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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嚴(yán)壽澂】劉咸炘諸子學(xué)述論

        欄目:思想探索
        發(fā)布時(shí)間:2013-06-28 08:00:00
        標(biāo)簽:
        嚴(yán)壽澂

        作者簡介:嚴(yán)壽澂,男,西元一九四六年生,上海人。華東師范大學(xué)碩士,美國印第安納大學(xué)博士?,F(xiàn)執(zhí)教于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xué)國立教育學(xué)院教授,兼任上海社會科學(xué)院歷史研究所及美國克萊蒙研究生大學(xué)(Claremont Graduate University)宗教學(xué)院經(jīng)典詮解研究所(Institute for Signifying Scriptures)特約研究員。治學(xué)領(lǐng)域?yàn)橹袊鴮W(xué)術(shù)思想史與古典文學(xué),旁涉政治思想及宗教學(xué)。撰有專著《詩道與文心》《近世中國學(xué)術(shù)思想抉隱》《近世中國學(xué)術(shù)通變論叢》等。

         

         

         

         

        劉咸炘諸子學(xué)述論

        作者:嚴(yán)壽澄

        來源:作者惠賜《儒家郵報(bào)》

        時(shí)間:孔子2564年暨耶穌2013623

         

         

         

        雙流劉咸炘,字鑒泉,別號囿齋,生于清光緒二十二年,卒于民國二十一年,享年僅三十七歲。其祖槐軒(名沅,字止唐),康熙五十七年舉人,不樂仕進(jìn),隱居成都講學(xué),以儒家心性之學(xué)與道家內(nèi)丹功法冶為一爐,且注重經(jīng)世,以儒家思想普及于社會下層,徒眾甚盛。門人稱其教為槐軒教,俗稱劉門或劉門教。有《槐軒全書》傳世。[1] 其子子維(名梖文)繼父講學(xué),門徒益眾。鑒泉幼承家學(xué),五歲能屬文,九歲能自學(xué),以讀書授徒著述終其身。著作都二百三十一種,四百七十五卷,取《說文》“孔子曰:‘推十合一為士’”之意(鑒泉治學(xué)之所祈向,于此可見,即由博返約,由分析而綜合),匯為《推十書》,1996年,成都古籍書店刊行影印本(本文所用,即此影印本)。[2] 鑒泉學(xué)遍四部,博極羣書,于當(dāng)時(shí)各種西學(xué)著述及南北各地報(bào)章雜志,亦多留意閱讀,雖一生蟄居蜀中,然而關(guān)心時(shí)世,汲取西學(xué),學(xué)思并進(jìn),決非抱殘守缺之輩。其學(xué)問范圍,大略可分四端。一是“辨章學(xué)術(shù),考鏡源流”[3] 的流略之學(xué),二是“好觀盛衰之跡、風(fēng)俗之變”[4] 的史學(xué),三是植基于宋明理學(xué)的義理之學(xué),四是以道教為重心的宗教之學(xué)。

         

        遜清末造以降,諸子學(xué)盛極一時(shí),如俞樾《諸子平議》,張采田(爾田)《史微》,章太炎《國故論衡》、《菿漢微言》,〈諸子學(xué)略說〉,江瑔《讀子卮言》,孫德謙《諸子通考》,呂思勉《經(jīng)子解題》、《先秦學(xué)術(shù)概論》,羅焌《諸子學(xué)述》,陳鐘凡《諸子通誼》,錢穆《先秦諸子系年》、顧實(shí)《莊子天下篇講疏》,錢基博《讀莊子天下篇疏記》,王蘧常《諸子學(xué)派要詮》、蔣伯潛《諸子通考》之類,或?yàn)閷?,或?yàn)橹髦幸徊?;或止論子學(xué),或并及經(jīng)、史;或?qū)W⒂诳紦?jù),或著重于義理,或二者兼顧;皆為綜論諸子學(xué)的要籍。劉鑒泉學(xué)博思精,治諸子別樹一幟,與上述諸家,路數(shù)有同有異,成績則不遑多讓。有《子疏定本》、《誦老私記》、《莊子釋滯》、《呂氏春秋發(fā)微》、《荀子正名篇詁釋補(bǔ)正》等多種行世?!缎W囀隽帧肪硪挥小醋訒摗担独m(xù)校讎通義》卷二有〈四庫子部〉,亦為通論諸子學(xué)之作。

         

        本文論述鑒泉諸子學(xué),以“皆自成一家學(xué)術(shù)”的周秦諸子為限。[5] 其《子疏定本》卷首有〈子疏先講〉一篇,開宗明義曰:

         

        治諸子之工,有三步。第一步曰考校。考真?zhèn)?,厘篇卷,正文字,通句讀。此資校讎學(xué)、文字學(xué)。第二步曰專究。各別研求,明宗旨,貫本末。第三步曰通論。綜合比較,立中觀,考源流。明以前人因鄙棄諸子,不肯作一、二兩步,而遂作第三步,故多觕疏概斷、割裂牽混之習(xí)。近百年人乃作第一步而局于守文,于第二、三步又太疏。最近數(shù)年中,始多作第二步工者,然誤于尚異。于第三步則未足。今第一步工尚未完全,第二步亦尚疏略,似不應(yīng)          言第三步。然不明宗旨,無以定真?zhèn)危徊恢容^,無以別其異;又非先立中觀,無以盡比較之能。故今之講說,又須先陳第三步之大略。[6]

         

        又曰:“莊周、荀卿,所持可謂偏反,而其評議諸子,則必先立全道?!贝思雌渌^“中觀”,亦即仿《莊子·天下篇》、《荀子·解蔽篇》、《呂氏春秋·序意篇》等之例,對諸子學(xué)說的背景與宗旨作一個(gè)全盤的把握,然后以此為綱,對諸家作各方面比較的研究。以下以“通論”為首,繼之以儒、道、楊、墨、管、農(nóng)、法、雜諸家的“各論”,略述鑒泉的諸子學(xué)研究。

         

        (一)通論

         

        所謂諸子,所指有二,一為人,一為書。若于二者分辨不清,種種紛紜糾葛,便無從摧陷廓清。余季豫先生《古書通例》一書,于古書體例疏通證明,要言不煩,最為有識。其論子書題名曰:

         

        古書之題某氏某子,皆推本其學(xué)之所自出言之?!稘h志》本之《七略》,上書某子,下注名某者,以其書有姓無名,明此所謂某氏某子者,即某人耳,非謂其書皆所自撰也。……自《隋志》不明此義,于《晏子春秋》則曰齊大夫晏子撰,《孫卿子.》則曰楚蘭陵令荀況撰,《管子.》則曰齊相管仲撰,其他古書,莫不求其人以實(shí)之。古人既不自題姓名,劉向、劉歆、班固又未言為何人所撰,不知作《隋志》者何以知之?然因此后人遂謂“《管子》自序其事泛濫而不切”,“《晏子》已亡,后人采晏行事為之,以為嬰撰則非也?!笨芍^辯乎其所不必辯者矣。[7]

         

        蔣伯潛亦以為,諸子類書“率名為‘某子’”者,原因在于:

         

        “子”者,古代弟子稱其師之詞也;加氏以別之,則曰“某子”,如墨子、莊子、孟子、荀子之類,此皆以“子”稱其人者也。諸子之書,多非自著,由弟子后學(xué)記述成書;即出自著,亦本為單篇,由后人編纂成書;成書之后,不別題書名,徑稱之曰“某子”者,所以示其人為此書之主人云爾,如《墨子》、《莊子》、《孟子》、《荀子》之類,此即以“子”稱其書者          也。題曰“某子”之書既多,于是以“諸子”為其部類之名焉。[8]

         

        以上諸義,治諸子之先,必須明白,否則考證多方,難免無的放矢。

         

        劉鑒泉深于向、歆流略之學(xué),于章實(shí)齋之書尤有心得,以此治諸子,頗能得提綱振領(lǐng)之效,自謂:“凡治一書,先明體例,此校讎之所以重也?!?/SPAN>[9] 其〈子書原論〉一篇,以章實(shí)齋“言公”之義“為考論諸子書之鈐鑰,旁推于經(jīng)生傳記”,以說明戰(zhàn)國諸子書的源流本末,較上述余、蔣二氏之說更為詳盡。他以為:

         

        今世之考論戰(zhàn)國諸子者多矣。欲明其旨,必治其書;欲治其書,必知其書之所由成。顧昔之論者,大氐渾舉全書,惟恃考檢年代,而根本之誤,則在認(rèn)為皆出自作。以是考辨益密而糾紛益多,竟至無書不偽。自章君立“言公”之論,而荊棘始化為坦途。惜世之論者,猶不能盡用。[10]

         

        實(shí)齋〈言公上〉曰:“古人先有口耳之授,而后著之竹帛焉,非如后人作經(jīng)義,茍欲名家,必以著述為功也?!庇衷唬骸爸T儒著述成書之外,別有微言緒論,口授其徒,而學(xué)者神明其意,推延變化,著于文辭,不復(fù)辨為師之所詔,與夫徒之所衍也。而人之觀之者,亦以其人而定為其家之學(xué),不復(fù)辨其孰為師說孰為徒說也?!辫b泉以為,“此節(jié)論經(jīng)家授受之狀甚詳,諸子固亦如是?!备赋觯?/SPAN>

         

        經(jīng)生傳記與諸子之書,其體本相出入。蓋所謂傳記,乃儒者講述六經(jīng)之言。諸子皆反先王而自立一說,故以人名家。儒者則守先王之制,述而不作,故多依經(jīng)以為書。雖曾、思、孟、荀之倫皆有子書,而傳述經(jīng)義者之為傳記自若也。然自訓(xùn)詁以外,旁衍義理,則亦與諸子無殊矣?!俄n詩外傳》謂之 “韓子”可也。董仲舒所著書與其說《春秋》之書,《漢書》本傳分別言之者,今已混而為一矣。(〈子書原論〉,頁九 [《推十書》,頁1650]

         

        他以為,“合傳記而論之”,諸子之書有如下特點(diǎn):

         

        首先,“其成也不以一時(shí),其作者不必一手”。周秦諸子,即使如楊朱、莊周之隱退者,亦有徒眾,更不必說能招士的在位者了?!肮茏訒嬗械馈⒎抑f,晏子書則儒家、墨家之說。”管、晏之時(shí),并未有著書之事,但是春秋時(shí)賢士大夫甚多,不托他人而必托此二人者,因此二書乃齊國人所為,如孟子所說,“子誠齊人也,知管仲、晏子而已矣?!币来死?,便是“依托”?!捌渫兄巳?,必由宗其說,仰其人,或竟有授受之淵源;而所托之人,亦必平生嘗有此意,或其行近于此旨,非漫然而托之也?!?/SPAN>

         

        此意實(shí)齋論之已詳,鑒泉于是更進(jìn)一解:“惟其述自徒裔,故有兼記其行者,是即后世別傳之遠(yuǎn)源也?!薄蛾套哟呵铩?、《戰(zhàn)國策》二書,“其體固皆記事,而所記皆有不實(shí)”,顯然旨在“為假以立說”,可謂“居于子、史之間”,因?yàn)椤肮胖诵衅渌裕云渌?,凡其立說,皆能躬蹈之。此莊周所謂‘未敗墨子道,墨子能自任’者也?!痹阼b泉看來,“以言講之,以行明之”,正是周秦諸子的一大特色。

         

        諸子書“成之者既非一人之手,亦非一人之言,遞相傳受,每代有所增加,則徒裔之說,亦有入焉者”。除“遞相傳衍”外,“又有兼載古書者”,如“賈誼書猶存古《政語》及《容經(jīng)》”,即為其例。原因在于:“諸子之教講,本止以言,而于古書之與其說相合相資者,亦舉以授其徒。其徒則并所記之言而存之,以相傳授,不復(fù)識別,但云某先生之所傳而已?!庇谑潜愠闪恕耙患抑畷?。此外,其所載古事,“多由傳述,聞見或有異辭,一事而兩書皆載者尤多,未可定其孰盜孰主?!币虼?,“明乎諸子之為集錄,則治諸子者可祛一弊而得一善?!彼钫吣恕皶r(shí)代不合之疑”,所得者則是“分別以觀其旨”。如《管子》中〈輕重〉諸篇,“多戰(zhàn)國時(shí)事”,然而若是明白了“齊之霸術(shù)開戰(zhàn)國重商之風(fēng)”,諸子書本非一人一時(shí)之作,就不會像葉適那樣,視之為“謬妄”了。又如從《韓非子》一書,可見韓非“由老至慎,由慎至申商,又不足申商而兼取之,且至自說而自駁”,“一人前后之變”即此而可知。至于《管子》,“則不但具由道至法之源流,且兼有農(nóng)、法之說而或至于相矛盾”,“數(shù)家關(guān)系變遷”便因此而見。此即所謂“分別以觀之利”。[11]

         

        鑒泉又說:“條別子部,當(dāng)先知二義。”一為“辨體”,一為“明變”。所謂“小說必有宗旨,為顯意而非為記事,不可與傳記混”;雜家“兼采眾說而非徒雜,不可與雜記混”;諸如此類,即“辨體”也。同一道家,“有關(guān)尹、列子,有楊朱、魏牟,有慎到、田駢,其支且有申不害、計(jì)然之術(shù)。此一家而屢變也。”同一重農(nóng)之說,“許行以之并耕,范蠡以之取財(cái),李悝、商鞅以之立法。此一說而分用也?!贝酥^“明變”。[12] 他更由演變推究起源,曰:

         

        夫世無無因而突出之事。諸子以前,既無著書言理之事,則何為突有諸子邪?世所傳黃帝以來至于鬻子、太公之言文,遠(yuǎn)在老、孔之前,豈皆妄邪?吾嘗考知古者自有記言之書,為子書之源。其證一得之于《國語》,再得之于《周書》。

         

        《國語》“詳言略行,多載嘉言,殆是古者養(yǎng)老乞言、惇史書之之遺”?!墩撜Z》“亦詳言略行,故亦名為‘語’?!弊訒绕鹪从诖?,“故有兼記行之體?!薄蛾套哟呵铩芳词恰按媾f式”的一個(gè)例證。其后子書與傳記亦“相出入”,如 “《鬻子》多稱述上世人君之政訓(xùn);賈子《新書》〈修政語〉皆載上世人君之政訓(xùn),而引《鬻子》其書,亦名為‘語’。”凡此皆為“存錄古書”之例。由此以推,《六韜》、《呂氏春秋》所引黃帝之文(如〈金人銘〉),“必皆由‘語’而傳之者也”。至于《周書》七十一篇,論者紛紛,鑒泉?jiǎng)t“從莊述祖之說而更詳之,定為周史記、古傳記及子家述古三類之合成”。其結(jié)論是:

         

        [子書] 發(fā)源于傳記之記言,初述古而后成一家言(由重言而立言),初由徒裔記集而后為自作。其文體則初簡渾而后詳悉,初短促而后暢遂,初零碎而后條貫。至于漢世,則一家之書變?yōu)橐蝗酥?,于是支分為別傳而衍變?yōu)槲募伞4似浯舐砸病?/SPAN>[13]

         

        鑒泉治學(xué),極重條貫,秩序井然。茲以治《太史公書》為例。他以為,研治此書,“須明四義”,一曰“辨真?zhèn)巍?,二曰“明體例”,三曰“挈宗旨”,四曰“較班范”;“既明體例,然后可求其宗旨”。[14] 治史如此,治子亦然。體例既明,便可以探究諸子的宗旨。

         

        在鑒泉看來,周秦諸子雖宗旨各異,然而異中有其同。欲知此異中之同,先須明白諸家學(xué)說的緣起(他稱之為“子術(shù)”[15];有子術(shù)而后有子書)。其言曰:

         

        凡物皆始渾而后析。道術(shù)之本合一而后分化,不足為怪。莊周、章學(xué)誠之說,無可疑也。世如身然,當(dāng)其未病,百體諧協(xié)而相忘。及病而失其統(tǒng)御,則百體皆覺有病。羣醫(yī)并進(jìn),或云病在頭,或云病在腳;眼科進(jìn)眼方,喉科進(jìn)喉方。諸子之興,正由是耳。此凡三因。病如世亂,一也。診病者各見一端,如諸子 [] 持之有故,二也。進(jìn)方者各依所學(xué),如諸子之皆有所本,三也。[16]

         

        先秦諸子之學(xué),乃中國學(xué)術(shù)之第一期,與西方哲學(xué)相較,其緣起既異,內(nèi)容及路向亦因而大為不同。鑒泉于是認(rèn)為,“中國哲學(xué)”四字,“本非妥定之稱”,曰:

         

        “哲學(xué)”二字,傳自日譯,西方本義原為“愛知”。其內(nèi)容,原理之學(xué),今其境界益狹,止以宇宙本體論及認(rèn)識論為主,故近人有欲以“理學(xué)”二字易日譯者。華夏之學(xué),雖亦論究宇宙,而不追問其本體之實(shí)在。遠(yuǎn)則古道家、儒家,近則宋明儒者,其論宇宙,皆歸之自然一元。

         

        在西方人眼中,此“不過素樸之實(shí)在論”而已。然而先秦哲人并非全無“追問宇宙原動(dòng)”如西人者,《莊子·則陽》所載季真之“莫為”、接子之“或使”,即為其例。[17]

         

        林希逸對此二語的解釋最為簡明,曰:“莫為者,言冥冥之中,初無主宰,皆偶然爾;或使者,有主宰,無非使然,所謂‘行或使之,止或尼之’是也。”[18] 在〈則陽篇〉作者看來,凡此都是執(zhí)著于物而偏離了道,其言曰:“或使莫為,言之本也,與物終始。道不可有,有不可無。道之為名,所假而行?;蚴鼓獮?,在物一曲,夫胡為于大方?”鐘鐘山釋云:

         

        二說皆欲窮其始,故曰“言其本”。夫有始則有終,有始有終,則離道而泥于物,故曰“與物終始”?!暗啦豢捎小?,無者道也?!坝胁豢蔁o”,有者物也?!暗乐疄槊?,所假而行”,“名”者,所謂“號而讀之則可”,若執(zhí)其名,以為道即在是,則非矣。以是論之,則知或使、莫為墮于二邊,而大方之所不取也,故曰“在物一曲,夫胡為于大方?”[19]

         

        鑒泉就此說道:“莊子則以為兩偏無當(dāng)。若認(rèn)識之原,更為中人所未究,雖傳佛學(xué),亦不深求于此。若是將何以當(dāng)西人之哲學(xué)邪?”然而另一方面,“中人于人生社會之原理,則講之甚詳,精透之言,多為西人所不及?!币虼?,“與其謂之‘哲學(xué)’,毋寧謂之‘理學(xué)’之為當(dāng)矣。”究其原因,則在于“態(tài)度之根本不同”。他以為:

         

        西之學(xué)重于求知萬物,中人則重于應(yīng)對萬物。西方古哲學(xué)生于閑暇辨論之習(xí),中國周秦諸子則生于亂世,故其說多為社會問題,惟道家、儒家、名家、陰陽家論及形上問題,此外皆不過政策而已。故荀子以百家異說與諸侯異政并稱,而呼之為亂家。西學(xué)既為求知,故重分析,各科不相謀。中學(xué)以人為中心,故多渾合,每一宗旨貫于人生及政治、生計(jì)一切問題,止有某家某家而不問某學(xué)某學(xué),故人謂中國有術(shù)無學(xué)。西人非不究人生,然其于人生,亦視為一物而欲知其究竟,故其問題為人生何為、人從何處來、人從何處去,皆在人外求之。中國則既承認(rèn)宇宙自然,故亦承生為自然,不復(fù)逆追以問生何為,而但順下以講何以生、何以善生。此亦學(xué)術(shù)之異也。由此觀之,與其稱為“理學(xué)”,又毋寧依莊子而稱為“道術(shù)”之為適當(dāng)矣。

         

        又說,中國人論宇宙,“皆主一元,無主多元者”,而且“其說皆持兩即之通觀,近于印度,與西方之執(zhí)一相反”,所以“凡唯心、唯物、自由、定命諸說,在西方視為不可調(diào)和者,中人皆無所爭執(zhí)”,加之以“認(rèn)識論又其所無”,因此論中國學(xué)術(shù),“不特不可以西方哲學(xué)論題相比附,且亦不可用西方哲學(xué)之部類”。鑒泉于是以“人道”與“羣理”二端來部類諸子學(xué)說:

         

        人道論為人之術(shù)而究及宇宙,羣理則止及治羣之術(shù)而泛及政事。論中國道術(shù),必以此為綱,始能該括。如儒家、道家,皆主人道;而墨翟、商鞅,則惟及羣理;慎到、田駢之傳道家,有其人道;申不害、韓非之本道家,則惟論羣理;漢儒之大義,止羣理耳;而宋儒乃全究人道。漢唐以來,凡丙部之成家者,莫不有其原理,雖不及宇宙,亦人道之一說;其止為政論者,亦羣理之一家也。今之論中國哲學(xué)者,乃謂此為倫理學(xué)家、政治學(xué)家,不以入于其所謂哲學(xué)者;而敘述倫理學(xué)、政治學(xué),則又不得牽及其所謂哲學(xué)者。于是其所謂哲學(xué)者乃狹隘而仍不能嚴(yán)。

         

        一言以蔽之,此乃“不明中西之異而強(qiáng)此就彼之病也”。[20]

         

        今人從義理上研究諸子,或以某家西說為準(zhǔn)繩,或以西人部類為分析之資,往往入之愈深,離諸子的真際愈遠(yuǎn)。其受病之原,正在“不明中西之異而強(qiáng)此就彼”。鑒泉對于西方哲學(xué),亦頗有所知,但是絕不隨波逐流,而是把定了中西學(xué)術(shù)之異,從諸子本身所關(guān)心的問題入手,作深入的探究,因而多有創(chuàng)獲。

         

        鑒泉名中華之學(xué)為“道術(shù)”,并對此解釋道:

         

        凡道術(shù)皆言人生,而其所言人生之當(dāng)然,莫不本于其所見宇宙之自然。世常患言道術(shù)者所見宇宙之不同,然其所見固皆宇宙之真,特有全與否之異耳。未有無所見而立說者也。人本居此宇宙中,自為宇宙則律之所囿,故非獨(dú)所見不出乎此,其心思之勢,亦不能出宇宙大理之外焉。華夏圣哲挺生,早見宇宙之大理而表以“天地”二義,由是而衍出眾義。自上世首出之君發(fā)起端緒,直至百家蠭午,不能出其范圍。[21]

         

        此處抉出了中華“道術(shù)”的三個(gè)要素:一是所言皆有關(guān)人生;二是人生之當(dāng)然本于宇宙之自然,從根本上說,當(dāng)然即自然;三是宇宙大理可以“天地”二義表出之。由此可知:當(dāng)然既是從自然出,則推到源頭,事實(shí)與價(jià)值本非二歧。[22] 明乎此,更可引申:

         

        善之準(zhǔn)在生,完成其生即是善,性即人所以生。生是自然,自然本善。凡當(dāng)然悉本于自然,世所見自然之不當(dāng)然者,非自然之常與本,乃其末變。所謂惡者,不然也,乃以負(fù)號耳,非別一物也,故善絕對。知自然之善,則性善自無疑。知善之本于自然,一切善乃可立。[23]

         

        而所謂天地,只是“蒼蒼塊然之物”,“由氣之流行凝定而成”。氣之外無物,氣之上亦無神。所謂造物主之類,非中國思想所固有。鑒泉說:“華夏圣哲之論宇宙,一氣而已。一氣之變則謂陰陽,其行謂之道,形則謂之器,本易明也?!薄肚f子·知北游》有“通天下一氣”之言,鑒泉以為,此“乃一切圣賢愚智所共認(rèn),本無如柏拉圖理世界之說”。盡管后世學(xué)者之說“有離有合”,如“宋儒非老子‘道生一’、‘無生有’之言,而又自為‘理生氣’之說”,明儒認(rèn)理、氣為不可分“而仍排老子”。”歐學(xué)西來”之后,日本人資以作比較,于是“始以‘理一元’、‘氣一元’、‘理氣二元’諸名分加諸儒”,流俗隨而沿用,加之少讀明人書,于是“乃疑儒、道二家道、理、太極諸說,以概念為實(shí)體,與柏拉圖之理型說同被玄幻迷誤之譏矣”。然而須知:“吾華之言宇宙本體,本止一氣。” 宇宙間的一切,不論是物質(zhì)還是精神,都是一氣所成,“即程朱亦不過析言理耳,非有理、氣二元之見也?!?/SPAN>[24]

         

        以上所述,乃是鑒泉對中華先哲有關(guān)宇宙人生根本看法的總結(jié),亦是其辨析諸子學(xué)說的起點(diǎn)。然而源一而流分,本同而末異。鑒泉贊同《商君書·開塞》所揭出的時(shí)世三變之說,即“上世親親而愛私,中世上賢而說仁,下世貴貴而尊官”,并申說云:

         

        “周監(jiān)二代,郁郁乎文”,而以親親為主。春秋時(shí),魯、衛(wèi)守其規(guī)模,齊、晉則尚功而不重親。霸術(shù)既興,異端因起矣。儒者之道,九經(jīng)之首,曰:“修身,尊賢,親親”。三義一貫,而歸重于為政在人,守周道也。道家無為,并親賢而忘之,欲反諸太古,然仍主人也。墨翟尚賢,而又言尚同、兼愛者,矯親親而用貴貴也。儒家末流荀卿偏言貴貴。道家末流田駢、慎到齊    萬物,則矯尚賢而主法;顧不得不主勢,則又貴貴也。宋、尹之均上下,許行之并耕,惠施之去尊,則矯貴貴,然其說不能敵。貴貴之義遂盛,而親親之義廢,改主人為主法,兼帝王而從時(shí)變,是為商鞅、韓非之說。[25]

         

        所論諸子學(xué)說隨世變而遷流,證據(jù)明確,言簡意賅,足見其史識之精。

         

        (二)各論一:儒家與道家

         

        鑒泉以為,儒、道二家,在本原處并無二致,即《莊子·天下篇》所謂“古之道術(shù)”,為諸子之學(xué)所自出。此道術(shù)非他,乃“人之生活法也,有人而即有之”,亦可稱為“原始之理學(xué)”。他認(rèn)為,“華夏古圣,聰明勝?!保涓呱钪?,即《周易》一書而可見,然而施于行為,則大體上只是“老者經(jīng)歷所得之成訓(xùn)而已”。進(jìn)而解釋說:“道不離事,故智歸于老;更事既多,則明于平陂往復(fù)之理,而以濡弱謙下為歸。”這本是“自然之勢”。華夏民性,亦于此有關(guān),因?yàn)槿A人是“定居最早”的農(nóng)業(yè)民族,“農(nóng)國之民,固宜柔靜,與異族之久為游牧、性好斗動(dòng)者殊?!比A人以此道術(shù)托始于遠(yuǎn)祖黃帝,正可見其所從來之遠(yuǎn)。直至今日,“普及民間之格言,猶此道也?!贝说雀裱耘c后來道家之不同,僅在一“平通”,一“深廣”而已。道術(shù)既分之后,“諸子各標(biāo)宗旨,皆反先王”,“于是守周道者襲‘術(shù)士’之通稱而名為‘儒’;傳原古之說者,襲道術(shù)之名而名為‘道家’耳?!比A夏學(xué)術(shù)之“主干”,即在此二家。二家雖皆主“人道”,然而亦有其異,即一守周道,一傳上古之說。[26]

         

        鑒泉以為:“道家源最遠(yuǎn),流最長,變遷亦最大,支派亦最多。深如數(shù)理,淺如田夫野老之人生觀,皆不出道家范圍。”其道術(shù)流傳,“漸失其全”,于是衍為二派。一“言超”,一“言逆”;一“宏大而放蕩”,一“平實(shí)而淺薄”。二者“皆執(zhí)相對而忘絕對”。宏大一派,“自莊子以來,至東漢而盛,至六朝而和會佛說,乃成文士娛老之清談”;平實(shí)一派,“自西漢以來,流傳民間,與儒術(shù)無形調(diào)和,成為尋常格言”。至于道家形上之說,則“至隋唐而入佛學(xué)”,成天臺、華嚴(yán)二宗;“復(fù)流入儒”,成二程、張載之學(xué)。[27] 這一概括,甚有見地,其勝于他人者,在不局限于義理而兼顧社會情形,不局限于士大夫而注意及于尋常百姓的格言,擴(kuò)大了所謂哲學(xué)史的范圍。如此見地,當(dāng)與其祖父槐軒之學(xué)有關(guān)。

         

        至于儒家,其“大本”在“德行”??鬃与m以德行、政事、言語、文學(xué)四科教弟子,但決非四者“各不相兼”,亦不是“政事、言語、文學(xué)皆無德”,亦即德行須貫徹一切??组T所謂德行,即是“仁”,亦即老子所謂“虛、靜、玄”。道家莊、列與儒家之所以異,正在“德行”一方面,具體說來,在于是否有“敬”。[28] 《論語·雍也》載:

         

        子曰:“雍也可使南面?!敝俟瓎栕由2樱釉唬骸翱梢?,簡?!敝俟唬骸熬泳炊泻啠耘R其民,不亦可乎?居簡而行簡,何乃大簡乎?”子曰:“雍之言然?!?/SPAN>

         

        近人姚永樸案曰:仲弓“分言‘居敬行簡’與‘居簡行簡’之得失,而夫子然之,此正圣賢論治印心處?!?/SPAN>[29] 所言甚諦。“行簡”為儒、道二家所同,“居敬”則為儒家所獨(dú)。朱子注曰:

         

        言仲弓寬宏簡默,有人君之度?!俟宰蕴幰跃?,則中有主而自治嚴(yán),如是而行簡以臨民,則事不煩而民不擾,所以為可。若先自處以簡,則中無主而自治疏矣。而所行又簡,豈不失之大簡,而無法度之可守乎?[30]

         

        王船山對此,更明白抉出其關(guān)鍵所在,即修己與治人之別,曰:

         

        仲弓只是論簡,而于簡之上更加一敬,以著修己治人之節(jié)目不可紊亂,則居敬而行簡者病也,居敬而責(zé)人者亦病也。簡為夫子之所已可,故其言若歸重于敬,而實(shí)以論簡之可;則在簡者必求諸敬,而不能簡者,其規(guī)模之狹隘,舉動(dòng)之瑣屑,曾不足以臨民,又不待言矣。仲弓蓋就行簡者進(jìn)求純粹之功,非驀頭從敬說起,以敬統(tǒng)簡之謂。[31]

         

        所言最為直捷明白,強(qiáng)調(diào)修己須敬,治人須簡,不可含糊,不可混淆,所謂“居敬行簡”,決不是“以敬統(tǒng)簡”。[32] 鑒泉深有見于此,曰:“冉仲弓,孔子許以南面,又言‘居敬行簡’?!泻啞?,老經(jīng)所說秉要執(zhí)虛之道也。知簡而不知敬,道家所以別出?!?/SPAN> [33] 這正是孔、老以后儒、道二家根本歧異所在,究其實(shí),則在于是否把握修己(敬)與治人(簡)的差別,也就是“人道”與“羣治”不可偏廢,須得其平。

         

        二者的最終分裂,見于荀卿與莊周之對反。鑒泉說道:“后世儒者外而不內(nèi),動(dòng)而不靜,節(jié)行敬而失和,倫教分而失合,皆自荀卿始。荀、莊相對而孔、老之傳裂矣。”[34] 又說道:“以吾所知中國圣哲之遺說,道家言性善而更謂大自然善,儒家止言性善,而《易傳》謂“繼之者善”,亦謂大自然善?!?/SPAN>[35] 其理據(jù)是:儒、道二家都秉承古來相傳的道術(shù),以自然為善,當(dāng)然即從自然出,人之性既從自然而來,因此可以說是性善。以性為善者主天人合,道家之所以主張放任,其根源正在于此。[36] (按:呂誠之先生亦有類似看法,謂中國古人以為天地萬物皆同一原質(zhì)即氣所成,“氣之變化,無從知其所以然”,只可歸之于自然力,此力之運(yùn)行,“古人以為本有秩序,不相沖突”。人若能常守此秩序,“則天下可以大治”。道家、儒家,皆主此意。[37])由此可知,不論就“人道”還是就“羣治”而言,儒家、道家都主張必須順從自然?!抖Y記·禮運(yùn)篇》名之為“大順”,曰:“大順者,所以養(yǎng)生、送死、事鬼神之常也。故事大順焉而不苑,并行而不謬,細(xì)行而不失,深而通,茂而有間,連而不相及也,動(dòng)而不相害也。此順之至也?!眳握\之先生解釋說:“簡而言之,是天下的事情,無一件不妥當(dāng);兩間之物,無一件不得其所?!?/SPAN>[38] 正因儒、道二家皆以大自然為善,所以認(rèn)為只要順應(yīng)這大自然,即能諸事妥適,社會是如此,個(gè)人亦是如此。儒家講“仁”,道家講“自然”。從本原處說,儒家之仁亦非“外鑠”,乃人所固有;[39] 固有者,即自然也。鑒泉因此說:“縱不認(rèn)老、孔之道全同,亦當(dāng)知其說形上之本無異也?!?/SPAN>[40] 然而《道德經(jīng)》第五章分明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又當(dāng)如何解釋呢?

         

        鑒泉以為,“不仁之說終可疑”,說道:

         

        蓋仁為有心愛之,而天地則無心也。然圣人固亦人也,且仁之愛亦是自然,何嘗不可謂之無心?天地之生生,即人之仁所由出,生生之自然,何嘗不可謂之仁耶?道家雖主自然,實(shí)以自然貫乎當(dāng)然,為以天貫人。天亦當(dāng)然,人亦自然也。不可泥此言而離之也。此為道家說之一危險(xiǎn)易誤處。[41]

         

        若執(zhí)定“不仁”,使之與“自然”分離,則不免如田駢、慎到之一任自然之勢,終至“失老之真,漸流為申、韓”。他就此解釋說,道家“以‘虛’、‘因’二字為綱”,“然老子之說,實(shí)以反本為的,以柔退為功,乃宇宙之大理。修身不止養(yǎng)生,處事不止為政。即所謂虛與因,亦上原天地,下統(tǒng)人物,非止言治國?!钡搅藨?zhàn)國,“道家漸失其旨,多專言治國,言養(yǎng)生者亦稀”。因此,“司馬氏父子不言反本、柔退,而言治國、養(yǎng)生。劉氏《, , , 七略》論道家,則止言人君南面之術(shù)矣?!币浴疤摗薄ⅰ耙颉倍x“專言治國,“則為上無為下有為,亦可謂之上虛下實(shí)。”司馬談述道家,已有“名實(shí)”之說,亦即“上持虛靜而用循名核實(shí)之法以正下”,然而此“非老子所本有”。鑒泉又說:

         

        此說戰(zhàn)國甚盛,《莊子》、《呂覽》皆載之,下至賈誼、董仲舒猶傳之。虛靜之說,變?yōu)樯鞯街疅o知,申不害之竄匿。名實(shí)之說,即成刑名,申不害用之,而慎到亦持因勢之說,由是下開法家。上虛乃漸流為上尊、上逸、上恣矣。[42]

         

        所敘原原本本,脈絡(luò)分明,非近世以來僅憑考證或用西方哲學(xué)觀念說諸子學(xué)術(shù)者所能企及。

         

        孔子之道術(shù),鑒泉以為,其綱領(lǐng)在仁與禮,“禮用于眾務(wù),而仁本于一心。”“執(zhí)器數(shù)以盡禮,舉人偶以釋人”,乃“粗儒之言,固不足辨”。然而但憑《論語》,“為仁復(fù)禮之功詣如何”,則不易明白。其中“條理次第”,自《大學(xué)》出而“始昭”。他說道:“《大學(xué)》之要,昔人謂為三綱領(lǐng)、八條目,而其言之宗,則在修身為本意?!逼淅碛墒牵骸靶慕y(tǒng)于身,而家國天下本于身也。”問題在于:“何以當(dāng)修身,修身以何為鵠的?”在鑒泉看來,當(dāng)求之于《孝經(jīng)》,曰:

         

        曾子則述孝之義以定之,曰:“身者,天地父母之身;修身,所以事天地父母?!蹦苁绿斓馗改笧樾?,是即人生之鵠的。此鵠立,而修身之義實(shí)八目皆攝焉。格、致、誠、正、修,乃孝之工;齊、治、平,亦不過充孝之量耳。故《大學(xué)》曰:“自天子至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倍缎⒔?jīng)》則曰:“自天子至庶人,皆以孝為本?!?/SPAN>

         

        修身次第既明,便須進(jìn)問其“造詣”與“根據(jù)”。鑒泉認(rèn)為,當(dāng)求之于《中庸》:

         

        子思則作《中庸》以定之,曰:“明德者,性也。性本于天命,道本于率性?!比私杂行裕式援?dāng)修道。此其據(jù)也。修道者,致中和而通乎上天之載,則其詣也??鬃釉弧盀槿省?,其言渾渾爾。曾子貫意、心以至天下,故以“明明德”統(tǒng)之。子思對性、道、教之歧說而辨定之,則援天以言性,又直指其性質(zhì)曰“中和”。蓋漸趨于明矣。

         

        然而《大學(xué)》《孝經(jīng)》、《中庸》三書,“各因其義而名,名多而滋惑”,而且明德、天性如何貫通于天下、國家,都是問題,有待于“一簡直之言”以概括之。?!肮拭献痈浴啤肿⑿裕粕埔载炧l(xiāng)、國、天下而納眾義焉?!辫b泉于是總結(jié)道:

         

        蓋自《大學(xué)》、《孝經(jīng)》出,而自身至天下,縱之條理明;自《中庸》出,而自天至人,橫之界域明;自孟子,則直指其要曰“性善”。于是乃可一言以蔽之曰:人至天,身至天下,一性而已。

         

        更進(jìn)而抉出儒家之所以為儒家的關(guān)鍵所在:“蓋儒者之道,本于一身,以性為貫。此其異于他流者?!?/SPAN>[43]

         

        此一敘述,不拘泥于某書究為何人所作,究在何時(shí)寫定之類的考證,而是從思想發(fā)展的次序入手,提綱挈領(lǐng),條理至為明晰,足見其“推十合一”的功力。

         

        儒者之道,既“本于一身,以性為貫”,于是便可說,其“羣理”本于其“人道”,二者不可離。然而到了荀子,則不免“偏詳于羣道而于人道則淺”。此一判斷,可謂一語破的。鑒泉更申說道:

         

        其言學(xué)也,不過化性起偽;其言治也,不過明分和羣。此二義實(shí)一貫,皆由禮出者也。其總旨見于〈榮辱〉篇末(“夫貴為天子”一段),及〈王制〉篇(“分均則不偏”、“水火有氣而無生”二段)、〈富國〉篇首、〈禮論〉篇首,大旨謂人道在能羣,須和一。然物有限而欲無窮,縱欲則必爭,而荀以欲為性,故謂性惡。止?fàn)巹t必分,而荀謂禮之用在分,故主隆禮。其言禮與性與他儒家殊者,由其止注意于羣之爭也。〈君道〉曰:“道者何?君道也。君者何?能羣也。”可知其所謂道者,止于此矣?!黄渌怨ブT子者,亦不過曰“不足以合文通治、命大分、容辨異、懸君臣、經(jīng)國定分”(〈非十二子〉),“羣眾無門,貴賤不分,政令不施”(〈天論〉)而已。是止知羣道之證也。[44]

         

        按:歷來論荀子者,似未有如此之明了與徹底。鑒泉思考綜合力之強(qiáng),于此可見。

         

        依鑒泉之見,“宇宙之理為分與合,故禮樂之情為和與節(jié),愛與敬,仁與義。荀子之于禮,則但知分與節(jié)、敬與義。……知禮之別而不知和,誠所謂達(dá)于禮而不達(dá)于樂者。惟止知制,故偏重禮之文而不重其情質(zhì)?!薄靶詯骸敝f即由此而來。他因此同意宋儒黃震之說,即荀子不知“禮之本于內(nèi)心”,故“其議禮之效,惟欲辨分以足用”。他又引宋人唐仁友〈讀荀子禮樂二論〉之說曰:“卿謂圣人惡亂故制禮,然則禮強(qiáng)人者也;惡亂故制樂,然則正聲乃矯揉而淫聲乃順其性者也。見禮樂之末而不揣其本,即性惡之說也?!币詾椤按苏摦?dāng)矣”。更說道,荀子“所恃以維禮者”在“榮辱”,“榮辱之所以成”則有二端,“一則在上之刑賞,一則圣人之尊賤”,而“后者之力不若前者之強(qiáng)”,“故法家惟主刑賞”;荀子論刑賞黃震雖亦甚嚴(yán),“然終輕刑賞而重榮辱”,因此畢竟還是禮家而不是法家。然而從《荀子·議兵篇》可見,其“榮辱仍以賞罰為基”,卻不知世上尚有如陳仲子之“茍異于人”、宋钘之“見侮不辱”,榮辱至此而窮;而且榮辱本是無定,“時(shí)移俗變,昔之榮者或反為辱矣”?!捌渫巾n非之直棄榮辱而專言刑賞”,實(shí)是榮辱說必然的流弊。[45] 自荀子至法家之嬗遞流變,可謂剖析精當(dāng)。

         

        與荀子相對反者,在鑒泉看來,厥惟莊子。他以為:“老子之難通,以其言簡渾而說者易失之支泛也。莊子之難通,則以其言諔詭而說者易失之詰鞫也。工訓(xùn)詁者不達(dá)名理,則空多其考證;有思理者不顧訓(xùn)詁,則自成其論說。是以注愈多而正文之晦滯者如故也。”可見其本人所祈向者,即在達(dá)名理而明訓(xùn)詁,考證、思理兼?zhèn)洹K终f:“老子本無超越兩空之說,而說者以莊周之意附之;莊周固有超越之言,然于道家之本旨則未嘗離,此所謂荒唐而上遂于宗者也?!庇诖瞬幻鞫撉f子,便有二失:首先,“道本自然,自然之上不容更說,不容更求其使之者(第一因)。自然本善,雖極言無是非,實(shí)止復(fù)于初之善?!贝硕x(自然之上無物,自然之上無善)乃“道家儒家所同”,中華形上學(xué)之不同于印度、歐洲者,即在于此。因此,“陰以唯識唯心無生無善之說推衍”者,乃是一失。其次,“諸子之書,皆出門人纂錄,非自執(zhí)筆而為文。其編次止量簡冊而為之,非首尾完整?!倍抑肚f子》者“知絕對之不可以明言直說,故雜舉隨拈,東鱗西爪以指示之”。

         

        此即〈天下篇〉所謂“參差”,“以觭見之”。然而“說者每強(qiáng)為貫穿,多生枝節(jié)”,是為二失。[46]

         

        鑒泉認(rèn)為,論莊子先須明道家本旨;本旨既明,便可知〈德充符〉中“死生為一條,可不可為一貫之說”乃是“勁挺過甚之詞,不可為信,不能自圓者”。他解釋說:

         

        道家言形上,惟主一氣,即此一氣,亦無亦有,無乎不在,是謂道體?!粗庇巍翟唬骸吧衿婊癁槌舾?,臭腐復(fù)化為神奇”,“通天下一氣耳?!贝思雌浔局?。由此推之,既通為一氣,則死與生不過變化。萬物出于機(jī),入于機(jī),雖為雞為彈,為蟲臂為鼠肝,總在此氣中。故曰:“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遯?!惫湃怂^“囊漏貯中”者也。是萬物雖有得喪,此一氣無得喪也。故生不足悅,死不足悲。如此說,則人、物為一等,無高下。故曰:“以道觀之,物無貴賤。

         

        “萬物一氣”之說推到這一地步,豈非世間無價(jià)值可言了嗎?然而鑒泉補(bǔ)充說,莊子又有“道本自然”之說,既以“自然皆善”,則“萬物之性固無不善,其高下不在人與物,而在失性不失性。鵬、鷃雖有大小,而各適其適,惟勿落馬首,牽牛鼻”。如此說法,“固可自圓”。然而“既以失性與否為高下,則安得等得喪乎?”因?yàn)榈脝时臼且砸晃镅?,非以一氣言?!叭f物之性不齊一,茍非不失人性,則何至為蟲、鼠?吾觀〈德充符〉言常心不與生死變而未嘗死,〈在宥〉述廣成子言,直曰‘長生’,且曰‘人盡死而我獨(dú)存’。然則齊得喪之言,乃莊周縱言之過明矣?!比绱似饰?,層層深入如剝蕉,可見其思辨力之強(qiáng)。

         

        鑒泉更指出,“莊周言自然之性,亦復(fù)有過?!逼溥^在于“極分天人”:既以自然為天,非自然為人,但是到最后仍不得不說“人亦天”。既以“駢拇枝指喻失性”,又說“駢拇枝指出于性”。凡此“皆自相違”。原因是“言自然太寬”而“陷于無價(jià)值”,而“無價(jià)值之論,固不可持”。無價(jià)值,便無善惡是非;既主張無善惡是非,“即以無善惡是非為善與是”,果真如此,“當(dāng)先杜其口”,又何必“詹詹焉說且教”呢?他以為,世之論莊者之所以犯此過,在于誤解“齊物”之旨。在他看來,〈秋水〉、〈至樂〉“誠有無善之放言”,〈齊物論〉則不如此,其所謂“齊是非”,實(shí)乃“破彼我之相非而明其皆是”。這是“道家自然善之論”,并非鼓吹“無善”。[47] 并申述說,道家不似歐洲哲學(xué),“多于現(xiàn)象之后追求最終之主使與所以使現(xiàn)象如此者是何原因目的”,“其視現(xiàn)象,惟曰即是如此,本來如此而已?!币虼?,所謂自然者,“莫使、無故之謂”,亦即“更無主使,亦無原因,雖有天與道之名,即指一氣,不過一切現(xiàn)象之總稱,非別有一物?!贝四酥芮刂T子的共識。莊子雖以“莫為”、“或使”二說“各偏于虛實(shí)了之”,“以為莫為亦可,以為或使之亦可,要之止是如此”,然而“實(shí)則僅見其莫為而已”。[48]

         

        依鑒泉之見,莊子既認(rèn)為宇宙只是一氣,無主使之者,于是所謂彼與我,都是相對而言,而是非本是由彼我之見而來,彼我既破,是非隨之而渾一。〈齊物論〉所謂“莫若以明”,正是“明此渾一之義耳”。鑒泉于是認(rèn)為,《莊子》之旨,“莫激于是擯仁義,莫淡于輕榮利,莫脫于通是非、齊生死”,似乎是他家所無而為“莊子所獨(dú)?!?,實(shí)則凡此都是“曼衍之說,恣縱之言”,其宗旨“不外乎反無為之性,明自然之皆是,以平靜為本質(zhì)”。一言以蔽之,“歸于平常是莊子之柢”。[49]

         

        此所謂平常,亦即“凡存在皆真,凡存在皆善”。(按:“平?!倍肿钜俗⒁?。莊子心目中,每一物有其固有之性、正常狀態(tài),此即自然,此即善。)〈齊物論〉因此說:“道隱于小成,言隱于榮華。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則莫若以明?!辫b泉釋曰:

         

        舉儒墨以為一切相非者之例?!笆瞧渌欠瞧渌恰?,謂在彼為是在此為非。下一“是其所非非其所是”,則謂易而觀之?!耙子^”為通彼我之要法,亦此段之主旨?!耙悦鳌奔粗^兩觀兼包,而知其各有其是耳。[50]

         

        按:此論甚精。莊子論治道,主張“在宥” [51] (亦即使天下人人歸于平常,不失其性),正是基于這一看法。

         

        鑒泉同時(shí)又堅(jiān)持認(rèn)為,莊子雖重自然,以為凡存在皆善,但是并不主張一切放肆,因其另有“不得已”之說?!慈碎g世〉曰:“一宅而寓于不得已?!辫b泉取馬敘倫之說,以為“一”、“寓”乃衍文,當(dāng)作“而宅于不得已”,并申述說:

         

        “宅”即“托”是也。老子重反復(fù)而戒強(qiáng)盈,莊子申之,貴休天倪而不加人力。蓋稍用力則必強(qiáng)盈,欲不失天倪,難矣。正之之道,已動(dòng)則用反;未動(dòng)之先,為之于未有,則惟有不得已而后動(dòng),庶幾近之。不得已則幾于自然,天倪見矣(郭注訓(xùn)“不得已”為必然)。非不得已,則為可已而不已,必盈矣。

         

        他以為,此乃“老莊書一貫之旨”,“后世之讀老莊書者,不得其本意,惟知自然而不知不得已,是以成放肆之惡而失收斂之善也?!卑矗簩锨f書的這一論斷,可謂獨(dú)具慧眼,非淺見者所得與知。

         

        莊子既重“不得已”,于是便有“天下之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義也”之說。鑒泉釋曰:

         

        “命”者謂自然不容已,“義”謂當(dāng)然不可已。分言之,則命乃天性,義則人事之宜;實(shí)則義亦由命出。后人視“命”字若有所迫制,無可奈何,實(shí)則命指所受,猶言“德”也。似有迫我,實(shí)是自然,況自道家言,所謂天者,非別有主使乎?

         

        于是得出結(jié)論:“莊子之言命,與孟子言性同。孟子就一人言,故重言性;莊子就宇宙以觀,故重言命耳?!?/SPAN>[52] 鐘鐘山以為:“‘命’者,天之命也?!x’者,人之義也。命之自天,故不可解于心。義存乎人,故亦無所逃也?!?/SPAN>[53] 與鑒泉之論,可謂所見略同。易言之,義出于人之性,然而推到源頭,則性從天出,故所謂義者,亦可說是自然。

         

        放肆既非莊子之旨,陰謀權(quán)術(shù)亦無與乎老子。鑒泉云:

         

        老子之旨,可以二言括之,曰“反本”。本即絕對,為其目的,書中稱為“常”。言相對者,舉末以形本耳?!胺础奔茨?,為其方法,書中稱為“復(fù)”。陰柔靜退,乃其支節(jié)散義耳。所謂“本”者,自有境界;所謂“反”者,自有功夫;非徒空言自圓而已。傳其說者漸失其真而流于偏,執(zhí)相對之觀而忘絕對之求,推陰柔靜退之節(jié)目而忘逆反之本旨。是故勢法權(quán)術(shù)     依此而生,其能別白勢法權(quán)術(shù)者,亦不免舉實(shí)有以非虛無,執(zhí)陽剛以非陰柔,終以老、孔為不可合。至于漫用新詞,標(biāo)為非攻無治、激烈革命者,更遼遠(yuǎn)矣。

         

        簡言之,“重本之義,孔、老所同?!辫b泉更以為,“自漢以來,儒者騖于器末”,離“本”愈來愈遠(yuǎn),到了宋儒,始知反本,“其所得正從老莊來”。由此可知,老莊之學(xué),正因其詳于本,反可“補(bǔ)六經(jīng)之所略”。[54] 這一論斷,顯然也是從“反本”而來。鑒泉諸子學(xué)的一大特點(diǎn),是追本溯源,其目光不為枝節(jié)問題所障,亦不為流行理論所惑,值得今人效法。

         

        (三)各論二:楊、墨、管、農(nóng)、法、雜諸家

         

        鑒泉研治諸子,用力最勤者,在儒、道二家,然而論其余諸家,亦時(shí)有卓見。茲分述于下。

         

        孟子以楊朱與墨翟同稱,一為“無君”,一為“無父”。然而楊朱并無著作傳世,劉歆《七略》亦未注錄楊朱書,今本《列子》雖有〈楊朱篇〉,但此書歷來多以為偽,其劉向〈敘錄〉亦是偽物。今日論楊朱思想,所能視為切實(shí)依據(jù)者只有“為我”、“貴生”等語。因此,論楊朱思想,實(shí)是頗難深入。鑒泉的看法是:“《列子》書不盡偽”,其〈楊朱〉、〈力命〉、〈說符〉三篇確存有楊朱遺說,而“世之述楊朱者多推衍太過,支離而不明”,楊朱其實(shí)并不詭異,“觀于世之尋常老者”,便可推知楊朱學(xué)說的真相。他解釋說:

         

        人之壯也,視天下事無不可為,重其愿(即理想)而爭于名,每因名而舍利(財(cái)利之“利”。凡屬于享者,周、秦人常以與名對言,而稱之為 “實(shí)”),樂交友而肯出其貨力以為人。此其情近于墨翟。及至四、五十,經(jīng)歷既多,熱中漸冷,乃覺向之愿與名皆虛無所有,而信命數(shù)之自然,于是進(jìn)取之情失,施舍之行變,為老計(jì),為子孫計(jì),自計(jì)所得之實(shí),且以喜樂終          其余年。《唐風(fēng)·蟋蟀》之詩,孔子“在得”之戒,是即楊朱也。朱之說以認(rèn)實(shí)不認(rèn)名為原,以認(rèn)己不認(rèn)羣為末,縱其情而又不累于物,安其身而又不懼于死。此數(shù)者乍觀若不相貫,知老者之情,則不解而自明矣。道家貴生之旨,固老者所常有,少壯之奢淫,固老者所不肯也。世多不解楊朱何以出于道家,又疑其肆欲,何以能全生,皆未知以老者之情觀之耳。墨之行,舍己以為羣。凡舍己皆立一名而以意氣徇之,其弊至于爭無謂之虛義而滋擾亂。此楊朱所懲也。以墨之弊對觀,則楊之長見;以老子對觀,則楊之淺亦見矣。以高義較之,則覺其卑;以世之妄人較之,則固高矣。[55]

         

        以人生經(jīng)歷說明楊朱“貴生”、“為我”之義,可謂別開生面,似為從來論者所未有。文獻(xiàn)證據(jù)雖不甚充分,然而仔細(xì)玩味,但覺犁然有當(dāng)于人心。鑒泉識解之精,即此可見。

         

        他又引《列子·楊朱篇》曰:“私天下之身,私天下之物,其惟圣人乎!公天下之身,公天下之物,其惟至人乎!”(按:明世德堂本作“橫私天下之身,橫私天下之物,其惟圣人乎!”王重民《敦煌古籍?dāng)洝匪d敦煌殘卷中,“其惟圣人乎”前有“不橫私天下之身,不橫私天下之物”十四字。[56])而后說道:

         

        是其意欲合私為公也。公本私之積,除私則無公。個(gè)人本位之說,固道、儒之所同,特非如楊朱之術(shù)耳。然觀近世西人之強(qiáng)造一“公”名而趨人徇之者,可知朱之所持有故矣。[57]

         

        敦煌殘卷所錄,是否即是《列子》書原文,姑置不論。然而鑒泉所持之說,則頗值得留意。在他看來,中國傳統(tǒng)思想,不論是儒還是道,都是“個(gè)人本位”,并不像現(xiàn)代西方的國家主義、民族主義之類,以一抽象之“公”名加于個(gè)人之上。近世史學(xué)大家柳翼謀亦持同一看法,云:

         

        千古史跡之變遷,公私而已矣。公與私初非二物。只徇一身一家之計(jì),不顧他人之私計(jì),則為私。推其只徇一身一家之計(jì)之心,使任何人皆能便其一身一家之私計(jì),則為公。故大公者,羣私之總和,即《易·文言》所謂“利者,義之和也”。由此推闡,公之中有私焉,私之中亦有公焉。相反相成,推遷無既,亦即董生所謂“義之中有不義,不義之中有義”。此學(xué)者所不可不知也。封建、郡縣,此歷史形式之變也。〈禮運(yùn)〉以“天下為公”、“天下為家”判古史之升降,而柳宗元謂“公天下之端自秦始”,則由公為私,由私為公,未易畫分矣。[58]

         

        按:《尸子》〈綽子〉篇所謂“圣人于大私之中也為無私”一語,可視為翼謀此說的概括。然而費(fèi)正清之流略識之無的所謂漢學(xué)家,以及奉舶來品為無上正等正法的吾國學(xué)者,看法卻截然相反,以為中國歷來都是集體主義的以公壓私。對中國歷史與學(xué)術(shù)的看法,傳統(tǒng)學(xué)者與西方或西化學(xué)者之間,往往不同如此。依筆者之見,若是不為現(xiàn)成理論或來自西方的偏見所束縛,對儒、道二家之說細(xì)心體察一番,不能不承認(rèn),鑒泉與翼謀之說更為符合事實(shí)。既然如此,孟子有為何要以“無君”之名加諸楊朱呢?鑒泉的解答是:“墨家尚同,以羣掩己,以公滅私,故無父。楊則矯其弊,不肯以己徇羣(即不認(rèn)團(tuán)體),守私而輕公,故無君也?!?/SPAN>[59]

         

        鑒泉以為,儒、道二家都主張公為私之積,因私以及公(此即孟子所謂“推”),而楊朱過輕了“公”,墨子則過重了羣。他認(rèn)為,“墨說實(shí)以羣利為本。羣者,大羣之泛愛也;利者,效用之狹計(jì)也。勤儉皆為羣利。兼愛、天志、尚同為主,羣利之所由立;尚賢者,尚同之所由成;明鬼者,天志之所由行;皆其第二義也。”又說:“其道全同于歐洲之風(fēng)而大異于儒者之說。以儒道、歐風(fēng)比觀之,則大明矣?!彼^歐洲之風(fēng),當(dāng)然不是指現(xiàn)今成為西方主流思想的個(gè)人自由主義,而是當(dāng)時(shí)盛行的國家(民族)主義、社會主義。在他看來,墨家與歐風(fēng)的相似,乃基于其宗教性:

         

        《七略》謂墨家出于清廟之守,吾疑之久而始得其解。蓋清廟之守者,上古部落時(shí)之僧侶祭司,即〈明鬼篇〉所謂“擇其國之父兄,慈孝貞良,以為祀宗”者是也。僧侶祭司奉神意以統(tǒng)御部落,即天志、兼愛、尚同之所從出也。此制重于初民之牧羣,以其羣體散、家庭輕而部落重,非此不足以結(jié)之而相捍衛(wèi)。散羣之人,各自求生,故勤儉重焉。及定居農(nóng)村,乃改此習(xí)。歐洲諸國本沿牧羣之風(fēng),基督教則猶太僧侶祭司之變也。故其風(fēng)重社會而輕家          庭,以泛愛為結(jié)合之本?!珜W(xué)與歐風(fēng)根本相同,國家主義即尚同也,天父之說即天志也。歐人一切以羣利(社會效率)為準(zhǔn),即墨子之本旨而僧侶祭司之所持也。乃至崇尚知識技巧,長于分析名理,亦皆相同。中國沿農(nóng)村之化,儒家立本家之義,故墨學(xué)、基督教皆不能盛行于中國,惟哥老會具散羣之形耳。[60]

         

        按:鑒泉論墨家,從分析全書脈絡(luò)入手,抉出其要旨,然后以“出于清廟之守”為線索,以中國社會情況為背景,并以歐洲歷史作對照,追溯其起源,剖析分明,言之成理,確有其獨(dú)見。

         

        陳柱《墨學(xué)十論》云:“墨子尊天而卑父母,重實(shí)利而薄忠愛,其政必專制而引起革命。”鑒泉贊同此看法,以為“有所見矣,惜未明耳”。他引黃震《日鈔》.之說,認(rèn)為墨家之“尚同”,與儒說絕不相同。黃氏以為,〈論語〉載孔子“居是邦,不非其大夫”,《春秋》譏“專臣”,但絕不是“尚同”,釋云:“不非其大夫者,惡居下訕上;譏專臣者,惡以臣逼君;孔非尚同也。墨之言尚同,謂天子所是,皆是之;天子所非,皆非之;與孔門所謂‘不善而莫違’之戒正相反,顧可謂其同乎?”又以為,墨子的兼愛與孔子所謂“泛愛親仁”、“博施濟(jì)眾”亦大異,因?yàn)椤澳又约鎼?,謂法其父母與法其君皆為不仁,惟當(dāng)法天,與孔門所謂‘孝弟為仁之本’者正相反”。鑒泉稱:“黃氏此說能分析,是前人論諸子者所希有,且其說于墨道之奉天輕家有所見。”[61] 儒家主“仁”,主“性善”。若天子所為不善而莫違,依儒家之見,乃是“逢君之惡”,最為所戒。儒家所謂天,也決不是人格神,天意則由民意而見(所謂“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判斷是非的最后標(biāo)準(zhǔn),在孔子看來,乃是否心“安”;[62] 在孟子看來,則為是否符合“良知”,是否出于“惻隱之心”。鑒泉據(jù)此以為,“墨家根本謬誤,即在‘利’字。所謂利者,即今俗語所謂‘值得’也?!闭颉澳f以兼愛為本,實(shí)以實(shí)利為主”,故《莊子·天下篇》“不駁其兼愛而獨(dú)駁其非樂,蓋指其專計(jì)事利而不顧人情也”。[63] 此處所謂事利,當(dāng)然是指國家或社會的公利。墨家主張,人人當(dāng)以天子之是非為是非,因?yàn)樘熳哟砹斯?。若在為公利出力之時(shí)而兼顧家庭或個(gè)人,便不是“尚同”,絕對必須制止。至于音樂,依“專計(jì)實(shí)利”而觀,乃消耗世上有限資源于無用之地,不“值得”,自宜禁止。“不顧人情”者,此類之謂也。

         

        “奉天輕家”四字,確能概括墨家學(xué)說。輕家而一切尚同,必然導(dǎo)致專制,晚近的歷史可為明證。奉天又如何“必專制”?鑒泉未詳說。距鑒泉作《子疏定本》約五十年后,俄國猶太裔學(xué)者Vitaly A. Rubin撰《古代中國的個(gè)人與國家》一書,論說先秦儒、道、墨、法四家學(xué)說,[64] 以為儒、道二家較重個(gè)人,墨、法家則主張國家專制。法家主專制,固不待言。Rubin認(rèn)為,墨家的專制傾向,于法家有過之無不及。其理據(jù)正在奉天以尚同:奉上帝的旨意(“天志”)來發(fā)號施令,當(dāng)然是理解的要執(zhí)行,不理解的也要執(zhí)行,又豈有討價(jià)還價(jià)的余地?更不用說“諫諍”了。又,2004年,美國學(xué)者Sam Harris所撰《信仰的終結(jié)》出版,并于次年獲國際筆會非小說類獎(jiǎng)。此書對神教本身作了徹底的批判,認(rèn)為人類頗為愿意放棄理性,擁抱宗教信仰,今日世界上許多慘酷行為、殘暴統(tǒng)治,都是從原始信仰而來。這類信仰絕對經(jīng)不起現(xiàn)代知識的推敲,人們卻視之為上帝的旨意。既是神諭,自然深信而不疑,難以改變,難以放棄,理性無能為力。在當(dāng)今大規(guī)模毀滅性武器極易獲得的情況下,此弊不除,人類的前途,實(shí)是大可憂慮。[65] 由此可以推論,因儒、道思想的盛行而“奉天”的獨(dú)斷神教不得大行其道,實(shí)為中國之福。若明乎此,更可見鑒泉識力之卓。然而此義,又豈是匍匐于西教腳下、鼓吹中國需要所謂信仰的當(dāng)代不少無多知識的“知識分子”所能理解?

         

        鑒泉又指出戰(zhàn)國時(shí)游俠之風(fēng)與墨家的關(guān)系,說道:“俠者之流,為今之哥老會,重社會而輕家庭,中國惟此類耳。”[66] 他另有〈游俠述〉一篇,以為戰(zhàn)國、秦漢之際,“封建之分治變?yōu)榭たh之集中,世族世家變?yōu)槠シ蜥绕?,重農(nóng)變?yōu)橹厣蹋林優(yōu)橛问?,”此即司馬遷所謂“古今之變”,游俠于焉興起。又引〈墨經(jīng)〉“任損己而益所為”,指出“此即‘任俠’之‘任’”;而“墨家引巨子為圣人,此即今哥老會之所謂大耶也?!?/SPAN>[67] 《漢書》論游俠之害,引曾子語曰:“上失其道,民散久矣?!辫b泉以為,此言“最得游俠之本”,并申述說,所謂民散有二義:一是“不受官治,軼于國而自為法”;二是“不安土著,超于鄉(xiāng)而自為羣”。法家“尊君權(quán)而重公法,故最惡軼于國者?!倍鴱娜寮伊隹?,“則軼于國之可惡,尤不若超于鄉(xiāng),且俠者之羣,不獨(dú)超于鄉(xiāng),而且離于家,乃尤可惡?!薄坝墒且杂^,乃知俠之起于墨?!?/SPAN>[68] 按:鑒泉治墨學(xué),并不為當(dāng)時(shí)風(fēng)氣所中,附會西說與科學(xué),而是以社會史與思想史相互印證,確是見解超卓,度越同時(shí)儕輩及嗣后之專治墨學(xué)者。

         

        與墨家相似者有農(nóng)家。江瑔以為,農(nóng)家無與于耕稼之事,實(shí)乃許行之徒“假農(nóng)之名以發(fā)其學(xué)理”,“以君臣并耕為宗,而欲均貧富,齊勞逸,以平上下而齊物者也?!辫b泉大體贊同江氏之說,但又認(rèn)為,不可說農(nóng)家與耕稼全無關(guān)系。其根據(jù)是:“《七略·雜占》所取止農(nóng)事占候之事耳,非農(nóng)書皆入‘雜占’也。其農(nóng)家所收尹都尉、泛勝之、蔡癸諸書逸文,今存者皆是言農(nóng)事,非許行之說?!币孕W嚹夸泴W(xué)的知識為證據(jù),令人信服。其結(jié)論是:“農(nóng)家凡三派:一為許行之徒,近于墨家;一為計(jì)然、范蠡,權(quán)家之用農(nóng)者;一為李悝、商鞅,法家之用農(nóng)者。”更進(jìn)一步說道:

         

        蓋農(nóng)家本言農(nóng)事,而取之者非一家也。至于許行之不耕,正欲驅(qū)眾人于耕。并耕之事亦非托言。若許行之不耕,則以失田之故。且農(nóng)家固兼主工也,特欲除富貴階級耳。今之世盛行矣。[69]

         

        農(nóng)家主張“除富貴階級”,與今世社會主義派自有相通處。依此而觀,孟子提到的白圭當(dāng)然也可說是農(nóng)家,因其鼓吹不要倉廩府庫,主張盡量減少公費(fèi),在上者于是盡可二十取一,與許行之說相同。

         

        至于計(jì)然、范蠡,鑒泉以為,其術(shù)“實(shí)是陰謀”。他根據(jù)馬國翰、黃以周所輯佚文,以為計(jì)然“所言多陰謀之類,是謂權(quán)家,出于道家”。其言“以食貨謀富強(qiáng),近于李悝、商鞅,蓋以兵謀為主,而以農(nóng)事為用。”范蠡則言“陰陽進(jìn)退消息,蓋本計(jì)然。”其言有云:“未盈而溢,未盛而驕;天時(shí)不作而先為人客,人事不起而創(chuàng)為之始。此逆于天而不合于人。陰謀絕德,好用兇器,上帝之禁也。柔而不屈,強(qiáng)而不剛,左道右術(shù)?!辫b泉認(rèn)為,“其義皆由道家而變之,化恬漠為陰謀?!薄凹戎幹\為道家所忌而竟為之”,與《史記》所載陳平之自嘆相似,是為道家之?dāng)☆?。然而范蠡功成之后,能不戀棧,見機(jī)免禍,此則“道家之本長”。劉向“不入之道家而入之兵家”,可謂善于別擇。[70]

         

        先秦時(shí)期,以“食貨謀富強(qiáng)”的先驅(qū)乃是佐齊桓公定霸的管仲。《管子》一書,雜記管仲言行,其為何人所作,當(dāng)入于何家,向多聚訟。鑒泉認(rèn)為,“管仲時(shí)尚無聚徒講學(xué)之事”,故此書“乃道、法、權(quán)、術(shù)諸家稱述管子者”;其所以稱述管子,則“以其霸功也”。春秋霸術(shù)開戰(zhàn)國風(fēng)氣,本始于齊國,而管子正是齊地思想的代表。[71] 《管子》書十分龐雜,鑒泉依據(jù)各篇內(nèi)容,作了一個(gè)區(qū)分。首先是〈經(jīng)言〉九篇,以為“凡古書稱‘經(jīng)’者,皆是綱要”,《史記》“所舉,皆在此中”,《韓非子》“所引二條,亦皆在此中”,當(dāng)然是綱要了?!创罂铩?、〈中匡〉、〈小匡〉、〈霸形〉、〈戒〉、〈小稱〉、〈四稱〉、〈侈靡〉、〈小問〉、〈桓公問〉、〈度地〉諸篇,乃“記述之文”,其中頗有重復(fù)記載而有不同者,“似不出一人之手”?!粗婧稀?、〈樞言〉、〈心術(shù)上、下〉、〈白心〉、〈勢〉、〈內(nèi)業(yè)〉、〈九守〉諸篇,則為“道家之說,〈形勢〉、〈版法〉之類”,其中〈宙合〉、〈心術(shù)〉、〈白心〉、〈內(nèi)業(yè)〉最純。諸篇中有“與計(jì)然同者”,則“漸流于陰謀矣”。〈法禁〉、〈重令〉、〈法法〉、〈君臣上、下〉、〈任法〉、〈明法〉、〈正世〉、〈七臣七法〉諸篇,“均法家之說,〈七法〉之類也”,其中有“顯為商、韓之說”者。至于〈輕重〉十九篇,鑒泉以為其文“多不可曉”,“其堪為理財(cái)之格言者,亦寥寥無多,大旨不過以幣御粟,權(quán)其輕重,以收財(cái)而充一國而已?!痹u價(jià)顯然不高,與當(dāng)時(shí)及后來許多論者不同。鑒泉對《管子》一書總的看法則是:

         

        〈牧民〉之張四維,〈大匡〉之處四民,誠管氏之可稱者。變執(zhí)虛而為俟動(dòng),假禮義以求富強(qiáng),霸者之道,固當(dāng)為管氏之本術(shù)。霸功既為時(shí)所重,學(xué)術(shù)亦流衍而失真。既變執(zhí)虛,則陰行之說自必同于計(jì)、范;既盡富強(qiáng),則耕戰(zhàn)之說自必同于李、商;既變執(zhí)虛,盡富強(qiáng),則法術(shù)之說自必同于慎、申。故圣道之降為諸子,霸術(shù)實(shí)為之中樞。學(xué)既流衍,學(xué)者遂托管仲為始祖而推衍其說,多非管仲之本旨矣。今讀其書,視為道家、法家而已,不必問是仲非仲也。[72]

         

        按:此論最為明通,治諸子學(xué)者務(wù)須于此留意?!笆サ乐禐橹T子,霸術(shù)實(shí)為之中樞”一語,最是有見?!豆茏印窌闹匾?,正在于此。

         

        鑒泉對于商鞅之學(xué),亦有獨(dú)到見解。他以為,商鞅“以耕戰(zhàn)愚民”,其實(shí)是只能用于秦國,“惟秦民可愚耳”,因?yàn)槠鋾r(shí)的秦民,風(fēng)氣樸野,知識未開,在上者一提倡,便能舉國一致,盡力于耕戰(zhàn)。若以此用于文化發(fā)達(dá)的山東諸國,那是談何容易,而且樸野者終必同化于文明而失其故俗。于是這一耕戰(zhàn)政策的結(jié)果便是:“足以并天下之地,而不足以易天下之俗。秦之二世而亡,亦以此也?!睂η氐胤易髁藲v史的判斷,非博通古今、深于思辨者不能道。他以為,道家亦言法,“如《鹖冠》言定分而立于君正用賢,莊周、慎到、申不害皆謂上無為而下有為,然皆因其自然之法,非以刑賞束縛馳驟之也。”道家“所謂不尚賢而愚民者,乃齊萬物而與民同愚,非刑賞以愚之。此由《老經(jīng)》‘不以智治國’而衍之者也?!边@寥寥數(shù)語,點(diǎn)出了道家與商鞅的絕大不同處。[73]

         

        《申子》所謂“君設(shè)其本,臣操其末;君治其要,臣行其詳”云云,鑒泉以為,都是“道家末流之所同主”,釋曰:“道家本旨在于虛因無為,專言治國,則為主要臣詳?!肚f子》亦言之。欲‘要’而‘因’,不得不言循名核實(shí)。”“凡道家末流多兼言守虛靜與正形名”,厥因正在于此。主虛與因,為慎、申所同,然而“慎于因,不言名而言法,申則由虛而衍為周秘之術(shù)。此其異也?!卑矗航藦埶椿兆鳌吨芮氐勒摪l(fā)微》,所著重闡釋者,正是這“周秘之術(shù)”,并以此為道家的正宗。[74]

         

        韓非之集法家之大成,人所共知,鑒泉?jiǎng)t分析道家末流所蘊(yùn)含的內(nèi)在理路,由此推衍出由道至韓的發(fā)展歷程,獨(dú)具手眼,云:

         

         [] 皆謂法家出于道家,不知自道至法,凡經(jīng)幾變,而非一人備歷之也。蓋道家末流執(zhí)虛因以言治道,已偏于陰而用形名。至慎到而為立公棄私,至申不害而為扃閉竄匿。商鞅別出,則尚公功,禁私行。三人之說各異。到之言法,不過舍己能而因自然之勢,言威勢矣,而未及于定法與用術(shù)也。不害之言術(shù),止守靜自秘而已,未及于察奸防下之詳也。鞅之言法,止刑賞而已,又無不害之秘術(shù)。非則兼?zhèn)溆弥?,于〈有度〉、〈八?jīng)〉二篇可見。蓋既舍己能,必重法;重法,必嚴(yán)刑賞;嚴(yán)刑賞,必尊主威;恐法之不行,必禁私行私學(xué);恐威之失,必察奸防下。慎、申之說,勢必推至于是。與鞅之說相會,不能復(fù)顧其背于“去智”之初旨也。

         

        更揭示了韓非學(xué)說如何走向極端,終至與自己的初衷相背:

         

        重法之極,并修行居學(xué)一切毀棄,乃至謂言古之帝王之美為誹君不忠(〈忠孝〉);密術(shù)之極,至謂人心之患在于信人,父子夫婦皆不足信(〈備內(nèi)〉)。其冷觳至是,而其本意,不過曰“明主法,困奸臣,以尊主安國”而已(〈奸劫弒臣〉)。尊主之至,遂謂不能禁下而自禁之謂劫(〈難三〉)。此即李斯“督責(zé)”之說也。其初豈非一無為為的邪?由無為而主要而主佚而主尊,乃至于主恣,非道家之所及料,而亦法家之所不能自反也。非嘗言為治不求適民。夫不求適民,復(fù)安用治?本因安民而求尊主,終因尊主而不顧民。首尾衡決,非所謂始乎陽而卒乎陰者耶?

         

        這一大段話,抉出了法家思想的內(nèi)在矛盾,歷來論者,不論是指斥法家還是偏袒法家,似罕有如此深刻的分析。

         

        至于“申商所無而為非一人之大罪者”,鑒泉以為,在于“全以不肖待人”,于是“幾無‘恩’之可言”。此則“由荀卿性惡之說出”,并不自黃老而來,釋曰:

         

        司馬遷言歸黃老,以其初學(xué)黃老,志本求無為耳。無為者,固道、儒、法所同之鵠,而其所以達(dá)此鵠之術(shù)則異。論學(xué)者固當(dāng)論其術(shù);若論其鵠,則諸子皆以齊、治為鵠,復(fù)何異耶?〈六反〉篇言民不盡如老聃之知足,〈忠孝〉篇?jiǎng)t詆恬淡恍惚為無用無法,豈取黃老者耶?道家以慈為寳,所謂無為,正恐拂民之生,雖慎到猶恐鄰傷之。若非之直言民詐不可愛,乃道家之所大畏也。[75]

         

        按:此辨極精。對比之下,張舜徽專以所謂君人南面之術(shù)來解釋道論,則不免失于一偏,未能深入。

         

        鑒泉論雜家,亦多卓見,以為諸家各持己見,趨于一端,門戶之爭不息,于是便有調(diào)和之論。所謂雜家,即由之而起。今存最古的雜家之書,乃《尸子》與《呂氏春秋》,二書“皆取眾家而衷于儒”?!妒印费浴罢骸?,與儒、道同。而與“主法不主人”的法家異;又以刑為“不得已”,而且“言無私”,“言仁”,顯然不同于商鞅。因此,《七略》所謂“兼儒墨合名法”,正是雜家宗旨?!笆匾?、“用賢”、“正名”三說,鑒泉認(rèn)為是《尸子》書的“標(biāo)幟”。又云:“‘守要’、‘本身’,儒、道所同;‘正名’,道家之末;‘用賢’,儒家之要。呂氏之書,即以是為貫索?!?/SPAN>[76]

         

        高誘序《呂氏春秋》謂此書“以道德為標(biāo)的,以無為為綱紀(jì),以忠義為品式,以公方為檢格,與孟軻、孫卿、淮南、揚(yáng)雄相表里。”鑒泉以為:“高氏之言最為得要”,“書中所取楊、墨、慎、申、兵家、名家之說,皆能節(jié)去其偏宕,必通儒為之?!?/SPAN>[77] 在鑒泉看來,《呂氏春秋》去極端,尚調(diào)和,以通儒為職志,且調(diào)和之中自有其宗尚,自有其貫索。此義在其《呂氏春秋發(fā)微》中闡發(fā)詳盡,曰:

         

        蓋極端之病見而調(diào)和之說興。調(diào)和者,必持一容公之量,以兼取眾長,裁剪部勒,而成全體,如調(diào)音以制樂。然裁剪部勒,必有其中心之一貫,如調(diào)樂雖兼眾善,而必有一元音為其調(diào)之主也?!菚{(diào)和,據(jù)圓方同異公平之理。……其所主者,則儒、道二家。大旨以生生為本,己身為主,誠感為用。此三旨者,道、儒之所同,而大異于權(quán)勢法術(shù)之說者也。……生生者天也,故以全天為本;己身之所以能誠感者,即根于宇宙之大同。生也,感也,圜道然也。以天圓統(tǒng)三旨,〈孟春紀(jì)〉略具之矣。道家多言形上,詳于圓也;儒家多言形下,詳于方也。以是為基據(jù),故曰:“以道德為標(biāo)的,無為為綱紀(jì),公方為檢格?!钡赖鹿倘濉⒌乐?,無為亦儒、道、法家同有之目的,而虛靜無為則道家之所詳,即合天道之說也。公方為檢格,則儒家之所詳,即修人義之說也。忠義為品式者,亦即儒家之仁義。[78]

         

        鑒泉本人治學(xué)之所祈向,亦于此可以推見,即不走極端,崇尚調(diào)和;調(diào)和則并非牛溲馬勃,紛然雜陳,無所統(tǒng)紀(jì),而是以儒、道為綱領(lǐng),對于其余各家學(xué)說,裁剪部勒,去蕪存菁,使之秩然成一整體。儒、道之所以為綱者,端在一見“人義”,一見“天道”,一為方而一為圓,所謂“道德無為,合天道之圓也;公方忠義,修人義之方也?!薄秴斡[》一書之所以可貴,正在“據(jù)圓方同異之理,圓統(tǒng)同而方別異也”。[79] 此即“推十合一”之義,亦《推十書》之所以作也。

         

        注釋:

         

        [1] 有關(guān)劉沅思想及其劉門教,請閱馬西沙、韓秉方《中國民間宗教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二十三章(頁1351-84)。

         

        [2] 參看《推十書》卷首蕭萐父序文,及吳天墀〈劉咸炘先生學(xué)術(shù)述略〉。

         

        [3] 章學(xué)誠《校讎通義》卷一敘文中語。

         

        [4] 見其〈史論要鈔〉,《右書》卷二,頁三七(《推十書》第一冊,頁237)。

         

        [5] 張廣雅(之洞)云:“周秦諸子,皆自成一家學(xué)術(shù)。后世羣書,其不能歸入經(jīng)、子者,強(qiáng)附史部,名似而實(shí)非也?!狈断T稌看饐栄a(bǔ)正》(北京:中華書局,原版影印本,1963年),頁119(卷三)。

         

        [6] 頁一(《推十書》第一冊,頁791)。

         

        [7] 余嘉錫《古書通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頁23-24。并可參看李零《簡帛古書與學(xué)術(shù)源流》(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4年),第六講〈簡帛古書的體例與分類〉(頁193-211)。按:時(shí)至今日,猶有人龂龂致辯于《老子》書究為何人所作,作者為一人抑或多人,等等,正是所謂“辯乎其所不必辯者”。

         

        [8] 《諸子通考》(臺北:正中書局,1954年),頁3-4。

         

        [9] 見《治史余論》,頁一(《推十書》第三冊,頁2375)。

         

        [10] 《校讎述林·子書原論》,頁七(《推十書》第二冊,頁1649)。

         

        [11] 以上均見上書,頁十——十七(《推十書》第二冊,頁1650-54)。

         

        [12] 《續(xù)校讎通義》第十二〈四庫子部〉,頁三八——三九(《推十書》第二冊,頁1631)。

         

        [13] 《校讎述林·子書原論》,頁十七——十九(《推十書》第二冊,頁1654-55)。

         

        [14] 《太史公書知意》卷一〈序論〉,頁二二(《推十書》第二冊,頁1213)。

         

        [15] 《子疏定本·老徒論第三》云:“大道散而后有子術(shù),未散則止有官學(xué);空論興而后有子書,未興則惟有記載。此莊周、章學(xué)誠所以詳論者也?!保撊?;《推十書》第一冊,頁810)。

         

        [16] 《子疏定本》卷首〈子疏先講〉,頁七(《推十書》第一冊,頁794)。按:“持之有故”前當(dāng)有“之”字。

         

        [17] 同上,頁九——十(《推十書》第一冊,頁795-796)。

         

        [18] 周啟成校注《莊子鬳齋口義》(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頁412。

         

        [19] 鐘泰《莊子發(fā)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頁626

         

        [20] 〈子疏先講〉,頁十——十一(《推十書》第一冊,頁796。

         

        [21] 《內(nèi)書二·天地》,頁三十八(《推十書》第一冊,頁464)。按:此處所謂“人本居此宇宙中,自為宇宙則律之所囿,故非獨(dú)所見不出乎此,其心思之勢,亦不能出宇宙大理之外焉”,與哈耶克(F. A. Hayek)的見解如出一轍。哈氏堅(jiān)決反對笛卡爾的二元論,即以人的心思獨(dú)立于自然界宇宙之外,因而人自始就能設(shè)計(jì)出社會與文化的機(jī)構(gòu)。他認(rèn)為,人心乃適應(yīng)自然與社會情況而形成,為人生于其間的環(huán)境之產(chǎn)物。見所著Law, Legislation and Liberty, vol. 1, Rules and Order (London and Henly: Ruteledge & Kegan Paul, 19730, p. 17。鑒泉此數(shù)語,可謂哈氏觀點(diǎn)的濃縮。二者亦稍有不同,即哈氏強(qiáng)調(diào)社會,鑒泉?jiǎng)t注重“宇宙大理”(社會亦為宇宙大理的產(chǎn)物)。

         

        [22] 《內(nèi)書二·善惡》云:“誠知宇宙惟生,惟此一生,此生即善,何感乎相對之流蕩,何憂乎絕對之空幻,何疑乎天人、情性、事實(shí)價(jià)值之歧途哉?”(頁十七,《推十書》第一冊,頁454

         

        [23] 同上,頁一(《推十書》第一冊,頁446)。

         

        [24] 見《內(nèi)書·氣道》,頁八——二十(《推十書》第一冊,頁476-482)。按:時(shí)至今日,日本學(xué)者論宋明理學(xué),仍有“理一元”、“氣一元”、“理氣二元”之說,乃至創(chuàng)造“氣學(xué)”一名詞,以之指稱張橫渠、王船山一派理學(xué)。吾國學(xué)者亦多有隨聲附和者。鑒泉之說,足以糾正此等誤解。

         

        [25] 《子疏定本·總記十二》,頁五四——五五(《推十書》第一冊,頁869)。

         

        [26] 《子疏定本·老徒論第三》,頁三八——三九(《推十書》第一冊,頁810)。

         

        [27] 同上,頁三九。

         

        [28] 《子疏定本·孔徒第一》,頁十二(《推十書》第一冊,頁797)。

         

        [29] 姚永樸《論語解注合編》(合肥:黃山書社,1994年),頁91(卷三)。

         

        [30] 同上。

         

        [31] 王夫之《讀四書大全說》,《船山全書》第六冊(長沙:岳麓書社,1991年),頁663(卷五)。

         

        [32] 徐復(fù)觀有〈儒家在修己與治人上的區(qū)別及其意義〉,極可參看。載所著《儒家政治思想與民主自由人權(quán)》(臺北:八十年代出版社,1979年),頁197-214。

         

        [33] 《子疏定本·孔徒第一》,頁十三(《推十書》第一冊,頁797)。

         

        [34] 《子疏定本·孔裔第二》,頁三六(《推十書》第一冊,頁809)。

         

        [35] 《內(nèi)書二·善惡》,頁一(《推十書》上冊,頁446)。

         

        [36] 《子疏定本·孔裔第二》,頁三四(《推十書》第一冊,頁808):“道歧于天人之離,即自然與當(dāng)然之相反。以自然為善者主放任,道家是也。以自然為惡者主矯制,法家是也?!?/SPAN>

         

        [37] 呂思勉《經(jīng)子解題》(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95年),頁91-93。

         

        [38] 〈中國政治思想史十講〉,《呂思勉遺文集》(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97年),下冊,頁28。

         

        [39] 《孟子·告子上》曰:“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

         

        [40] 《左書·老子二鈔》,頁一(《推十書》第一冊,頁69)。

         

        [41] 《誦老私記》,頁十一(《推十書》第二冊,頁1078)。

         

        [42] 《子疏定本·老徒裔第三》,頁四四(《推十書》第一冊,頁813)。

         

        [43] 以上均見《左書·大學(xué)孝經(jīng)貫義》,頁十——十二(《推十書〈第一冊,頁57-58〉。

         

        [44] 以上均見《子疏定本·孔裔第二》,頁二二——二三(《推十書》第一冊,頁802)。

         

        [45] 同上,頁二二——二八(《推十書》第一冊,頁802-804

         

        [46] 《莊子釋滯》,頁一(《推十書》第二冊,頁1099)。

         

        [47] 以上均見《子疏定本·老徒裔第三》,頁五二——五四(《推十書》第一冊,頁817-818)。

         

        [48] 《莊子釋滯》,頁三——四(《推十書》第二冊,頁1109-1110)。

         

        [49] 《子疏定本·老徒裔第三》,頁五四——五六(《推十書》第一冊,頁818-819)。

         

        [50] 《莊子釋滯》,頁八,九(《推十書》第二冊,頁1102,1103)。

         

        [51] 〈在囿篇〉云:“在之也者,恐天下之淫其性也;宥之也者,恐天下之遷其德也。”鐘鐘山之釋頗精,曰:“‘在’猶存也,存如《孟子》‘存心養(yǎng)性’之存,存則不放矣。不放,故‘不淫其性’?!哓?,佚者失也?!丁?,謂范圍之也?!阱丁缟厢t(yī)之調(diào)人元?dú)?,不使生疾?!币姟肚f子發(fā)微》,頁220。

         

        [52] 以上均見《莊子釋滯》,頁十六——十七(《推十書》第二冊,頁1106-07)。

         

        [53] 《莊子發(fā)微》,頁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