的實踐歷練過程中,始于立事,才會終于功成。蘇軾概括五六十年間的時政發(fā)展特征,社會輿論和政府變法聚焦豐財、強兵和擇吏,成效并不理想的癥結(jié)就在于“其始不立,其卒不成,惟其不成,是以厭之而愈不立也”【16】。

         

        一個全局性的實踐行動規(guī)劃,應當是這樣:“先定其規(guī)摹,而后從事,故其應也有候,而其成也有形,眾人以為是汗漫不可知,而君子以為理之必然,如炊之無不熟,種之無不生也。是故其用力省而成功速?!薄?6】這是從政治主體的行動視角來指示作為實踐道路的治道是如何形成的。所謂“規(guī)摹”先定,就是對政治發(fā)展理想和目標有清晰的認定,不應受到一時好惡與各種意見的干擾。而時政卻往往在王政、霸道、偷安、惰殆之中搖擺不定。蘇軾在治體比較時喜用太公、周公分別依據(jù)尚賢和親尊來治理齊魯?shù)陌咐?,認為兩者雖各有執(zhí)守,卻貴在專一篤定(“其所施專一,則其勢固有以使之也”)。管仲治齊,在霸政傳統(tǒng)中致力,就容易為功?!耙?guī)摹”先定,然后“發(fā)之以勇,守之以專,達之以強,日夜以求合于其所規(guī)摹之內(nèi),而無務出于其所規(guī)摹之外。其人專,其政一,然而不成者,未之有也”【16】。這是“先定其規(guī)摹而后從事”,蘇軾著重從實踐治術的角度加以強調(diào),古人“有犯其至難而圖其至遠者”,無論形勢和計劃如何,都應首先明確治體“規(guī)摹”。

         

        在確定“規(guī)摹”時,應注意“事之行也有勢,其成也有氣”,特別是在天下、士大夫與政府之間形成共信共識【16】。宋人風氣好議論,信服政府不篤,私意紛紛,這不是有利于成事的社會條件。蘇軾在這里強調(diào),真正的從眾是要判別社會中“所不言而同然者”(可稱之為默定共識),這特別容易與眾多之口混淆?!肮胖?,常以從眾得天下之心,而世之君子,常以從眾失之。不知夫古之人,其所從者,非從其口,而從其所同然也?!薄?6】怎樣識別并凝聚、提煉一個社會的默定共識,因此就是確定“規(guī)摹”時應當特別注重的。

         

        王安石變法時期,蘇軾在《上神宗皇帝書》中集中論述了時政三大要點,就是結(jié)人心、厚風俗和存紀綱。這三個要點,正是對應政治主體、政治原理和制度方略的治體論框架發(fā)出的,也可以看到從實踐“規(guī)摹”來確立治體謀劃的思路進一步延續(xù)。

         

        蘇軾首先指出,君主的正當性來自天下歸往、凝聚人心,否則,失去人心,君主就會亡天下。蘇軾接著指出,神宗變法,設置制置三司條例司、派遣特使糾察地方,樹立了謀利富強的國家政治取向。這對于宋代長期穩(wěn)定的政制架構(gòu)、人心價值結(jié)構(gòu)形成了巨大震蕩。如果真要興利除害,不如依靠既有的權(quán)力執(zhí)政架構(gòu),確立“規(guī)摹”,堅定推行,而要避免另設名目、生事行跡過重,引發(fā)各種猜疑、憂懼。“智者所圖,貴于無跡?!w事已立而跡不見,功已成而人不知?!薄?7】變法事務還沒有充分展開,人事和輿論紛擾已經(jīng)洶涌難平,這不是推行新政的好辦法。至于具體變法政策,如水利興田、推廣雇役、青苗法等,蘇軾擔憂其本來就并不適當,如果后世遇到君主多欲、大臣聚斂,就會成為搜刮民利、貪腐亡國的工具由頭。到那時,民不信服,君主就淪為真正的獨夫了。

         

        “厚風俗”論直指國家治安的政治原理,“夫國家之所以存亡者,在道德之淺深,不在乎強與弱;歷數(shù)之所以長短者,在風俗之厚薄,不在乎富與貧。道德誠深,風俗誠厚,雖貧且弱,不害于長而存。道德誠淺,風俗誠薄,雖強且富,不救于短而亡”【17】。這是一個被顧炎武在《日知錄》中高度推崇的立國論斷。道德風俗與富強貧弱,是國家評價的兩個不同維度,也是立國思想家在思忖國家實力與命運時很容易感到糾結(jié)的兩個問題。蘇軾認為,國家實現(xiàn)長治久安主要依據(jù)前者,而非后者。換言之,長治久安與國家的強弱貧富,是兩個不盡相同、未必一致的價值追求。要想實現(xiàn)國家長存,應當優(yōu)先關切道德風俗,“務崇道德而厚風俗”,而不是“急于有功而貪富強”。蘇軾廣泛援引歷史經(jīng)驗以證明這一點。尤其是引用仁宗祖宗家法,贊揚仁宗家法的寬大忠厚,大有利于國家長遠存續(xù)。仁宗末年吏治因循的問題,不能用追求功利、大興利藪來解決,而應“以簡易為法,以清凈為心,使奸無所緣,而民德歸厚”【17】。

         

        在“存紀綱”一節(jié),蘇軾立足于治法的內(nèi)外結(jié)構(gòu),強調(diào)了臺諫制度作為宋代政府紀綱的優(yōu)良傳統(tǒng)應當?shù)玫嚼^續(xù)發(fā)揚。宋代立國法度重內(nèi)輕外,蘇軾認為應當防止內(nèi)部重權(quán)被君主以外的勢力如權(quán)臣把持。蘇軾稱贊了仁宗時期臺諫對宰相系統(tǒng)的制衡,“將以折奸臣之萌,而救內(nèi)重之弊”【17】。在蘇軾看來,臺諫代表了仁宗時期開始形成的天下公議公論,這是公共性原則在共治型治體中的落實。政治應當體現(xiàn)天下的公議公論,君主負責主持公論,大臣落實、踐行公論,而臺諫就在前兩者不能體現(xiàn)公論時積極發(fā)難。即使臺諫所言有偏差,也是在治法層面發(fā)揮保障和震懾功能。尊重議政言論的自由空間,這是蘇軾推重的政治價值,也是養(yǎng)成忠誠政治主體的制度條件。

         

        綜合這幾篇政論來看,蘇軾警惕的是承平日久下的偷惰因循,他的出路主張首先是重視政治主體的精神意志、相互信任、積極進取,在確定“規(guī)摹”前提下的果勇、篤定和強毅,去探索確立積極有為的政策和方法。在治法層面,他主要傾向于繼承和維系立國傳統(tǒng)形成的穩(wěn)定架構(gòu):面臨外敵嚴峻的挑戰(zhàn),要保證以內(nèi)御外的格局不能顛倒,需要增設對外交涉的專職機構(gòu)以確保內(nèi)政穩(wěn)定,不被外事牽著走;面對變法路線,反對增設改變既定立國精神原則的非常機構(gòu),審慎對待功利汲取型的、存在潛在長遠缺陷的變法政策。無論是新政,還是變法,其成功之道都在于能夠響應、激活和擴展立國傳統(tǒng)中的公共性(共天下、公論公議)、忠厚仁義精神與政治主體的信任、團結(jié)和進取。宋代自立國之初形成的百年祖宗家法,在蘇軾看來已經(jīng)形成了深厚的客觀理勢,變革政治家需要尊重這個理勢。他相信,在維系既有制度架構(gòu)的前提下,統(tǒng)治群體透過主體實踐的持久積極講求和審慎選擇,可以找到適當?shù)男抡缆贰_@條道路,不必然是大規(guī)模變法,甚至改變立國精神。

         

        透過針對變法的洶洶物議,蘇軾看到了大變法改變的不僅是法度和政策,更意味著宋代立國精神原理的改弦易轍,而這會帶來政治主體與風氣的異化,這是他在“厚風俗”一節(jié)特別提醒神宗的地方。在社會秩序深層上并未明言而同然的公論公意,其實指向百年來立國傳統(tǒng)透過治道、治法和治人積累形成的默定共識、價值與認知共識。存紀綱、結(jié)人心,都是呼吁正視這個立國傳統(tǒng)客觀存在的政治勢能,相較于國家財富和軍事力量的積累,這不是可以輕忽的理勢。蘇軾本人在變法政潮中的角色,很大程度上以其輿論影響力成為公議公論和共治精神的某種人格化身,而且自覺地超越黨爭興替,堅守孤忠直行的“立朝大節(jié)”,這是其時命漲落的一個重要原因【18】。

         

        變法如果激起來自立國傳統(tǒng)的洶涌抵制,在實行中很難真正貫徹并取得預期效果,反倒會步步加劇社會政治結(jié)構(gòu)中原本潛藏或弱化的對抗與沖突,撕裂共識,進而動搖國本。變法導致積久穩(wěn)定的成憲紀綱被逐步破壞。即使以此為代價獲得富強,這種富強能不能持久,能不能確保成憲板蕩下的國家不會成為法度改革過程中利己投機者的獵物?蘇軾不是簡單地反對新政變法,他是在立國傳統(tǒng)的深遠脈絡中來理解國家的興衰治亂,這帶給他的政見一種超越一時一地的珍貴清醒,不茍同于變法,也不將更化視為教條。而王安石變法之后的北宋政治走向,也基本印證了蘇軾關于變法異化變質(zhì)、進一步催化國家衰亡的憂惕遠見。

         

        對于蘇軾學術思想的認知,受理學主導范式和現(xiàn)代哲學范式的影響,往往不易把握其要義。還原其在宋代政治和學術脈絡中的位置,明確蘇軾在立國傳統(tǒng)中的治體思考,有利于充分揭示出這一類人物的意義。蘇軾成長于宋學興盛之際,當時思想學術繁榮發(fā)展,且分化趨于嚴重。而圍繞王安石變法這一大政事的應對與學思演變緊密纏繞在一起。蘇軾政學要義,不在于對大變法持異議,而在于思考承平日久的國家如何審慎推行新政,在追求富強之際如何避免政治社會的結(jié)構(gòu)性震蕩或撕裂,在時代聚焦制度大變革的潮流外維系治道、治人和治法的通盤思考。在多重立國傳統(tǒng)中尊重立國成憲,在保障立國精神的前提下提升政治主體素養(yǎng),審慎對待功利汲取型制度變革及其異化,是蘇軾作為立國思想家的特質(zhì)所在。這個傳統(tǒng)在南宋的傳承尤其體現(xiàn)在浙東經(jīng)制事功學之中,陳亮關于任人和任法的論述呈現(xiàn)出鮮明的蘇軾風格,與理學的異趣折射出近世政治思維的多樣光譜【19】。明清之際的黃宗羲依據(jù)公私治道原則重構(gòu)治法與治人關系、強調(diào)三代之法與后世之法的二元對立,折射出蘇軾代表的治人優(yōu)先思路走到了某個極點,轉(zhuǎn)而對治法加以徹底整頓。依據(jù)公共性治道進行士治創(chuàng)制的解放精神發(fā)揮得淋漓盡致,也代表了以治法為中心的治體邏輯上升到新的高度。蘇軾的立國治體思維,對于重新認知國家治理傳統(tǒng)的現(xiàn)代國人,在變革富強論、制度中心主義之外無疑提供了珍貴啟示,也引導我們重思傳統(tǒng)政治思維中的多重張力。


        注釋
         
        1 蘇軾:《蘇東坡全集》,曾棗莊、舒大剛編,中華書局,2021年,第1789-1791頁,第2688頁,第2663頁,第2678-2679頁,第2667頁。
         
        2如《刑賞忠厚之至論》(1057)、《禮以養(yǎng)人為本》(1061)、《乞醫(yī)療病囚狀》(1079)、《辨黃慶基彈劾札子》(1093)、《奏狀乞改居喪婚娶條狀》(1093)、《三法求民情賦》(作年不詳)等。
         
        3任鋒:《立國思想家與治體代興》,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9年,第八章、第九章、第十二章。
         
        4參見陳邦瞻:《宋史紀事本末》,中華書局,2018年,第1180頁。
         
        5任鋒:《立國思想家與治體代興》,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9年;任鋒:《治體論的思想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啟示》,《政治學研究》2019年第5期;任鋒:《中國政學傳統(tǒng)中的治體論:基于歷史脈絡的考察》,《學?!?017年第5期。
         
        6 蘇軾:《蘇東坡全集》,曾棗莊、舒大剛編,中華書局,2021年,第2667頁,第3756頁,第3756頁,第2633頁,第3758頁,第3758頁。
         
        7 蘇軾:《蘇東坡全集》,曾棗莊、舒大剛編,中華書局,2021年,第2610頁,第2678頁,第1813頁,第2673頁,第1816頁,第3774頁,第2358頁,第2360頁,第2731頁。
         
        8蘇轍:《蘇轍集》,中華書局,1990年,第1126頁。
         
        9 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中華書局,2004年,第9564 頁,第9571頁,第7050-7051頁。
         
        10 蘇軾:《蘇東坡全集》,曾棗莊、舒大剛編,中華書局,2021年,第1779頁,第2660頁,第1096頁。
         
        11 蘇軾:《蘇東坡全集》,曾棗莊、舒大剛編,中華書局,2021年,第2658頁,第2663頁,第2663頁,第1404頁,第1404頁,第2610頁,第2610頁,第2664頁,第1375頁,第1377頁,第1403-1404頁。
         
        12 蘇軾:《蘇東坡全集》,曾棗莊、舒大剛編,中華書局,2021年,第2649頁,第2651頁,第2538頁,第2538頁,第2533頁,第2545頁。
         
        13參見《省試宗室策問》《策別厚貨財(二)》《轉(zhuǎn)對條上三事狀》,蘇軾:《蘇東坡全集》,曾棗莊、舒大剛編,中華書局,2021年,第2664頁、第2710頁、第1453頁。
         
        14 蘇軾:《蘇東坡全集》,曾棗莊、舒大剛編,中華書局,2021年,第2685頁,第2674頁,第2674頁,第3432頁,第3432頁,第2675頁,第2676頁,第2678頁,第2679頁。
         
        15 蘇軾:《蘇東坡全集》,曾棗莊、舒大剛編,中華書局,2021年,第2681頁,第2683頁,第2592頁,第2592-2593頁,第2594頁,1786頁,第2595頁。
         
        16 蘇軾:《蘇東坡全集》,曾棗莊、舒大剛編,中華書局,2021年,第1382頁,第1387頁,第1389頁,第1390頁。
         
        17參見朱剛:《蘇軾十講》,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9年;王水照、朱剛:《蘇軾評傳》,長江文藝出版社,2019年。
         
        18蒙文通:《古史甄微》,《蒙文通全集》第三冊,巴蜀書社,2015年;蒙文通:《中國史學史》,《蒙文通全集》第二冊,巴蜀書社,2015年;王水照、朱剛:《蘇軾評傳》,長江文藝出版社,2019年;任鋒:《立國思想家與治體代興》,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9年。
         
        19 蕭公權(quán)先生認為,蘇軾政治思想不如蘇洵精彩,較近守舊,主要依據(jù)傳統(tǒng)儒家駁斥功利思想。參見蕭公權(quán):《中國政治思想史》,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450頁。這并未把握蘇軾與宋代事功思想的重要關聯(lián)。盧國龍教授在《宋儒微言:多元政治哲學的批判與重建》中推重蘇軾“推闡理勢”的政治哲學,頗有洞見。參見盧國龍:《宋儒微言:多元政治哲學的批判與重建》,華夏出版社,2001年。另外,較為全面深入的思想剖析,參見王水照、朱剛:《蘇軾評傳》,長江文藝出版社,201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