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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子的“三綱五?！迸c角色間的有限尊卑

作者：衷鑫恣

來源：作者授權(quán) 儒家網(wǎng) 發(fā)布

??????????原載于 《孔子研究》2019年第4期

時間：孔子二五七零年歲次己亥十一月十八日甲申

??????????耶穌2019年12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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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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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前言

二、“三綱五常”為朱子所肯定但形上學(xué)地位不高

三、“三綱”有普通和特殊二義

四、“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中的有限尊卑

五、尊卑的限度規(guī)定

（一）父子間的尊卑限度

（二）夫婦間的尊卑限度

（三）君臣間的尊卑限度

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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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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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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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綱五常簡稱“綱常”?！熬V常名教”、“禮教綱常”云云，常被當(dāng)作儒家政治社會觀念的代名詞。按通行的理解，三綱指“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五?！敝浮叭?、義、禮、智、信”。近代西方民主、平權(quán)等說法東漸流行后，視同部分人的專制和壓迫而被抨擊為“封建糟粕”的，主要是“三綱”?！拔宄！蓖灰蜃怨旁~語粘連，被不明者一并攻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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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綱之被現(xiàn)代人擯棄，哪怕近年掀起傳統(tǒng)文化復(fù)興，公開贊同者依然鳳毛麟角?！咀⒁弧客槿鍖W(xué)之人，對三綱的態(tài)度大致分三種：第一種，徑以之為儒學(xué)的“糟粕”，避而不談。第二種，還是以之為“糟粕”，但把它算到法家頭上。其理由，是“三綱”一名遲至東漢儒書《白虎通義》才見，先秦的孔孟荀不知“三綱”為何物，而先秦法家代表韓非卻說過：“臣事君，子事父，妻事夫，三者順則天下治，三者逆則天下亂”（《韓非子·忠孝》）。至于“三綱”“五?！边B稱，則遲至漢末：三國何晏《論語集解》在《論語?為政》“子曰:殷因于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句下，引漢末馬融語:“所因，謂三綱五常；所損益，謂文質(zhì)三統(tǒng)?！笨鬃游囱浴叭V五?！保R融、何晏謂孔子有此意。不管怎么說，三綱以及三綱五常的提法，都自漢代始。第三種態(tài)度，肯定三綱，但把“綱”字詮釋為“表率”，把三綱命題從權(quán)利倫理轉(zhuǎn)化為義務(wù)倫理進(jìn)行辯護(hù)。宋儒真德秀說，“君為臣綱，君正則臣亦正矣；父為子綱，父正則子亦正矣；夫為妻綱，夫正則妻亦正矣”（真德秀《大學(xué)衍義》卷六），便是言君、父、夫的表率義務(wù)。諸如此類，先儒說得不少，確是對后世壓迫說的很好反駁。只是如果就此以為“綱”字純粹指向義務(wù)，恐怕未盡實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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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將圍繞朱子道學(xué)，證明三綱五常（主要是三綱）確屬傳統(tǒng)儒家思想，且蘊(yùn)含尊卑之意——一種有限的尊卑。具體如何，實在不是很多人理解的那樣，包括批評者和辯護(hù)者。其定性乃至定量，一方面要看朱子理論體系中的位置，一方面要看朱子禮法體系中的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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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綱五?！睘橹熳铀隙ǖ紊蠈W(xué)地位不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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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論孔孟如何，宋以降以朱子為首的一眾大儒，確乎是肯定三綱五常的，要把綱常思想剝離儒家恐怕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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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子《論語集注?為政》吸收了馬融的注：“馬氏曰：所因謂三綱五常，所損益謂文質(zhì)三統(tǒng)。愚按，三綱謂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五常謂仁義禮智信。”很多人不知道，朱子之前，北宋理學(xué)五子鮮有言及三綱。大概只有周敦頤《通書?樂上第十七》說過一句：“古圣王制禮法，修教化，三綱正，九疇敘，百姓大和，萬物咸若?！逼渲小叭V”具體何指，周敦頤沒說。惟朱子注曰：“三綱者，夫為妻綱，父為子綱，君為臣綱。”【注二】周氏語收入《近思錄》，朱子的注隨之被葉采《近思錄集解》、江永《近思錄集注》采納。朱子之后，三綱被許多人理解為“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正是通過《論語集注》與《近思錄（含注）》兩個道學(xué)文本傳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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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朱子大聲提倡，后之儒者鮮有不言三綱。舉其代表，如朱門真德秀提到《白虎通義》，說：“三綱之名，始見于此。非漢儒之言，古之遺言也?！保ā洞髮W(xué)衍義》卷六）可以證實，道學(xué)家對“三綱”確乎坦然接受，無意歸之于法家。元代許衡說：“自古及今，天下國家唯有個三綱五常：君知君道，臣知臣道，則君臣各得其所矣；父知父道，子知子道，則父子各得其所矣；夫知夫道，婦知婦道，則夫婦各得其所矣。三者既正，則他事皆可為之?！保ㄔS衡《魯齋遺書》卷一）明清之際，王夫之也堅持：“（三代）古帝王治天下之大經(jīng)大法，統(tǒng)謂之禮……三綱五常是禮之本原……夫三綱五常者，禮之體也；忠質(zhì)文者，禮之用也?！保ㄍ醴蛑蹲x四書大全說?論語?為政》）此番議論，也是針對《論語》孔子那句話而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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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xué)者指出，兩漢是“三綱五?！碧岱ǖ脑杏A段，而從魏晉到隋唐，“三綱五?！狈浅Ｊ洌骸逗鬂h書》《三國志》《南史》《北史》《隋書》《新唐書》《貞觀政要》，壓根兒未提及“三綱五常”概念；《晉書》《宋書》《魏書》《南齊書》《北齊書》等南北朝諸史，雖偶有分別提及“三綱”或“五常”，然多在感其道之衰、嘆其勢之頹；中唐以后的大儒，韓愈《韓昌黎集》提到“三綱”“五?！备鲀H一次，李翱、柳宗元則一次也無。【注三】這是宋以前，到了宋明儒尤其朱子，“三綱五?！钡钠毓饴鼠E增，影響所至，竟給后人留下一個錯誤印象——三綱五常充斥于整個古代中國政治與社會。如任繼愈先生曾說：“中國封建主義的核心是封建宗法制度‘三綱’說?！薄咀⑺摹恐袊嗡枷胧穼W(xué)者劉澤華斷言：“三綱是（中國）封建時代社會控制系統(tǒng)的核心和樞紐?！薄咀⑽濉績晌粚＜业挠^點，一來忽略了朝代差異，二來忽略了儒者理想與現(xiàn)實皇權(quán)政治間的差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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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三綱五常居于朱子道學(xué)何等位置？關(guān)于五常。先秦不講五常，孟子只講“仁義禮智”四德，以及相應(yīng)的“四端”：“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孟子?公孫丑上》及《告子上》）另外講到“孝悌忠信”（《孟子?盡心上》），里面有“信”。以今所見，漢儒董仲舒最早將“信”與“仁義禮智”相配，提出“五常”說：“夫仁、誼（義）、禮、知（智）、信五常之道，王者所當(dāng)修飭也。”（《漢書?董仲舒?zhèn)鳌罚┲熳永^承孟子，其哲學(xué)范疇體系中，四德“仁義禮智”是人性之本，對應(yīng)于天道“元亨利貞”四德、天時“春夏秋冬”順序；而“信”，其地位不侔，大抵只能與忠孝廉節(jié)等相當(dāng)，同為四德在社會層面的發(fā)用，具體言之，特為朋友交往之道，例如其《白鹿洞書院揭示》所言“朋友有信”，《朱子家訓(xùn)》所言“交朋友貴乎信也”。這種條件下，五常中的仁義禮智連帶降為應(yīng)用倫理。實際上，董仲舒為漢武帝陳述“五常之道”，都是指王者治民所需的具體德行而言，而非論道德的本體形態(tài)?？傊?，朱子肯定“五常”不假，然而他的“五常”不像“四德”那樣具有本體論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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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guān)于“三綱”。除了上引朱子《論語集注》及《通書注》中的訓(xùn)詁之語，他有三個話頭近代以來被引率極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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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三綱五常，亙古亙今不可易”，或“綱常千萬年磨滅不得”——出自《朱子語類》卷二四所載19條針對《論語?為政》孔子語及馬融注的朱門問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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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宇宙之間，一理而已。天得之而為天，地得之而為地，而凡生于天地之間者，又各得之以為性，其張之為三綱，其紀(jì)之為五常。蓋皆此理之流行，無所適而不在”——出自《朱子文集》卷七十《讀大紀(j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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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綱五常，天理民彝之大節(jié)，而治道之本根”——出自《文集》卷十四《戊申延和奏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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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者就是用這三條或其中一二條，證明朱子把禮教綱常推向了絕對化、神圣化。這種議論存在兩個問題：第一，假設(shè)此絕對化、神圣化為事實，那么漢儒馬融以綱常為夏商周三代千年不易者，已是此意，朱子并非發(fā)明人。第二，絕對化、神圣化之說是錯的。前已言之，朱子的“五?！狈懂牪痪邆湔軐W(xué)本體地位，而這里關(guān)于“三綱五?！钡娜幰模钦?、史論文字，它們無一不在印證這一點，即綱常只在人類社會層面有意義，所謂三代相因，所謂治道，是天理在人類歷史、政治、社會組織方面的表現(xiàn)，是次一級的。以引文（2）為例，首先有“理”，然后有“性”，“性”的“張”之“紀(jì)”之然后才得到“三綱”“五常”，已經(jīng)落到第三層。熟悉中國哲學(xué)的人知道，這是體用的差別，綱常是用不是體，體是不變的，具有真正意義上的絕對性、神圣性，用則否。所以說，朱子并未把綱常絕對化、神圣化，譬如鳥獸世界就談不上三綱五常，然而它們也是天理流行的結(jié)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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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朱子肯定“三綱五?！薄Ｍ瑫r：一方面，從文本統(tǒng)計看，除了疏解《論語》馬融注的需要外，朱子言三綱，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另一方面，從哲學(xué)地位看，朱子所宗之《孟子》的“四德”說比“五?！敝匾?；同樣地，所宗之《大學(xué)》的“三綱領(lǐng)”說也比“三綱”重要——朱子論“明明德、新民、止于至善”三綱領(lǐng)，從純哲學(xué)角度，重要性不知超過“三綱”凡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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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綱”有普通和特殊二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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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三綱之名首見于《白虎通義》開始，便有二指，或叫兩個定義：第一，三綱即“君臣、父子、夫妻”三大人倫關(guān)系，因它們貫穿人類歷史，是社會秩序的綱領(lǐng)，故稱三綱；第二個定義才是“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以前個角色為后個角色的綱領(lǐng)。二義自有異同，前為普通義，一般地表示三種角色搭配，后為特殊義，具體地規(guī)定三種角色搭配的一定方式；形式邏輯告訴我們，特殊義支持普通義，反之則未必。不幸的是，現(xiàn)代論者不論批評儒家的還是辯護(hù)儒家的，都默認(rèn)三綱為該特殊義。實際上，晚晴孫寶瑄已認(rèn)識到：“余謂古人所謂三綱，恐是以君臣、父子、夫婦統(tǒng)括人類，故名曰綱。后人不察，妄以父為子綱，夫為妻綱，君為臣綱為言，是大謬也?！保▽O寶瑄《忘山廬日記》）此說少有人知，樂愛國教授曾有文引述?！咀⒘慨?dāng)然，孫氏反過來不承認(rèn)古人三綱那種特殊義，也不客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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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虎通義?三綱六紀(jì)》原文是:“三綱者，何謂也？謂君臣、父子、夫婦也。六紀(jì)者，謂諸父、兄弟、族人、諸舅、師長、朋友也。故《含文嘉》曰:‘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明明白白，所引《含文嘉》是特殊義，而《白虎通義》自己的陳述是普通義；之所以引《含文嘉》，乃因特殊義支持普通義，可以引為旁佐。考《白虎通義?三綱六紀(jì)》上下文，是將君臣、父子、夫婦三倫，與諸父、兄弟、族人、諸舅、師長、朋友六倫比較，前三種關(guān)系相對重要，故謂之“綱”（維系整張網(wǎng)的大繩），后六種關(guān)系次之，故謂之“紀(jì)”（與大繩連接的小繩），合稱“三綱六紀(jì)”。綱字乃相對紀(jì)字而言，這種用法古代相當(dāng)普遍。如《淮南子?精神訓(xùn)》有云：“（圣人以）陰陽為綱，四時為紀(jì)?！鄙弦熳诱f天理在人，“其張之為三綱，其紀(jì)之為五?！?，其實也是這種用法，以三大人倫為“綱”，并無意中用五常代替了《白虎通義》的六倫作為新的“紀(jì)”。綱、紀(jì)對比中的“三綱”之綱，與“君為臣綱”之綱，根本不在一個語義維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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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虎通義》之后，一直是二義并存。關(guān)于普通義，南北朝皇侃在其《論語義疏》中解釋馬融的“三綱五?！保骸叭V謂夫婦、父子、君臣也，三事為人生之綱領(lǐng)，故云三綱也。五常謂仁義禮智信也?！闭f得再清楚不過。唐初顏師古注解《漢書》，提到“三綱”：“師古曰：‘三綱，君臣、父子、夫婦也?！保亷煿拧稘h書注·谷永傳》）也是把三綱單純訓(xùn)為“君臣父子夫婦”。顏師古的見解，甚至招來宋末元初的胡三省不滿，胡氏寫道：“師古曰：三綱，君臣、父子、夫婦也。余按，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婦綱，所謂嚴(yán)也?！保ê　顿Y治通鑒音注》卷三二）他似乎比較堅持特殊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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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guān)于特殊義，《白虎通義》所引《含文嘉》文，也不是到了朱子才重新拾起。他之前，唐孔穎達(dá)注《禮記?樂記》“圣人作為父子君臣，以為紀(jì)綱”中的“紀(jì)綱”，已經(jīng)說：“案《禮緯?含文嘉》云，三綱謂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矣。六紀(jì)謂諸父有善、諸舅有義、族人有敘、昆弟有親、師長有尊、朋友有舊，是六紀(jì)也。”（孔穎達(dá)《禮記注疏》卷三九）明確自己參考的是《禮緯?含文嘉》。后來這整段解釋，被朱子后學(xué)陳澔搬到《禮記集說》中，成為朱門經(jīng)訓(xùn)的一部分。此外，北宋邢昺解釋馬融的三綱五常說，也寫道：“《白虎通》云：“三綱者何謂？謂君臣、父子、夫婦也，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邢昺《論語注疏》卷二）嚴(yán)格說，邢昺把《白虎通義》原文和《含文嘉》引文混為一談，不如孔穎達(dá)嚴(yán)謹(jǐn)。無論如何，他用“君臣父子夫婦”訓(xùn)“三綱”，又用“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訓(xùn)“君臣父子夫婦”，把普通義轉(zhuǎn)到特殊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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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見，到南宋朱子之時，無論把三綱說成普通的“以君臣、父子、夫婦為綱”，還是說成特殊的“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都有來自漢唐訓(xùn)詁學(xué)的依據(jù)。那么朱子本人如何抉擇？答案是，兩種定義他也都涉及了?！墩撜Z集注》《通書注》相關(guān)文字已如上引，所表達(dá)的特殊義是后人最熟悉的。意外的是，檢索其浩繁的《文集》《語類》，竟然全無“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字樣。特別地，《語類》第二十四卷談《論語》馬融注，次數(shù)那么多，“三綱”密集出現(xiàn)，就是沒有一句“君為臣綱”或“父為子綱”“夫為妻綱”，與《論語集注》迥然兩個面貌。朱子談三綱，如“秦之繼周，雖損益有所不當(dāng)，然三綱五常終變不得。君臣依舊是君臣，父子依舊是父子，只是安頓得不好爾”（《朱子語類》卷二四），如“仁莫大于父子，義莫大于君臣，是謂三綱之要，五常之本”（《朱子文集》卷十三《垂拱奏劄二》），又如“道莫大于三綱，而夫婦為之首”（《朱子文集》卷二十《論阿梁獄情劄子》），都是述普通義。統(tǒng)計朱子關(guān)于三綱的言論，兩次明確為特殊義，三次以上明確為普通義，其馀雖不夠明確，基本語義都是泛指君臣父子夫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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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什么是朱子對于君臣之間、父子之間、夫婦之間倫理的真實想法？說白了，他這方面并無創(chuàng)見，主張的無非是孔孟圣訓(xùn)?？鬃又鲝垺熬汲?、父父子子”，亦即前引許衡對“三綱”的理解：“君知君道，臣知臣道，則君臣各得其所矣；父知父道，子知子道，則父子各得其所矣?！边@基本是道學(xué)家的口頭禪了，而且也是關(guān)乎君臣父子的普通義。孟子主張“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敘、朋友有信”，朱子《白鹿洞書院揭示》列之于篇首“五教”，《朱子家訓(xùn)》開頭亦曰：“君之所貴者，仁也；臣之所貴者，忠也；父之所貴者，慈也；子之所貴者，孝也；兄之所貴者，友也；弟之所貴者，恭也；夫之所貴者，和也；婦之所貴者，柔也。事師長貴乎禮也，交朋友貴乎信也?！敝熳宇愃蒲哉摱嗳缗Ｃ?，非“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的寥寥兩次可比，故更夠代表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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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普通義能夠轉(zhuǎn)成多種乃至無數(shù)種特殊義。換言之，關(guān)于“三綱”之為君臣、父子、夫婦三種關(guān)系，如何具體處理這些關(guān)系，在無數(shù)可能性當(dāng)中，“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只是其中一種，而“君仁臣忠、父慈子孝、夫和婦柔”也是一種。后者就是更能代表朱子的“三綱”特殊義，也是儒家內(nèi)部最廣泛接受的；當(dāng)儒者泛說“君臣父子夫婦”六字時，往往暗含這種特定的所指。即使宋末以來流傳最廣的儒家啟蒙讀物《三字經(jīng)》，也是說：“三綱者，君臣義，父子親，夫婦順?！苯巳粺o視，惟就“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說事，實在不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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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個角度看，先秦兩漢關(guān)于人類最常規(guī)的社會角色搭配，認(rèn)識尚未定型，或以君臣父子二倫為大，或以君臣父子夫婦三倫為大，或以君臣父子夫婦長幼朋友五倫為大，不一而足，而且排序也不盡統(tǒng)一。到了宋代，學(xué)者認(rèn)識已基本統(tǒng)一到五倫說上，即以五種人際關(guān)系為社群的總基礎(chǔ)。朱子也不例外，他編的童蒙教材《小學(xué)》，中間的“明倫”篇依次分為“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之交”五目。他的三綱說，正應(yīng)該放在這個背景下看待，要正確理解它，就不能不管長幼、朋友兩倫，而這兩倫是無法說成“長為幼綱”（或兄為弟綱）、“友為友綱”之類的。這時候，把三綱單純訓(xùn)為“君臣父子夫婦”就是更合理的選擇。而君臣、父子、夫婦之所以能成社會秩序之“綱”，乃因為某程度上，相比長幼、朋友，此三者更加不可或缺（蓋直接關(guān)乎人類存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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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中的有限尊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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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過頭來，有那么兩次朱子分明也說了，“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這句話自有其意涵。意涵何在？在于區(qū)分角色間的尊卑。不可否認(rèn)，這尊卑同樣是朱子認(rèn)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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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認(rèn)人間乃至萬物的參差不齊，本是儒家一重要理念，學(xué)者皆知。對于《周易?系辭》“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陳，貴賤位矣”的尊卑貴賤說，朱子從來無意反對。現(xiàn)代人要做的，是避免先入為主。首先應(yīng)當(dāng)尊重這些字在古典文獻(xiàn)中的本義——尊卑貴賤云云，是事實判斷，卑者（高度低）、賤者（售價低），是相對于某個參照系，客觀存在的地位較低、分量較輕。如在《周易》，大地厚德載物，“至哉坤元，萬物資生”，絕對地說已經(jīng)十分高貴。然而卻謂之“卑”，那僅僅是因為，相對于“大哉乾元，萬物資始”的天，地也只好排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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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代董仲舒的《春秋繁露》、班固等的《白虎通義》，都有用“陰陽”去分析君臣、父子、夫婦關(guān)系，以君、父、夫為陽，以臣、子、婦為陰。陰陽之說，也分普通義、特殊義：（1）普通義者，一般地，陰陽即陰陽相配關(guān)系，陰陽之間對立而又相待，此時陰陽不妨平等；（2）特殊義者，具體地，一陰一陽組合運行，常常需要分出主從先后以為秩序，為主為先者即為尊，而陰陽不可能同時為主為先，故不妨以陽剛者為主為先。猶如兩足，本無所謂不平等，一旦要走路，則不得不邁出一足以為先。在儒家看來，尊卑之分，勢所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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固定社會角色間的尊卑，相去幾何？應(yīng)該說，這才是“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問題的關(guān)鍵。在進(jìn)行測量之前，這里先排除一種不正確的理解，即無視事實，把這種尊卑極端地視同主奴關(guān)系，也就是一種無限的尊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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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古代制度史上，的確存在奴隸這種身份，他們被稱作“賤人”，與“良人”相對，良賤不得通婚。哪怕到了唐代，《唐律疏議》說：“奴婢賤人，律比畜產(chǎn)”（卷六《名例》“官戶部曲”條）；“奴婢既同資財，即合由主處分”（卷十四《戶婚》“雜戶不得娶良人”條）。地位與家畜相當(dāng)，屬于主人私財，這是真奴隸。研究者指出，唐朝奴婢的物品屬性與古羅馬奴隸無不同，在主人的殺奴權(quán)，奴婢的婚姻權(quán)、財產(chǎn)權(quán)等方面，唐朝奴婢的處境相當(dāng)于、有時還比不上古羅馬奴隸?！咀⑵摺咳欢S著“唐宋變革”發(fā)生，宋朝法律取消了賤口奴婢的身份，北宋奴婢的主流已然是雇傭制，唯神宗時有一例叛兵家屬籍沒為（賤口）官奴的罕見記載，而到南宋，連這種特例也不再允許?！咀恕糠叛凼澜缡罚际鞘窒冗M(jìn)的。【注九】當(dāng)然我們也要注意到，宋以后雖然制度上不再分良賤，但少數(shù)邊緣族群如東南沿海世居水上的“疍民”，岸上人不與通婚，官府不納入編戶齊民，是沒有身份的、事實上的賤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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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文人學(xué)者一談“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動輒“做奴隸”“絕對服從”、“專制”、“單方義務(wù)”云云。一則把純?yōu)榱既松鐣O(shè)計的人際關(guān)系準(zhǔn)則，混淆于賤民階層，而這些賤民事實上根本未曾進(jìn)入董、班、馬、朱的思考半徑；二則對歷史上真正存在的奴隸現(xiàn)象恐怕又缺乏了解的興趣，與古代多數(shù)文人一樣不能深入人類學(xué)。結(jié)果只能做出武斷而夸張的結(jié)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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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尊卑的限度規(guī)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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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際尊卑落差有限，而所限之度何在，這不是僅靠理論分析說得清的，理論詮釋的不確定性帶來爭論不休。不如直接看儒家經(jīng)世的一面，特別是禮法主張，諸多問題原可迎刃而解。三禮、朱子《家禮》及唐宋法律等，涉及君臣父子夫婦關(guān)系，有一系列數(shù)量、等級規(guī)定，通過這種量化，各角色間的尊卑次第簡直一覽無遺，不待多費口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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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喪禮為例。按周禮及朱子《家禮》等，為親戚服喪，依親疏分為斬衰（穿不修邊的生麻布，三年）、齊衰（穿修邊的生麻布，三年、一年、三個月不等）、大功（穿熟麻布，九個月）、小功（穿熟麻布，五個月）、緦麻（穿細(xì)麻布，三個月）五等，等內(nèi)且可再分。五服的等級之分，與彼此間的相對尊卑直接掛鉤，如《儀禮》鄭玄注所云：“夫尊妻卑，故齊、斬有異。”所以禮書區(qū)分彼此服喪等級，就是對角色尊卑關(guān)系進(jìn)行量化的一個過程。至于唐宋律法，多種罪名的界定、量刑的高低以及法理解釋，都有基于尊卑考慮?！端膸烊珪偰刻嵋氛f《唐律》“一準(zhǔn)乎禮”。《宋刑統(tǒng)》照搬了《唐律》。故二法可與禮書搭配參考。以下即據(jù)儒家的這些禮與法，分述父子、夫妻、君臣的有限尊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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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父子間的尊卑限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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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子《家禮?喪禮》規(guī)定：父親去世，子服“斬衰”三年；嫡子去世，父親也是服“斬衰”三年；眾子去世，父親服“齊衰”三年。僅此一條，那種認(rèn)為父與子尊卑懸絕的論調(diào)，不攻自破。父親要為嫡子服斬衰這一最重之喪（皇帝為太子、諸侯公卿為世子，皆在此例），估計出乎不少人想象，大部分現(xiàn)代人對古代的認(rèn)識是，父親不必為兒子服喪。彼此都是斬衰，意味著父子同尊。父親為眾子（嫡子外的兒子），都服齊衰，是第二重喪。這里，兒子略卑一級。在朱子自己，他62歲在漳州知州任上，長子朱塾在婺州去世，“報至，即以繼體服斬衰，丐祠，歸治喪葬”（王懋竑《朱子年譜》卷四），為大兒子斬衰，三年后方除服。朱子所行，即是他《家禮?喪禮》所言，可謂言行合一，無可挑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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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與子女之間，兄姊與弟妹之間，均可按長幼論，這又是一個觀察角度，從父子擴(kuò)大到多種關(guān)系。唐宋律法明確是尊長輩幼的。是無限抑或有限？當(dāng)然是有限，《唐律》《宋刑統(tǒng)》的“十惡”規(guī)定對此就有一個衡量。按卷一《名例》，十惡之四的“惡逆”，包括“毆及謀殺父母”、“殺兄姊”，是幼者對長者的犯罪；十惡之八的“不睦”，包括“謀殺和賣緦麻以上親”，不問尊卑長幼，而司法過程中為了和第四惡區(qū)別，將主要適用于長者對幼者的犯罪。對照來看，二者都在十惡不赦的大罪之列，只不過相對來說排位靠前的惡逆罪又更重一等而已?？梢?，說子女、小孩的生命由父母兄長任意支配，實屬無稽之談。具體來說，人子謀殺父母被嚴(yán)禁，父母謀殺孩子同樣被嚴(yán)禁，而且父母賣孩子也是大惡；區(qū)別只是，孩子毆打父母即是大惡，而父母毆打孩子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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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權(quán)之外，再說財產(chǎn)權(quán)。《唐律》《宋刑統(tǒng)》卷十二《戶婚》規(guī)定：“祖父母、父母在，而子孫別籍異財者，徒三年?！蓖砹碛小笆枳h”曰:“凡是同居之內(nèi)，必有尊長，尊長既在，子孫無所自專。”父親、母親作為尊長，但有一個健在，諸子就不得分家。朱子評曰：“此法意極好。”（《朱子語類》卷一〇六）宋《名公書判清明集》記載了一個案子（“母在不應(yīng)以親生子與抱養(yǎng)子析產(chǎn)”條），講述父親離世而母在，三兄弟分割財產(chǎn)，被判違法。可見在家庭財產(chǎn)一事上，子輩須服從長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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綜上，親子間的尊卑關(guān)系是復(fù)雜的，因事而異，它們受到具體的規(guī)制，不是一個泛泛而談的問題，但總歸不出“有限度的尊卑”范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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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夫妻間的尊卑限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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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guān)于女性在家庭中的總體地位，前文論親子間財產(chǎn)問題，已說明母親、父親兩個角色同尊。法律史專家指出：“宋代女性在婚姻、家庭、財產(chǎn)繼承、刑事司法等領(lǐng)域享有較高的法律地位?！薄咀⑹炕橐鍪穼＜覄t指出，中國傳統(tǒng)婚姻下，“妻之能力，實與夫相表里，故妻得宗攬家政，主持一切，自唐以后，已成慣例?！薄咀⒁灰弧窟@不是說禮法，而是一種人類學(xué)觀察，清代小說《紅樓夢》里的賈府便如此，即便現(xiàn)代的老派華人家庭亦多如是。不僅如此，便是最容易被忽略的女性教育權(quán)其實古代也受到大儒尊重，如《朱子家禮》所錄《司馬氏居家雜儀》規(guī)定自己家族孩子：“七歲……始誦《孝經(jīng)》《論語》，雖女子亦宜誦之?！艢q，男子誦《春秋》及諸史，始為之講解，使曉義理；女子亦為之講解《論語》《孝經(jīng)》及《列女傳》《女戒》之類，略曉大義?！敝熳釉谒淖⒄Z中甚至進(jìn)一步說：“古之賢女，無不觀圖史以自鑒，如曹大家之徒，皆精通經(jīng)術(shù)，議論明正?！辈艽蠹壹蠢m(xù)寫《漢書》的班昭，兼通經(jīng)史，朱子認(rèn)為她是女子受教育的榜樣。簡單地說，一家之內(nèi)，尊卑與否，主要看輩分、年齒，而非性別。如《紅樓夢》里，輩分最高的賈母在榮國府至高無上，二子賈赦、賈政奉承，唯恐其不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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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比較夫妻。分析地說，夫妻有對等時，有稍不對等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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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家一貫的婚姻哲學(xué)，是一夫一妻如乾坤日月相配。法律上，《唐律》《宋刑統(tǒng)》卷十三《戶婚》述男子重婚罪：“諸有妻更娶妻者，徒一年。”法條下的“問答”解釋：“一夫一婦，不刊之制。”丈夫若不尊重妻子的名分，也將受到懲罰。同卷規(guī)定：“諸以妻為妾……者，徒二年。”法條下的“疏議”說得很清楚：“妻者齊也，秦晉謂匹。妾通賣買，等數(shù)相懸?！薄叭粢云逓殒闾澐驄D之正道?！辨琴I的，可以好幾個，妻是聘的，只能一個，二者不是一個性質(zhì)。夫妻配對，地位齊平，若把妻當(dāng)妾對待，就是讓妻子降等，屬虐待行為。徒刑兩年，不可謂不重。關(guān)于“妾”存在的合理性，則是另一個問題。我們只需知道，歷代置妾雖合法但也受限（如《大明律》規(guī)定，男子年滿四十而無后嗣者方得納妾）；同時，士大夫能置妾卻不置屬于高尚行為，受到稱頌?！咀⒁欢?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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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guān)于離婚，眾所周知，先秦以來儒禮對離婚的規(guī)定是用“七出”賦予丈夫較多的主動權(quán)，又用“三不去”限制丈夫、保護(hù)婦女?！短坡伞贰端涡探y(tǒng)》卷十四《戶婚》把這變成強(qiáng)制的法條，曰：“諸妻無七出及義絕之狀而出之者，徒一年半。雖犯七出，有三不去而出之者，杖一百?！苯袢丝傁胂蠊糯凶佑袡?quán)隨意“休妻”，殊不知其法律后果的嚴(yán)重。“疏議”解釋其中法理：“伉儷之道，義期同穴，一與之齊，終身不改?！比匀皇乔懊娣蚱尴帻R的意思。準(zhǔn)此，夫妻彼此都應(yīng)該一生忠于對方，不輕易離婚?！耙慌c之齊，終身不改”八字，原是《禮記·郊特牲》之語，也被朱子《小學(xué)》“夫婦有別”一節(jié)采納。什么是男女間的“齊”？鄭玄注《禮記》，說：“共牢而食，同尊卑也?！痹谥熳颖救?，與妻子劉氏情深意篤，育有多子，不納妾，妻子早卒，他未續(xù)弦，死后同葬一穴，堪稱“終身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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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婦比翼雙飛、“同尊卑”的同時，不妨礙夫婦有別。這一點上，朱子與張載有點分歧。朱子《答李晦叔》信中轉(zhuǎn)述張載主張一種極嚴(yán)格的一夫一妻：“夫只合一娶，妻只合一嫁?！奔幢闩渑妓懒?，也不得再找，夫妻都應(yīng)如此。對此，朱子認(rèn)為張載“過”了，他堅持夫婦有差等：“夫婦之義，如乾大坤至，自有差等。故方其生存，夫得有妾，而妻之所天，不容有二。”也就是說，盡管夫妻相齊，丈夫終究多一個置妾權(quán)（和續(xù)娶權(quán)）。毫無疑問，朱子的觀點在古代更有代表性。當(dāng)然，這是一種理論；實踐中，符合法定資格兼有經(jīng)濟(jì)能力置妾的人少之又少，而像朱子等自我要求較高的儒者，則無意納妾或續(xù)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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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婦之別體現(xiàn)于諸多禮儀?；槎Y上，《禮記·郊特牲》中男子“親迎”新娘，要求男走在女前：“男先于女，剛?cè)嶂x也。天先乎地，君先乎臣。其義一也。”明顯是男尊女卑之義，但也只是一步之差。喪禮上，《家禮》規(guī)定，丈夫去世，妻子服斬衰三年；妻子去世，丈夫服齊衰三年；相應(yīng)的，子為父親服斬衰三年，為母親服齊衰三年。這些也是古禮的一貫要求。齊衰有三年、一年、三個月三等，齊衰三年是僅次于斬衰三年的。禮數(shù)如此清晰可比，朱子主張夫尊妻卑自不必諱言，而其中差等極為有限更不可否認(rè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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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君臣間的尊卑限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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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臣間的服制，朱子《家禮》未之言。查《周禮·春官·大宗伯》，有曰：“王為三公六卿錫缞，為諸侯緦缞，為大夫士疑缞，其首服皆弁绖。”鄭玄注：“君為臣服吊服。”賈公彥疏：“天子臣多，故（如此）。……臣為君斬，君為臣無服，直吊服，既葬，除之而已?！背紴榫厮ト辏秊槌紵o服，但有“吊服”——著喪服去吊喪，下葬后即脫去。道理何在？賈公彥說了，臣太多，天子為他們一一成服是不實際的。既然從服期無從判斷，則應(yīng)求諸另一標(biāo)準(zhǔn)——喪服（即缞或衰）的形制和材質(zhì)。什么是錫缞、緦缞？按《周禮注疏》記鄭司農(nóng)言，“錫，麻之滑易者，十五升去其半，有事其布，無事其縷。緦亦十五升去其半，有事其縷，無事其布。疑衰，十四升衰?！庇?，《禮記·間傳》：“斬衰三升，齊衰四升五升六升，大功七升八升九升，小功十升十一升十二升，緦麻十五升去其半，有事其縷、無事其布曰緦?！?升是80縷，15升是吉服，有經(jīng)線1200縷；喪服中最重的斬衰只有3升合240縷粗麻，極粗疏。那么，錫缞、緦缞是“十五升去其半”，即五服中的緦麻等級，按盛世佐《儀禮集編》，是14.5升，【注一三】接近吉服。換句話說，臣為君穿哀傷級別第一的喪服，君為臣穿哀傷級別第五的喪服。君臣之間相去幾何，一目了然，明顯超過了父子、夫婦的尊卑，但仍不出五服內(nè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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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為臣綱，即君為帥，臣為從，相協(xié)共事，此是儒家信條。君主過度卑，或過度尊，均非朱子所許。（1）君主過卑。朱子批評曹操、司馬懿：“君臣之際，權(quán)不可略重，才重則無君。且如漢末，天下唯知有曹氏而已；魏末，唯知有司馬氏而已?！保ā吨熳诱Z類》卷十三）曹氏、司馬氏，是以臣為綱了，違反了君尊臣卑之道。（2）君主過尊。朱子批評秦始皇：“至秦欲尊君，便至不可仰望；抑臣，便至十分卑屈?！保ā吨熳诱Z類》卷二四）尊君可以，但過猶不及，法家過度尊君，同樣違反了儒家的君尊臣卑之道。天子雖天下至尊，終究不過爵位序列中的一級而已，《白虎通義》所謂“天子者，爵稱也”。如喪禮所示，君尊而臣卑，其尊卑終有定數(shù)，可以度量，而非懸絕到不可仰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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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子有段話容易被人拿來做文章，其言曰：“韓退之云：‘臣罪當(dāng)誅兮，天王圣明！’此語何故程子道是好？文王豈不知紂之無道，卻如此說？是非欺誑眾人，直是有說。須是有轉(zhuǎn)語，方說得文王心出。看來臣子無說君父不是底道理，此便見得是君臣之義處?！保ā吨熳诱Z類》卷十三）不說君的不是，文王這么做，朱子自己也這么做了。宋寧宗慶元黨禁中，朝廷黑暗，政敵栽贓朱子六大罪?！咀⒁凰摹克宦渎毩T祠，卻上了《謝表》：“臣罪當(dāng)誅”，皇上卻沒殺我，“天王圣明”，謝恩！受冤而不辯解，不僅認(rèn)罪，還進(jìn)一步吹捧皇帝，這是許多人讀這篇表的感受。然而通過明顯的反語來抗議無道之君，這是臣處卑位所決定的不得已之舉。而正常情況下，儒臣應(yīng)盡諫諍的義務(wù)。眾所周知，朱子罷官前，在宮中擔(dān)任寧宗的侍講，對皇帝本人提出了許多諫言甚至激烈的批評，并因此被逐。同時，他一輩子都在詬病秦漢以后的皇帝。朱子的認(rèn)識是：“盡己之謂忠?！保ㄖ祆洹墩撜Z集注?里仁》）諫諍直言是朱子拳拳服膺的孔孟忠君之道，它踐行了上述朱子“君仁臣忠”那種“三綱”特殊義。而“伏罪”是朱子另一種忠君之道，不同的是，它踐行“君為臣綱”這種特殊義。兩種“三綱”，朱子在寧宗朝都有表現(xiàn)。人倫悲劇在于，臣盡了臣道，君未必盡君道。朱子自是此悲劇之歷史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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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而言之，朱子承認(rèn)的“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三者都包含尊卑之義，但均是有限而非無限尊卑。比較起來，夫妻同尊而有別，父子尊卑相去至多一等，君臣尊卑或差四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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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補(bǔ)充一點，與前述命題“朱子的三綱五常只是應(yīng)用性的倫理要求”相應(yīng)，以上所論父子、夫婦、君臣，都只是社會中的角色。換言之，所謂尊卑，限于特定角色之內(nèi)，而角色是具體的身份，不是抽象的普遍的人。一個角色能夠成立，是因為預(yù)設(shè)了與他人之間的固定關(guān)系。父母之尊，是相對于其子而言，而在他人面前，便沒有這尊。君之尊，是相對于其部屬而言，而你的領(lǐng)導(dǎo)未必是我的領(lǐng)導(dǎo)，相對于你領(lǐng)導(dǎo)，我則無卑可言。尊卑受制于角色，而一人的角色是多重的且因人而轉(zhuǎn)換，故造成一種動態(tài)的、相對的、內(nèi)部互相牽制的尊卑圖譜。例如天子，固然是尊于萬民，但在家中，又卑于其父母，并有妻子、太子與之約略不相下。照儒家理想，不應(yīng)有人絕對凌駕于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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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關(guān)角色，論抽象的人的本質(zhì)，按朱子哲學(xué)，人人受天理而生，天地之間人為貴，無人不如此。無論男女、父子、君臣及其他，眾人的天賦德性，都是仁義禮智四德，原無分別。差異產(chǎn)生于從理一到分殊的過程，即誰的四德發(fā)揮得好，誰就是圣賢，應(yīng)該得到格外的尊重。以圣賢為尊，這就是另一個關(guān)于尊卑的話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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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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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一】遠(yuǎn)者陳寅恪先生、賀麟先生皆認(rèn)可三綱價值（參考吳根友：《陳寅恪、賀麟論“三綱”的現(xiàn)代意義及其反思》，載《孔子研究》2015年第2期》）。近者方朝暉先生、李存山先生多人論爭，方氏認(rèn)可“三綱”價值，李氏反之（參考方朝暉：《“三綱”真的是糟粕嗎？——重新審視“三綱”的歷史與現(xiàn)實意義》，載《天津社會科學(xué)》2011年第2期；李存山：《對“三綱”之本義的辨析與評價——與方朝暉教授商榷》，載《天津社會科學(xué)》2012年第1期；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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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二】朱熹：《通書注》，見《朱子全書》第13冊，朱杰人、嚴(yán)佐之、劉永翔主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11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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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三】劉學(xué)智：《“三綱五?！钡臍v史地位及其作用重估》，載《孔子研究》2012年第2期，第22—2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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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四】任繼愈：《朱熹與宗教》，載《中國社會科學(xué)》1982年第5期，第6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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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五】劉澤華:《中國政治思想史（秦漢魏晉南北朝卷）》，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3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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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六】樂愛國：《儒家“三綱五?！钡谋玖x、演變及其辨正——以朱熹理學(xué)的詮釋為中心》，載《學(xué)習(xí)與實踐》2018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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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七】李天石：《從唐律與羅馬法的比較看唐代奴婢的身份》，載《比較法研究》2002年第1期，第12—2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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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八】戴建國：《“主仆名分”與宋代奴婢的法律地位——唐宋變革時期階級結(jié)構(gòu)研究之一》，載《歷史研究》2004年第4期，第55—7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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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九】近代前期美歐以蓄奴為常；沙特直至20世紀(jì)中葉方廢除奴隸買賣；印度四大種姓，迄今有“賤民”。中國比較遺憾的是，雖宋初已廢奴，至元清兩朝以蠻族征服中原，其上層頗視漢人為可供任意驅(qū)使之奴仆，令主奴制有所回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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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十】王揚：《宋代女性法律地位研究》，中國政法大學(xué)博士論文，2001年，第18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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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一一】陳鵬：《中國婚姻史稿》，中華書局，200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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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一二】參閱程郁：《中國蓄妾習(xí)俗反映的士大夫矛盾心態(tài)》，載《河南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第50卷第4期（2010年7月），第93—10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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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一三】《周禮注疏》賈公彥理解為7.5升，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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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一四】參閱陳榮捷：《沈繼祖誣朱子六罪》，載陳榮捷《朱子新探索》，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7，第517—52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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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近復(f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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