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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宗羲思想及其現(xiàn)代展開

作者：顧家寧（北京航空航天大學人文與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副教授）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網

時間：孔子二五七五年歲次甲辰七月初九日戊申

??????????耶穌2024年8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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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秦之際”與“明清之際”是中國思想史上兩個重要的轉型時期，后者的重要性源自其作為古今中西之間的“歷史接合點”地位。在身處明清之際的黃宗羲那里，典型地體現(xiàn)出傳統(tǒng)儒學向現(xiàn)代轉型的趨勢以及現(xiàn)代中國的內在展開，集中反映在政治觀、哲學觀、倫理觀三個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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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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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政治觀念上，黃宗羲立足儒家民本傳統(tǒng)，反思秦以降君主專制政治之弊，吳光將其總結為“君為民害”“民主君客”“萬民憂樂”三大命題，體現(xiàn)出“新民本”思想對儒家傳統(tǒng)民本思想的繼承和超越?！熬秊槊窈Α狈此剂⒕?，激烈批判君主專制，較之荀子的“立君為民”更加尖銳而富于批判性，隱含了對一種“放逐君主”的新政治形式的想象?！懊裰骶汀辈粌H在價值上認定民先于君，更在性質上確認天下萬民為政治的主體，是對孟子“民貴君輕”論的推闡升華，蘊含了從“民有”觀念向“民治”觀念引申的契機?！叭f民憂樂”既是對以愛民、為民為旨歸的儒家傳統(tǒng)民本思想的繼承，也明確了民眾才是政治的最終目的，天下是民眾之天下，而非君主一家私產。他說：“天下之治亂，不在一姓之興亡，而在萬民之憂樂?！?/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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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尼沒，今二千年猶未臻乎革也。”《明夷待訪錄》蘊含了黃宗羲對儒學傳統(tǒng)正本清源、返本開新的探索。通過對歷史積弊的清理和儒學傳統(tǒng)的詮釋，他試圖塑造一種“交入‘大壯’，始得一治”的政治文明新形態(tài)。這一理想雖然在有清一代難于實現(xiàn)，卻為兩百年后現(xiàn)代政治觀念在中國的生根萌芽預埋了伏筆。黃宗羲的政治思想在晚清時期曾經起了極其重要的思想啟蒙作用，梁啟超認為，黃宗羲“最有影響于近代思想者，則《明夷待訪錄》也?！簡⒊⒆T嗣同輩倡民權共和之說，則將其書節(jié)抄，印數(shù)萬本，秘密散布，于晚清思想之驟變，極有力焉?！睂O中山旅日期間曾翻印《明夷待訪錄》之《原君》《原臣》篇，作為革命宣傳材料隨身攜帶散發(fā)。譚嗣同視《明夷待訪錄》為三代以下“萬一有當于孔教”之書，劉師培、陳天華將黃宗羲比為“中國之盧梭”，用《民約論》原理闡發(fā)其政治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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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宗羲與《明夷待訪錄》在清末發(fā)揮的作用絕非僅限于革命宣傳。更重要的是，近代中國政治變革進程中觸及的一系列關鍵性議題，幾乎都可以在他那里找到思想源頭，體現(xiàn)出“晚明—晚清”歷史與思想的連續(xù)性，如《留書》與民族意識，《原君》與共和革命，《學校》與議會民主，《原法》與立憲政體等。正是這種現(xiàn)實相關性與歷史延續(xù)性，使得作為“殘明遺老”的黃宗羲始終佇立在清末政治舞臺的聚光燈下。無論是維新與守舊的論戰(zhàn)，還是革命與立憲之爭，《明夷待訪錄》一直作為重要的理論資源、批判標靶與象征符號為論戰(zhàn)各方所關注。也正是在這一過程中，近代西方政治觀念融合本土思想資源而匯入了現(xiàn)代中國的思想之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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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學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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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哲學上，黃宗羲承續(xù)宋明理學，反思走向僵化的朱子學之弊?；趯χ熳訉W理氣二元論的反思，黃宗羲主張理氣一體、心性一體，呈現(xiàn)“理氣心性統(tǒng)一論”的哲學形態(tài)。他強調心、氣相較于性、理具有第一序意義，性、理是心、氣流行的秩序節(jié)律，意在使朱子學傳統(tǒng)中逐漸僵滯、虛懸的“理”向現(xiàn)實開放。同時，一氣流行之中必有節(jié)律，人心之中自有條理，天地之間有實理而非空無，變化之中有不易之則，體現(xiàn)出儒學異于佛老的本質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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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宗羲深刻浸潤于程朱理學傳統(tǒng)而又對其有批判創(chuàng)新，集中表現(xiàn)在將程朱理學的理氣二元論轉為理氣心性統(tǒng)一論，突出“心”與“氣”的意義。正如山井涌所言，“氣的哲學和心學，具有反對屬于理之哲學的朱子學、拆除朱子學權威的作用。就這一點來說也可得見氣的哲學與心學之間的共通要素”。黃宗羲哲學建構的中心，即圍繞對朱子學“定理”的變革而展開。在理氣觀上，他通過對明代朱子學學者的批評，反思走向虛懸、僵滯的朱子學，從本體論層面證成理的變化性。在心與理的關系上，他借助孟子詮釋與對明代氣學的批評，強調人心對于天地萬物的意義賦予，凸顯主體積極、能動的秩序創(chuàng)造意識。上述哲學建構的實質，在于將僵滯之理轉成適應現(xiàn)實發(fā)展的動態(tài)“活理”，而與其法政變革論相為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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溝口雄三以“體制儒學”與“儒理學”兩條線索來理解宋代以來的儒學發(fā)展。前者作為統(tǒng)治思想維護統(tǒng)治權威、固守等級秩序，如明清兩代官學化的朱子學；后者則是對各時代學者的理學流派及其理觀發(fā)展的總稱，具有理想性、變革性特征。黃宗羲以理觀變革為中心的哲學建構，正是后者的典型代表。在理觀的演進過程中，可以發(fā)現(xiàn)中國現(xiàn)代思維的內在展開。朱子學以理的世界觀為基礎而將其體系化，從陽明學到黃宗羲，一方面繼承理的觀念，另一方面擺脫外在的“定理”而樹立富于個體性與多元化的新理觀（心即理、致良知）。到了近代以后，人權、平等、共和等新觀念，同樣在理觀所包含的天、自然、公共、萬物一體之仁等思維背景下獲得理解和轉化，對中國的近現(xiàn)代走向產生了深遠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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倫理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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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黃宗羲哲學觀的主旨在于針對朱子學的問題，論證變革的必要性與必然性，那么其倫理觀的焦點則是變革時代道德價值的維系，指向陽明學的流弊。陽明學的興起因應了主體精神覺醒的時代潮流，不過亦隱含了主體精神脫離道德價值而流入感性自然的危機。明清鼎革的歷史劇變，更凸顯了這一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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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夷待訪錄》與《明儒學案》是黃宗羲最重要的兩部著作，前者集中體現(xiàn)了秩序變革的時代呼喚，后者蘊含了在變革時代維系價值的政教用心。對陽明后學的反思批評與借鑒吸收，構成了《明儒學案》的編纂主線。在陽明后學本體派、工夫派兩大系統(tǒng)中，黃宗羲傾向于后者，強調“必須工夫，才還本體”，“心無本體，功力所至，即其本體”，以主事、主靜、主敬、主意等切實的工夫磨練、確證良知本體，并通過踐履來涵養(yǎng)自得實修的士風學風，對治“情識而肆”“玄虛而蕩”的時代病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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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會轉型時代的急劇變化，容易引發(fā)重功利的時代風氣，導致道德價值的脫序。明末清初如此，兩百多年后的清末民初同樣如是。在這時，《明夷待訪錄》成為刺激變革的思想利器，《明儒學案》則化身為涵育民德的重要資源。梁啟超反思近代改良運動，認定“新國”必先“新民”，“新民”必兼取中西文化，因私德以鑄公德，養(yǎng)成現(xiàn)代國民。如果說西方近代法律、政治觀念是塑造公德的良方，那么中國傳統(tǒng)學問則是個體修身涵養(yǎng)的富礦。1905年，梁啟超編纂《德育鑒》與《節(jié)本明儒學案》二書，前者摘錄先秦、宋明儒家修身之言并加案語指點引申，其中大量內容即取自《宋元學案》《明儒學案》；后者則直接選錄《明儒學案》的修身之語、工夫之言，將其改造為一部修身教科書。傳統(tǒng)理學的自我修養(yǎng)，由此成為成就人格、改造社會的精神資源。這兩部著作在清末民初的青年群體中產生了巨大影響，梁漱溟、胡適、徐志摩等人都曾深受其啟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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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宗羲的思想深刻影響了現(xiàn)代中國，以《明夷待訪錄》為代表的新民本政治思想，成為接引現(xiàn)代政治觀念的本土思想基礎。其“理氣心性統(tǒng)一”的哲學建構使理觀念向現(xiàn)實敞開，高揚了主體的能動性，奠定了秩序變革的形上基礎?！睹魅鍖W案》對身心性命之學的整理，則使儒學傳統(tǒng)成為現(xiàn)代個體修身和主體性鍛煉的重要資源。在他的思想及其后世影響中，呈現(xiàn)出古今中西交匯的特征，反映了現(xiàn)代中國展開之路的內生軌跡與內在性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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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近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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