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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嚴壽澂】劉咸炘經(jīng)學觀述略

        欄目:思想探索
        發(fā)布時間:2013-06-28 08:00:00
        標簽:
        嚴壽澂

        作者簡介:嚴壽澂,男,西元一九四六年生,上海人。華東師范大學碩士,美國印第安納大學博士?,F(xiàn)執(zhí)教于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國立教育學院教授,兼任上海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及美國克萊蒙研究生大學(Claremont Graduate University)宗教學院經(jīng)典詮解研究所(Institute for Signifying Scriptures)特約研究員。治學領域為中國學術思想史與古典文學,旁涉政治思想及宗教學。撰有專著《詩道與文心》《近世中國學術思想抉隱》《近世中國學術通變論叢》等。

         

         

         

         

        劉咸炘經(jīng)學觀述略

        作者:嚴壽澂

        來源:作者惠賜《儒家郵報》

        時間:孔子2564年暨耶穌2013623

         

         

         

        提要

         

        劉咸炘(鑒泉)以為,古時學在官府,其學即六藝,古人不離事而言理,其所謂史者,記實事之稱,理即包蘊于其中;六藝者,記六經(jīng)之實事者也,故曰“六經(jīng)皆史”,是謂六經(jīng)本體??鬃邮家粤囀谕?,于是官學變?yōu)閹煂W,六藝流為諸子,孔子遂為儒家之祖。然孔子所授者,乃古人道術之全,儒家不足以盡之。道家出自史官,六藝為史官所掌,故孔子者,儒家而兼道家者也。鑒泉既持此見解,于其時經(jīng)學今、古二派,皆不以為然。古文家以為,六經(jīng)惟記事,孔子只整齊故事者也。今文家則以六經(jīng)為孔子自撰,其所載古事皆孔子假托之寓言。鑒泉謂斯二者,一以六經(jīng)為陳年舊賬,一以欺后世為孔子頌;致誤之由,則在不明六經(jīng)本體。孔子傳經(jīng),教人學做人,故治經(jīng)實乃為己之學。以此為準論羣經(jīng)之學,于是別有一番見地。

         

         

        關鍵詞

         

        劉咸炘(鑒泉)        六經(jīng)        今文        古文        漢學        為己

         

         

        一、認識六經(jīng)本體

         

        雙流劉咸炘(字鑒泉,1896-1932),近世奇才,著述偏于四部,以史、子為最精。治學所宗,乃在會稽章學誠(實齋),植基于校讎,謂實齋“全部學識從校讎出,吾學亦從校讎出”;又謂“章先生云‘為學莫大乎知類’,明言其本,故其書首即論六藝;吾之知言論世,皆從認識六經(jīng)本體推出”。1意謂認識六經(jīng)本體,乃治一切學問的根基。是為鑒泉經(jīng)學觀的出發(fā)點。

         

        近人周予同說:“在現(xiàn)在,經(jīng)學之繼承的研究大可不必,而經(jīng)學史的研究當立即開始?!币嗉船F(xiàn)代學者之事,乃是為經(jīng)學送終,讓經(jīng)學史登場(所謂“一方面使二千多年的經(jīng)學得以結束整理,他方面為中國其他學問開一條便利的途徑”)。2近世新派學者對于經(jīng)學,大多持如此見解,所謂整理國故,所謂從孔夫子到孫中山來一個總結,其意蘊皆在于此。章實齋《文史通義》開首即說“六經(jīng)皆史也”,鑒泉既宗實齋,自然也認為六經(jīng)皆史。然而其所謂六經(jīng)皆史,與周予同諸人之說,其實是大不相同。

         

        鑒泉認為,宇宙間有三物,即天、地、生物,生物以人為中心,于是有“事”。人不能單獨生活,必與他人相合。人與人相合,便有了縱橫二事,橫者為“羣”,縱者為“史”。此三物二事,即是人所當學,所須研究的對象。人與萬物處于不斷的感應之中,萬物感應人,是為“知之學”;人感應萬物,則是“行之學”?!爸魈摾矶匾詫嵤旅髦?,故不行不得知;行主實事而必以虛理御之,故不知不能行?!庇纱丝芍?,所謂學術者,“學為知而術為行”;知須以行為目的,孔子所謂學,即兼包知行。更須知,人之所以為人,在于有心,“故人之于物,雖若當周知,而宜有所輕重”?!靶挠兄X有情意,發(fā)為行事者,情意為主”,用孟子的術語來說,情意乃“心之官”,知覺則是“耳目之官”。3因此,除虛理與實事之外,情意亦應是為學的對象。4就人世間一切著于竹帛者而言,其外形是文字符號,其“內實不外三種”,即事(包括物)、理、情。5

         

        字之起,“本以代語言而補其不及”。語言之不及,有縱橫兩方面。橫的方面是“地之相去”,“此地與彼地,口耳不及,代之者為書信與辦事規(guī)則”??v的方面是“時之相去”,“前人與后人,口耳不及,代之者為賬簿記事冊”。在鑒泉看來,“此即六經(jīng)所由起”,云:

         

        文辭何起乎?結繩而治,足以記事而已。圣人既出,合諸侯而一治,告語所不及,乃假文字以達之,于是有條教號令;事多而分職不易記,人多而率行不易一,于是乃為法式之書;官禮所由起也。既行于一時,而又慮后世久而忘之,或不能變通,必記已過之事以告來者,使有所據(jù)以損益焉,所謂藏往知來也,于是為記事之書,《尚書》、《春秋》所由起也。人事盡矣,而不可恃也,必本于天淆以降命;且人事之變,非已行者所能盡,必有虛擬之象以該其理;于是為卜筮之書,《易》是也。此三者皆不得已而有書,又皆有所用之,非憑心而立說,亦初無須憑心而立說。然而人不能無情志,情志不能不發(fā)而為言,則謂之詩。“詩”字從“言”從“之”,志之所之,皆謂之詩,非專指四、五、七言有律者也。圣人慮其言之過于禮義也,采而定之,笵于中正和平,使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怨而不怒,亦以法式事實雖有記載,恐于民情有所未愜,采詩以觀風俗,乃可以萬變之民情,斟酌一定之法式。蓋其定詩,亦有所用而然也。6

         

        實事、虛理、情志,一經(jīng)文字記錄,便是所謂史。鑒泉解釋說:“此‘史’字,只是記實事之稱,非僅指紀傳、編年?!墩f文》曰:‘史,記事者也?!淖制鹩谙笮沃甘??!?/SPAN>7《禮》乃條教、法式種種之總匯,所記乃現(xiàn)在事;《尚書》、《春秋》記載過往之事;《易》以虛擬之象說未來事,理即在事中;《詩》則以一定之法式記錄萬變不窮的情,“然情亦由事生,白居易所謂‘詩合為事而作也’”??梢姟胺参慕援敒槭露鳎试弧?jīng)皆史’”。8六經(jīng)之本體,即在于此。

         

        《詩》、《書》、《禮》、《樂》、《易》、《春秋》,就書籍而言,謂之六經(jīng);就設教而言,則謂之六藝。鑒泉以為,“三物二事”之教,皆包含于六經(jīng)之中:

         

        《易》、《詩》、《書》、《春秋》以言教,誦之讀之。禮、樂以事教,執(zhí)之作之。知莫切于心靈,《易》陳宇宙之大理,《詩》陳民俗而土風在焉,《詩》、《春秋》陳政事而時風在焉。行者言與動也,《詩》教之言而禮教之動。禮范其行而以動使視焉,樂陶其情而以聲使聽焉。禮在外而根于內,樂在內而達于外。內外一貫而養(yǎng)中尤難,故曰“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SPAN>9

         

        同時更須知:“六藝雖皆為教,而不皆為教科。”古代的教科,是《禮記·王制》所謂四術或四教,即“春秋教以禮樂,冬夏教以《詩》《書》”。其原因是:“孔子之教,全守先王之法,故刪定六藝以授其徒,未嘗別為一書。六藝之書皆有官守?!兑住氛朴谔罚瑸樘熳?、諸侯、卿大夫決疑之用,齊民不得傳習?!洞呵铩窞榱袊罚瑢W者亦無取遍觀。此猶今之讀書,不習卜筮,不覽邸報也?!焙喲灾兑住放c《春秋》非齊民學士所須知,所得與知。因此古時大學所教,便只有“四術”了。10

         

        上古時貴族、平民,等級森嚴,界限分明,難以逾越。孔子授徒以前,編戶齊民大概少有受教育的機會。故鑒泉此說,頗有語病。然而古時大學所教,惟有“四術”,則是實情。中國古代,宗教與學術本是合而不分,如呂誠之先生所說,“吾國古代之大學,固宗教之府”,11“與明堂同物”,《詩》、《書》、禮、樂四者,“本大學設教之舊科”,“追原其朔,蓋與神教關系甚深”(“禮者,祀神之儀;樂所以娛神;《詩》即其歌辭;《書》則教中典冊也?!保?。至于《易》與《春秋》,“其原亦出于明堂”,但不是大學設教之科??鬃尤〈硕?,“蓋所以明天道與人事,非凡及門者所得聞”,故子貢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保ā墩撜Z·公冶長》)12

         

        《文中子中說》曰:“教之以《詩》,則出辭氣,斯遠暴慢矣。約之以禮,則動容貌,斯立威嚴矣?!睆堉础遁捾幷Z》云:“《詩》、《禮》兩端,最切人事,義理較他經(jīng)為顯,訓詁較他經(jīng)為詳”。朱一新《無邪堂答問》謂,觀《春秋》“內外傳所載,言禮意者最多。公卿燕享,賦詩言志,《詩》與樂相表里也”。鑒泉即此指出,《詩》主言,禮主行;《春秋》時,士大夫引《詩》者多,引《書》者少;《詩》、樂本是相連,“言《詩》、禮而樂在其中”。由此可知,《詩》、禮二學乃是“四術”之大綱?!对姟?、禮、樂三者,皆為修己之事?!凹褐聼o過心念。言行發(fā)于情而見于言,興《詩》也;致于行事,立禮也;內德純全,則成樂也?!薄对姟?、禮之所以重要,厥因在此。三代以后,六藝四術之教已亡,但是“設教之原理”仍在?!按骛B(yǎng)其心,省察其行,是即禮樂也;明理則史學,是即《書》、《春秋》、《易》也;工文則《詩》教也?!?/SPAN>13

         

        鑒泉對于禮,強調的是實行而非“占畢”,曰:“禮與樂乃音聲儀度之事,皆非鼓篋而申占畢者也。‘子所雅言,《詩》、《書》、執(zhí)禮?!Y言‘執(zhí)’,明乎非占畢也。占畢者,惟《詩》與《書》。”14易言之,就禮而言,重要的是所“執(zhí)”之“儀度”,而非書本上的條文。今世禮學宗師沈鳳笙(文倬)先生以為,禮的特點在于實行,“禮、樂在周初都不是書。禮是貴族們舉行的典禮,平時練習,用時實行,不靠文字記錄而存在”,反倒在廢棄之后,有人為保存起見,方始記錄成文。15按:此為其數(shù)十年治禮所得的結論,與鑒泉之見若合符節(jié)。

         

        綜上所述,可見鑒泉之崇尚六經(jīng),并非出于傳統(tǒng)的尊儒之見,而是基于其“為學莫大乎知類”的校讎功夫,從中國學術的大傳統(tǒng)著眼。他認為,一切學問都植根于“事”,“虛理”亦是從“實事”出,其總匯即是六藝;六藝著于竹帛,便是六經(jīng)。因此,“凡一切文字之體,無不本于六經(jīng),故六藝統(tǒng)羣書。辨六藝以辨羣書,則得其體。因所載之殊而后體殊,故辨體即以辨義。是謂校讎?!庇浭轮?,是“《書》、《春秋》之流”;制度、譜錄、地理書等,則是“禮之流”;言情之文,如詩、詞、曲等,則是“《詩》之流”?!肮湃瞬浑x事而言理”,故六藝中無說理之文?!罢f理之文,蓋源于《易》與禮。以虛理為體,由《易》而衍也;變官守之行事為私家之空言,則自禮而散也?!兑住肺⒍Y顯,各走一端,天人既裂而諸子由是紛紛矣?!庇种赋?,后世有一種文體不在六藝之內,即告語之文。此一文體“兼事理與情。記事則史也,說理則子也,道情則《詩》也。雖別為一體,實分屬三種也”。16

         

        六經(jīng)不僅是后世文體的源頭,更可該學術之流變。后世所謂四部,依鑒泉之見,乃是“以史、子為干”。六藝是“干之根”,故別立一個經(jīng)部,附于經(jīng)的傳、說亦在其內。春秋、戰(zhàn)國以降,官學變而為百家諸子,于是“六藝之流則歸之史焉,別出則子焉”。文集則是“由詩賦一流而擴大之,兼收六藝之流者”,乃是“干之末”。以人居作譬,“史為大宗,子為小宗,經(jīng)則廟也,集則小宗而又雜居者也”。17易言之,六藝者,《莊子·天下篇》所謂古之道術也,百家皆從此出,非儒家所得而專。六經(jīng)之所以當尊,經(jīng)學之所以重要,即此更可以了然。18

         

        二、統(tǒng)合經(jīng)、子與儒、道

         

        六經(jīng)之本體既明,便可知后世所謂儒家,其實不足以盡六藝之全,鑒泉因此說:“儒之并立于九流者,非儒之真與全也?!?/SPAN>19《說文解字》謂儒乃“術士”之稱。鑒泉解釋道:“術,道也。士者,所以別于農工商也。有道之士,非常士也。堯、舜不為天子,亦術士而已?!彼^儒,本非與名、法、縱橫諸家相對而言的“一家之名”,猶如“道”字,各家皆可用,并非莊、列諸家的專利品。老子的徒裔“自別于言禮與法者”,于是有了道家之稱。同理,“非儒者多,懼其無別,乃有儒家之稱”。老子不自命為道家;“孔子但言君子儒、小人儒”,又何曾自命為儒家?儒家之名,大概是始于戰(zhàn)國時期?!爸芩ノ膭伲瑢W者多以周為不足從”,遂有原壤之流,放棄禮法,可見“其時雜流蓋已萌芽”??鬃觿t“守先王之教以教其徒,有圣人之稱”,不逐時趨,詆毀者多,“于是儒之為稱,遂若孔氏一門之所獨”。20總之,“孔子本止傳先王之教法,其所講求,雖貫天人而未嘗別為名也?!?/SPAN>21

         

        先王之教乃是官學,孔子用以教其徒,于是“官學變?yōu)閹煂W,六藝流為諸子”。此說發(fā)自劉向、歆父子,章學誠加以申述,鑒泉以為,其說甚確,“不可易”,可惜劉、章諸人“皆未竟其說”,而近世附和者又大都淺陋無條理。于是審思劉申叔(師培)之說,“而貫以《周官》、《呂氏春秋》之義,乃始明之”。大意是:六藝原是統(tǒng)于官府,即所謂王治,乃“諸流之統(tǒng)宗,未分之合”。官守各學之間,分工明確,各得其當,所謂“有其事則有其官,有其情則有其業(yè)。周以六官為統(tǒng)而分三百六十,各守專業(yè),各盡所長,如耳目之不相非,函矢之各得其用”。王治既衰之后,“疇人子弟失其官業(yè),職廢而事缺,器亡而道隳,猶人之五官殘而不具?!边@些疇人子弟或“諸官之裔”懷抱利器,散而之四方,“目睹時弊“,以為“亂生于己術之廢而不明”,于是“私相講授,窮究其說,上援古帝以為重言”。所謂九流諸子,即因之而興。分久之后,有雜家者出,為“諸流之和會”,此乃“已分之合”。故曰:“王治散于六經(jīng)之中,而莫備于《周官》;雜家起于諸流之后,而莫善于《呂氏》。故一貫之而其分合之數(shù)可明矣?!?/SPAN>22易言之,六經(jīng)本是一個整體,如《莊子·天下篇》所說,六經(jīng)所體現(xiàn)的“內圣外王”之道,乃是“天地之純,古人之大體”,而諸子破碎大道,“多得一察焉以自好”?!吨芄佟方?jīng)以六官統(tǒng)御百執(zhí)事,各有專司,又互相聯(lián)合,可見道術之全。以《呂氏春秋》為代表的雜家,承諸子分流之后,和會眾家,不執(zhí)著于一端,力圖使大道之全重見于世,此所以為可貴。按:如此見解,顯然已將經(jīng)、子打并為一了。

         

        鎮(zhèn)江柳劬堂(詒征)先生,著有《國史要義》,共標十目,其四為“史聯(lián)”,謂“紀傳表志體之積為正史,而編年、本末體卒莫能敵者”,關鍵在“聯(lián)”。而史與行政,自古以來本是相通,曰:“邃古以來,史參行政,政治組織,日進文明,因事設官,各有專職,禮教兵刑,厘然不紊,而其所重尤在官聯(lián),不聯(lián)無以為組織也?!敝赋觥吨芄佟分厣?,正在凡事皆有聯(lián)。23按:此一卓見,似為向來論史學者所未及。鑒泉之尊《周官》,重《呂覽》,著眼處正在一個“聯(lián)”字。

         

        孔子雖未曾別立儒家之名,然而儒家畢竟是出于孔門。道家奉老子為宗,老子則是周的史官??鬃铀鶄髡?,乃是先王之道的六經(jīng)。鑒泉承章實齋之緒,以為六經(jīng)皆史,又相信孔子之學乃受之于老子。24他聲言:

         

        吾常言,吾之學,其對象可一言以蔽之,曰史;其方法可一言以蔽之,曰道家。何故舍經(jīng)而言史,舍儒而言道?此不可不說。吾儕所業(yè),乃學文之事,非《論語》首章所謂學也。此學以明事理為的,觀事理必于史。此史是廣義,非但指紀傳、編年,經(jīng)亦在內。子之言理,乃從史出,周秦諸子亦無非史學而已。橫說謂之社會科學,縱說則謂之史學,質說括說謂之人事學可也。25

         

        亦即經(jīng)、子皆可納入廣義的史學或人事學之中。

         

        統(tǒng)而言之,鑒泉的經(jīng)學觀有兩大特點:一是以經(jīng)統(tǒng)子,一是入經(jīng)于史(廣義的史)。如此的六經(jīng)觀,不僅越出了古文今文之紛爭、漢學宋學的糾葛,更是沖決了自漢初以來形成的經(jīng)學之網(wǎng)羅。并世學者中,有二人可視為鑒泉同道,一為張孟劬(爾田,原名采田),一為蒙文通。

         

        孟劬著有《史微》內篇八卷(外篇未成),自言“蓋為考鏡六藝諸子學術流別而作”??肩R六藝諸子而名曰“史微”,顯然是有取于章實齋之說,故卷一首篇〈原道〉開端即云:“六藝皆史也,百家道術,六藝之支與流裔也?!?/SPAN>26孟劬以為,六藝是“先王經(jīng)世之跡”,其書皆為史官所掌,乃“君人南面之術”。27道家出于史官,其所明者即此“君人之要術”。28儒家則源自司徒之官,掌管教化,故好學而重禮義??鬃訛槿寮抑?,而實兼道家,其弟子則皆為儒家。29“道家先法天道,孔子則修人道以希天;儒家先盡人道,孔子則本天道以律人?!?/SPAN>30諸子百家均出王官,各明“先王經(jīng)世之術”的一端。31其中雜家則是“宰相論道經(jīng)邦之術,亦史之支裔”,32與道家為最近。鑒泉主張“排斥申、韓,修正莊周,表章淮南,和合宋儒,以完中華之學”。33與孟劬之說相較,可謂大體不異。

         

        文通則不取“六經(jīng)皆史”之說,以為“六經(jīng)原為鄒、魯所保存之古典”(按:文通將中國上古民族分為江漢、河洛、海岱三系,三系文化不同,周秦學術亦因之而判分)。“周秦間學術思想最為發(fā)達”,可說是“胚胎孕育于此古文獻”,但不可說“悉萃于此古文獻”;儒家思想與此古文獻有關,然而“其所成就則非此古文獻所能包羅含攝”。34(按:文通對于史,取的是狹義,與鑒泉不同;對于中國古代文化學術,雖富獨見,而多取實證,與章實齋、張孟劬之喜推論者亦異。)中國學術托始于此古文獻而大有發(fā)展,“始之為托古以立言,名《太公》、《伊尹》之類是也;繼之為依古以傅義,則孔氏之六經(jīng)出焉”。一為哲學,一為史學,因此孔門之六經(jīng)不同于古文獻之六經(jīng),不可說六經(jīng)皆為史。35在文通看來,秦漢之際的儒家最為卓絕,“匯集戰(zhàn)國百家之言,舍短取長而以一新儒道者”,36主張建立民治、平等的理想新制度,最為可貴。37此為“儒生之術”,遠勝于兩漢的“經(jīng)生之業(yè)”。38此等看法,與鑒泉頗有差異,然而異中仍有其同,即不看重“經(jīng)生之業(yè)”。而后來一般人視為經(jīng)學正宗者,正是這“經(jīng)生之業(yè)”。

         

        鑒泉以為:

         

        漢之經(jīng)生,抱殘守缺,多衍陰陽術數(shù),又慮上之不信經(jīng)也,竄讖于緯,表漢得天下之符,謂孔子為漢制法。其所謂法,不過制度章服之事,卒亦不用,僅稍助封禪而已。其后乃有古文經(jīng),而先立學官者排之。劉歆主古文,因附會而為莽佐命。后世艷稱西漢通經(jīng)致用,《三百篇》當諫書,《禹貢》行河,《春秋》斷獄,然按其實,則當時引經(jīng)斷事,多引《春秋》,說近法家,此張湯所學也。兒寬以《尚書》附湯,而張禹以《論語》作模棱之辭,皆所謂緣飾吏事以經(jīng)術者耳(《公孫宏傳》),效可睹矣。曾是以為經(jīng)之用也歟?39

         

        清儒所拳拳服膺的漢學,在此可說是一筆抹殺。而對于宋學,則頗有稱賞之辭,云:“宋儒議論雖多刻而有諸子之風,考索雖無統(tǒng)而能文獻之守。”于清代的考證學,則曰:“達官多奉朱學,流為鄉(xiāng)原。不達者則用其力于考征,標漢為幟,反宋之論,羣經(jīng)、諸子、六書、九數(shù),家家自以為許、鄭,人人自以為賈、孔,吳越華士亦復泛濫短書,掇拾故事,以為矜尚?!笨颊髦L既盛,亦流為利祿之途,于是理學衰而“行誼殺矣”。洪楊亂平,頗有“歸咎亂端于漢學”者。然而“漢學卒不能絕,考證之法既明,其流益廣”。種種“冊籍之學”便是其所成之果,“自漢以來未有如斯之盛者”。物極必反,今文之學于是興起,“專宗西漢,以微言大義相尚”?!凹巍⒌乐g,平久而窳”,士大夫“始談經(jīng)濟”。鑒泉認為,“是二流者,乃兼取宋儒”。至于考證末流,“則版本金石,流為玩好”,與明代的“山人”不殊。40

         

        鑒泉感嘆道:“自漢以來,上下宗儒者數(shù)百年,如按其實,皆非真也?!睗h高、宣二帝及明太祖,皆是刑名法家一流;漢文、光武及宋太祖,則宗黃老術。漢武帝、唐太宗,表面崇儒,實則一為偽儒,一則“虛言多而實效少”,而且二人“實創(chuàng)科舉之制”,誘士以利祿,“根本已謬,于儒術不相容”,可謂“功之首罪之魁也”??婆e一廢,孔孟即成“毀端”,其實本無足怪,原因在于“欺人之術露而久蓄之疑發(fā)也”。可以算得上真儒者,乃宋代周、程諸子,然有一大失,即“排道家”。鑒泉以為,“自漢以來,儒之成家,往往兼道家,雖未真得合一之道,猶羈縻弗絕”。宋道學諸公“所以突過前人者,實資于道家”,“乃極排之不與通”,“故其流益狹隘,不能容異,得儒之嚴而失儒之大”。因此,“今欲明真儒,當一方明精微之本,一方通廣大之末。道家本吾兄弟,存吾道之一半者也,當合之;法家乃吾篡賊,使吾道蒙冤者也,當斥之。”41統(tǒng)合經(jīng)、子與儒、道的宗旨,即此可見。

         

        然而鑒泉對于漢代經(jīng)學,決非一概否定,自其對東漢經(jīng)學要籍《白虎通義》的評價可見。他認為“漢儒之有此書,猶宋儒之有《近思錄》”,其長處在于“能釋先王制度,每得精意”,短處則是“穿鑿名義,附會五行”。所謂能釋先王制度,如云:“天子者爵祿也”;“王者太子亦稱士,人無生得貴者,莫不由士起”;“王者所以有社稷”,乃因其“為天下求福報功”;王者“必復封諸侯何?重民之至也”;“王者所以巡守”,乃因“道德太平,恐遠近不同化,幽隱不得所者,故必親自行之,謹敬重民之至也”;“諸侯所以考黜”,乃“王者所以勉賢抑惡,重民之至也”。鑒泉指出,以上所述,“凡三言重民之至”。又說道:“如說九錫次序,曰:‘安民然后富足,富足而后樂,樂而后眾,眾乃多賢,多賢乃能進善,進善乃能退惡,退惡乃能斷刑。內能正己,外能正人,內外行備,孝道乃生。始安終孝,善先惡后?!葮O精當。凡此皆語質直而義深至。言之若易,挹之無窮,乍觀若陳,而至今猶新。其他亦多可擬《戴記》。”至于為今人所詬病的“三教三綱”,鑒泉以為,“義本精要,而言之不明,又自為歧離,反來后世之疑譏,亦可惜者也?!?/SPAN>42其結論是:

           

        近世學者盛推漢儒。漢儒不可稱,特以去古未遠,聞見多真耳。其辨證之功,實遠不及后世??紦?jù)之學,后密于前,乃勢之自然。近儒推尊太過,乃至一字不敢非,則迷信矣。實論漢儒之功,則其傳存大義,尚過于考證。如前文之所述,雖精深不能及《戴記》,而秦以來儒道之存,亦止此輪廓矣。

         

        同時又指出,漢儒之可恨者,在于將商鞅、李斯以來“為世所用”的法家,混入了儒道,即便是經(jīng)師,亦不能免除此弊。如《白虎通義》云:“誅不避親戚者,所以尊君卑臣,強干弱枝。誅不義者,所以強干弱枝,尊天子卑諸侯?!辫b泉認為,乍看之下,此說似是合乎《禮》與《春秋》之義,但一究其實,便知不然,因為“強干弱枝之分,乃圣人所不計,誅不避親,非圣王法”,即使有不得已,如周公之誅管、蔡,其志亦不在尊君權,而在為民。又如此書論“父殺其子當誅”,謂“人皆天所生也,托父母氣而生耳,王者以養(yǎng)長而教之,故父母不得專也”。鑒泉對此,大不以為然,說道:殺子當誅,因其“賊恩不仁”,為“人道所不容”,而不是僭奪了王者之權,擅殺其子?!敖癫徽撊说蓝摍嘞蕖?,意謂民屬于公家,做一切事必須秉承公家意旨,不可有己私,這完全是古時商鞅及近世國家主義之說,與“圣人御世屬民之道,判若冰炭”。43鑒泉反對嚴刑峻法、反對國家主義的政治立場,在此表露無遺。他之所以合儒、道,斥法家,原因正在于此。

         

        三、經(jīng)今、古文學論衡

         

        清末民初,經(jīng)學中今、古文兩派之爭頗烈?!肮盼呐芍畼O”為章太炎,“今文派之極”則是廖季平(平)。廖、康(有為)諸人以為,六經(jīng)乃孔子所自撰,其旨在于托古改制,故以章實齋“為己敵,而極攻‘六經(jīng)皆史’之說”。鑒泉既“主實齋,似若黨古文者”,其實不然,自言“于經(jīng)學今、古文兩派,皆不主之”。44其理據(jù)是:

         

        古今書籍雖多,不外記事立言子、史兩種。集乃子、史之流,不能并立。經(jīng)乃子、史之源,而或認為子,或認為史。章先生開宗明義,便言六經(jīng)皆史,即是認定六經(jīng)本體。今文學家謂六經(jīng)皆微言,不為顯用,是不獨認之為子,且認為寓言,顯然不合。然六經(jīng)經(jīng)孔子訂定,是孔子之學即在經(jīng)中。章先生明言先有史后有子,于“六經(jīng)皆史”句下隨即申明曰:“古人不著書,古人不離事而言理?!笔侵^理即在事中,史即有子之用。不意古文經(jīng)學家因矯今文家之誕說,遂謂六經(jīng)記事,不為化人,六籍只是古史陳賬,與孔子學術無關,孔子刪定六經(jīng),只是整齊故事,其功比于劉歆。與今文家言各走極端,皆不可信。

         

        更申述說,章實齋論史,“尚以有子意為貴”,何曾認為“六經(jīng)全不關孔子學術”?“古文家以夷六藝于古史為己功”,然而須知,史并不等于陳年賬簿,孔子與司馬遷雖有“圣與非圣之別”,而六經(jīng)與《史記》,其體本無殊異。此理既明,便知今文家以“儕周、孔于馬、班”為實齋之罪,亦屬可笑。45

         

        鑒泉又“設數(shù)淺喻”,以明“六經(jīng)皆史”之說:言“六經(jīng)皆史”,猶如言“堯舜皆人”。若謂“六經(jīng)皆史”乃是“儕周、孔于馬、班”,那就等于不可說“堯舜皆人”,否則便是將堯舜下同于凡民。若謂“六經(jīng)皆史”說“使孔子失其尊”,“則孟子言堯舜與人同,亦使堯舜失其尊矣”。言“六經(jīng)皆史”,亦猶如言“八駿皆馬”。不可說“六經(jīng)皆史”,即等于不可說“八駿皆馬”,否則就是將八駿等同于駑馬。說孔子的六經(jīng)必定“迥異于史”,那就等于說八駿一定不是馬,須是龍鳳、麒麟、螳螂之類(用柳宗元《八駿圖說》意)?!墩撜Z》本非經(jīng)而尊之為經(jīng),猶如孔子本非王而尊之為王。就書之體而言,《論語》與諸子不異,孔子并不因《論語》而下同于諸子。六經(jīng)之體實與諸子相同,說“六經(jīng)皆史”,難道就下儕周、孔于馬、班了嗎?言六經(jīng)皆史,亦猶如言《九歌》皆詩。“后世詩體不盡類《九歌》,而《九歌》終非無韻之文。后世史體不盡如六經(jīng),而六經(jīng)終非諸子之流也?!笨傊?,“后世目錄分經(jīng)、子為二部,正如集部之分《楚辭》、總集二類。倘謂經(jīng)與史有同有異,是猶謂《楚辭》、總集有同有異耳。后人自眩于四部之目,遂視經(jīng)、史二名,若人禽之區(qū)分,宇宙之對立,大可笑也?!敝劣诮裎募覉苑Q經(jīng)為子而非史,“乃由建立孔教之說,推孔子為教宗,專其門戶”,于是堯舜、禹湯、周公、孔子便成了寓言人物??鬃幼匝浴笆龆蛔鳌?,今文家卻偏要說孔子作六經(jīng),是非如何,“尚何待多論”?至于孔教之名,亦為似是而非。鑒泉揭出實齋《原道》(中篇)中的精語,曰:“孔子立人道之極,豈有意于立儒道之極耶?”今文家則以為,“若六經(jīng)皆史,則孔子無一椽之庇?!笔獠恢鬃诱裏o須這“一椽之庇”?!暗勒?,天地人物所共由,非一人所專立。圣人自率道,又率天下以率道,固不必有著述。使孔子生周道盛時,將并《論語》而無之。無《論語》,亦圣人也。何希乎千載后人為之爭此一椽也?”孔子所傳者,乃“無所不在,無所不容”的大道,非一家之說,故孔子“本不與諸子并立”。今文家卻以“一椽局之”,“非尊孔,乃小孔耳”。46以上所說,滔滔雄辯,其要旨是道大,經(jīng)大,孔子亦大,以孔子為教主,乃是下儕六經(jīng)、孔子于諸子,尊之反所以小之。

         

        由上所述,可見鑒泉之不贊同古文派,在其視六經(jīng)為陳年舊賬,無關于化民成俗的學術。他以為,此弊較易見,無須著力批駁,近世今文家則興起已久,有其“前后變遷之跡”,至廖、康、崔(適)諸人而臻于極,更為有害于學術。故特撰《經(jīng)今文學論》,分六項以辨明其非。

         

        “一論其于古書”:近世今文家自莊方耕(存與)起,至龔定庵(自珍)、魏默深(源),共經(jīng)四世,“雖尊今斥古,猶止守家法,未以古文經(jīng)為偽造,今文經(jīng)為孔子作也”。劉申受(逢祿)“始疑《左傳》有偽竄”,魏默深“始以馬、鄭《逸書》為偽”,邵位西(懿辰)“始以《逸禮》為偽”,皮鹿門(錫瑞)“始力主孔子作《易》作《春秋》”。“至康氏始謂古文經(jīng)皆劉歆偽造(《周官》、《左傳》、《逸書》、《逸禮》),廖氏棄其舊說而從之,謂六經(jīng)皆孔子托古改制之作,非有其事。至崔氏則謂《谷梁》亦歆偽造,《史記》亦經(jīng)劉歆竄亂,凡古書不與今文合而言及古文者,皆謂劉歆所羼。因劉歆曾校書,而《七略》所載,今之所存,凡西漢以前書,舉有竄改之嫌,班固以降,則皆沿劉歆之說,更不足憑。其可信者,惟今文經(jīng),而又皆孔子意造,非實事。于是漢前之書,乃無一可信者矣?!辫b泉就此說道,諸人指責劉歆“偽造古經(jīng),竄亂古書,使人疑經(jīng)”,今文經(jīng)至今不全,亦罪在劉歆。古文派巨擘章太炎“儕六經(jīng)于古史,又取王充《知經(jīng)》誤在諸子之說”,為諸人所惡。而據(jù)廖、康諸人之說,“古事皆為怪力亂神”,今文經(jīng)所載,則是“孔子文飾”,絕非古代事實。鑒泉對此,不禁感嘆道:“于是今之不信經(jīng)者兩取其說,非斷爛朝古書,即儒家假托?!惫盼慕裎?,立說不同,而歸趨則一。今文派諸人“尊經(jīng)于古史之上,而反使經(jīng)等于諸子”,殆非其始料之所及。

         

        “二論其于孔子”:皮、廖二氏“力主孔子作經(jīng)”,以為若未作經(jīng),則孔子“止能編輯鈔錄”,“其道何以尊,何以賢于堯舜”?古文家主張“六經(jīng)皆周公之舊典”,皮、廖諸人對此最為反感,以為此乃“奪孔之圣以奉周公”。章太炎說“孔子之功比于劉歆”,亦為今文家所惡。鑒泉指出:“廖氏亦曰:‘孔子之修《春秋》,正如劉歆之改《周禮》?!ā豆艑W考》語)”二家一以孔子為述,一以為作,而將孔子比于劉歆,則并無二致,“兩家可以無爭矣”。今文學家“欲尊圣于堯舜之上,而反使圣儕于劉歆”,殆亦非其始愿也。

         

        “三論其于孔經(jīng)”:鑒泉認為,“世間止有事與理,故書亦止有史與子”,而“今文家之所謂經(jīng),不史不子,既不自作一書,復不直論古事,乃改前人之事與言以為己說,似后世之小說”,然而小說又無此種體裁。無可名狀,只能出之以譬況:以經(jīng)學數(shù)變的廖季平為例,如其初說,則經(jīng)好似“私定制度”的包慎伯(世臣)之《說儲》;如其變說,則好似《來生?!窂椩~(“《來生?!氛?,一老儒畢世坎坷,乃設為死后再生,眷屬美滿,善德福報,極人間之幸事”);如其終說,則好似《推背圖》、《燒餅歌》。如此玄幻,“誠非馬、班之所敢儕也”。經(jīng)變成如此,關于孔子學術,惟一可信者就只剩《論語》了。然而廖氏謂“經(jīng)皆大法,不空言義理”,于是《論語》“亦必說為制作及寓言”。鑒泉因此揶揄說,諸公“以六經(jīng)盡歸孔子,孔子手筆忽焉增多”,誠可謂萬世師表,最后卻只能托庇于“戔戔之空言”的《論語》,“若又成寓言,則孔子其殆哉”。

         

        “四論其于劉歆”:須知“改人文字,隨其曲折,不如自作之快;竄亂舊文,多方掩飾,不如造說之逸”。更何況劉歆所涉之書,多于孔子十倍,其所作之事,亦當難于孔子十倍,非具絕大才力者不能為。劉歆誠能如此,真是“三頭六臂”的“亙古奇人”了,“孔子雖天縱多能,視之遠矣”?!按奘现^《左傳》皆歆偽造,前此實無其說,所傳師承皆虛”,歆“偽造前此絕無影響之書與事,既能使同時儒者不知,又能使其仇雖攻之而不得其贓證”,那更是“具大神通”,能“七十二變”了。更為不可思議的是:“今文家之攻偽經(jīng),有一難關”,即《左傳》制度之不同于《周官》,“歆既改《周禮》,何不并改《左傳》?”廖氏解釋說:“歆愛古籍,不忍亂之,其改《周禮》為莽制作,亦一時好奇喜事之舉?!睋?jù)廖、康二人之說,劉歆是孔門的董卓、曹操,為何“忽又不忍,且因一時好奇喜事而造數(shù)大書,又遍竄古書”。如此好奇,“毋乃太廢事乎?”

         

        “五論其于世間事理”:廖氏作《今古學考》,謂“今古如水陸舟車,自有水陸,即有舟車,皆因地制宜,自然之制”。依此說法,兩家盡可不爭。既然爭論激烈,必有非爭不可者。其所爭者,既非“存古事之真”,亦非“明孔子之學”,而是如廖氏所謂,在于禮制。鑒泉指出,按其“《今古學考》表之所列,其重要者不過數(shù)大端”,即“今主質而古主文”,“今主復夏殷而古主從周”,“今有選舉無世卿而古有世卿無選舉”,“今天子親迎不下聘而古下聘不親迎”,“今刑余不為閽而古為閽”,“今田稅從遠近分上下而古皆什一”,“今封國多止百里而古多止五百里”,“今山澤無禁而古皆入官”,“今社稷皆祀天神而古皆祀人鬼”。鑒泉以為,凡此諸端,今之說確是優(yōu)于古,然而“后之人論當世制度,善察事勢合于時宜者”甚多,豈必大圣人而后能?而且“其行之有效,當時受其?!?,時移世易,不必然受其福,即使異時受其福,不必然萬世受其福,即使萬世受其福,亦不一定可作萬世師。至于徒托空言,未見實效,“則亦止可謂之智者之名言而已”。鑒泉認為,今、古學起于漢世學官博士之爭,今文為漢制之符,古文則是王莽之資。究其實,“漢制未嘗用今文說,莽制亦未嘗盡用《周禮》”。今文家指責“古文經(jīng)說啟后世某某禍亂,某某惡逆”,皆為深文周納之詞,為“有學心者所不聽”。(按:此論至卓。試問:若無古文經(jīng)說,此等事便不會發(fā)生嗎?不識一個字者,便不懂得如何篡弒嗎?)廖氏謂“孔子訂制,托之于古,當時弟子誦法,官府信從,合口同聲,以為古制,此孔子過化存神之妙”。鑒泉對此說道,這簡直是“以欺騙得售為孔子頌”。而今文家一旦揭破此事,豈非成了孔子的罪人?皮鹿門以為,“《周禮》之法,王莽、王安石行之而弊,〈王制〉則無弊可行?!绷渭酒降牧t經(jīng)凡例,動輒說“考明禮制,歸于實用,可以施行”。鑒泉反問道:“究竟〈王制〉與今文家所推制度,今日如何施行?”所謂制度之爭,既不過如此,若言義理,則西漢經(jīng)學家所謂微言大義,其實無多,“其精深卓犖足以紹孔門而超諸子者,宋儒乃能明之,而今文家則反不措意”??偫ㄑ灾裎募宜C明者,就古事而言,是“孔子以前皆怪力亂神”,就孔子之學而言,則只是“粗略之政論,神秘之讖語”?!爸T公之成績,如是焉耳!”

         

        “六論其為學方法”:鑒泉以為,“廖氏初撰《今古學考》及分撰兩《戴記》凡例,持論多通,方法亦慎密”,所言“互見列國”、“不同沿革”諸例,“皆甚合讀古書之法”。《今古學考》有曰:“漢人今古之說,出于明文者少,出于推例者多,后師附會,多于先師。”議論謹慎,故其所考釋,純據(jù)許慎《五經(jīng)異義》。其分別諸經(jīng)中何者為今學,何者為古學,在鑒泉看來,“雖尚多疏失,要甚嚴而不濫”,“雖亦主比例推補,然知說之交互分別為難,未嘗強通概論也”?!捌浜竽艘灰獬缃褚止?,遂廣用互見之例,于不合者皆說為合,不復守附會之戒,而憑肊穿鑿者十之五六矣?!辫b泉解釋說:“凡學者之用心,其所操簡少者,易于爛熟,則平常者亦見為奇,不相涉者亦覺其有可合。穿鑿、附會二弊由是而生。漢之今文家大氐如是?!洞呵铩分紨?shù)千,半出于此;《尚書》配二十八宿,亦由此見。”此即董仲舒所謂“得一端而多連之,由所言以推所不言”,乃“演繹推補之法”。學者固然不可不用,然亦“最危不可恃者”。今文家專用此法,無怪“其惑不可解矣”。(按:此論甚卓,非思慮精密、深知治學甘苦者不能道。)47

         

        鑒泉對今文經(jīng)學的批評可分兩部分,一是針對其宗旨,二是針對其事理觀與治學法。第一部分可分三類:一是視今文經(jīng)以外之古書皆為偽物,二是以今文六經(jīng)皆孔子所自撰,非古代事實。三是以為古文經(jīng)全是劉歆一手偽造。矛頭所指,, , , 乃是廖、康、崔等近代今文家,而非西漢今文學。他對托古改制說甚為反感,認為這等于說孔子是在欺騙,而對西漢今文家所謂微言大義,則并未否定,只是以為,其精深卓犖處足以上紹孔門、超越諸子者,尚不及宋儒而已。易言之,仍是承認六經(jīng)所載,非僅古事,乃攸關孔子學術,可于漢代經(jīng)說中見之(自其論《白虎通義》可見)。

         

        所謂托古改制,其實有兩個含義。一是廖、康諸人之說,以為經(jīng)書所言古事,皆非史實,全由孔子杜撰,為其改制理想而設。二是呂誠之、蒙文通諸人之說,以為六經(jīng)所言,固是古事,孔子借此等古事以發(fā)抒其政治與社會改革的理想。依鑒泉之見,古人不離事而言理,孔子所傳述之理即在古事之中。呂誠之謂六經(jīng)皆古籍,孔子取以立教,又自有其義,不必盡與古義合,然不可謂其不本之于古,漢儒之重六經(jīng),以其為孔子微言大義之所在,非以其為古代之典籍。48與鑒泉的看法,其實并無根本上的不同,只是誠之用“托古改制”一語,鑒泉謂史有子意而已。不過鑒泉與呂、蒙二家,還是有殊異處,即二家均以為,孔子之教有進于古義,而鑒泉心目中的孔子,乃是中國文化大傳統(tǒng)的傳述者,其精卓處本是從古義而來,并非革故鼎新。

         

        至于鑒泉對今文家批評的第二部分,從中可見其治學特色:一是洞悉事理,不盲從盲信,駁斥論敵,重在舉證事實,并剖析其說的矛盾不通處。二是重視方法,雖才辯縱橫,但深知演繹推理不可過度。雖于今、古兩學,皆不主之,而其駁難主要針對經(jīng)今文學,原因正在近世今文家于世間事理及為學方法,皆大有缺失。

         

        四、治經(jīng)要略

         

        鑒泉論學,力主“為己”(“學之大要,非一言所能盡,要之曰為己而已”)。為己之學,可以四字概括,即博、精、通、約。認為“博、約二字,開古今門戶”。所謂博,“以窮理為準,非泛騖雜考也”;所謂約,“以反身為要,非師心自用也”。(按:此亦即朱子所強調的居敬窮理。)鑒泉又于博、約外,增精、通二字。指出:“短書小說,一字萬言”不是博;“偏鋒陷入,穿鑿旁出”不是精;“略知大概,多識書冊”不是通;“求之事物,不明性本”不是約。以為此四字的正解是:“博者能旁通大義也,精者能深入微言也,通者能見大本破除習氣也,約者能反于一身無浮長也?!庇稚晔稣f:“一經(jīng)而通,雖不讀他經(jīng),而他經(jīng)之義已具,雖謂之博可也。一史而精,雖未究古今,而義例大明,雖謂之通可也?!贝四髓b泉治學的自我期許,重在博通,而博通則由精約而來,兩者相輔相成。博、通、精、約四者合,方能成就為己之學。此乃治經(jīng)的終極目的。49故曰:“要之,經(jīng)義深切著明,本以見諸行事”,不在多言也。50

         

        鑒泉治經(jīng),正是依此而行。他認為,六經(jīng)是后世一切學術所自出,并非僅是記古事,而是中含微言大義,乃道之體現(xiàn)。其《學略》一書,開首即云:“經(jīng)之訓常也,六藝皆常道不刊之典?!薄敖?jīng)所以為常道不刊”,乃在其義。亦即經(jīng)之重要,絕不在其中所說的典章制度,制度因時而異,義則不變,乃“不常之?!?。此理既明,便可知治經(jīng)之根本在明義,不在考據(jù)。51

         

        有關漢儒經(jīng)說,鑒泉說道:

         

        漢儒經(jīng)傳注,今存者少,其訓說皆至簡。康成多所駁辨,猶不繁碎。然兩漢奏疏,援據(jù)經(jīng)義,類能旁通引申。蓋其師師相傳,皆有微言大義,特不著之竹帛,是其慎也。經(jīng)義旁通,本無一定,推而衍之,復滋蔓濫。故僅存訓詁,使學者不至茫昧,其義蘊則聽其各具淺深之見。董子曰:“《易》無達占,《詩》無達詁,《春秋》無達辭?!贝苏凉h人超卓處。52

        鑒泉以為,漢儒此一治經(jīng)之意,宋儒程、朱能知,然而宋儒末流“則專衍義理,流為講章”,詞費而不得要領,導人于膚淺。清代漢學家“矯其漫衍,專求訓詁,一若漢儒但通名物”,亦為可笑。簡言之,漢學家之“博辨名物”與宋儒之“空漫”,“同為繁衍”,同屬亂經(jīng)。53

         

        至東漢,“博士傳習,漸多異論”。而《白虎通義》一書,“折衷十四博士之說,亦頗嚴栗簡要,無泛衍之病”。魏晉時期,清談起而玄言興,經(jīng)學卻并未衰,“始為疏義”,議禮之作尤為細密。“疏說既多,詳密之功固勝,而支離之弊以滋?,嵭紴殚L,微言大義遂疏?!碧迫苏f經(jīng),沿此六朝余習,“詳密有余”,然“已無新異”。于是啖助、趙匡諸人,“始變古說,而自用之端起”。故曰:“六朝及唐,乃經(jīng)學之衰時也。”鑒泉因而強調,明經(jīng)義本是旨在躬行實踐,“行敏則言自訥,言多則行必疏”。是為治經(jīng)之根本。54宋儒承此弊,大為“變古”,開自劉原父(敞)、歐陽永叔(修)。至程、朱,“反諸義理,掃除瑣屑繁衍之病,可謂大功”。其時說經(jīng)諸家,“亦皆詳慎,多所獨得”。然而鑒泉對于宋儒孫(復)、胡(安國)諸人沿啖、趙之緒以說《春秋》,“流為苛酷”,則大不以為然。統(tǒng)合儒道、貶斥法家的宗旨,于此可見。55

         

        清初諸儒,“承明季猥雜之習,始專考訂”,然而并未昌言反宋儒(如閻若璩、顧炎武)。“其所爭者,亦多在大義(如朱鶴齡、陳啟源)?!薄盎荩潱?、戴(震)、紀(昀)、錢(大昕)諸家起,力表漢儒,排斥蔡(沈)、陳(澔)、胡(安國),始言家法,以密實為尚”,專注于音訓、名物,流為瑣屑。至嘉、道間,習尚已成,又為貴人之所好,于是學人“引類書以改字,附古義以昧心,所謂寧道孔孟非,必言許鄭是”。以改字而論,“此讀為此,彼讀為彼,假借之例本寬,聲音之變尤廣”,彼此皆有證據(jù),是非難定。鑒泉詰問道:“其憑肊與宋儒何異?”總之,“宋儒雖訓詁不精,其繁衍只在義理”,清代漢學家“直并經(jīng)文而歧異”,使人無所適從,六藝大道,“從此裂矣”。56語氣之間,頗帶感慨。

         

        物極而反,學者漸厭,今文之說于是興起,“謂漢重家法,貴微言大義,亦用考訂,而不流于瑣屑”。其變之實,則是“避難就易,改實為虛”,可謂與宋儒“貌異心同”。然而鑒泉承認,其“搜索之中,亦多有得”。如莊存與、宋翔鳳、龔自珍、魏源諸人之說,并非全屬“虛誕”,而且諸人“根據(jù)緯書,于鬼神之旨間有所得”,于前儒所不敢言者,“昌言不忌,亦頗精卓”。(按:此一見解,有異于當時多數(shù)學者,當與其家世淵源有關。其祖槐軒,名沅,以內丹功法、齋醮法會等授徒傳教,世稱劉沅道或劉門教,有《槐軒全書》傳世。)對于此諸人之缺失,鑒泉亦未忽視,即“空論《易傳》,奇談無極”,簡直“視六經(jīng)如隱語”,而且彼等“又無宋儒力行之意,故弊尤深害尤大也”。然而鑒泉并不同意當時論者之見,即“今文家蹈虛之病,過于考據(jù)家征實之病”,認為治經(jīng)乃為己之學,貴在自得,“考據(jù)末流,考一字,證一事,輾轉裨販”,又何與乎自得?鑒泉對于當時今文家所謂通經(jīng)致用,亦頗不以為然。說道:所謂“漢儒以《三百篇》當諫書,《禹貢》治河,《洪范》說災異,《春秋》斷獄”等等,“特就其已效者言耳”。其實漢之儒術,當時稱之為“緣飾”,“本非以經(jīng)為根柢”,張湯、公孫弘之學《春秋》,雜以刑名,如何可說是通經(jīng)致用?須知諸經(jīng)大義本是相通,如何能“分別諸經(jīng),各有其用”?“以此言用,只覺經(jīng)之器小耳?!?/SPAN>57

         

        至于清代漢學家所謂不博考名物則義理不明,鑒泉更是大表反對。指出彼等之“言形聲訓詁,白首不能盡通,待何時乃明義理耶?”又說道:“陸象山謂六經(jīng)注我我注六經(jīng)”,固是“妄誕”,而“漢學家之瑣瑣于一名一物,不憚繁稱,以圓其說”,豈不是“六經(jīng)鑿我我鑿六經(jīng)乎”?58按:此說與朱鼎甫(一新)之說相合。鼎甫曰:“以小學疏通經(jīng)訓則可,以小學穿鑿經(jīng)訓則不可。支離蔓延,沈溺其中而不知返,非惟虛耗日力,抑亦大害經(jīng)義。”59二人最致憾于漢學家者,即是其喜穿鑿而失大義。鑒泉因此說:“吾謂古今言經(jīng)學者,大都借經(jīng)為門面,宋學欲自圓其虛鋒,漢學欲自矜其丑博。不自甘為虛鋒丑博之學,乃依附于經(jīng)而自命經(jīng)學。弄話頭,豈經(jīng)義耶?考名物,豈經(jīng)義耶?”在他看來,治經(jīng)的正途應當是:“涵泳經(jīng)義,勿先存成見。……不特不當有家法之界,亦不當先有立說之心?!币来藰藴?,對陳蘭甫(澧)之治經(jīng),大為稱賞,以為蘭甫“專治注疏,極平正可法,其為學和會鄭、朱而不輕自立說,尤超卓”。60易言之,治經(jīng)當破門戶,重心得,志在躬行,不在立說。

         

        鑒泉既以躬行實踐為治經(jīng)鵠的,故以《論語》為“羣經(jīng)綱領”,輔之以“兼明六藝,歸之大本”的《孟子》。認為“漢學家之鮮治《論》《孟》,蓋以二書鮮名物,而又為宋儒所尊”,實為“舍本逐末,不足與辨”。61依此明大義、歸大本之見,對諸經(jīng)自有一番見地。茲分述于下。

         

        (一)《易》:主張象數(shù)、義理兼取。曰:“義理無窮,象數(shù)亦無窮,因象求理,固不可偏主?!蓖瑫r又揭出《禮記·經(jīng)解》“絜靜精微,《易》教也”一語,謂據(jù)此可知,《易》“非止象數(shù)”。引清儒強蕘叔(汝詢)言“圣人作《易》,只以教人改過”,以為“一語破的,象數(shù)紛紛,皆末矣”。又認為,所謂先天《易》的《河圖》《洛書》,雖傳自道士陳希夷(摶),“無所援證”,而“實有至理,漢學家力辟之,皆徒執(zhí)書冊以明其無本,而未審其義也”。62

         

        (二)《書》:其癥結在于今、古文之紛爭。自閻(若璩)、惠(棟)諸家出,“偽古文”三字成了定案。鑒泉卻說:“《孔傳》固偽,而經(jīng)文要不得加以‘偽’字。無論不能指為假作”,即使如諸家所言,乃枚賾“所綴輯”,然而所謂綴輯,豈非原是從本書而來?漢學家考今文,豈非正是如此?彼等“輯古書逸文成卷”,亦仍用本書之名,“不聞稱以偽《倉頡篇》,偽《舊五代史》也”?!凹囱悦妒嫌谄虏幻饣靵y,語句多非本書,漢學家輯古書,只字詞組皆收,即其考《今文尚書》,亦只爭字句之異同,一字異文必錄,又豈皆成篇乎?諸儒訓說,雜引以改經(jīng)文,又豈皆本書乎?”漢學家自身于“古書逸文,則字句必錄”,而對于《尚書》逸文,則說成是“出于后人綴輯”,因而是偽書。鑒泉感嘆道:“何其自恕而厚責人也!”其結論是:“要之,謂《孔傳》偽必也,謂枚氏綴輯則可,謂非原第亦可,不贊枚氏之功而以溷亂為罪,亦無不可,要不得加經(jīng)文以‘偽’字?!备J為:“漢學家之欲廢此經(jīng),特惡‘人心道心’四語為宋儒宗旨耳,其偏謬不足辨也?!庇终f,自《四庫提要》駁毛西河(奇齡)《古文尚書冤詞》以后,百年以來無人敢言其非偽?!敖藚枪庖俗鳌墩o》以明其真,舉考據(jù)家之說,一一摧拉之。毛氏說經(jīng),叫囂武斷,本未可盡信。吳氏遍讀考據(jù)家言,糾摘細密,非毛之比。其不憚繁詞以翻此案,可謂勇矣。吾雖不敢謂其說之皆當,要不敢斥古文為偽,則有同心焉。”63較鑒泉年輩為早的益陽陳天倪(鼎忠,1979-1968),與鑒泉持論相似,云:“清光緒十年,王懿榮疏請芟去《尚書》中古文,洪良品嚴劾之,議遂不行,著《古文尚書辨惑》十八卷,《析疑》、《商是》、《剩言》各一卷。吳光耀與之同時,又著《古文尚書正辭》三十三卷,較洪氏尤為精博。數(shù)百年之狂焰,一掃而空,六藝賴以不墜。”64按:今日地不愛寳,簡帛古書紛紛出土,對于古書真?zhèn)螁栴},有了與昔日今文家頗為不同的看法?!蹲髠鳌放c《周禮》乃戰(zhàn)國時代真古書,已成定案。對于《古文尚書》究竟是否偽書,亦有學者以為尚可研究。65鑒泉與天倪,可謂孤明先發(fā)。

         

        (三)《詩》:《詩》之為物,“溫柔敦厚,婉而多風”,最宜于立言,故孔子曰:“不學《詩》,何以言?”《詩》既備人情物理,故春秋時即已“斷章取義”。漢代齊、魯、韓三家外傳,“亦能旁通,原非拘守訓詁而已”。有關《詩》的本旨,鑒泉有取于班孟堅(固)之說,以為《魯詩》為近之?!啊睹姟吠沓?,流傳至今,其訓詁簡遠,誠西漢說也。”鄭玄申毛《傳》而多有異同及誤會處,故毛、鄭及孔穎達《疏》,當分別以觀,不使混雜。至于〈詩序〉,鑒泉以為《四庫提要》之說“塙不可易”,即“定《序》首二語為毛氏以前經(jīng)師所傳,以下續(xù)申之詞,為毛萇以后弟子所附”。又曰:“朱子最攻《序》,然朱義勝毛者,往往與《序》首二語合,續(xù)申語大都望文生義,且與毛多不合?!苯Y論是:“《序》文簡古,遂啟穿鑿,故《序》首多可信,而續(xù)申不可信。據(jù)〈序〉首以合毛,乃無滯礙?!彼稳宥喾疵⑧?,朱子兼取齊、魯、韓三家,“呂(祖謙)、嚴(粲)復守《序》說,各有短長,不可偏取”。至于“朱子說鄭、衛(wèi)淫詩”,鑒泉以為“尤不可從”。清代漢學家多反朱而宗毛、鄭,“極詳于陳(奐)、胡(承珙)”?!敖裎募移?,始索三家以傾毛”,大成于魏默深(源)之《詩古微》,“雖不免門戶之見,而斥毛多當,擺落繳繞訓詁,獨詳篇章,亦可謂卓矣”??傊啊对姟芬馍钗?,體本主文,故隨人立說,易致紛紜,然字句詞氣要不可掩。說之不圓,罅漏易見。學者當詳觀眾說,勿先存是非,然后涵泳經(jīng)文以折衷之。字句定而章句定,可得十七八矣?!?/SPAN>66此為鑒泉治《詩》綱領,平正通達,切實可行。

         

        (四)《周官》:鑒泉取《七略》之說,認為是書“本官法而為禮之一端”,稱之為《周禮》,乃“以小冒大”,當正名為《周官》。今文家皆以此書為劉歆所假造或所竄亂,因而是偽書。“《四庫提要》據(jù)《大司樂》定為真,而謂春秋時不無附益”。鑒泉贊同其說。有關此書作用,則謂“官法本以致用,則非名物訓詁徒考證而已”。事過境遷,其法固不可行,而其意則可師,故“推求義理”為不可緩。又謂:“《周官》博大,不觀全體不得道原,而取一節(jié)一支以為說,則適成為囂夸而反足以害事。”昔日王安石如此,近世新學家亦然?!皩V未私?jīng),集漢學家之成”的孫詒讓,著有《周禮政要》,鑒泉認為,此乃“媚時”之作,所謂《周官》害事,其罪實在附會者,不在經(jīng)文本身。67

         

        (五)《儀禮》:鑒泉對此經(jīng)評價甚低,以為乃是“周末文勝之書,非圣人手定”。又謂:“徒便考據(jù)精博而無益大義者,甲部中莫如是書。學者不可不知其流弊?!?/SPAN>68

         

        (六)《禮記》:認為“《小戴記》實禮之要,專明義理,可以時中。陳數(shù)求義,因而精義變量,用莫大焉”。以為是書“雖漢儒綴輯,實七十子之遺文”。(按:此言頗有見地。近年郭店出土及上海博物館所藏楚簡《緇衣》公布,可見《禮記》諸篇,其流傳遠在漢代以前,謂其乃“七十子之遺文”,甚確。)又謂朱子“強配以《儀禮》為經(jīng),此為記,實多未通”。對于此書中各篇,評曰:“《大學》、《中庸》,大道所存?!毒l衣》、《坊》、《表》,出公孫尼子、子思子,亦圣門微言也?!抖Y運》、《禮器》博大?!痘枇x》、《問喪》深切?!敝^“漢學家徒知搜求儀節(jié)”,所見者小。對于宋人說此書之作,亦不排斥,謂“此書本明大義,不可徒尋瑣屑”,然而又認為,宋人之說“蔓衍”,頗為“迷目”,故“擇精為難”。又引清儒陳左海(壽祺)之說,謂“人徒知《左氏》為文章鼻祖,不知《左氏》文多敘事,其詞多專對所施,否則戰(zhàn)陳之謀。不如《禮記》,書各為篇,篇各為體。微之仁義性命,質之服食器用,擴之天地民物,近之倫紀綱常,博之三代之典章,遠之百世之治亂,其旨遠,其詞文,其聲和以平,其氣淳以固。其言禮樂喪祭,使人孝弟之心油然而生,哀樂之感浡然不能自已”。以為此乃“讀《禮記》之大要也”。69

        (七)三禮總:以為《白虎通義》“薈萃禮制,綱目明晰”,六朝人“崔靈恩《三禮義宗》最備”。朱子則作《儀禮經(jīng)傳通解》,江永繼之,“為《禮書綱目》”。至徐干學《讀禮通考》、秦蕙田《五禮通考》而大備,“皆貫穿經(jīng)傳史籍者也”。又謂六藝之中,“惟禮切于行”,“動則由禮,靜則為仁,二而一”,是為孔子之教。指出人之所以有異于禽獸,“以其不倍死忘生也”,故“禮首喪、祭”。圣人為“人倫之至”,人倫則“始于父子”,故“喪以三年為本”?!氨緭軇t性澆而仁無所推,倍死而忍人,所以亂也?!惫艜r喪禮儀節(jié),固然“不可行于今”,然而其意則不可不講明??傊?,治禮當“求其義”,必須切于日用,同時又不可過言通俗。70

         

        (八)《春秋》:在鑒泉看來,《春秋》畢竟是史,“作《春秋》之法,亦通史法”,“因世變行事而后有是非向背”,不可“預造理論之郛郭而引事以證之”。然而《春秋》未修之時,已有國史直書其事,若無指意,何貴乎有《春秋》?故《春秋》自有其例,只是不可推論過當?!耙蚶庵姸熘^例意可廢者,是考證家之謬也?!?/SPAN>71此理既明,便可知左氏、公羊、谷梁三家,“互有短長,皆有難通”,其過在“拘于例”。《左傳》的長處是“詳于事實,文詞甚美”,“《公》《谷》義例,較《左氏》闊大,資談論”。今文家說《公羊》,有所謂三科九旨,鑒泉認為,其說有旁通處,但“泥于讖緯”,則不可從。對于后世說《春秋》諸家,最期期以為不可者,則在宋儒孫復、胡安國責人太深,“遂成苛酷之風”。72按:此一看法,乃鑒泉統(tǒng)合儒道、貶斥法家題中應有之義。

         

        (九)《四書》《孝經(jīng)》:既重為己之學,以《論語》為羣經(jīng)綱領,故于《四書》甚為重視,以為《大學》《中庸》“實為宏至”,雖本在《禮記》中,“原可裁篇別出”,程、朱以前,梁武帝、司馬光“皆曾單說《中庸》”。汪中謂“《大學》非至德要道”,鑒泉反駁說:“然則小學乃為至德要道耶?門戶之見,失其本心矣?!庇凇端臅纷⑨?,謂“自以朱注為長”,“然朱注圈外所引上蔡(謝良佐)、橫浦(張九成)、龜山(楊時)諸說,則大有弊”,原因在“論圣門弟子太苛”。漢學家“矯過高空虛之病,又未免庸淺瑣屑”,以為劉寳楠《論語正義》、焦循《孟子正義》二書,“徒以考據(jù)為長”,“則不免買櫝還珠矣”,謂“漢學家不長《四書》,亦猶宋學家不長《詩》《禮》”。然而對漢學家的《四書》學,亦并非全盤否定,特別舉出近人黃鶴《四書異同商》一書,以為“薈萃宋、漢二家之說,頗詳密”。于《孝經(jīng)》則謂“語短而義實恢宏,與《禮運》同美”,意謂此乃孔門社會理想之所寄。73

         

        綜上所述,可見鑒泉治經(jīng),猶如治其他一切學問,最難能可貴處在知類與通識。

         

         注釋:

         

        1《認經(jīng)論》,《中書》卷二,《推十書》(成都:成都古籍書店,1996年,影印原刊本),第一冊,頁23(原書,頁一上)。

         

        2皮錫瑞《經(jīng)學歷史》《序言》(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頁6。

         

        3按:《孟子·告子上》曰:“耳目之官不思,而蔽於物。物交物,則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SPAN>

         

        4《一事論》,《中書》卷二,頁14-16(原書,頁十四——十八)。

         

        5《文學述林》卷一《文學正名》,《推十書》第三冊,頁1810(原書,頁二上)。

         

        6《認經(jīng)論》,頁24(原書,頁二下——三下)。

         

        7《〈文史通義〉識語》卷上〈內篇〉,《推十書》上冊,頁696(原書,頁一下)。

         

        8參看《認經(jīng)論》,頁27(原書,卷八上)。

         

        9《一事論》,頁19(原書,頁二三下)。所謂時風、土風,鑑泉解釋道:“縱爲時,橫爲地?!稘h書·地理志》曰:‘剛柔緩急,音聲不同,繫水土之風氣,故謂之風。好惡取舍,動靜無常,誰5君上之情欲,故謂之俗?!搜酝溜L時風之異也。二者互爲因果?!币姟吨问肪w論》,《推十書》第三冊,頁2390(原書,頁九下)。

         

        10《認經(jīng)論》,頁27(原書,頁九)。

         

        11《呂思勉讀史札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上冊,頁498

         

        12呂思勉《先秦學術概論》(昆明:雲(yún)南人民出版社,2005年),頁63-65

         

        13《認經(jīng)論》,頁28-29(原書,頁十上——十三下)。

         

        14同上,頁27(原書,頁九下)。

         

        15見其《蔣莊問學記》及《學術自傳(片段)》,見所著《菿闇文存》(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年),下冊,頁9781030。並參看《從漢初今文經(jīng)的形成說到兩漢今文《禮》的傳授》,載上書下冊,頁503-558。

         

        16《認經(jīng)論》,頁29-30(原書,頁十三下——十四上)。

         

        17《續(xù)校讎通義》上冊,《推十書》第二冊,頁1586-87(原書,頁一下——二上)。

         

        18沈鳳笙先生探索宗周禮樂文明,功夫精密,成就卓著,從“學”字的含義入手,指出周代“學在官府”,所教所學的是“官府執(zhí)掌的事務”,故“宗周王官之學不是局限於胡適氏所說的學術思想”,而是“指國家在當時所能涉及(廣度)和所能達到(深度)的百科之學”。見《略論宗周王官之學》,《菿闇文存》,上冊,頁426-436。足可爲鑑泉的論斷作佐證。

         

        19《本官》,《中書》卷二,頁36(原書,頁二六上)。

         

        20《左書》卷二《《儒行》本義》,《推十書》第一冊,頁53(原書,頁二上)。原文謂“儒家之名,蓋不始於戰(zhàn)國”,“不”字顯爲衍文。

         

        21《子疏定本》上冊,《孔裔第二》,《推十書》第一冊,頁800(原書,頁十九上)。

         

        22《本官》,頁34-35(原書,頁、二三上——二四下)。

         

        23《國史要義》(臺北:臺灣中華書局,1984年,影印1948年中華書局原刊本),頁67-68。

         

        24《子疏定本》下冊附《學變圖贊》云:“老、孔之傳居中,其餘遞傳而去中漸遠,左偏虛,右偏實,終爲儒、法、道三家?!币?/SPAN>875(原書,頁六七上)。

         

        25《認經(jīng)論》,第32頁(原書,頁十八下——十九上)。

         

        26黃曙輝點校《史微》(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6年),《凡例》,頁1;卷一,頁1

         

        27上書,卷一,《百家》第10頁;同卷,《史學》,頁4-5。

         

        28上書,卷二,《原道》,頁25-26。

         

        29上書,卷三,《原儒》,頁55

         

        30上書,卷四,,《徵孔》,頁82。

         

        31上書,卷一,《百家》,頁10-13。

         

        32上書,卷二,《雜家》,頁36。

         

        33《子疏定本》上冊,《老徒裔第三》,頁810(原書,頁三九下)。

         

        34《論經(jīng)學遺稿三篇·丙篇》,《經(jīng)史抉原》(成都:巴蜀書社,1995年),頁150。參看拙作《經(jīng)通於史而經(jīng)非史——蒙文通經(jīng)學研究述評》,《中華文史論叢》第九二輯(2008年),頁235-284。按:呂誠之先生亦持相同看法,曰:“六經(jīng)皆古籍,而孔子取以立教,則又自有其義??鬃又x,不必盡與古義合,而不能謂其物不本之於古。其物雖本之於古,而孔子自別有其義。儒家所重者,孔子之義,非自古相傳之典籍也。此兩義各不相妨。”見《先秦學術概論》,頁71。

         

        35《論經(jīng)學遺稿三篇·甲篇》,頁146;《儒家政治思想之發(fā)展》,《古學甄微》(成都:巴蜀書社,1987年),第189頁。

         

        36《論經(jīng)學遺稿三篇·甲篇》,頁146

         

        37《論經(jīng)學遺稿三篇·丙篇》,頁151-152。

         

        38《論經(jīng)學遺稿三篇·甲篇》,頁146-147。並參看《儒家政治思想之發(fā)展》,頁188-195

         

        39《中書》卷二,《流風》,頁47(原書,頁四九)。

         

        40同上,頁48-49(原書,頁五一下——五二下)。鑑泉有《明末三風略考》一文,謂“明末有三風,爲他時所無,一曰山人,二曰遊俠,三曰紳矜橫恣?!币鲥X謙益《列朝詩集》所載屠隆、陳鶴、陳繼儒諸人小傳,以見山人情態(tài)。見其《右書》卷七,《推十書》第一冊,頁351-352(原書,頁十上——十一下)。按:明季時人嘲陳繼儒詩有云“翩然一隻雲(yún)中鶴,飛去飛來宰相衙”,正是此類山人的寫照。

         

        41《流風》,頁50-51(原書,頁五四下——五六上)。

         

        42《左書》卷二《評《白虎通義》》,《推十書》第一冊,頁107(原書,頁四八上——四九下)。按:“樂而後眾,眾乃多賢”,原書奪一“眾”字。

         

        43同上,頁108(原書,頁五一)。

         

        44《經(jīng)今文學論》,《左書》卷二,《推十書》第一冊,頁109(原書,頁五二上)。

         

        45《《文史通義》識語》卷下《辨惑》,頁726-727(原書,頁六上——七上)。

         

        46同上,頁727(原書,頁七上——八下)。

         

        47以上所引,皆見《經(jīng)今文學論》,頁109-112(原書,五二上——五八下)。

         

        48《先秦學術概論》,頁71,55。

         

        49《學略》七《總略》,《推十書》第三冊,頁2300(原書,頁二上)。

         

        50《學略》一《經(jīng)略》,頁2269(原書,頁二上)。

         

        51同上,頁2268(原書,頁一上)。

         

        52同上。按:鑑泉對漢儒的這一看法,與錢子泉(基博)之論相通。子泉曰:“譚漢學者,多誦訓詁而昧理學。不知宋儒有理學,漢儒亦有理學。而治漢儒理學,尤不可不讀《春秋繁露》、《白虎通義》兩書?!币娖洹豆偶e要》,黃曙輝編校(桂林: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9年),頁144(卷十四)。

         

        53《學略》一《經(jīng)略》,頁2268(原書,頁一)。

         

        54同上,頁2268-69(原書,頁一下——二上)。

         

        55同上,頁2269(原書,頁二上)。

         

        56同上,頁2269(原書,頁二)。

         

        57同上,頁2269(原書,頁二下——三下)。

         

        58同上,頁2269(原書,三下)。

         

        59朱一新《無邪堂答問》(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頁143(卷四)。

         

        60《學略》一《經(jīng)略》,頁2270(原書,頁四上)。

         

        61同上,頁2269-70(原書,頁三上——四下)。

         

        62同上,頁2270-71(原書,頁五下——六下)。

         

        63同上,頁2271-72(原書,頁六下——八上)。

         

        64《六藝後論·清儒復古》,收入其《尊聞室賸稿》(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上冊,頁208。

         

        65見李零《簡帛古書與學術源流》(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4年),頁234-237。其論説之理路,與鑑泉略同。

         

        66《學略》一《經(jīng)略》,頁2272(原書,頁八下——九下)。

         

        67同上,頁2273(原書,頁十)。

         

        68同上,頁2273(原書,頁十下——十一上)。

         

        69同上,頁2273(原書,頁十一)。

         

        70同上,頁2274(原書,頁十二上——十三上)。

         

        71《左書》卷二《《春秋》平論》上篇,頁92(原書,頁十九)。

         

        72《學略》一《經(jīng)略》,頁2274(原書,頁十三上——十四下)。

         

        73同上,頁2275(原書,頁十四下——十五下)。

         

        (刊載于《史林》2011年第4期)

         

          作者惠賜儒家中國網(wǎng)站發(fā)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