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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晚林作者簡介:張晚林,號抱經(jīng)堂,男,西元一九六八年生,湖北大冶人,武漢大學(xué)哲學(xué)博士。曾在湖南科技大學(xué)哲學(xué)系任教,現(xiàn)任湘潭大學(xué)碧泉書院·哲學(xué)與歷史文化學(xué)院教授,兼職湖南省孔子學(xué)會副會長。著有有《徐復(fù)觀藝術(shù)詮釋體系研究》《赫日自當中:一個儒生的時代悲情》《美的奠基及其精神實踐——基于心性工夫之學(xué)的研究》《“道德的形上學(xué)”的開顯歷程——牟宗三精神哲學(xué)研究》《荀子譯注(選本)》等。于2009年以自家之力量創(chuàng)辦弘毅知行會,宣揚儒學(xué)圣教,踐行“知行合一”之精神。 |
以“才”為“學(xué)”,妄矣
作者:張晚林(湖南科技大學(xué)副教授)
來源:作者賜稿
時間:西歷2012年4月23日
《孟子·盡心下》有如下一段文字:
盆成括仕于齊,孟子曰:“死矣盆成括!”盆成括見殺,門人問曰:“夫子何以知其將見殺?”曰:“其為人也小有才,未聞君子之大道也,則足以殺其軀而已矣?!?
盆成括之被殺,是孟子所能預(yù)見的,何也?乃因為盆成括小有才氣,但不明大道,因而至此。孟子這里告訴我們:一個小有才氣的人,不知大道卻恃才傲物,必將沒有好的結(jié)果。在弘毅會講中,諸先進皆以為這是社會太黑暗了,因為小有才氣而不見道,無論如何不至于要落到被殺的下場。如此理解,似乎頗人道,實則不能得孟子之意。原夫孟子之言,他并未對盆成括之被殺表現(xiàn)出多少惋惜之情。但這并不是孟子沒有寬仁憐憫之心,實則孟子希望說明一個更為深刻的問題,那就是:如果一個人以“才”為“學(xué)”,必將誤己;如果一個時代以“才”為“學(xué)”,必將誤世。可見,孟子在這里批判的是:以“才”為“學(xué)”而不見大道之病。徒言社會黑暗,而不知社會黑暗乃生于以“才”為“學(xué)”之病,皮相之見也。一言以蔽之,以“才”為“學(xué)”,于人于國,必生大禍。
吾人常以“才學(xué)”并用,以為“才”即是“學(xué)”,實則大謬?!安拧迸c“學(xué)”迥乎不同,此則不可以不知也。何謂“才”?許慎《說文解字》謂:“才,艸木之初也?!倍斡癫谩墩f文解字注》謂:“引申為凡始之稱?!H木之初而枝葉畢寓焉,生人之初而萬善畢具焉。故人之能曰才。言人之所藴也?!笨梢姡安拧蹦艘簧矬w之初質(zhì),就植物而言,這初質(zhì)預(yù)示著其后的枝葉根莖花果之姿彩與形狀;就動物或人而言,預(yù)示著其后的特長能力。段玉裁所說的“萬善畢具”乃切就人之特長能力優(yōu)于別的個體而言,非道德意義上之“萬善畢具”也。質(zhì)言之,“才”即是一存在者稟氣后由其既定之生物結(jié)構(gòu)之性所流射出的姿彩與業(yè)力。這是一般的共識。故朱子在解釋“思無期,思馬斯才”(《詩經(jīng)•魯頌•駉》)一句詩中“才”時說:“才,材力也?!痹谶@里,“才”取“材質(zhì)”義,即“材質(zhì)之業(yè)力”?!安馁|(zhì)之業(yè)力”乃先天天定的成份多而后天學(xué)習(xí)改造的成份少。是以荀子曰:“凡性者,天之就也,不可學(xué),不可事?!保ā盾髯印ば詯骸罚┻@里的“性”即是指“材質(zhì)”,乃先天所造就;“不可學(xué),不可事”表示這種材質(zhì)由后天的塑造而改變很少。也就是說,任何一個體,其材質(zhì)都殊別于另一個體,其材質(zhì)之業(yè)力具有穩(wěn)定性與膠固性,不易改變,是以人人都是一“天才”——天所造就之“材”。這里的“天才”是指每一個體之材質(zhì)的殊別與特異而言。但吾人一般言“天才”,不但指一個體材質(zhì)之殊別與特異,更指此材質(zhì)所流射之業(yè)力之秀出與過人。既然材質(zhì)乃稟氣而天就,則此材質(zhì)固有秀出與過人處,亦有虧欠與偏至處。然無論如何,這秀出過人處也好,那虧欠偏至處也罷,皆是偶然的,似不可解,故又是命定的。故天才依其固有之秀出而過人之材質(zhì)固有所成,然亦因其虧欠與偏至必有所失。劉劭《人物志》于此有充分的體悟與論說:
夫拘抗違中,故善有所章而理有所失。是故厲直剛毅,材在矯正,失在激訐。柔順安恕,美在寛容,失在少決。雄悍杰健,任在膽烈,失在多忌。精良畏慎,善在恭謹,失在多疑。強楷堅勁,用在楨干,失在專固。論辨理繹,能在釋結(jié),失在流宕。普博周給,弘在覆裕,失在混濁。清介亷潔,節(jié)在儉固,失在拘局。休動磊落,業(yè)在攀躋,失在疏越。沈靜機密,精在玄微,失在遲緩。樸露徑盡,質(zhì)在中誠,失在不微。多智韜情,權(quán)在譎略,失在依違。(《體別篇》)
此是就各材質(zhì)而論其各自相宜的表現(xiàn)與局限。同時,各材質(zhì)因其各自之天才而可在客觀方面能盡不同的“理”。劉劭于《材理篇》中復(fù)有申說:
夫建事立義,莫不須理而定。及其論難,鮮能定之。夫何故哉?蓋理多品而人異也。夫理多品則難通,人材異則情詭;情詭難通,則理失而事違也。夫理有四部,明有四家,情有九偏,流有七似,說有三失,難有六構(gòu),通有八能。若夫天地氣化盈虛損益,道之理也;法制正事,事之理也;禮教宜適,義之理也;人情樞機,情之理也。四理不同,其于才也,須明而章。明待質(zhì)而行,是故質(zhì)于理合,合而有明。明足見理,理足成家。是故質(zhì)性平淡,思心玄微,能通自然,道理之家也;質(zhì)性警徹,權(quán)略機捷,能理煩速,事理之家也;質(zhì)性和平,能論禮教,辯其得失,義禮之家也;質(zhì)性機解,推情原意,能適其變,情理之家也。
依劉劭所言,每一材質(zhì)因其殊別之性易與一理合。平淡者易通道理,警徹者易通事理,和平者易通義禮,機解者易通情理。這道理、事理、義禮、情理乃相應(yīng)之材質(zhì)者之建樹與創(chuàng)造,且個個不同,不可強求其一致性。這就是“才”。可見,“才”——若依柏拉圖的講法——只可謂是“意見”,尚不是真正的知識。但吾人一般亦稱之為“學(xué)”,實非其然也。只可謂之“才”而不可謂之“學(xué)”,因“學(xué)”不是來自材質(zhì)之性的業(yè)力流射。
何謂“學(xué)”?《中庸》謂:“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贝穗m言“教”,亦可謂其言“學(xué)”,其秩序是:天→性→道→學(xué)??梢姡皩W(xué)”一定是“盡性”而“知天”,合而言之,即是“修道”。這樣,“學(xué)”決不是依材質(zhì)之業(yè)力而盡客觀方面之理,乃依天命之性而盡天道。故“學(xué)”須要見道,在這之前,皆是修道的過程,此可謂之“學(xué)”。天命之性人人所固有,且純一而定然,無有差異。是以天道人人可盡亦人人必定,此即謂“學(xué)”以盡道乃人之天職,此處則必須強求。夫子曰:“德之不修,學(xué)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保ā墩撜Z·述而》)夫子之憂,足見“學(xué)”不可不講,因乃由“學(xué)”而盡道也?!皩W(xué)”乃“盡”天道,而所謂“盡”非只是“知”,必蘊涵實踐,故“學(xué)”更是踐行天道。“學(xué)”既在踐行天道,則“學(xué)”必落實于人倫日用間,即《中庸》所謂“道不遠人。人之為道而遠人,不可以為道”之意也。“學(xué)”既在日用人倫中盡天道,則夫婦之愚,可以與知焉,可以能行焉,因“學(xué)”不過日用人倫故也;及其至也,則圣人亦有所不能知焉,不能行焉,因“學(xué)”乃踐行天道,天道豈易至哉?以此而言,“學(xué)”沒有完成之日,因其非對一具體之知識問題之解決。是以夫子自言曰:“發(fā)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nbsp;(《論語·述而》)又自問曰:“默而識之,學(xué)而不厭,誨人不倦,何有于我哉?”(《論語·述而》)“學(xué)”乃依天命之性于日用人倫間盡天道之廣博與深遠,故圓融而無偏至,亦任重而道遠?!安拧眲t依個體之材質(zhì)之性面對某一具體問題,而此一問題似亦可得一時興會之解決,故陷溺而偏至。由此可知,“學(xué)”決不可與“才”相混漫而一之,非惟不能一之,“學(xué)”與“才”可謂根本無關(guān)?!安辉固?,不尤人。下學(xué)而上達。知我者,其天乎!”(《論語·憲問》)此夫子之言“學(xué)”也。若不能鑒定而區(qū)以別,以“才”為“學(xué)”,世道必大壞。一般而言,“學(xué)”與“才”不分,乃至以“才”為“學(xué)”,則政治不能上軌道,世風則日偷,人倫必大喪;若能不以“才”為“學(xué)”,從而欽定“學(xué)”的崇高與尊嚴,則政治上軌道,世風淳樸,人倫大昌。前者以魏晉之世為代表,后者以趙宋一朝為絜矩。
魏晉時代乃一人才輩出,而社會極其黑暗之時代。諸多名士如何晏、阮籍、嵇康等均見殺,甚為可怖,亦甚為可惜。然一般人多只是同情這些名士,尚不能見其自取其咎之實,亦不思之過也。何謂自取其咎?以“才”為“學(xué)”故也。若只一二才子以“才”為“學(xué)”,尚不至于影響世風,然整個時代以“才”為“學(xué)”而至于學(xué)絕道喪,則政治、世風、人倫俱壞,是此則人人難自保,乃至屢遭殺戮,豈可怪哉?何以說魏晉時代乃以“才”為“學(xué)”?此則須縷析分疏。魏晉時代之中心問題乃是“圣人是否可學(xué)”,然魏晉人之探討此一問題,不是要盡天道,而是向往名士,學(xué)名士之生活與灑脫。質(zhì)言之,他們乃是以材質(zhì)之性去契接圣人那“應(yīng)物而無累于物”的完美境界,既而援道家“有”、“無”等哲學(xué)概念外在地觀賞地去解悟圣人之“跡”。從這里可以看出他們的日用之實,亦可以知曉其學(xué)問之見。因只見其“跡”,故圣人在他們那里只是“尋極幽微”的智慧與“無累于物”的灑脫,而不知尚有“任重而道遠”的“弘毅”工夫、道德承擔。圣人固智慧灑脫,但必由工夫承擔而來,若無上層的工夫與承擔,則下層的智慧與灑脫只是虛靈的光景,則不是于日用人倫中盡天道。而魏晉時代的名士恰恰在此出了問題,他們觀賞到了圣人的智慧與灑脫,而沒有承接上圣人的工夫與承擔,而妄以這下層的智慧與灑脫為“自然”。殊不知,若不見天道挺立而來之工夫與承擔,這“自然”?;錇槲娜死寺簽E,這里雖然表露出了生命的軟化之美趣(柔媚、優(yōu)美),但終究是一無掛搭的飄蕩與流散。可見,這一切皆為“才”而不是“學(xué)”,故名士俱為才子,乃至天才,然無論如何,與“學(xué)”決不相干。但時人卻以為此即為“學(xué)”,世風豈能不壞,人倫豈能不喪。裴頠于《崇有論》中論其時代問題時說:
遂薄綜世之務(wù),賤功烈之用。高浮游之業(yè),卑經(jīng)實之賢。人情所殉,篤夫名利。于是文者衍其辭,訥者贊其旨。染其眾也。是以立言藉其虛無,謂之玄妙。處官不親所司,謂之雅遠。奉身散其廉操,謂之曠達。故砥礪之風,彌以陵遲。放者因斯,或悖吉兇之禮,而忽容止之表。瀆棄長幼之序,混漫貴賤之級。其甚者,至于裸裎。言笑忘宜,以不惜為弘,士行又虧矣。(《晉書·裴頠傳》)
世風倫理至于此,人若飄萍,則見殺不見殺,豈有定論。夫子曰:“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論語·雍也》)非虛言也。王弼、何晏,竹林七賢等諸名士,其才足以名世,其學(xué)亦風動一時,然不過以“才”為“學(xué)”,而未得“學(xué)”之實,最后竟落得個身死人手,乃至生靈涂炭,可謂誤己亦誤世也。然細思之,究孰之過也歟?郭象曰:“學(xué)者非為幻怪也,幻怪之生必由于學(xué)?!保ā肚f子注》)實則“學(xué)”并不能生幻怪,以“才”為“學(xué)”方始為幻怪。
趙宋一朝則異乎魏晉,使“才”與“學(xué)”離,歸“學(xué)”于“學(xué)”,嚴其“才”“學(xué)”之辯,重“學(xué)”而輕“才”。故伊川曰:“大賢以上更不論才?!保ā抖踢z書》卷十八)正因為趙宋能歸“學(xué)”于“學(xué)”,從而整肅世風與士氣,使得有宋一代能延其國祚三一九年而不墜,強盛之李唐亦不能及。趙宋開國,“以寬大養(yǎng)士人之正氣”(王夫之:《宋論》卷一),在此種風氣之下,不但“中外縉紳知以名節(jié)相高,廉恥相尚,盡去五季之陋矣”(《宋史•忠義一》),而且還產(chǎn)生了“充養(yǎng)有道,和粹之氣,盎于面背”(《宋史•道學(xué)一》)的二程,“窮理以致其知,反躬以踐其實”(《宋史•道學(xué)三》)的朱熹,而有學(xué)有養(yǎng)的程門和朱門弟子及再傳弟子更是不計其數(shù)?!端问?#8226;道學(xué)一》中說:
大抵以格物致知為先,明善誠身為要,凡《詩》、《書》六藝之文,與夫孔、孟之遺言,顛錯于秦火,支離于漢儒,幽沈于魏、晉、六朝者,至是皆煥然而大明,秩然而各得其所。此宋儒之學(xué)所以度越諸子,而上接孟氏者歟。其于世代之污隆,氣化之榮悴,有所關(guān)系也甚大。道學(xué)盛于宋,宋弗究于用,甚至有厲禁焉。后之時君世主,欲復(fù)天德王道之治,必來此取法矣。
天道人倫賴“學(xué)”而煥然大明,非以其“才”而日益支離幽沉也。此正理學(xué)諸子歸“學(xué)”于“學(xué)”,進而闡道翼教、匡扶社稷之功也,可謂世風國運皆因其“學(xué)”而得以扶持。何以謂理學(xué)諸子能歸“學(xué)”于“學(xué)”?乃在理學(xué)能見體立極也。何謂體?心性之體也。何謂極?人倫天道也。由此而恢復(fù)“學(xué)”之天道與性命相貫通的模型,是此方可謂之“學(xué)”。必至于此境,“學(xué)”方可以昌明天道人倫,既而闡道翼教,進而展示其不同于“才”——只是個人情趣而卷縮于學(xué)院之中——之特質(zhì)。故“學(xué)”必成為世人之宗教,以達成其敦王化、厚人倫、美風俗之目標。朱子于《大學(xué)章句序》云:
而其所以為教,則又皆本之人君躬行心得之余,不待求之民生日用彜倫之外,是以當世之人無不學(xué)。其學(xué)焉者,無不有以知其性分之所固有,職分之所當為,而各俛焉以盡其力。此古昔盛時所以治隆于上,俗美于下,而非后世之所能及也。
真正“學(xué)”之為“學(xué)”必能扎根民間,化民成俗。自有宋以來,民間書院講學(xué)之風日盛,培扶根基,光大道統(tǒng),正“學(xué)”之真精神之體現(xiàn)。至此,“學(xué)”方真成為“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之宗教。不惟此也,政治上,“學(xué)”之為“學(xué)”必成為社會之良知,讀書人類似于現(xiàn)代的公共知識分子。錢穆先生嘗在《國史大綱》中說:
宋、明以下之社會,與隋、唐以前不同。世族門第消減,社會間日趨于平等,而散漫無組織。社會一切公共事業(yè),均須有主持領(lǐng)導(dǎo)之人。若讀書人不管社會事,專務(wù)應(yīng)科舉、做官、謀身家富貴,則政治社會事業(yè),勢必日趨腐敗。其所以猶能支撐造成小康之局者,正惟賴此輩講學(xué)之人來做一個中堅。[①]
這樣,“學(xué)”之所以為“學(xué)”有以下兩特質(zhì):其一,向下導(dǎo)持風化,成為民間之宗教;其二,向上敦勉王化,成為政治上的良知。唯如此,闡道翼教、匡扶社稷之功才得以完成。故“學(xué)”既是“政”也是“教”。這兩點特質(zhì),是“才”之所以為“才”萬不可達成的,若吾人以“才”為“學(xué)”,則上述特質(zhì)盡失,世風王道大壞,不亦宜乎?!無怪乎熊十力先生曰:“政治毀于奸雄,學(xué)問毀于才子?!闭\見道之言也。
以“才”與“學(xué)”之別,吾人再來看當代之學(xué)術(shù)。當代學(xué)術(shù)之一顯著特點為——職業(yè)化之專家。所謂職業(yè)化之專家,就是限于某一行業(yè)乃至某一問題有獨到之心得與研究,這是以其材質(zhì)之偏對某一事理有興趣,既而激發(fā)其研究之熱情??梢姡@研究成果無論如何地卓越,總是在“才”的領(lǐng)域,而決不是“學(xué)”。“學(xué)”之為“學(xué)”之精神在當代學(xué)術(shù)中整體缺如,這是當代社會民風凋敝,政治腐敗的根本原因。但知識分子對此卻全無意識,以為現(xiàn)在在思想上較古代為自由,故學(xué)術(shù)較古代為發(fā)達。殊不知,其發(fā)達者盡是“才”而不是“學(xué)”也。當代之知識分子沾沾自喜于其某一方面之成功與建樹,殊不知,其成功與建樹皆是職業(yè)化的,與街頭小商小販無以異。因“學(xué)”之精神的喪失,致使當代知識分子全無道義感,亦無擔當精神。所以,當代學(xué)術(shù)貌似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實則是以“才”之平面的多彩與駁雜,湮沒了“學(xué)”之立體的莊嚴與純一?!肚f子·天下篇》云:
天下大亂,賢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猶百家眾技也,皆有所長,時有所用。雖然,不該不遍,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萬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備于天地之美,稱神明之容。是故內(nèi)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發(fā),天下之人各為其所欲焉以自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后世之學(xué)者,不幸不見天地之純,古人之大體。道術(shù)將為天下裂。
“才”之燦爛多彩與“學(xué)”之湮滅缺如,正現(xiàn)代社會亂象之根源也,莊子所述之禍,在當代猶烈。何也?魏晉時代雖以“才”為“學(xué)”,但其“才”多表現(xiàn)在談玄論虛上,所謂“妙析奇致,大暢玄風”。(《晉書·向秀傳》)于是,整個社會呈現(xiàn)出一種軟化的美趣與風流,此雖不是剛健的擔當之道,但畢竟有“天子不得臣,諸侯不得友”(《后漢書·郭太傳》)之拔俗之氣與隱逸之民。此拔俗之氣與隱逸之民雖不能正面消除學(xué)絕道喪之禍,然總是黑暗社會之一杯清涼散,政治之惡雖劇,然社會上總有一股太陰般之清流,使其流毒不至于太甚而至不可收拾。但當代社會之以“才”為“學(xué)”則不同,多以科學(xué)主義與物質(zhì)主義為根底,呈現(xiàn)出一種重而濁的物質(zhì)之氣,而不是魏晉時代的輕而清的飄逸之氣,故軟化之美趣與風流既缺,拔俗之氣與隱逸之民亦無,整個社會充溢著由物質(zhì)主義、消費主義、娛樂主義和觀光主義所裝備的庸眾。學(xué)問因是“才”而不是“學(xué)”,故只表示一個人知識的多少,而不能改變其作為庸眾之一員的精神特征,故俗諺有“白天是教授,晚上是禽獸”之說。于是,當代社會就是一個庸俗的、機械化或數(shù)量化的群體?,F(xiàn)代法律制度的完善似乎消除了政治的黑暗與流毒,然整個社會卻又無處不充溢著強制與暴力。傳統(tǒng)社會固然也有暴力,但傳統(tǒng)社會之暴力有確定的對象,而現(xiàn)代社會則不然,沒有也不需要確定的對象。于是,我們總能看到?jīng)_到學(xué)校或幼兒園去亂殺無辜的情形??梢?,暴力成為了大眾普遍的心理特征而不是偶爾為之的行為方式之一,整個社會是一個干裂的火藥桶,這里沒有對話、溝通與修繕,人人都在直接行動。故當代以“才”為“學(xué)”之害遠甚于魏晉。
爲了突出主題,這里把“才”與“學(xué)”之主要區(qū)別總結(jié)如下:
第一,“才”為形而下,無價值之可言;“學(xué)”為形而上,有價值之相較?!安拧币罋w于材質(zhì)之性。材質(zhì)之性為形下之體,此形下之體之偏好與興趣即是“才”。在這里,只有“才”之殊別與差異,并無價值大小之相較。如:一個人在詩歌上有建樹,另一個人在數(shù)學(xué)上有貢獻,吾人不能相較其價值之大小。這就如一個人喜歡足球,另一個人興趣籃球,吾人不能說誰更可取。從這個意義上講,“才”都有一種審美情趣鼓舞其后。而吾人知道,審美無爭辯。此即是說,由審美所成就的東西,并無價值上的高低曲直。但“學(xué)”與此不同?!皩W(xué)”之依歸,外在地講,是“天命”,內(nèi)在地講,是人之“性”,但非材質(zhì)之性而是天地之性??傊?,“學(xué)”依歸于超越的形上之體“天”或“性”。這是必然而定然的,不可討論,亦無別異。任何“學(xué)”,只要稱之為“學(xué)”,必須要紹述此“天”與“性”。盡管其紹述之方式可以有不同,但其旨歸必須在此。所以,從其旨歸而言,“學(xué)”有價值大小之相較。故“大學(xué)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大學(xué)》)不能至此,皆不足以為“大的學(xué)問”或“大人之學(xué)”,只可謂之“小學(xué)”而入于“才”的領(lǐng)域。這個意思在康德那里有很好的表示??档抡f:
終極目的無非是人類全部使命,而有關(guān)這種使命的哲學(xué)就是道德學(xué)。爲了道德哲學(xué)對于一切其他理性追求的優(yōu)越地位之故,我們自古以來也一直都把哲學(xué)家這個名稱同時理解為、并且首先理解為道德學(xué)家。[②]
依康德,討論人之終極目的之哲學(xué)家稱之為道德學(xué)家,其價值優(yōu)于一般別的哲學(xué)家??档路Q道德哲學(xué)為哲學(xué)的“世界性概念”,而一般的哲學(xué)則稱之為哲學(xué)的“學(xué)院性的概念”——只追求知識的邏輯圓滿。這樣看來,哲學(xué)的“世界性概念”屬于“學(xué)”的范疇,而哲學(xué)的“學(xué)院性的概念”屬于“才”的領(lǐng)域,前者顯然高于后者。
第二,“才”是點狀的松散平面,“學(xué)”是線狀的承續(xù)傳統(tǒng)?!安拧笔遣馁|(zhì)之性流射出的業(yè)力與姿彩,但這業(yè)力與姿彩流射到哪里,至何種程度,都是沒有一定的。其停駐在哪里,即在哪里呈業(yè)力、發(fā)姿彩。既然“才”之停駐沒有一定,則整個來講,各才子之“才”組成了一個點狀的松散平面,顯得混亂而沒有統(tǒng)緒。因為“才”之停駐之點不同,別開生面,故給人以“新”。是以“才”可云創(chuàng)新,但所謂創(chuàng)新,只不過是材質(zhì)之性之呈業(yè)力、發(fā)姿彩。“學(xué)”則不同,因其歸依于“天道”或“心性”,這里并無“新”可創(chuàng),每人只以不同的方式來紹述“天道”或“心性”,故即便言“新”至多是表達方式的“新”而不是根本精神的“新”。這樣,因根本精神的一致性,各學(xué)人遂組成了一個前后相續(xù)的統(tǒng)緒。因此,孔子自言其“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論語·述而》);又云:“溫故而知新,可以為師矣。”(《論語·為政》)是以《中庸》論述孔子的貢獻即在:“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孟子也說:“吾未能有行焉,乃所愿,則學(xué)孔子也?!保ā睹献印す珜O丑上》)爾后之儒者,都未以創(chuàng)新為其目標,而以承接堯舜禹、文王、孔子之“業(yè)”與“學(xué)”為究竟。至韓昌黎,則明確以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孟子一線下來而為道統(tǒng),至宋明則加上程、朱、陸、王等,儒家之道統(tǒng)最終完成。這一道統(tǒng),是真正的“學(xué)”之為“學(xué)”。故道統(tǒng)須不斷地待后人延續(xù),若不得延續(xù)而止,則是“學(xué)”絕,亦意味“道”喪。果爾,則“率獸食人,人將相食”,(《孟子·滕文公下》)人類社會不過一禽獸之世界。盡管有“才”之裝點與粉飾,亦無濟于事。若吾人承認人類不只是一動物世界,則“學(xué)”之統(tǒng)緒萬不可斷。
第三,以“才”為營生職業(yè),以“學(xué)”為安身立命。人生在世,總須一份職業(yè)以營生過活,其重要性自不待言,且此份職業(yè)多以其“才”而獲得。但許多人在世,只知求職業(yè)以營生,尚不知求安身以立命,故只有“才”而無“學(xué)”。須知,人生在世有二“職”:一曰“職業(yè)”,二曰“天職”。前者世人皆能知之,而后者則多茫然。職業(yè)固重要,但這只是解決人之物質(zhì)生活問題,若人止于是,則人與動物無以異。人之所以為人,即是在職業(yè)之外,尚完成了其天職,即盡其人之為人的責任與意義,既而安身立命。營生與立命之別,可從孟子之一段話中進一步加以說明:
孟子曰:“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聲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謂性也。仁之于父子也,義之于君臣也,禮之于賓主也,知之于賢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謂命也。”(《盡心下》)
這里,“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聲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乃營生之事,即以職業(yè)滿足其身體之欲望;而“仁之于父子也,義之于君臣也,禮之于賓主也,知之于賢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乃立命之事,即由天職盡其為人之本分。但世人多只知發(fā)揮其“才”以滿足其欲望,而不知承續(xù)是“學(xué)”以安身而立命。若“才”與“學(xué)”相較,則“學(xué)”重于“才”,何也?一個人若無殊異光鮮之“才”,其職業(yè)可能平淡無奇,其營生過活可能慘淡清寒,但這只是物質(zhì)境遇不及別人,其所失為小。但若人根本無“學(xué)”,則是在盡天職處有虧欠,必喪失人之為人之義,則其所失必大。因為這是君子小人之辯、乃至人禽之辯之關(guān)節(jié)點。這樣看來,一個人可以無殊異光鮮之“才”,但不可無見體立極之“學(xué)”。當今社會只知“才”而不知“學(xué)”,人多為物質(zhì)文明下的快樂奴隸,由此而致世道艱難,不亦宜乎?!
由“才”與“學(xué)”之別,吾人可知,一個人固當盡“才”,更當盡“學(xué)”,而盡“學(xué)”較之于盡“才”更緊切,因惟有在“學(xué)”處方能確立人之為人之尊嚴。當今社會分工越來越細,職業(yè)愈來愈專,使得世人多以“才”為“學(xué)”而泯其異。吾特為文表而詮之,可謂“有心哉,擊磬乎”(《論語·憲問》)者,是或可有補于世道人心也。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遠乎?”(《論語·泰伯》)橫渠先生曰:“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xué),為萬世開太平。”以“才”為“學(xué)”之非與妄,有識之士,當有所覺悟也。不然,誠如陽明之所言:“記誦之廣,適以長其傲也;知識之多,適以行其惡也;聞見之博,適以肆其辯也;辭章之富,適以飾其偽也?!保ā秱髁?xí)錄》)“學(xué)”之至于此,豈不悲哉?!
注釋
[①] 錢穆:《國史大綱》,商務(wù)印書館1996年版,第812頁。
[②] 康德:《純粹理性批判》,鄧曉芒譯,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63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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