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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東作者簡介:劉東,男,祖籍山東嶧縣,西元1955年生于江蘇徐州,中國社會科學院美學專業(yè)博士。先后工作于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北京大學中文系、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現任浙江大學中西書院院長、敦和講席教授。創(chuàng)辦和主持《海外中國研究叢書》《人文與社會譯叢》兩大圖書系列,以及《中國學術》季刊。著有《再造傳統(tǒng):帶著警覺加入全球》《自由與傳統(tǒng)》《天邊有一塊烏云:儒學與存在主義》《國學的當代性》《德教釋疑:圍繞<德育鑒>的解釋與發(fā)揮》等。 |
現在是能夠跟西方學者進行總攻式對話的時候了
記者:周哲
受訪者:劉東
來源:澎湃新聞網
時間:甲午年閏九月初九
西歷2014年11月1日
10月18日,譯林出版社“人文與社會譯叢”出版百種紀念座談會暨“理論研讀與文明對話”研討會在北京舉行。這套叢書可謂國內目前人文社科領域最重要的系列叢書之一,自1999年推出羅爾斯的《政治自由主義》,到2014年10月最新出版以賽亞·伯林的《啟蒙的三個批評者》,已出版百余種經典。
這一套譯叢對于中國學術界理論范式的影響可謂重大。以賽亞·伯林著作的譯介,使得兩種自由概念在這個個體往往被集體遮蔽的社會里深入人心,寬容與價值多元的理念亦被廣泛傳播與認同;簡·雅各布斯情之所系的美國大城市的死與生,令我們不能不回頭去深思中國在城市現代化進程中的所得與所失,乃至有“城市如何讓生活更美好”的追問;《學做工》對英國工人階級子弟“子承父業(yè)”現象的文化解析,無疑為我們理解被城鄉(xiāng)二元結構所撕扯的農民工子弟群體提供了有力的認知工具和比較平臺。
“人文與社會譯叢”由清華大學國學院副院長劉東和清華大學人文學院副院長彭剛分別擔任正副主編。叢書主編劉東同時也是中國學術界另一套重磅譯叢“海外中國研究叢書”的主編,目前他還領銜主編著“西方的日本研究”、“藝術與社會譯叢”等多套叢書。這位將在明年迎來他六十歲生辰的學人,對于中國學術界在西學引進方面的種種,他有話要說。
劉東在座談會的主題演講中回顧了自己在接觸西方學術理論方面的心態(tài)變化。劉東往往將1985年入中國社科院、師從李澤厚攻讀哲學博士,看做自己學術生涯的開端。劉東說:“在那個封閉的國門剛剛開啟、西方還神秘得什么都能有的時候,這些一窩蜂地壓將過來的新奇理論,還真是把我們一下子給鎮(zhèn)住了,盡管它們有時候也顯得似是而非,但又基本上都能夠振振有詞?!?/span>
然而,在經由近三十年的理論譯介后,一個西學理論祛魅的時代已經到來。劉東認為,雖然理論已經失去了因神秘而帶來的魔力,但或許正是此時,才是我們通讀西方理論著作,還其本來面目的時機。而另一方面,中國此時已經到了總結自身經驗,提出自身理論的歷史關口,劉東期待自己此生還能夠發(fā)動一場針對西方理論的“總攻式對話”。
華東師范大學政治系教授劉擎對劉東做了回應式發(fā)言,劉擎笑言,“總攻式對話”的“總攻”應是個修辭性定語,而要點還是在“對話”。若中國學人將自身面對西方理論霸權的創(chuàng)傷感換做中國的理論霸權,我們可能陷入另外一種迷魅之中。中華文明的真正復興,應該是改變整個霸權棋局的規(guī)則,恢復兼容并包的世界大國氣象。
下午的“理論研讀與文明對話”研討會,即在兩位學者所提出的這一問題意識基礎上進行。北京大學政府管理學院教授李強回顧了一戰(zhàn)以來西方思想的變遷歷史,認為若將西方思想比喻成一條大河的話,大河下面深層的東西是奔流不息,上層則是一個時期有一個時期的波浪。一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這個文明遇到了很多的挑戰(zhàn),現在經過幾十年,出現了金融危機,金融危機使西方文明又面臨著比較大的挑戰(zhàn),一方面西方內部面臨著挑戰(zhàn),另一方面,反西方的文化也逐步開始興起。在這種情況下,中國的學者需要有定力,能夠不要太關注當代西方那些在表面上的波浪,而是更要關注波浪下面支撐西方的政治經濟社會法律結構的基本理論。
北航法學院教授高全喜認為,目前中國已經不缺在理論思考層面中的文明對話或者文明主體性的建設,但對于制度建設層面的指導性著作還比較缺乏。因此在理論引進方面,他正在編輯一個文典,把日本、俄國等國在十八世紀進行現代國家構建時,社會、政治、法制變革的原始資料收集成卷,以此作為中國在現代國家構建過程中的理論參考。
而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副教授周濂認為,為什么如今的理論大話再也唬不了人了,就是因為我們對于西方理論的翻譯只是停留在書本上的翻譯,而沒有深入到生活形式的翻譯。正如康德所說,哲學家的責任不在于制作書本,而是制作秩序與安寧等生活方式。當下的中國正充斥著一種“好的都是我的,壞的都是他們的”這樣的思想上的“巨嬰”心態(tài),對于思想家來說,分清楚“好的”和“我的”之間的關系,是其重要的責任。
著名文化學者陳冠中則對“人文與社會譯叢”的未來書目選擇提出了自己的看法,陳冠中認為,目前很多論點都以溫和啟蒙作為啟蒙的主流,但恰恰我們現在接受的民主、平等、世俗主義的價值觀,都源于激進民主思想,例如古典時期的斯賓諾莎以及后學埃格里與哈特、朗西埃等。
而《學術與政治》《致命的自負》等書的譯者馮克利則指出,從十九世紀末到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二戰(zhàn)之前的西學實際上是在自我檢討的過程。種族主義、帝國主義、無政府主義、虛無主義基本上全源自那個時代,我們恰恰在那個時代大量地引進西學,這造成了中國今天思想文化狀況中的一些困境,且這些理論源于西方的傳統(tǒng),其文化中有自我校正的能力,這就更值得中國學者警惕。
現在是能夠跟西方學者進行總攻式對話的時候了:澎湃新聞專訪劉東教授
研討會后,澎湃新聞記者采訪了該叢書主編、清華大學國學院副院長劉東教授,請教了叢書出版歷程、學院體制問題和劉東先生的學術關切等問題。
澎湃新聞:“人文與社會譯叢”這套叢書是如何策劃出來的?選書標準如何?
劉東:書目的選擇有幾個想法。
一個就是已有的商務“漢譯名著”系列和三聯的一些叢書,他們已經選擇的書目我們就不再選。
第二個,因為有些老先生慢工出細活,比如熊偉先生一輩子研究海德格爾,還沒有將《存在與時間》翻譯出來。這本就需要我們來做。同時“漢譯名著”在之前所選的文本都是馬克思之前出版的名著,因為它們可以作為馬克思主義的來源,而馬克思之后的文本幾乎沒有涉及,所以就給“人文與社會譯叢”留下了空間。
第三個考慮是,在我們籌備叢書的時候,西方哲學慢慢走出了分析哲學的低谷,所有成名哲學家一定都是關注社會問題的。這個領域所探討的問題,比如簡而言之的“意義”、“人生觀”問題,是其他分門別類的學科所不能解決的,還需要偉大導師的指引,而這些導師都是各國關注社會問題的一流哲學家。
總體來說,“人文與社會譯叢”有三個出發(fā)點:一、我們選擇了被商務和三聯所遺漏的領域;二、國內當時缺乏對西方現當代思想的了解;三、西方哲學也正好擺脫了分析哲學的全面控制。另外我本人也對社會問題本身感興趣,比較贊同儒家的人文關懷。
澎湃新聞:在“人文與社會譯叢”之前,你策劃過“海外中國研究叢書”。你如何看海外漢學研究?
劉東:(海外漢學書)首先是量很大。西方的漢學家80%在美國,大概六千多人,對于他們來說,不發(fā)表就是死亡,所以濫竽充數的書很多,大部分書是不好的。經過我25年的選擇才有一百多本書入選這套叢書。對于六千多名作者來說,實際是很少的量,但給我們年輕的學生造成巨大的誤解,認為美國的漢學強大得不得了。這些學生學習海外漢學的腔調越來越像,從而忘了其實國學和漢學是兩支。漢學家在理論上和分析方法上有很多特長,但是我們也有自己的優(yōu)勢,我們具有漢學家不知道的那些親切的經驗,所以可以做到比他們強?,F在光學漢學的樣子,好像不學會那樣子就不是學問,這是我始料未及的副作用。
澎湃新聞:下一步的出版計劃是什么?有沒有考慮面向大眾讀者?
劉東:這不太可能。目前我的壓力已經比較大,所以不能分配時間去做二傳手,我還是想攀登思想界的最高峰。不過我當然也希望別人去二傳。其實,現在是文明對話的時候,我對中西和印度文化還是比較了解的,在這個基礎上我們能不能融注一個新的偉大文明,這需要這幾種文明內核之間對話。這是我想要做的事。
我們這輩人和以前的人不太一樣,古人云“讀百家說,立一家言”,很不錯;而我們這代人突然遭遇“譯百家書,立一家言”的情況,鳩摩羅什到王陽明這段歷程要壓縮為一個人的工作量,我也沒認為我們能完成。但我不接受那種沒有閱讀西方的書就去淺薄地假裝創(chuàng)造,那只是騙黨和社科基金。我還有一個清華國學院的工作,要調動我平生之所學,討論一些“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的問題,而不是還圍繞著哲學史?,F在是能夠跟西方學者進行總攻式對話的時候了。我這樣說并不是認為西學有什么不好,而是說對于世界的經典來說,只有經過反思才會成為我們自己的。
澎湃新聞:你作為清華國學院副院長,如何看待現在的學院制度?
劉東:我在北大的時候,李零天天跟我說學院政治這些事,我就跟他說,你能不能給我找個別的話題?聽這些窩心,一窩心就做不了事情了。喜歡這些話題,就得天天打聽這些,今天去系主任家,明天去總支書記家,第三天還去工會主席家,哪有時間做學問?何況,在北大、在南大你和這樣人一個一樣,到時候出了國你再看看,高下立現啊。
但另一方面,現在這個學術體制的問題確實是很大的。首先,如果讓所有教授都像流水線的工人一般去填科研成果的表格,教授不會有任何的自由感,也不會有大成績。第二,當不把學術翻譯當作獲取功名的手段,而將它作為一種心聲表達的時候,無論是學術研究還是翻譯都能成功。制度所起的作用其實是微乎其微的,陳景潤在“文革”那樣的環(huán)境都能繼續(xù)研究,這種例外什么時候都有。制度的意義是什么?就是說沿著規(guī)定的制度走一定能成功才行。而對現在來說恰恰相反。比起那些將時間花在走動關系的老師,踏實做學問的老師才具有真才實學,在國外進行學術交流的時候,高下立判。再說做學術也不能只為了職稱,學術對一個人的影響是方方面面的,甚至是精神狀態(tài)和長相。陳寅恪年輕的時候不過是平平一書生而已,到晚年的時候一臉的中國文化。
澎湃新聞:你如何看中國傳統(tǒng)文化?為什么喜歡儒家?
劉東:儒家是非常非常好的。莊士敦的《獅龍共舞》中就講如果中國失去了佛教,損失不太大;失去了道教,那也還好;但是如果失去了儒教,那中國就完了。簡單說,儒學是世界主要文明內核之一,是最寶貴的財富之一,在中國本土發(fā)展出的全世界獨一無二的文明。這個文明當然有很多問題和挑戰(zhàn),但它在不斷適應,自己也在進化。在當代,人們要接受一個最簡單的判斷,那就是即使在儒教的指引下,這個文明也不是無懈可擊的。但如果失去了這樣的文化,這個社會將一無是處,所以說儒家文化是無可替代的。
澎湃新聞:為了向西方理論發(fā)起總攻式對話,您個人現在自己還需要做哪些準備?
劉東:大學問不靠拼命靠長命。我前面幾個最偉大的導師梁啟超、王國維、陳寅恪,都完全沒有完成自己的潛能。萬一書還沒讀完人就死了,這不是更矛盾嗎?真正有遠大志向的話,會知道我現在這個年紀才是人生最危急的時候,是靠了一輩子的苦讀才到了現在最精彩的時候。但反過來,上帝不會因為你現在多么志得意滿了就多給你一天時間,因為苦讀,所以你的視網膜、頸椎、坐骨神經都受了無比的折磨——你看淹死王國維的水才齊腰深,說明他的身體實在太差。
人生最困難的就是有不確定性,我現在一直有這種危機感,因為害怕,所以才帶頸椎保護器、用凈化器、戴口罩。誰也沒法把握自己的生命,要是這一天忽然來臨,我比你們都慘——寫作是最毀身體的。我先前做的這么多事難道都白做了?
我現在過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我說這些話不只是為了我自己說,也是為了全人類說的。能保證自己多活一些就多活一些。
責任編輯:危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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