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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嚴壽澂】莊子孔門相通論

        欄目:思想探索
        發(fā)布時間:2016-09-22 12:01:53
        標簽:
        嚴壽澂

        作者簡介:嚴壽澂,男,西元一九四六年生,上海人。華東師范大學(xué)碩士,美國印第安納大學(xué)博士?,F(xiàn)執(zhí)教于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xué)國立教育學(xué)院教授,兼任上海社會科學(xué)院歷史研究所及美國克萊蒙研究生大學(xué)(Claremont Graduate University)宗教學(xué)院經(jīng)典詮解研究所(Institute for Signifying Scriptures)特約研究員。治學(xué)領(lǐng)域為中國學(xué)術(shù)思想史與古典文學(xué),旁涉政治思想及宗教學(xué)。撰有專著《詩道與文心》《近世中國學(xué)術(shù)思想抉隱》《近世中國學(xué)術(shù)通變論叢》等。

        莊子孔門相通論

        作者:嚴壽澂

        來源:作者授權(quán)儒家網(wǎng) 發(fā)布

                 原載《比較視野下的先秦儒學(xué):國際學(xué)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

        時間:孔子二五六七年歲次丙申八月二十二日乙巳

                  耶穌2016年9月22日

         

         

         

        近世注釋《莊子》者不少,鄙意以為,最為精湛而有特見者,當推江寧鐘鐘山(泰)先生《莊子發(fā)微》一書。其弟子蔣云從(禮鴻)云:

         

        先師鐘鐘山先生以邃于老莊聞,其于莊子之書沉潛蓋數(shù)十年,以為莊子之書

        一溷于道家,再溷于神仙家而其旨晦。其溷于神仙家,學(xué)者能辨之;其溷于道家,鮮有能辨者。韓退之、蘇子瞻,或以為周之學(xué)出于子夏,或以為周之于孔子陽擠而陰助,乃與世之論莊者異。然亦但求之于文,未能會通莊書之蘊與其宗本,未知周之內(nèi)圣外王之學(xué)乃宗于孔氏而為顏淵之傳也。即師之所見,亦嘗以為周之學(xué)蓋兼綜儒老,晚乃知其不然,斯可謂學(xué)與年進,探本握樞者矣。

         

        莊子是否為孔門顏淵之傳,自考據(jù)言,則書缺有間,今日殊難截然斷定。然而就思想脈絡(luò)言,則莊子與孔氏之門,確有相通之處;孔子弟子中,顏淵與后世所謂道家人物,最為相似。年輩稍早的張孟劬(爾田)先生以為,孔子學(xué)兼儒、道,儒家固是從孔子出,然而不足以盡孔子。與鐘山之論可謂桴鼓相應(yīng)。玆就管見所及,于《莊子》及孔孟儒書略作鉤稽,以證二者之相通。

         

        一、天下之大戒:命與義

         

        〈人間世〉載:葉公子高將使于齊,問于仲尼曰:“……今吾朝受命,而夕飲冰,我其內(nèi)熱與!吾未至乎事之情,而既有陰陽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兩也,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子其有以語我來!”孔子答曰:

         

        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義也。子之愛親,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義也,無適而非君也。無所逃于天地之間,是之謂大戒。是以夫事其親者,不擇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擇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樂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于悅生而惡死。夫子其行可矣!

         

        成玄英疏能得其要,云:“戒,法也。寰宇之內(nèi),教法極多,要切而論,莫過二事?!庇衷疲骸胺蛐⒆邮掠H,盡于愛敬。此之性命,出自天然,中心率由,故不可解?!庇衷疲骸胺蚓忌舷拢砉瘫厝?,故忠臣事君,死成其節(jié)。此乃分義相投,非關(guān)天性。然六合雖寬,未有無君之國,若有罪責,亦何處逃愆。是以奉命即行,無勞進退?!?/p>

         

        依儒家之說,父子乃天屬,亦即不由得自己選擇,與生具來,所以稱之為“命”。人自繈褓始,即由父母撫育長大,自然會有親愛之情。此即“孝”的根源所在,故王弼曰“自然親愛為孝”?!墩撜Z?陽貨》載:宰我以為,守喪三年,將使禮壞樂崩??鬃哟鸬溃骸胺蚓又訂剩持疾桓?,聞樂不樂,居處不安,故不為也。今女安,則為之。”此心不安,即是“不可解于心”。又,《孟子?滕文公上》載:墨者夷之主張薄葬。孟子的回答是:“蓋上世嘗有不葬其親者,其親死,則舉而委之于壑。他日過之,狐貍食之,蠅蚋姑嘬之。其顙有泚,睨而不視。夫泚也,非為人泚,中心達于面目,蓋歸反蘽梩而掩之。掩之誠是也,則孝子仁人之掩其親,亦必有道矣。”其顙有泚,其心難安,不得不歸取蘽梩而葬其親,可謂“子之愛親,命也,不可解于心”的最佳注腳。

         

        這正是孟子所謂“不忍人之心”。呂吉甫(惠卿)因此指出,凡此事親事君,“不擇地之夷險”,“不擇事之難易”,一皆出于自然,“唯心之順而已矣”。所謂“唯心之順”,即是順此心之自然而不容已者。宋人林鬳齋(希逸)對此解釋道:

         

        此一段卻是十分正當說話,其論人間世至有此語,豈得謂莊子為迂闊大言者。

         

        大戒者,大法也。命,得于天者,子之事親,與生具生,此心豈得一旦去,故曰不可解。義,人世之當為者也,臣之事君,世間第一件當為之事,名曰君臣,則“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故曰無適非君。莫非臣子,何處而可逃,故曰無所逃于天地之間。事親而盡其孝,則東西南北,惟父母之命,豈擇地之安而后為之。此心才主于忠,則哀樂之境雖施于前而不能變易。蓋事有難易,或有禍福,既出君命,則是自家合做底事,此便是天命,又可奈何,止得順而安之。若命,順命也,能如此則為至德之士。為人臣子者亦看所遇如何,不幸而遇其難,亦所不得已,但得行其事之實而已。情,實也,言但得樸實頭做前去,豈得復(fù)顧其身,雖其禍至于死生之異,亦無可奈何?!胺蜃悠湫锌梢印闭?,言汝只得去也。夫子指葉公也。

         

        “天下有大戒”云云,點出了儒家倫理的基石。林氏的解釋,大體而言,固是得當。然而其論君臣一節(jié),顯然是秦漢大一統(tǒng)以后的觀念。戰(zhàn)國時期,七國并列,士本可擇君而事,來去自由。而且莊子這番說話,乃對葉公子高而言。葉公既已出仕,理當忠于所事,順命而為。至于莊子,本知無用之大用,豈是拘守繩墨之士。然而這段假托于仲尼的話,仍有其普遍的意義。

         

        人類進入文明,便有政治組織,便有所謂君臣上下的等級制度,此乃無可如何之事,故曰“無所逃于天地之間”。近人柳翼謀(詒征)先生,對此有精當?shù)慕忉尅F湔摗秴问洗呵?執(zhí)一篇》“一則治,兩則亂”云:

         

        蓋人群之組織,必有一最高之機構(gòu)統(tǒng)攝一切,始可以謀大群之福利。一切禮法皆從此出,而所謂君者,不過此最高機構(gòu)執(zhí)行禮法,使之摶一不亂之人。而其臣民非以阿私獨俾此權(quán)于一人,此一人者亦非以居此最高之機構(gòu)為其私人之利。故孔、孟皆曰舜禹有天下而不與。茍言民主之真精神,殆莫此言若矣。顧亭林論周室班爵祿,最得古者立君之義。

         

        黃梨洲〈原君〉、〈原臣〉、〈原法〉諸篇,言之尤痛切。故讀儒書者真知古義,洵有“考諸三代而不謬、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之境,然亦未易為執(zhí)一者道。欲知斯義之兩端,必合溫公《通鑒》與梨洲之言觀之,乃知君位之不可私與禮法之不可隳,而杜專制、絕亂萌,義各有當矣。

         

        明乎此義,便可知倘佯乎無何有之鄉(xiāng)、廣莫之野的莊子,為何又鄭重其事地指出這“天下之大戒”了。

         

        更須知,莊子雖知政治組織之無所逃,但并不以此為終極,所向往的是“至德之世”:“不尚賢,不使能;上如標枝,民如野錄;端正而不知以為義,相愛而不知以為仁,實而不知以為忠,當而不知以為信,蠢動而相使不以為賜。是故行而無跡,世而無傳”。(〈天地〉)鐘鐘山釋曰:

          

        “不尚賢”,人均賢也,何賢之足尚?“不使能”,人皆能也,何能之當使?

         

        “上如標枝”,“標”,末也。標枝在木,未見其尊?!懊袢缫奥埂保乖谟谝?,亦未見其不自足也。義而不知以為義,仁而不知以為仁,忠而不知以為忠,信而不知以為信,蹈其實而忘其名也;相使不以為賜,同乎物而忘乎己也。先言“蠢動”者,謂如豸蟲之動,信天而行。〈庚桑楚篇〉所謂“惟蟲能蟲,惟蟲能天”也……“無傳”者,無可傳述于后,蓋無得而稱之意,非如郭注所謂“各止其分,故不傳教于后”也。

         

        孔子所謂:“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與焉。”“大哉!堯之為君也,巍巍乎唯天為大,唯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保ā墩撜Z?泰伯》)所指的正是如此境界。又,《論語?先進》載:子路、曾皙(點)、冉有、公西華各言其志。曾皙云:“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笨鬃勇劧叭粐@曰:“吾與點也?!睏钣龇颍溥_)按曰:“孔子所以與曾點者,以點之所言為太平社會之縮影也?!贝颂幍摹疤缴鐣s影”,正是《莊子?天地篇》所謂“至德之世”。在如此太平之世,一切都是“大順”, 政治自無存在之必要了。然而在“大順”理想實現(xiàn)之前,人類社會仍是“無適而非君”,所謂君臣之義,依然“無所逃于天地之間”。

         

        二、莊子之“命”即儒家之“性”

         

        《中庸》首章即云:“天命之謂性?!敝熳油砟旮叩诘茏雨惏睬洌ù荆┽屧唬骸疤烀刺斓乐餍卸x予于物者?!币嗉此^性,乃是大化流行,與生具生者。鐘鐘山釋〈人間世〉“命”字、“義”字曰:“‘命’者,天之命也?!x’者,人之義也。命之自天,故不可解于心。義存乎人,故亦無所逃也?!庇?,《莊子?在宥》末節(jié)云:“何謂道?有天道,有人道。無為而尊者,天道也。有為而累者,人道也?!薄辞锼担骸埃ê硬┰唬骸沃^天?何謂人?’北海若曰:‘牛馬四足,是謂天;落馬首,穿牛鼻,是謂人?!币嗉此^天道,乃是不假人為,自然而然者。孟子則曰:“莫之為而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保ā睹献?萬章上》可見不論莊子之“命”,抑或《中庸》之“性”,皆是出于天。而所謂天者,決不是超越的主宰者,更不是人格神,而是莫之為而為的“自然”。

         

        近世通人劉鑒泉(咸炘)釋〈人間世〉“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義也”云:

         

        命者謂自然不容已,義謂當然不可已。分言之則命乃天性,義則人事之宜,實則義亦由命出。后人視命字若有所迫制,無可奈何,實則命指所受,猶言德也,似有迫我,實是自然。況自道家言,所謂天者非有主使乎。莊周之言命,與孟子言性同。孟子就一人以觀,故重言性;莊周就宇宙以觀,故重言命耳。

         

        按:孟子就不忍人之心指點,故著重“性”;莊子超曠,具宇宙眼光,故重在一“命”字;二者本為一物。其說極有見地。

         

        孟子以仁義禮智為內(nèi)在之物。其言曰:“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曰:‘求則得之,舍則失之?!保ā睹献?告子上》)此內(nèi)在的道德根源,即所謂性。順此性而行,則謂之“故”。孟子曰:

         

        天下之言性者,則故而已矣。故者以利為本。所惡于智者,為其鑿也。如智者若禹之行水也,則無惡于智矣。禹之行水也,行其所無事也。如智者亦行其所無事,則智亦大矣。天之高也,星辰之遠也,茍求其故,千歲之日至,可坐而致也。(《孟子?離婁下》)

         

        此處所謂故,即是“行其所無事”(朱子《四書集注》:“利,猶順也,語其自然之勢也。”),亦即順人所固有之性而行事,去除所有的造作,更遑論穿鑿了。道家所謂自然,與此實無二致?!肚f子?秋水篇》有曰:“今予動吾天機,而不知其所以然。”自然而然,行其所無事,故謂之“天機”。

         

        《莊子》書中,亦有數(shù)處涉及“故”字,含義則與孟子所謂大異?!辞锼涤性唬骸盁o以人滅天,無以故滅命?!庇?,〈達生篇〉載:

         

        孔子觀于呂梁,縣水三十仞,流沫四十里,黿鼉魚鄨之所不能勝也。見一丈夫游之。以為有苦而欲死也,使弟子竝流而拯之。數(shù)百步而出,被發(fā)行歌,而游于塘下??鬃訌亩鴨栄?,曰:“吾以子為鬼,察子則人也。請問蹈水有道乎?”曰:“亡。吾無道。吾始乎故,長乎性,成乎命。與齊具入,與汩偕出,從水之道,而不為私焉。此吾所以蹈之也?!笨鬃釉唬骸昂沃^始乎故

         

        長乎性,成乎命?”曰:“吾生于陵而安于陵,故也;長于水而安于水,性也;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p>

         

        此所謂故,并非指內(nèi)在的先天的道德性,而是指后天的習得。鐘鐘山的解釋最為得當:“‘故’者,素習。‘始乎故’者,起于習也?!L’讀去聲。‘長乎性’者,習久則若生性然也?!珊趺?,‘命’如諺言命根子。由性而入于命,斯其習之成也?!弊阋娖渌^故,正是孔子所說“性相近也,習相遠也”之“習”。

         

        孟子則曰:“今夫水,搏而躍之,可使過顙;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豈水之性哉?其勢則然也。人之可使為不善,其性亦猶是也?!庇衷唬骸案粴q,子弟多賴;兇歲,子弟所暴;非天之降才爾殊也,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然也?!保ú⒁姟锤孀由稀担┐颂幩^勢,所謂富歲兇歲子弟之不同,正是《莊子?達生篇》所謂“故”。今本《古文尚書?太甲上》所謂“玆乃不義,習與性成”之“習”,所指者即此?!肚f子?齊物論》所謂,“道行之而成,物謂之而然。惡乎然?然于然。惡乎不然?不然于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與上述〈達生篇〉所謂,實無有二致。故劉鑒泉就此說道:“此言似玄而實顯。譬之以人,發(fā)育生長而成此形者,行之也。名之曰人者,謂之也。然于然者,因其行之而謂之也。既有其然,即有其可。有目能視,則以視為可,有耳能聼,則以聼為可,有形能生,則以生為可,反是則為不可?!瘪R通伯(其昶)則于此節(jié)案曰:“各有所行以成其道。各謂其物為然,而異己者為不然,皆私也。非真是所在。” 此二家所詮說,亦正是〈達生篇〉“故”字之的解。通伯之說,尤為言簡意賅。

         

        總之,孟子所謂“性”,即〈人間世〉所謂“命”,與〈秋水〉、〈達生〉二篇所謂“故”,自有公、私之別。至于〈達生篇〉之“長乎性”,則是俗語所謂“習慣成自然”之意;而所謂“成乎命”之“命”,所指涉者則是外在的條件與限制,非人所能決定者(若有所命令,故曰“命”)。

         

        孟子論“命”,有兩重含義:“舜、禹、益相去久遠,其子之賢不肖,皆天也,非人之所能為也。莫之為而為者,天也;莫之致而致者,命也。”(《孟子?萬章上》)此乃“命”字的第一層含義,以天地間自然演化而言,亦即宋代理學(xué)家所謂“以氣言者”。 子夏所謂“死生有命,富貴在天”(《論語?顏淵》),所指亦是此意。孟子又謂“仁之于父子也,義之于君臣也……命也”(《孟子?盡心下》),乃是“命”字的第二層含義,亦即宋儒所謂“以理言者”。上述〈人間世〉所謂命,正是此物。

         

        《莊子?天地》有曰:

         

        泰初有無,無有無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物得以生,謂之德。未形者有分,且然無間,謂之命。物生成理,謂之形。刑體保神,各有儀則,謂之性。性修反德,德至同于初。同乃虛,虛乃大。合喙鳴;喙鳴合,與天地為合。其合緡緡,若愚若昏,是謂玄德,同乎大順。

         

        所謂“且然無間”,宋人劉概的解釋甚為妥帖,云:“且,非久安意。無間,始卒若環(huán),無端可指。”所謂“留動而生物”,王船山之子王敔曰:“留而動,動而留,一動一靜也。”清人宣穎曰:“動即造化之流行。少留于此,即生一物?!瘪R通伯總論此節(jié)曰:“以上申道統(tǒng)于天?!庇衷唬骸懊献颖俑孀印^性’,則其有取于莊子‘儀則謂之性’可知?!?(案:孟子是否有取于此,證據(jù)終嫌不足,然而其義旨與此不異,亦即《詩?大雅?烝民》所謂“天生烝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彜,好是懿德”也。)鐘鐘山因此對此節(jié)評價至高,以為“文字雖簡而義蘊深微,乃一書中最緊要處”。鬳齋的解釋最為精要,云:

         

        泰初,造化之始也,所有者,只是無而已,未有個“無”字也。有猶無之,則安得有名。此乃一之所由起也。此“一”字便是“無”字,故曰“有一而未形”。物得以生,則有有矣。凡物各有其有,皆德也。未形者,言一所起之時也,若有分矣,而又分他不得,故曰“且然無間”……此“命”字即天命,謂性之命……既成物矣,則生生之理皆具。以元氣之動者,而為我之生者,此謂之形也??此靶巍弊謪s如此說,實他書所無?!靶误w保神,各有儀則,謂之性”,此一句便是《詩》“有物有則”,便是《左傳》所謂“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有動作威儀之則”也。形體,氣也,氣中有神。所謂儀則,皆此神為之,便是性中有仁義禮智之意。

         

        此節(jié)論性命,與孟子以降的儒說無異,觀此可以了然。

         

        三、“知其不可而為之”與“不得已”

         

        《論語?憲問》:“子路宿于石門。晨門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唬骸侵洳豢啥鵀橹吲c?’”又,〈微子〉:“子路曰:‘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奔创硕?jié),可見孔門的義利觀,亦即董仲舒所謂“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南宋紹興八年,秦檜決策主和,喪權(quán)辱國,樞密院編修官胡銓(字邦衡)抗疏請斬檜,因遭斥逐。范成大有〈次韻胡邦衡秘監(jiān)〉詩,首四句云:“斯言向來立,千古敢疵瑕?有命孤蓬轉(zhuǎn),何心勁箭加?”(《范石湖集》,卷九)“有命”、“何心”一聯(lián),概括了儒家的義命觀,即不論成敗如何,但問合義與否。曾文正所謂“只問耕耘,不問收獲”,亦同此意。宋末文天祥、陸秀夫諸公,豈不知局勢已萬無可救,然而置生死于度外,為其所當為,真乃“一息尚存,志不少懈”。這正是孟子所說,“盡其道而死者,正命也?!保ā幢M心上〉)。若非如此,則于心不安,用莊子的話來說,便是“不得已”。

        〈人間世〉載夫子答顏囘語,有曰:“吾語若。若能入游其樊,而無感其名。入則鳴,不入則止,無門無毒,一宅而寓于不得已,則幾矣。絕跡易,無行地難;為人使易以偽,為天使難以偽。聞以有翼飛者矣,未聞以無翼飛者也;聞以有知知者矣,未聞以無知知者也?!濒e齋的詮釋頗為簡明得當:

         

        人世如在樊籠之中,汝能入其中而游,不為虛名所感動。有跡則可名,才至有跡,則是動其心矣。處世無心則無跡,無跡則心無所動,故曰“游其樊而無感其名”。自此以下正是教人處世之法。入則鳴,是可與言而與之言也;不入則止,是不可與言而不與之言也。意與《論語》同,但文奇耳。有方所則有門,無方所則無門矣。有臭味則有毒,無臭味則無毒矣。毒,藥味也。此皆無心無跡之喻。宅,居也,以混然之一為吾所居,而寓此心于不得已之中,則人間世之道盡矣。幾,盡也。

         

        其旨意大略有二:一是以出世之心情,為入世之事業(yè),不為名利所動。二是立身行事,去除成心,一出于自然,為所當為。程明道〈定性書〉所謂,“天地之常,以其心普萬物而無心;圣人之常,以其情順萬物而無情。故君子之學(xué),莫若廓然而大功,物來而順應(yīng)……圣人之喜,以物之當喜;圣人之怒,以物之當怒。是圣人之喜怒,不系于心而系于物也”,與此并無二致。馬通伯因此案曰:“不行而絕跡,此出世法;行而不踐地,則入世而不為世攖者。蓋人間世不能不為人使,易以偽,故難也。惟能飛不以翼,知不以知,則人而天矣,虛故也?!?

         

         

        〈庚桑楚〉云:“動以不得已之謂德,動無非我之謂治,名相反而實相順也?!庇衷疲骸俺雠慌?,則怒出于不怒矣;出為無為,則為出于無為矣。欲靜則平氣,欲神則順心,有為也欲當,則出于不得已。不得已之類,圣人之道。”鐘鐘山釋曰:

         

        “出怒不怒”,此“出”謂超出也。超出怒與不怒二者之外,則雖怒而實與未嘗怒同,是“怒出于不怒”也,此“出”則從出之出矣?!俺鰹闊o為則為出于無為”句,亦同。歸結(jié)于“為出于無為”者,此一篇之要旨,藏身衛(wèi)生之道術(shù),不離于是也?!坝o則平氣”,以氣言;氣平則靜也?!坝駝t順心”,以心言,心順則神也。要之,曰平曰順,皆和之功也?!坝袨橐灿敚瑒t緣于不得已”,“緣”者,因也,因于不得已,則無為之用也。惟無為之用神而體靜,圣人之道如是,故曰“不得已之類,圣人之道”。

         

        可見此節(jié)所說,與前述《孟子?離婁下》所謂“行其所無事也”一段,旨意無二。

         

        《莊子?大宗師》有云:“古之真人,其狀義而不朋,若不足而不承;與乎其觚而不堅也,張乎其虛而不華也;邴邴乎其似喜乎。崔乎其不得已乎?!保〒?jù)俞曲園(樾),“義,讀如‘峨’。〈天道篇〉:‘而狀義然’,與此同。朋,讀為‘崩’?!兑住贰髞怼?,《漢志》作‘崩’?!薄磅粓浴保οПВㄘ荆┰唬骸爱斪鳌畧远货?,以韻求之亦是。” 按:其說甚諦。崔乎,“向子期(秀)曰:‘崔乎,動貌。’梁簡文帝曰:‘崔,速貌。’章太炎(炳麟)曰:‘崔,借為“催”?!保﹨渭σ浴熬壎揭詾榻?jīng)”對此作解釋,甚精:

         

        凡人之所為不能無意,不能無意則不能無跡,不能無跡則不能無弊。以其狀觀之,其情得矣。唯真人無心則無跡,無跡則無弊,故其狀有似之而非也……“邴”之言“炳”,受而喜之則其似喜固明也。崔乎其不得已乎,“崔”之言“催”,言其迫而動。緣督以為經(jīng),而非喜也。

         

        “緣督以為經(jīng)”,出自〈養(yǎng)生主〉。王船山(夫之)曰:“身前之中脈曰任,身后之中脈曰督。督者居靜,而不倚于左右,有脈之位而無形質(zhì)者也。緣督者,以清微纖妙之氣循虛而行,止于所不可行,而行自順以適得其中?!眰€中關(guān)鍵,在“循虛而行,止于所不可行”。似受迫而動,行乎所當行,止乎所不得不止。此即“不得已”。易言之,心有不安,不得不為,同時又一任自然,不參私意??鬃诱撊曛畣剩献诱撛崞溆H,正是“迫而動”。孟子所謂“禹之行水也,行其所無事也”,正是“緣督以為經(jīng)”。若是義所當為而不為,則于心不安,此即“迫而動”。迫而動,又豈能計較成敗利鈍,這便是“知其不可而為之”。而所為之事,全出于天理之自然,絕非個人之私意造作,此即所謂緣督以為經(jīng)。

        劉鑒泉指出,孟子“以仁義與利對言,而所謂仁義者,則惻隱羞惡我固有之,非由外鑠。其實為事親從兄,孩提知愛,稍長知敬,不學(xué)而知,不慮而能。故知所謂仁義者,乃人心之自然,以其為人之道曰仁,以其宜然曰義,皆發(fā)乎不得已,而非為求得他物之具也?!薄肚f子?刻意》則曰:“去智與故,循天之理?!薄辞锼翟唬骸盁o以人滅天,無以故滅命?!薄锤3翟唬骸靶灾畡樱^之為。為之偽,謂之失?!笨梢姟懊?、莊二子之言在反不自然而歸于自然。其所謂人,所謂利,皆不自然,亦即不當然者”。按:足證儒家所謂天理,推到源頭,即莊子所謂自然??酌吓c莊子,在本原處實無歧異。

         

        鐘鐘山深明乎此,故其論〈人間世〉云:

         

        綜全篇大意,惟“不得已”與“無用”兩端?!安坏靡选闭?,不逞智于事先,不失機于事后。“無用”者,藏其鋒于事外,泯其跡于事中,蓋即前此無己之素功,而養(yǎng)生之實用。既物我之兩齊,亦理事之無礙,即利用以安身,豈絕人而逃世哉?熟玩此篇問答之文,通其義趣,當知予言之非夸誕也。

         

        又論“寓于不得已”云:

         

        “寓于不得已”,“不得已”,所謂虛而待物者也。惟虛,故不逆不億,不用智于事先;惟待物,故批郤、導(dǎo)窾,亦不失機于事后,為《易?系辭》所謂“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者也?!安坏靡选敝?,本之老子,老子曰:“將欲取天下,吾見其不得已?!倍f子更從而發(fā)揮之,一書之中,不啻數(shù)見,其尤言之諄至者,則莫如〈庚桑楚〉一篇,既曰“動以不得已之謂德”,又曰“有為也欲當,則緣于不得已。不得已之類,圣人之道?!惫饰崆罢撊笠?,首提“不得已”,為之樞機也。

         

        〈人間世〉中仲尼答葉公子高問,最后說道:“且夫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養(yǎng)中,至矣,何作為報也?莫若為致命。此其難者?!辩娚皆忈尩溃?/p>

         

        “乘物以游心”,承后一段言。曰“游心”,則因應(yīng)無滯,而人道之患可免矣?!巴胁坏靡岩责B(yǎng)中”,承前一段言。曰“養(yǎng)中”,則憂懼盡捐,而陰陽之患可免矣。故曰“至矣”。前節(jié)對顏子言,曰“一宅而寓于不得已”,“不得已”重。此對葉公言,曰“托不得已以養(yǎng)中”,則“養(yǎng)中”重。對顏子之言“不得已”,意在無犯難;對葉公之言“不得已”,意在不茍免。此中又稍有分別,不可不知也?!昂巫鳛閳笠病?,“作”,作意也。郭注云:“任其所報,何必為齊作意于其間?!笔且病!爸旅?,即《易?困卦象》曰“君子以致命遂志”之“致命”,與上“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及“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兩“命”字相應(yīng)。常解以“致君之命”說之,非也。安命,但安之而已,其義淺。致命,則以至于命,其功深。故曰“此其難者”,應(yīng)“傳兩喜兩怒之言,天下之難者也”。言彼尚非難,難實在此耳。

         

        按:此解至為透徹。鐘山所謂莊周內(nèi)圣外王之學(xué),“乃宗于孔氏而為顏淵之傳”,著眼者當在此等處。

         

        四、忠恕與“兩行”

         

        《論語?里仁》:“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曾子曰:‘唯。’子出,門人問曰:‘何謂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敝熳印端臅ⅰ吩唬骸氨M己之謂忠,推己之謂恕。” 最為簡明扼要。朱子又以“理一分殊”說忠?。骸吧w盡己為忠,道之體也;推己為恕,道之用也。忠為恕體,是以分殊而理未嘗不一;恕為忠用,是以理一而分未嘗不殊。此圣人之道,所以同歸殊涂,一致百慮,而無不備、無不通也?!薄吨杏埂返诙拢骸拔ㄌ煜轮琳\,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皇侃疏解《論語?里仁》“忠恕”章曰:“忠謂盡中心也,恕謂忖我以度于人也?!焙喲灾?,所謂忠,乃是盡其性;所謂恕,則是盡人之性,以至盡物之性。二者貫通,便是圣人的境界了。

         

        章太炎早年,反孔意氣頗盛。中年以后,極推孔子忠恕一貫之道,曰:

         

        仲尼以一貫為道為學(xué),貫之者何?祇忠恕耳。諸言絜矩之道,言推己及人者,于恕則已盡矣。人食五谷,麋鹿食薦,即且甘帶,鴟鴉嗜鼠,所好未必同也。雖同在人倫,所好高下,亦有種種殊異。徒知絜矩,謂以人之所好與之,不知適以所惡與之。是非至忠,焉能使人人得職邪?盡忠恕者,是惟莊生能之,所云齊物,即忠恕兩舉者也。

         

        易言之,所謂恕,就是如心,即將心比心,亦即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然而若是更推一步,以己之所欲施于人,便是《莊子?至樂篇》所謂“以己養(yǎng)養(yǎng)鳥,非以鳥養(yǎng)養(yǎng)鳥”。推而至極,便是以所謂正義、真理殺人。墨子學(xué)說即有此弊:“墨子雖有禁攻義,及言〈天志〉、〈明鬼〉,違之者則分當夷滅而不辭,斯固景教、天方之所馳驟,亮不足道?!币虼耍凹鎼蹫榇笥刂?,偃兵為造兵之本,豈虛言邪?夫托上神以為禰,順帝則以游心,愛且暫兼,兵亦茍偃。然其繩墨所出,斠然有量,工宰之用,依乎巫師。茍人各有心,拂其條教,雖踐尸蹀血,猶曰秉之天討也?!苯倌陙?,世界各地以宗教(托上神)或意識形態(tài)(順帝則)的名義,殺人盈城盈野,不勝枚舉。太炎先生可謂燭照數(shù)計而龜卜。

         

        孔子深明乎此,故只說“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以為可以“終身行之”(《論語?衛(wèi)靈公》),絕不再進一步,主張己所欲施于人。此即忠恕之道的體現(xiàn)。董仲舒《春秋繁露》中〈仁義法〉一篇,發(fā)揮此義,有曰:“《春秋》之所治,人與我也。所以治人與我者,仁與義也。以仁安人,以義正我……仁之法在愛人,不在愛我;義之法在正我,不在正人?!辈灰粤x正人,就是承認人各有心,不以自己所信奉的條教強加于他人。

         

        清儒焦里堂(循)作〈一以貫之解〉一篇,對此詳加申說。略云:

         

        孔子言“吾道一以貫之”,曾子曰“忠恕而已矣”。然則“一貫”者,“忠恕”也。“忠恕”者何?成己以及物也……孟子曰:“物之不齊,物之情也?!彪m其不齊,則不得以己之性情,例諸天下之性情,即不得執(zhí)己之所習所學(xué)所知所能,例諸天下之所習所學(xué)所知所能。故有圣人所不知而人知之,圣人所不能而人能之。知己有所欲,人亦各有所欲;己有所能,人亦各有所能。圣人盡其性以盡人物之性,因材而教育之,因能而器使之,而天下之人,共包涵于化育之中,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易傳》曰:“天下何思何慮?天下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薄昂嗡己螒]”,言何為乎思,何為乎慮也。以途既殊,則慮不可不百,慮百則不執(zhí)一也。

         

        其言甚精。章太炎所謂,“齊其不齊,下士之鄙執(zhí);不齊而齊,上哲之玄談”,里堂足以當之。

         

        齊物論〉曰:

         

        道隱于小成,言隱于榮華。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則莫若以明。物無非彼,物無非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以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樞始得其環(huán)中,以應(yīng)無窮。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也。故曰“莫若以明”。

         

        隱,章太炎釋為“依據(jù)”,與篇首“隱機而臥”一例。 甚諦。劉鑒泉謂,此節(jié)“凡三言‘因是’,‘因是’即因其皆是也。其所破者特彼我之相非耳,非謂一物亦無是非也。故篇中雖言是非,而實詳于彼我之是非”?!耙允瞧渌?,而非其所是”,凡兩見。鑒泉云:“上一‘是其所非,非其所是’,謂在彼為是,在此為非。下一‘是其所非,非其所是’,則謂易而觀之。易觀為通彼我之要法,亦此段之主旨?!悦鳌粗^兩觀兼包而知其各有其是耳。莊意本如是?!卑矗浩瞥宋抑欠?,即是恕;就一物而論,則自有其是非,不可模糊,此即忠。所謂“以明”,如鐘鐘山所指出,乃是去除我執(zhí),“脫然于是非之外,而以鑒別夫是非者”。 我執(zhí)既除,此心便能朗然明照,知兩造之各有其是;所謂“圣人不由而照之以天”者,即此境界也。而欲達到這一境界,必須設(shè)身處地,在對方的立場體會一番。此即“易而觀之”,亦即將心比心的恕道。

         

        忠恕一以貫之,那就是和而不同了。《論語?子路》:“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焙侮套⒃唬骸熬有暮?,然其所見各異,故曰不同?!被寿┦柙唬骸啊汀^心不爭也。不同謂立志各異也。君子之人千萬,千萬其心,和如一而所習立之志業(yè)不同也?!?焦里堂對此,詮釋最精:

         

        和而不同,何也?人各一性,不可強人以同于己,不可強己以同于人。有所同,必有所不同;此同也,而實異也。故君子不同也?!疤炫c火,同人”;“君子以通天下之志”;“君子以類族辨物”。曰“辨物”,則非一物;曰“通天下之志”,則不一志。不一物不一志而通之,而辨之,如是而為“同人”,斯君子所以不同也。惟不同而后能善與人同。

         

        世間物物不同,無由強同。人性亦然,不同如面(按:此處所謂性,非孟子性善論之“性”,而是前述《莊子?達生篇》“始乎故,長乎性”之“性”),又豈可強人以同于己,強己以同于人?這就是莊子所謂“兩行”了。

         

        〈齊物論〉云:“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均,是之謂兩行?!苯酥焓遄樱ㄎ男埽┑慕忉屪顬楹喢鳎骸氨宋腋鞯?,所謂兩行也?!眲㈣b泉則強調(diào),莊子決不是主張無是非,云:“和之以是非,謂以非明是,以是明非。若謂無是非,則當云‘和其是非’,而不當云‘和之以是非’矣。以彼明此,以此明彼,即上文易觀并舉之法也。此即謂之兩行?!?

         

        〈齊物論〉此節(jié)又云:“狙公賦芧,曰:‘朝三而莫四。’眾狙皆怒。曰:‘然則朝四而莫三?!娋呀詯?。名實未虧,而喜怒為用。,亦因是也?!辩婄娚皆忈尩溃骸啊畠尚小?,因是、以明,如車兩輪,如人兩足,失一而不能行者也。如狙公賦芧,即知因是,而不知以明,是以失其和,而流為刻核。后世法家之因任形名,蓋此之類已?!彼詷O有見地。

         

        章太炎則更深一層,曰:

         

        原夫〈齊物〉之用,將以內(nèi)存寂照,外利有情。世情不齊,文野異尚,亦各安其貫利,無所慕往。饗海鳥以大牢,樂斥鷃以鐘鼓,適令顛連取斃,斯亦眾情之所恒知。然志存兼并者,外辭蠶食之名,而方寄言高義,若云使彼野人,獲與文化,斯則文野不齊之見,為桀紂之嚆矢明矣……孟子以善戰(zhàn)當服上刑,及舉葛伯仇餉之事,方云非富天下。尚考成湯、伊尹之謀,蓋借宗教以夷人國……今之伐國取邑者,所在皆是,以彼大儒,尚復(fù)蒙其眩惑。返觀莊生,則雖文明滅國之名,猶能破其隱慝也。

         

        十九世紀以降,以“文明”、“拯救”、“解放”之名,行殺人搶掠滅國之實,比比皆是。太炎先生直湊單微,抉其隱慝,忠恕、兩行之蘊,可謂發(fā)揮盡致矣。

         

        五、余論

         

        〈齊物論〉有曰:“惟達者知通為一,為是不用而寓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適得而幾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謂之道?!卞X賓四謂:“《中庸》之書本此?!卑矗骸吨杏埂芬粫欠癖敬?,玆姑不論。然而二者的義蘊確可相通?!吨杏埂返诙拢骸爸倌嵩唬骸又杏?,小人反中庸?!编嵖党勺⒃唬骸坝梗R?。用中,為常道也?!钡谑徽拢骸白釉唬骸仉[行怪,后世有述焉,吾弗為之矣?!敝熳右詾?,“素”當作“索”。曰:“索隱行怪,言深求隱僻之理,而過為詭異之行也?!钡谑拢骸熬又蕾M而隱,夫婦之愚,可以與知焉。及其至也,雖圣人亦有所不知焉。”第十三章:“子曰:‘道不遠人。人之為道而遠人,不可以為道……庸德之行,庸言之謹,有所不足,不敢不勉?!钡诙哒拢骸熬印瓨O高明而道中庸?!睋?jù)以上各節(jié),可見孔門最高境界的《中庸》一書,所主張的就是常道,就是庸德庸言,決不以過深之理、過高之行要求于一般人?!洞髮W(xué)》傳之第十章所謂,“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亦即此理。

         

        劉鑒泉論“惟達者知通為一”一節(jié)云:

         

        不用,謂不用執(zhí)一之見。寓諸庸,謂征之實用。實用則各可其用、隨其德而言之。莊子說理雖玄遠,歸結(jié)仍在于平常,即以平常為真,上文所謂“無損乎真”也。庸既是真,而所謂寓者,以道本渾一,因用而見,若寄寓然也。惟用故通而不礙于時方,惟通故得而各成其宜。各成其宜,則所謂“因是”也。因是者,非有意為之,不知其然而然,此即道也。

         

        按:這段話大可視為《中庸》“極高明而道中庸”的注腳。

         

        〈齊物論〉又曰:“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邪!人謂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與之然,可不謂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獨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嚴幾道(復(fù))的詮釋甚精,云:

         

        夫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不獨人道有如是也,而造物尤然。日月之經(jīng)天,江河之行地,寒暑之推遷,晝夜之相代,生之萬物以成毀生滅于此區(qū)區(qū)一丸之中,其來若無始,其去若無終。問彼真宰,何因為是,雖有大圣,莫能答也。夫事必有所蘄至,而后有是非利害之可言,而吾生芒乎若是。然則世間一切法,尚安有是非邪正之可言乎?雖然,自其終極言之,固無彼是;而寓諸庸,則又有彼是向背之可論矣。庸者,常也,用也。夫脈,常人每分七十六至,而病熱者百至。百至與七十六至,無是非善否之可言也,顧以反常,而醫(yī)者變色。北行者不南轍,而緣木者非求魚。南轍與緣木,非過也;顧以北行、以求魚,則大謬。前之所以非,非于反常;后之所以非,非于失用。故曰:寓諸庸也。

         

        按:莊子論事之透徹,說理之玄遠,非孔門后學(xué)所能逮。然而正如章太炎所謂,“夫至人者,上窮幼眇,而下還順百姓之情”。 孔門與莊子,在此并無歧異。“極高明而道中庸”者,莊生其極致乎。

         

        注:《比較視野下的先秦儒學(xué):國際學(xué)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xué)孔子學(xué)院出版,2016年。

         

        責任編輯:柳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