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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張祥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衰危與出路

        欄目:演講訪談
        發(fā)布時間:2015-05-11 22:29:37
        標簽:
        張祥龍

        作者簡介:張祥龍,男,生于西元一九四九年,卒于西元二〇二二年。一九八二年或北京大學獲哲學學士學位,一九八八年于托萊多大學獲哲學碩士學位,一九九二年于布法羅大學獲哲學博士學位。一九九九年起任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曾任山東大學人文社科一級教授、中山大學哲學系(珠海)講座教授。著有《海德格爾思想與中國天道》《從現象學到孔夫子》《思想避難:全球化中的中國古代哲理》《孔子的現象學闡釋九講——禮樂人生與哲理》《先秦儒家哲學九講:從<春秋>到荀子》《德國哲學、德國文化與中國哲理》《拒秦興漢和應對佛教的儒家哲學:從董仲舒到陸象山》《復見天地心:儒家再臨的蘊意與道路》《“尚書·堯典”解說:以時、孝為源的正治》《家與孝——從中西間視野看》《儒家心學及其意識依據》《中西印哲學導論》,譯有《致死的疾病》《海德格爾》《精神的婚戀》等,主編有《西方神秘主義哲學經典》等。


         

         

        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衰危與出路

        作者:張祥龍

        來源:作者授權 儒家網 發(fā)布

                   原載于 當代大陸新儒家文叢之《復見天地心:儒家再臨的蘊意與道路》(張祥龍著,東方出版社2014年版)

        時間:孔子二五六六年歲次乙未年三月廿三日丁亥

                   耶穌2015年5月11日

         

         

         

        這是2005年秋在北大為學生們做的一次講座的記錄稿。由學生(儀玟蘭)根據錄音整理,我本人做了一些文字修改,并在少數幾處補足了意思。

         

        主持人:首先要感謝大家對哲學系“社會·文化·心靈”主題活動的關注和支持。“社會·文化·心靈”主題活動的前身是哲學系文化節(jié),至今已經有十多年的歷史了。從這個學期開始,每個學期都會舉辦一次。這個學期的主題活動,繼樓宇烈教授之后,我們非常榮幸地請到了張祥龍教授。相信大家對張祥龍教授都有一定的了解,也不用我多做介紹了,不過大家可能一般會覺得張教授在西哲方向比較“術業(yè)有專攻”,其實他的研究領域非常廣泛,包括中西方哲學比較、西方現代哲學、西方哲學史、中國哲學、東西方宗教哲學,真的是學貫中西。所以我們在私下都比較叫他“祥龍大師”。我想大家已經迫不及待想領略大師的風采了,讓我們掌聲有請張祥龍大師為我們帶來他的講座。

         

        張祥龍:今天我講的題目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衰危與出路”。本來是計劃講中國傳統(tǒng)文化衰落的原因,今天也還是以那個題目為主,當然最后我會再談一點衰落之后中國文化的出路。這個題目我曾在某個地方講過。我去年在德國講學的時候給德國學生開過一門課,名叫“中國傳統(tǒng)文化在全球化中的危機”。這次講座會引用那門課中的一些觀點,所以內容會比較多。我盡量在限定時間內講完,希望最后能留一點時間,大家來提問題。我知道問題會不少,這里的很多觀點只是一己之見,和主流的看法很不一樣,所以希望大家多提尖銳意見,我也愿意回答。

         

        聽眾:中間有問題可以提問嗎?

         

        張祥龍:因為要講得比較多,所以最好不要提問;如果你覺得特別必要,也可以,但是我只能簡短地回應一下,到最后再一起作答。

         

        甲.中國傳統(tǒng)文化現代衰危的表現

         

        首先要講的是,中國人缺少對自身歷史處境的基本認識。當然,我指的是現代的中國人。到目前為止流行的多種對人類歷史處境的描述,無論是歷史唯物論、社會進化論,還是樂觀的全球化,總之是一種歷史發(fā)展的進步觀,都是非中國的。而且民族主義在現代中國的大多數情況下,是非民族文化的,也就是政治化、黨派化或者意識形態(tài)化的。太多令人痛苦的東西被遺忘、被壓抑了,后果是精神和思想的失神。關系國家和文化命運的討論,往往打不到點子上。一個民族的精神,在這樣的情況下是成長不起來的。我用一個比喻,就是像精神分析學講的:在童年期,如果受過重大創(chuàng)傷,造成了一些壓抑性的遺忘,就會影響一個人的精神成長,這其實也包括一個民族的精神和思想的成長。所以真實的歷史,包括文化,是一個民族迎得自己的精神健康和深邃的思想能力的前提和途徑。

         

        關于這傳統(tǒng)文化衰敗和危機的表現,只能做一簡單概括。首先講我理解的“文化”和“傳統(tǒng)文化”的含義。現在流行的看法,一般是比較中性的描述,比如認為一種文化是由習俗、傳統(tǒng)、理想、價值觀念組成的,是一個相關網絡。我的看法則是這樣的:文化是一群人長期生存的獨特方式。也就是說,它是一群人借以獲得生存意義的結構,還有這種結構的各種表現,這一群人通過這個生存的結構能夠連續(xù)不斷地獲得生存意義,即便是在這個民族遇到困難的時候。這樣看來,文化是有生命的,是一個活體,它是會生長、上升、衰落,也會死亡的。并不是說只要中國人還在,中國文化就一定在,這是沒有保證的。而且,就我們現存人類來說,文化一定是有族群個性的,也就是有多樣性和地方性的。至于是不是只有人類才有文化,而其他動物就沒有,還須要研究。比如,北京的一群麻雀與紐約的一群麻雀,有沒有生存方式上的區(qū)別呢?或者,用離人類比較近的例子,生活于相互隔離狀態(tài)的兩群黑猩猩,會不會具有不同的生存方式呢?

         

        我們來看一下傳統(tǒng)文化衰敗和進入危機的表現。我在一篇文章中曾經提出衡量文化生命力的四個指標,一個是它的傳人,看還有沒有傳承它的“道統(tǒng)”的團體。歷史上儒家有儒士團體來傳它的道統(tǒng),道家有道士或者道教徒的團體,基督教則有教士、牧師和信徒團體。第二個是看這個文化所依賴的社會結構在現實生活中是否還存在。第三個是看它的價值觀念,即這個社會中的人們在做重大選擇的時候是否還依重于這些價值。最后就是看它的語言,也就是人們在表達最關切的問題時,是否還在用這種文化的典型話語。

         

        今天我沒有時間都講,我就講第一個指標——傳人,也只能很簡單地講。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主導是儒家,而儒家的團體消失了,幾乎是在歷史的瞬間,即不到一個世紀的時間內消失的。一個有過兩千多年傳統(tǒng)的文化載體,對中華文化有過巨大影響,在世界文明中占有重要地位的儒家文化的團體,居然就在幾十年內蕩然無存,實在是一個歷史奇觀。其原因,我后邊再講,這里只指出一個現象,即中國現代知識分子主體在文化傳承上的集體嘩變。

         

        從新文化運動以來,中國知識分子的主體明確地把自己的文化視為仇敵,視為一種“吃人”的文化,這是魯迅先生的話。這方面有很多代表人,我就隨便選了一個,只是覺得他說話比較爽快而已。他叫陳序經,主張全盤西化,胡適也很欣賞他。他說過很多,下面我講新文化運動時可能會再涉及一下。他基本的意思就是,中國不如西方,根本就不只是像主張洋務運動的人所說的“器具不如人”,而是全面地不行。比如他說中國的道德尤其不如人,不如西洋,公德私德都不好,等等。他最后還有一個很重要的觀點,就是“文化亡不見得民族也隨之而亡”。它表示出現代中國的一個很重要的現象,就是文化與民族及國家的分離,與民族生存問題的分離。陳序經先生的全盤西化理論是有代表性的,不只是一種極端觀點。尤其是從方法和基本的路數上,它依托的是自清末以來的一個主體思潮,即一種崇拜強力的社會進化論式的思潮。到新文化運動時以“打倒孔家店”一類的口號出現,先后進行了兩次文化革命,搞完全的現代化或西方化,等等,下面會逐次講到。

         

        我今天探討中國傳統(tǒng)文化衰落原因的方式,主要是歷史的回顧,但同時也是某種哲學的回顧。上面提到,這個衰落是在全世界有過悠久文化的民族中,非常罕見的、幾乎是唯一的文化自戕,表現出一種不尋常的民族精神的分裂癥,抑郁和躁狂的交替,很值得研究。而且,我們可以看到,中國現代知識分子主流對自己的文化最勢利、最冷漠、最殘忍。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還有些樸素感情的,大多只是一些所謂落后地區(qū)的落后人民,真實的農民、一些草根知識分子、被邊緣化了的知識分子和少數民族。而那些實用化的“知識分子”,我覺得既不是古代意義上的“士”,也不是真正的文化人,而是意識形態(tài)的人,科技人,高級工匠。所以中國自近現代以來,就沒有出現過像泰戈爾、托爾斯泰這樣偉大的作家、思想家,也缺少像甘地這樣偉大的有重大文化意義的政治家,而且也提不出像“甘地主義”、“東方主義”這樣的東西。當然我覺得港臺“新儒家”還是很不錯的,有一些本土文化意識,但它畢竟是在重大方面被西方文化馴化了的,完全接受西方的科學民主,也就是把政體上的和知識上的權力完全交給西方,儒家只留一塊“心性”或道德修養(yǎng)。

         

        所以,我覺得應該在北大講一次這個問題。我們北大產生于民族危亡之際,1898年作為京師大學堂成立,是在庚子賠款之前,廢除科舉制之前,所以它當時還帶有最后那么一些要挽救自己文化的意味。作為京師大學堂的學子,你們應該以天下為己任。“天下”這個詞在我們中國古代思想中更重要的是其生存文化意義,而不是政權意義,甚至也不限于國際政治。一家一姓、一黨一派的政權朝代可以換,但是天下的士子還是要擔當天下的生命文化重責。真正的中國知識分子就應該以文化中國和她在世界歷史中的命運為己任,因此必須反思自己的文化遭受過的災難性的命運,正視它,不然不就跟??拼髮W一樣了嗎?

         

        乙.衰危的原因(一):西方文化的強力化和全球化

         

        我們來看這個文化衰敗的主要原因。其一就是西方的全球化。什么是全球化?它僅僅是這幾十年,或者這半個世紀、這幾百年才出現的嗎?我覺得不是。它是西方從古希臘就開始的一個文化過程。

         

        西方的語言、文化是一種形式突出的“文”。大家學過外語,知道西方語言(它比較典型的形態(tài)是古希臘語、拉丁語和德語)和我們漢語的區(qū)別。它的語法和文字都有形式突出的特質,即語言上有意義的特點大都有形式上的指標。例如動詞有依人稱、數量、時態(tài)、語態(tài)的形式上的變化,名詞有單復數和性的形式指標,構句要有主語和謂語的形式搭配要求,依靠“是”或系詞來形成判斷句,等等。這都是古漢語沒有的。這種形式突出的語言,讓使用者體會到語法、也就是變化的語言現象下面的不變者的重要,相信這些可以被形式對象化的語法代表著語言中最本質性東西。那么,這種語言就會刺激一種思想,它尋求世界變化現象背后的不變本質,而且通過一種形式對象化的方式來把握,比如說通過數、理念、概念、判斷、推理、邏輯等。古希臘的知識分子發(fā)現了語法這種普遍化的東西,相信它普適于古希臘語的所有語言現象,所以這樣一種尋求普遍化的真理的思想就從古希臘開始,先在數學中發(fā)端,然后在哲學、科學、政治學、倫理學中不斷得到展示。這種思想方法,還有西方的宗教,一種有強烈普遍主義追求的宗教,都感到自己抓住的是可以普遍化、形式對象化的絕對真理,要向全世界推廣。當然后來還有共產國際,也是這樣一個大脈絡上出現的現象。

         

        這樣一種思想方法和傾向,通過工業(yè)革命、現代科技,以及與它們匹配的交流、組織、商業(yè)、金融等方式,就變成了物質力量和現實力量。尤其到了現代,它的對象化和形式化能通過符號化實現,比如資本流動都可以表現為名字和數字的傳送,用電腦就可以劃賬,靠這種方式來取得一種當代的力量形式。誰都看得到,因特網正在伸向人類生活的各個角落,而且這種強力化的“緣起性空”會加速度地突進,超出我們的想象。

         

        所以,我認為全球化發(fā)源于古希臘、猶太基督教,實質化于文藝復興和近代科學,實現于工業(yè)革命,通過信息化而加速。它的方法上的特點就是標準化、充分對象化、自動機械化、信息化、人工智能化,還有力量的符號化、高效化、無限化、擴張化、加速化(成癮化)、脫自然化,沒有盡頭。它生產的東西總是供大于求,沒有自己對自己的限制,所以一定要擴張?!爸R[首先是科學知識]就是力量”,培根的這句話不是白說的。它的技術形態(tài)一定要能轉化成力量,而且能普遍化和排他化,削平這個世界。

         

        這樣它就造成了一種向全球擴張的需要和趨勢。從殖民時代起,全球開始了一個史無前例的大交流。而我從來就認為,交流是有危險的東西,尤其是對于弱勢的本土文化,帶有巨大的危險。交流只有在很罕見的情況下,即在不帶有生存壓力的情況下才可能有益。像歷史上的絲綢之路,像絲一樣細的路,不帶有生存壓力,而且很緩慢,很自然,它能在幾十年幾百年甚至上千年中不斷地產生有益的文化交流。而如果帶有生存壓力——你不學我,你就落后,你就要死,就會造成文化多樣性的減少,弱勢文化的消失。所以用“洪水猛獸”不足以形容西方化、全球化的這種去多樣性的狂潮。

         

        我們經過了文化革命的這一代人,對于這種全球化的力量有奇特的印象。當時似乎是全國山河一片紅,無產階級專政強大無比,不管你怎么想,中國好像也就只能這么下去了??稍趺?0年代前期就要和美國建立關系了呢?那是死敵呀!從我上小學時,滿耳朵都是要打倒美帝國主義的聲音,文化革命時更是喊翻了天。可居然就在毛澤東生前就有了變化。我覺得背后也還是經濟、資本和科技全球化的壓力,盡管無產階級專政與計劃經濟也是一種全球化,可它在某些重要的方面競爭不過資本主義的全球化。當然具體講也有很多因素,比如中蘇爭端、中越爭端,等等,但根本的原因還是經濟與科技的全球化。我們覺得絕對不可能的事情在那一代人中發(fā)生了,這并不一定要到文化革命結束。我記得極為震撼的就是毛澤東和尼克松握手的報紙,當時中國人看了,內心之復雜真是難以言表,既有驚愕,又帶有希望。那是一個很朦朧的時代,人們對新時代的憧憬就此開始了。

         

        這樣一個全球化的象征在中國,我舉一個地名為例,就是廣東。它是我們中國現代化的發(fā)源地,是革命思想和改革思想不斷涌現的地方。因為鴉片戰(zhàn)爭在傳統(tǒng)中國這艘船的底部(最南部)鑿了一個洞,一個當時覺得不大卻堵不上的洞,結果就一發(fā)而不可收了。

         

        丙.衰危的原因(二):文化與民族的錯位

         

        1.異族政權反而代表了本土的文化

         

        中國傳統(tǒng)文化衰落的第二個原因,就是文化與民族的錯位。這表面上是一個歷史的偶然,但是它造成的后果是重大的。中國在共和國之前的最后一個朝代是非主流民族執(zhí)政的朝代,當權者是當時被視為異族的滿族,當然現在它和漢族已經沒有多少區(qū)別??墒钱斈隄M族入關,多少漢族知識分子寧死也不從。后來因為滿族完全采納了中國文化,所以就像以前多次發(fā)生過的情況那樣,中國知識分子的主流還是認同了這個政權。中國最后一朝就是這么一個民族為主體在掌權,這對中國近現代史的影響是極為深遠的。我們設想一下,如果最后一朝不是清朝,而是明朝,或者宋朝、唐朝,它遇到鴉片戰(zhàn)爭這種事情會怎么反應呢?為什么清朝總是那樣一種顢頇反應?我覺得很重要的一個因素就是它上下不通,就是說,雖然這個掌權集團通過各種政策得到了大多數知識分子的認同,但它總感覺不安全,覺得自己人數少,而且后來滿人連自己的文化都漸漸忘掉了,所以它一定要維持滿族人的特權,一定要壓制漢人。從大臣開始,甚至包括一層一層的知識分子,它都要限制漢人的政治能量。在這樣一個局面下,它如果做出什么重大的改革,首先受惠的就是那些漢族大臣和漢族知識分子,他們的勢力就會上漲,這是滿族人特別不愿意的一件事情。這樣一種格局就造成了后來我們所感覺到的,它應對挑戰(zhàn),總是遲一步兩步這樣一個讓人特別絕望的結果,實際上與一開始就有的一種扭曲和錯位有重大的關聯。

         

        首先是人才渠道的上下不通,后來又有太后專政。慈禧太后治國的本事不太大,但是抓權的能力特別強。還有一個因素最終導致了儒家文化的衰敗,就是到《辛丑條約》之后,形勢急轉直下,突然科舉制就被廢了,而且就是在慈禧太后手上。戊戌變法要改革科舉,很快被她中止,可幾年后,她自己居然因袁世凱等人提議就整個廢了科舉。為什么會發(fā)生呢?因為有了義和團,有了八國聯軍侵華,有了自己的逃亡經歷,有了更深的政權危機。為什么有了官方支持義和團的事情呢?因為慈禧太后反感于西方人干預她廢光緒,等等。這里面還有很多細致的東西,我就不講了。

         

        上下不通造成內外不通。這個政權對西方侵略的反應受到它的種族意識的干擾,它總是怕大權旁落,“寧予外寇,不予家奴”,“防民甚于防[外]寇”。這樣就形成了一個惡性循環(huán)圈,中國的文化也就開始變得越來越激進,未來實行君主立憲的機會就越來越少了。從鴉片戰(zhàn)爭開始,廣東三元里有一個歌謠,意思就是說,洋人怕老百姓,官府怕洋人,老百姓怕官府,形成了這么一個壓力流向的循環(huán)圈。如果主要只有侵略的西方列強和受侵略的中國這么兩極,就像許多非西方民族經歷的那樣,情況就簡單得多,也正常得多,政府與民眾就都會將自己的文化看作自己的東西,就是實行改革,也會對自己的文化手下留情(比如日本的明治維新)。但一旦形成這么一個三極結構,在外患加劇時,內部就很快分裂了,因為有“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集體心理的作祟。代表傳統(tǒng)文化的官府(盡管它表面上更崇信喇嘛教)與激進知識分子及民眾之間的裂隙越來越大,而后來為什么只有共產主義能收拾殘局,我覺得跟這個結構很有關系,因為為在這個結構里面,只有最激進者的聲音最響。

         

        這樣的民族錯位的政權,就禁不住國恥。1840年的鴉片戰(zhàn)爭,簽了一個恥辱的條約——雖然賠款相比于后來不算最多,兩千多萬兩,但那只是相比于《馬關條約》的賠款兩億多兩,割讓臺灣;《辛丑條約》四億五千萬兩39年還清,而且允許西方人在中國的十二個地方駐軍,從北京一直駐到山海關。鴉片戰(zhàn)爭好像是在很南端的一個很遠的地方,影響好像也不是很大,但是這是一個很致命的創(chuàng)傷。就像當時一位反對簽約的大臣上書所寫的:“國威自此損矣,國脈自此傷矣,亂民自此生心矣,邊境自此多事矣?!庇绕涫窃谶@樣一個異族統(tǒng)治的情況下,一個政府和別人簽了這樣一個條約,不管里邊用什么措辭,比如說什么“大皇帝恩準大英國人民……”,就已經受到了難以彌補的傷害。國威已喪,亂民即老百姓就要生亂心了,所以從此開始,政府只能越來越靠高壓來控制,而它控制的結果就是老百姓——以農民為主,包括某些知識分子,一開始是廣東的知識分子——產生了越來越激進的思想狀態(tài)。最后很可悲但又沒有辦法的是,這個政府又確實在那個時代代表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主體和命運。

         

        那為什么知識分子的趨向就不代表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了呢?這就是后來發(fā)生的國家和文化的分離。新的知識分子主張建立新的國家和文化,和傳統(tǒng)文化就分離了。

         

        我再舉一個地點,象征民族和文化的錯位,這就是日本。近代以來,日本與中國的關系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是極為不利的。它總是在一些比較關鍵的時刻打斷中國不是文化上太激進的現代化的努力。而且日本當時還是中國革命的一個中轉站和加速器,很多革命者和一些后來很激進的思想者都是從日本獲得了他們的庇護、知識和靈感,包括孫中山、魯迅、吳虞、俞巖等都是這樣,但卻沒有學到日本人維新對自己文化命脈的保護。

         

        2.太平天國現象

         

        這種文化與民族錯位的怪象突出地表現于太平天國運動,它是后來的中國革命模式的預演,甚至也影響到改革的模式,這就是對一種新的國家形態(tài)的追求與傳統(tǒng)文化發(fā)生了背離。

         

        先簡單說一下洪秀全的經歷。他是廣東人——從這里開始廣東將要不斷地出現在我們的視野中,他年輕時還有愿望去考秀才,但屢試不中,總處于落第文人狀態(tài),心里很不高興。歷史上這樣不滿的人太多了,但關鍵是他所在的地方有新思想出現。他一生中的一個關鍵經歷就是有一次到廣州趕考,碰上了傳教士,得到一本《勸世良言》,由一名叫梁發(fā)的中國基督徒編撰,里面包括一部分基督教《圣經》譯文,和一部分對于基督教基本原則的闡釋。洪秀全回家后得了一場病,據說在夢中上了天,和天主發(fā)生了實質性的交流,后來獲得天命,就回到人間來改造世界。在這之后,他又去試考了兩次,還是不中?;厝ヒ院?,仔細讀《勸世良言》,深受啟發(fā),覺得靈感成熟了,于是形成了自己的思想和理論。

         

        中國史學界在1949年之后對太平天國這個領域特別重視,而且有一種說法好像很普遍,比如我看范文瀾所寫和一些近代史書上評論說,基督教的外衣只是一個借用符號,洪秀全只是用它來號召組織民眾造反,所以它還是一次農民起義。我覺得不然,太平天國的信仰基礎代表了一個新的文化形態(tài),整個運動有文化革命的趨向,所以它和以前的李自成或者更早的農民造反都不同。

         

        我們來看他的理論。首先看他的《十款天條》,還有基于他的《救世歌》、《醒世書》和《太平天日》等等所總結的思想。他說有一個創(chuàng)造天地萬物的至上神,這個至上神有明確的可對象化的意愿,派基督和洪秀全下凡救世——基督是他大師哥。而且洪秀全還說他在天上看到天主把孔子關禁,不允許下凡,后來他又看到孔子逃下去,想傳播思想,天主就將他抓回來鞭打,孔子求饒,天主就饒恕了他,但是罰他永遠留在天庭,不準下凡。這是一個很有寓意的征兆,不準孔子下凡似乎代表了中國文化的未來命運。這樣一個天主是中國歷史上沒有出現過的精神實體。雖然明末清初用過“上帝”這類詞來翻譯“耶和華”,但它們是不一樣的。洪秀全講的這個“天父上帝”,是更靠近中國人講的“天”,還是更靠近的基督教講的上帝呢?我覺得是后者。雖然西方人也不會承認洪秀全的基督教正宗的基督教,它肯定是被改變得很厲害的基督教,但畢竟,它已經從西方文化中吸取了一些實質性的東西。

         

        第二條,他說其他的一切神道、仙佛、神祇、社稷,甚至圣人,都是妖,叫閻羅妖和邪魔。這一點是前無古人,后有來者的。所以曾國藩要在《討粵匪檄》里攻他,說李自成過曲阜不犯圣廟,張獻忠進潼關還要拜文昌,但是太平軍到的所有地方,一切孔廟道觀、社稷神壇、甚至關帝廟等,都統(tǒng)統(tǒng)掃蕩,全要燒毀,這是從來沒有出現過的。所以曾國藩在此檄文里面就用了最大的篇幅從文化上討伐它,說中國的士子、文化人絕對不能容忍,“神人共憤”。當然我下面會講到,太平天國也用了民族大義來討伐清政府。

         

        第三點,他說一切人都是上帝的子女,都是平等的。當然實際上只是教內名義上的平等,但畢竟這種說法以前是沒有的。我們在《墨子》里面可能看到過一點,但是后來中國的主流文化中,沒有這種平等觀,可它在新文化運動后一直流行到現在,盡管可以是世俗版的。

         

        第四點,建立了教會——拜上帝會,這是一個從行為、思想到經濟收入都控制得很嚴密的組織。它有日常的儀式,每七天就要禮拜一次。這是基督教教會化的,甚至還有過之,和中國自古按季節(jié)和天時來祭拜祖先社稷的風俗儀式,以及中國本地宗教的組織方式是大大不同的。

         

        第五點,他認為自己是天父上帝的次子受命下凡救世,而且具有神功,所以不時地要出神,上天見上帝,口傳圣言,大家都要跪下來聽。因為他和天父有這樣一條專門的聯絡線路,所以就有極大的號召力。但也正是這里后來出了問題。楊秀清是很機靈的一個人,他抓住機會也通起神來,說上帝也附了他的體,于是也說起這種神諭的話來,這樣洪秀全就沒有辦法了,也只能跪在地上聽。此類對象化的東西是可以被別人模仿的,所以西方宗教中最尖銳殘酷的斗爭就是教內的先知之爭,或爭正統(tǒng)滅異端之爭,為此要血流成河。它導致了一個促使太平天國失敗的重大事件,即“洪楊內訌”,造成了內部的大分裂,給了清政府一個還手的余地,把他們滅掉了。后來的革命運動領導人,都非常懼怕這種“分裂中央”的“陰謀家、野心家”的出現。一些人總愛將這種排異爭權標上“封建主義專制余毒”,其實是從西方宗教的思想方式和組織方式來的,中國古代的“通三統(tǒng)”和嫡子繼承制等,并非這樣的,有制度上的多重空間,不是充分對象化的和你死我活的。

         

        洪秀全組織太平天國,從一開始就出自一種非常堅定的、系統(tǒng)的異文化信仰,反對儒家乃至所有的傳統(tǒng)文化,把一切傳統(tǒng)的牌位都砸掉。這一點是它跟其他的傳統(tǒng)農民運動都不一樣之處。另一方面,聰明的楊秀清利用了清朝和中華大多數人民——漢族人民――的文化錯位來攻擊它,在他的《奉天討胡檄》里面主要也是從文化的角度來講。他說清朝人進關以后,先讓我們削發(fā)留辮子,像猴子一樣;衣冠、人倫、制度、言語都改變我們,清政府把北京話當國語,他說這是胡語。所以他說滿洲人愚弄中國、欺侮中國,無所不用其極,這也很有力。楊秀清的文化傾向與洪秀全也有所不同,不同意對儒家經典的徹底鏟除,但他也無法改變這個運動的基本文化走向,而他對滿清政府的文化攻擊也沒能說服絕大多數儒家士子,因為那個政府的確從總體上接受并堅持了儒家文化。

         

        由于有如此嚴密的組織和信仰崇拜,再加上利用了滿漢文化矛盾,太平天國一開始雖稍微有一個頓挫,但后來在不到兩年的時間之內從兩萬人發(fā)展到一百萬,一下子席卷了道州、武昌,一直打到南京,奪了中國的半壁江山。然后又開始北伐,清政府幾乎就快完蛋了。而西方國家那時都持觀望態(tài)度,英國人甚至還去訪問天京,實際上就是南京。如果太平天國成了大氣候,這就不僅是一個新朝代,而是文化上的一個根本置換。洪仁玕的《資政新篇》對此也做了某種展望。

         

        在這里可以盡量作一個比較中性的描述。我覺得中國共產主義運動的領袖毛澤東,與洪秀全之間很有一些可比之處,只是他更成功、更運氣。我這里不做詳細的對比,但是有人在四十年代中期、文化革命后批評毛澤東,說他有封建帝王思想,一直到現在這樣的議論還有。而“封建”或“封建主義”在我們現在這個文化符號系統(tǒng)中,就意味著傳統(tǒng)文化,尤其是儒家文化。我不同意這個說法。毛澤東根本就不是什么封建帝王,他青年時起受到了新文化運動的最深影響,要做“新民”(他組織了“新民學會”),盡管是唯我獨尊的新民,但畢竟是新的或新文化的。有人舉出毛澤東1936年寫的詩《沁園春·雪》——這是他寫得最好的詩,1945年國共和談時寫給柳亞子,一公布就引起了軒然大波;一些人說能從中看出他想做封建帝王,尤其是下闋:“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等等。但他下面舉的是什么呢?“惜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雕。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你們看,他最想做的乃是“風流人物”,也就是開創(chuàng)新文化的一代天驕,而他評點人物都是從文化的角度。說歷代帝王缺的是“文采”、“風騷”,“只識彎弓射大雕”——你們只會使力量,我不但會用力量,而且還要代表先進的文化,要進行文化革命。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是毛澤東從一開始就懷有的最大抱負。毛澤東著作中最值得讀的,一個是《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一個是《新民主主義論》,可以從中看出他最基本的理想和改造中國的計劃。前者鼓動在農村中掃清傳統(tǒng)文化,后者(發(fā)表在延安的《中國文化》雜志上)則明確規(guī)定文化革命的性質與步驟。所以他絕不是封建帝王,而完全屬于新的意識形態(tài),是反對傳統(tǒng)文化、特別是儒家文化的最激進代表人物之一。當然,從洪秀全到毛澤東之間還大有人在,把這“太平天國”式的“大同”傾向傳遞下來。

         

        ?。ノ5脑颍ㄈ撼绨輳娏Φ墓髁x和偽進化論

         

        我們來看中國當時改革的道路和面臨的文化困境,簡單說來就是“圖強力而放斯文”。清末以來,關于是該以中學為體西學為用,還是西學既為體也為用,還是中西互為體用,人們爭了好長時間。鴉片戰(zhàn)爭以后,中國比較有見地的知識分子,從魏源開始,意識到中國必須作重大調整改造。中國人并不傻,但是最后選擇的途徑好像只有一條——強國?!皬姟边@個字在中國近現代史上是最有魔力的,“強國會”以及包含“強”的團體的出現、乃至嚴復《原強》的著述,都體現了這一點。直到現在,還在為強國而奮斗。

         

        有一個很有名的爭論,就是康有為要變法,因為官職太低,光緒皇帝想見而不能,就派幾個大臣去與他面談。他們在當時的總理外國事務衙門——相當于現在的外交部,進行了交談。一開始,榮祿就說,祖宗之法不可變??涤袨閯t還以一句著名的對白,說:如果祖宗之地都不能守,那要祖宗之法還有什么用?這在當時就算很有力的回答了,可實際上他是把祖宗之地和祖宗之法在某種意義上等同了。但祖宗之法就完全依存于祖宗之地的占有嗎?我們守不住祖宗之地,那祖宗之法就一定要丟了嗎?印度人被異族和異文化統(tǒng)治近千年,猶太人在兩千年中無地可守,但一直未丟“祖宗之法”(印度教、猶太教)。當然這些都是問題,下面所討論者與之也有關,我自己也曾經很困惑。我覺得這個時候的知識分子就開始全盤西化了,不是到新文化運動才開始,實際上從洋務運動開始就有了明確的“中國要走強國之路來抵御外患”的思想。這好像沒有錯,但背后還是可以有多種考慮。救中國的途徑,是只能像現實中所表現的那樣,還是有別的可能?

         

        我舉些例子。比如說,很有名的一個就是胡林翼先生之驚恐。胡林翼是湘軍大將,很有才氣。有一次他去見曾國藩,在安慶城邊要乘船離去的時候,看見碼頭上有兩艘西方的輪船,接了另外的客人,風馳電掣,一下子就開走了。胡林翼就驚呆了,問是什么,有人告之是西方的輪船。他當時就倒地吐血,過不久就死了。胡林翼感到,最可怕的不是長毛或太平天國,而是這個西方技術武裝的勢力。他是中國非常敏感的知識分子,具有對這種強力文化的敏感,對工業(yè)革命帶來的機械力量的敏感。但他還未想透,沒有看出太平天國與這夷技的內在關系。

         

        另外就是曾國藩。他用一切力量削平太平天國,鏟除了一個異己文化的威脅,但是在這之間和之后,他馬上又要改革,向西方這個更大的異己文化學習。當然他還是認同中國文化、特別是儒家文化的根本價值取向。而跟著他走的李鴻章是個機靈人,創(chuàng)建淮軍,然后馬上就大搞洋務運動。

         

        嚴復在中國的改革和革命運動中有一個很特殊的地位,連康有為、梁啟超、張之洞都不能相比,因為他通過翻譯不僅啟發(fā)了那個時代的人,還對后來幾代人都有重大影響。大家知道《天演論》里面介紹的是赫胥黎講的達爾文的思想,而且那翻譯基本是意譯,傳達的思想既有赫胥黎的又有他自己的,并且作了關鍵性的改變,影響了中國后來的文化走向。

         

        他的《天演論》和《原強》,對進化論作了一種解釋,即強力型的“物競天擇”觀,就是說生物的物種都要去爭生存,但是只有適合當時的自然狀態(tài)的那些物種才能夠存活下來。這點沒有錯,也是達爾文的思想,也是赫胥黎、斯賓塞等主張社會進化論的人的思想。但是他解釋說只有強種才能留下來存活,弱種就要被滅,這一點并不完全符合赫胥黎的原意,與斯賓塞可能倒有些相關。我覺得這就是他很關鍵的一個改變,他說:“物競者,物爭自存也;天擇者,存其宜種也。意謂民物于世,樊然并生,同食天地自然之利矣。然與接為構,民民物物,各爭有以自存。其始也,種與種爭,群與群爭,弱者常為強肉,愚者常為智役?!本褪钦f,弱的被強的當作肉來吃,愚的被智的當作奴隸來使用。而且,他在《天演論》的導言中還講:“物各爭存,宜者自立。由是而立者強,強者昌;不立者弱,弱乃滅亡?!蔽矣X得這是狹隘的、失之毫厘而謬以千里的一個解釋。實際上赫胥黎并沒有說只要強,因為光強是不夠的,他還講了在自營和倫理之間維持平衡的必要,所以他原來的書名叫作《進化論與倫理學》。而嚴復將題目改成《天演論》并加以新解,就很有些不同意味了。

         

        進化是一個歷史的過程,有一個浸泡在時間里的長程演替,不能被一眼看透,我把它叫做時間之幕,或者未來之幕?,F在物種具有的知識沒有哪個可以穿透這層幕,看出哪種生存方式最適合未來某個時間的生存形勢。因此,如果只是追求強(弱肉強食之強),就只是現在適合生存,甚至稱霸于現在,但以后天下大勢一變,現在的適應就可能反而成了不適應,而以前的不適應反而可能變成適應了。這種情況嚴復并沒有充分考慮,而他的簡單化的解釋,造成了一代代的中國人認為,要救國就一定要強國,而且相信這種強是可見的,是器物上的、思想上的、組織上的、意識形態(tài)上的強,是按西方“形式突出”標準的強。由于嚴復壟斷了對西學的解釋權,辜鴻銘也沒有去跟他做這方面的辯論(托爾斯泰1906年給辜鴻銘的信表達的恰是相反的觀點),使當時和現在的絕大多數人們相信這種說法是天經地義的。它影響了以后各種顏色的革命派和改革派,而且商務印書館八十年代紀念嚴復的集子里還是這樣講,一直到現在還是大有人這樣講。

         

        實際上,我覺得真正的進化論應該是和老子所說的相距不遠。比如恐龍倒是強,但是天下大勢一變,它的強使它無法轉舵,就一下子滅絕了;而開始時弱勢的哺乳類倒興旺了。一個民族要想在極其曲折的歷史中存留下來,就要像老子所說,要惚恍虛柔,多留存各種各樣的可能性。

         

        當時和改革派爭論的有一些所謂“死硬”的頑固派,像倭仁、張盛藻,不識時務。他們認為光追求強,真的仁義就可能被丟掉,所以不要光羨慕西方的器具等等。這些人一直到現在都被幾乎所有的歷史學家嘲笑。我覺得他們是有泥古不化的問題,因為在當時的情況下中國光守著教義上的仁義已經不夠了,但是他們的話里難道沒有一些很對的地方嗎?我覺得也不是。如果對于進化論或者天演論的思想有一個比較深刻的理解,那么就會明了,當時國家應該采取的對策不應該僅僅是洋務運動和激進的圖強改革。就此而言,洋務運動作為一個只追求強國的運動,在文化上也出了些問題,盡管在當時還是可糾正的。

         

        就像春秋時的范蠡,越國面臨馬上要被吳國滅亡的危局,在這個時候應該采取什么措施呢?首先要“定傾”,就是保住文化的活種,這在當時就是國家的元首勾踐和越國的社稷百姓。勾踐被保留下來是相當屈辱的,要去給吳王當馬夫等等。但是范蠡給他出了計策,十年生聚,十年教訓。說到中國文化,如果有這種見地,我們百年生聚,百年教訓,那中國文化還有未來。

         

        由于以上講的那些原因,從近代開始,中國的改革就越來越激進,崇尚強力。康有為、梁啟超等我認為都不是真正的儒者了,他們是價值取向已經大變了的激進改革者。到后來1905年廢科舉,然后就是滿清復亡、袁世凱弄權和失敗、立孔教為國教失敗,接著就是新文化運動,這樣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就江河日下、一瀉千里了。

         

        我們來看嚴復本人的經歷。他在壯年時翻譯《天演論》,然后提出了變法三策:鼓民力——去鴉片去纏足,開民智——廢八股崇科學,新民德——設議院崇自由。但是到了晚年,痛批西方,認同儒家,真是一百八十度的文化轉彎,也是他文化良知的某種發(fā)現,但已經完全無助于大局,因為他放出去的文化虛無主義已經成了大氣候了。這種“晚年回歸”現象比比皆是,只是令人傷感。

         

        戊.小人附身與貎孔心夷

         

        剛剛提及袁世凱和康梁,我要針對他們做些闡釋。首先,傳統(tǒng)文化衰落的又一個原因就是遭到了失敗小人的附身,小人指的是袁世凱。清王朝受《辛丑條約》的刺激,于1905年,也就是光緒二十八年,由袁世凱領頭提議,慈禧批準,廢除已經實行了一千多年的科舉考試。這是一個很激進的措施。戊戌變法只是說改革科舉考試,廢八股而講策論,但是到這里就全廢掉了,以逼迫讀書人去上新式學校,預示了以科舉為參政橋梁的傳統(tǒng)儒家文化的敗落命運。于是,從儒家的角度看,文化傳承的官方渠道完全關閉了,中國的政治從此走向政黨政治,剛開始是軍閥政治。由此也可見清朝這個異族統(tǒng)治的衰落和傳統(tǒng)文化的衰落確實是緊密相關的。

         

        自從清朝政府簽了《辛丑條約》,就淪為外國勢力在中國的一個看守政府。為了讓中國能夠交夠那四億多兩銀子,外國人也要維持這個政府。那個時候就已經是一個很絕望的狀態(tài)。后來發(fā)生了辛亥革命、南北議和、清帝退位。在這之中,袁世凱上下其手,從南京政府那里爭得了權力,但是這個人后來又是中國文化的罪人。我們設想是南京政府得了權力,孫中山三民主義的第一條就是民族主義,講的是“驅除韃虜,恢復中華”,雖然這里面沒有多少文化的含義——他要驅除的只是滿族人,他恢復的中華實際上也并沒有多少傳統(tǒng)文化意味,但是它畢竟不至于公開全面地否定中國傳統(tǒng)文化。當然,他講民權主義,已經把中國文化的政體去掉,但是起碼還有君主立憲這樣的其他選擇,雖然當時的共和制不會實行君主立憲,但邏輯上還有這種可能。而袁世凱則是一個滿腹權力私欲的人,在滿漢裂隙中求得個人利益。一開始他出賣變法,然后逼宮篡權,最后又背棄了共和的協(xié)議,自己要做皇帝。所以按照儒家的標準,他實屬一個奸臣篡逆,是比王莽還不如的大盜。但就是這個人為了給自己的洪憲帝制作理論準備,借了一次世界大戰(zhàn)后中國傳統(tǒng)文化稍有回潮的時機,開始尊孔。在他的憲法草案中規(guī)定,國民教育以孔子之道為修身大本等等。而且袁世凱同時還在出賣中國國家利益,勾結日本,簽訂二十一條。在他稱帝之后的很短期內,就在窮途末路中死去,隨身帶走了儒家文化的最后一點信譽。隨后的張勛復辟就只是場鬧劇了,反而使中國激進的知識分子感受到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威脅,加上另一些因素,就有了新文化運動。

         

        這里邊還有康有為所創(chuàng)立孔教的參與和配合??涤袨橐簧傻膬杉笫篓D―戊戌變法和立孔教為國教――都以失敗告終,且都給儒家和中華傳統(tǒng)文化帶來負面后果,除了的其它因素之外,一個重要原因是他干這兩件事,其心不正,其意不誠,所以其方式不對,成事不足而敗事有余。說他心不正,因為他自年輕時就因傾心于西方文化的強盛,形成了一套反儒家的觀念理論,當時隱藏不露,后來乃至死后才發(fā)表,這就是表達于《大同書》中的思想。其中痛恨、批判家庭這個儒家的根基,向往一個無家無國、無親屬關系、個人欲望得滿足的大同世界??墒牵敃r又生活在一個儒家占主流的社會里,所以就隱藏起這些離經叛道的東西,而以一種另類《春秋》公羊學的面目出現,說流傳的古文經典都是漢人劉歆偽造的,又說儒家六經都是孔子為了改制而托古所作,由此而為他的改制變法張目。雖然其說也是怪誕駭人,不見容于當朝主流儒家,被人譏為“貎孔心夷”,且流毒于后來的新文化運動和疑古主義,但由于他博學多才,強爭力辯,加上中國敗于東倭,世道不寧,亟須調整改變,居然就得到光緒帝的信任而主導變法。但心不正,則意不誠,則舉措失矩,則不見信于人,因此其變法措施過急過密,對傳統(tǒng)少同情寬容,而只崇尚功利以強國,見疑于大臣和實際掌權者,以致事敗。至于他立的孔教,深受西方基督教的體制和信仰方式的影響,未得儒教的內在生機,只知一味構造形式、投機僥幸、依附權力,與袁世凱和張勛攪在一起,最后樹倒猢孫散。

         

        這里面的一個沉痛教訓就是,儒家文化在當今要特別小心,不可輕易被一些貎孔心夷者裹脅,也不可隨便依傍某種政治勢力來求自身的興旺?,F代社會因其功利至上和破壞家庭,總的說來是一個非儒甚至反儒的社會,與先秦乃至漢代情況大不同,所以儒家更不可輕信任何異己的政治勢力和政治結構。比如儒家不能被社會主義化,而社會主義被儒家化還可以(但那勢必重塑社會主義);儒教也不能在現代性政體的公共空間中去謀一個公民宗教或現代化宗教的輔祭者角色,而要將這平直的公共空間改造為以家為源的有機空間??葜κ前l(fā)不出新芽的,儒家文化如果想依靠別有用心的政治勢力來復興,而不是立足于自家的生命結構,那么無論是當時還是現在及未來,都是不明智的,最后只能適得其反,窒息自己的生機,敗壞自己的聲譽。像孔子講的:“禮云禮云,玉帛云乎哉?樂云樂云,鐘鼓云乎哉?”難道我們祭孔只是為祭祀本身的意義嗎?如果背后沒有活生生的生活來支持,祭祀和官樣文章的尊儒又有什么意義呢?

         

        新文化運動中,《新青年》之所以能起這么大的作用,能有那么強的力量鼓吹全盤西化,與這最后一口氣的吐出很有些關系。后來還有段祺瑞等等軍閥混戰(zhàn),不斷以各種方式出賣中國國家利益。

         

        己.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和新文化運動

         

        連一次大戰(zhàn)也沒能挽救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頹勢。一戰(zhàn)以后中國知識分子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有過短暫的同情反思,比如梁啟超追隨其師康有為,以前也是很激進地推行改革,覺得中國有很多很多地方都不如西方,基本上是個全盤西化論者;但是他一戰(zhàn)后到歐洲走了一趟,回來就寫了《歐游心影錄》,說:中國青年齊步走,大洋彼岸的西方人正在嗷嗷待哺,等著我們用中華文化去拯救他們咧。整個一個翻盤。

         

        兩次世界大戰(zhàn)實際上為整個非西方民族帶來了重大的生存機會。在文化上,世界大戰(zhàn)使得西方人開始看到自己文化的毛病,開始認識到一味追求強力的文化是不可能和諧和持久的。我以上講過的工業(yè)革命產生的無限化、標準化等特點決定了它的經濟一定要爭奪原料和市場,當原料、市場等都爭奪完了,他們就開始互搶。而強者與強者對搶起來,弱者就有了機會。西方人按照自己的現代化邏輯走到了盡頭,造就了一戰(zhàn)和二戰(zhàn)。最后西方人痛定思痛,就搞北約和歐洲統(tǒng)一,這是他們避免在西方再開戰(zhàn)的措施,齊力對付其他那些也追求現代化的民族。

         

        從《辛丑條約》簽訂開始,到1919年中國作為戰(zhàn)勝國去參加凡爾賽協(xié)議,不到二十年的時間里,中國從一個最屈辱、快要被瓜分滅亡的角色一下子成了一次大戰(zhàn)的戰(zhàn)勝國。不到五十年,中國又成了二次大戰(zhàn)的戰(zhàn)勝國。所以中國兩次都站對了隊,二戰(zhàn)還沒完就成了名義上的世界五強之一,后來聯合國成立,中國就成為聯合國五個常任理事國之一,一直到現在。難道中國就強了嗎?怎么物競天擇一下子就不靈了呢?所以我覺得這是世界近代史中一個極為值得重視和總結的政治現實,而且有重大的文化含義??磥硎澜缟喜⒉豢偸菑娬咦钣猩孢m應力呵!

         

        但可悲的是,中國又發(fā)生了新文化運動,抵消了一戰(zhàn)帶來的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正面效應。我現在嚴格將五四運動和新文化運動分開:1919年的五四運動是愛國學生發(fā)起的,毫無疑問是愛國運動;新文化運動是文化運動,始于1915年《新青年》創(chuàng)刊,是另外一場運動。從它開始,中國的激進主義者改變了自己反對傳統(tǒng)文化的理由,不再是保國、保種、保教了。一戰(zhàn)以后,保國保種大致沒有問題了,那時候對中國唯一有重大威脅的就是日本。日本要接管德國在山東的利益,后來還侵略我們,但是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格局使得西方也開始幫助我們打日本。所以那時候已經完全不是清朝末年,西洋與東洋這幫強盜一起來瓜分中國,一個龐大的弱者面對一群豺狼,毫無辦法。那時,李鴻章在里面用盡心機,希望能引得列強在中國相互對抗,以夷制夷,維持平衡,但非常困難。兩次大戰(zhàn)造成了巨大的以夷制夷的效果,中國從根本上擺脫了被侵占的局面。

         

        我們還可以設想,如果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中日本就站錯了隊,成了戰(zhàn)敗國,那中國后來會怎樣呢?那就完全不一樣了,文化上也可能不會搞那么激進的革命。德國是兩次都站錯了隊,現在還在反省。所以德國和日本都因為戰(zhàn)敗而造成了文化扭曲,他們的主流派姿態(tài)一高馬上會引起國際上的負面反應。我們沒有這個問題,我們兩次都是戰(zhàn)勝國,我們完全有政治理由發(fā)揚自己的文化,而且我們的文化確實是不會造成世界大戰(zhàn)的,甚至是可以預防它的。可是不,我們的知識分子主流自己不要這個文化了,只是因為她不善于打現代化的戰(zhàn)爭。

         

        從新文化運動開始,中國改革的理由不再是三保,而是所謂的客觀真理標準。這些新文化人說:中國的文化本身不好。為什么?因為按照某些客觀的標準——比如西方來的科學、民主,中國的文化不好;其實從根子上講,是按照弱肉強食這個標準,中國傳統(tǒng)文化使中國不夠強,所以這文化不好。這樣就為反傳統(tǒng)文化的激進主義找到了一個超時間、超歷史形式的存在理由。也正是因為有了這樣一個客觀標準,所以在今天中國的貿易反壓西方的形勢下,這樣一個反自家傳統(tǒng)文化的運動還在進行。這確實是一個不尋常的歷史的現象。西方文化只是世界文化的一種,它向世界擴張的時候遇到了很多非西方文化,比如印度文化、日本文化、阿拉伯文化、伊朗文化,等等。這些文化也要應對西方全球化以獲得自身生存的能力,但是它們的策略和中國的都不一樣。在力求摒棄自己的文化主脈這一點上,中國是相當獨特的。

         

        庚.兩次文化革命及教訓

         

        有一次我在電視里聽到上海的自由主義學者朱學勤先生說,中國的文化大革命被稱作是封建的思潮,其實不然。他認為新文化運動搞的那次文化革命與后來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非常相像,兩者之間有內在的聯系,也有外在的相似。這也正是我多年來就主張的。

         

        我來談我的看法。中國在新文化運動以后,這種激進化的文革態(tài)勢已經發(fā)展到了全面的、自覺的、“客觀的”程度。所以中國的文化,既包括思想,也包括社會結構,尤其是農村的結構,都被急驟地“去中國化”(這里“中國”指中國的傳統(tǒng))。所以我特別看重毛澤東的《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他講,革命一定要從農村開始,貧苦農民要起來,把鄉(xiāng)紳階級或所謂“土豪劣紳”打倒,再踏上一只腳,叫他們永世不得翻身。由于這樣一種激進化,整個中國的文化生態(tài)系統(tǒng)遭到了毀滅性的破壞,就像毀林開荒導致沙漠化。那最后靠什么才能止住流沙呢?只有靠最全面地控制、組織、動員人民的這樣一種政治形態(tài),才能維持住基本的秩序。

         

        我們來看兩次文化革命。第一次文化革命即新文化運動,是全盤西化的追求。陳序經指責那些學西方不到位的人,說他們改革的思想還不徹底,要學西方的民主自由,又要反對帝國主義,反對強權主義和金力主義。這相當于,既想學帝國主義的好處,又想摒棄它不好的一面,這既不可能、不明智,也不合邏輯。所以他提的一個口號就是,用帝國主義來打倒帝國主義——要想打倒帝國主義,自己就一定要先成為帝國主義;用我的話來解釋他的意思就是:要抵抗強盜,自己就要做起強盜來。我覺得在當時的情況下,這種對于新文化的理解是比較中肯的,但又不夠深入?,F實的邏輯倒是,只有能在某種意義上既全盤西化、骨子里崇拜帝國主義,但又不能讓人覺得你要成為帝國主義,而是似乎在最堅決地反對西方帝國主義,這種政治取向才最有號召性。那什么政治力量能同時扮演這個雙面角色呢?實際上,中國的問題出在西方全球化力量造成的生存危機,一個強權的、普遍主義的文化壓過來,要取代一個地方性的、不追求普遍主義力量的文化,這樣就發(fā)生了被侵略被壓迫的文化與西方強勢文化的爭端。但是,由于以上講的傳統(tǒng)文化與民族政治的分離,對于強力的無條件追求,以及各種歷史因素,這樣一個中西文化的沖突大局被遮蔽了,顯露出來的只是如何讓自己變強以應對列強的問題了。而要同時反帝國主義(西方正統(tǒng))和封建主義(中國傳統(tǒng)),那這個角色只有共產黨才能比較好地扮演;國民黨也曾經想扮演,但扮得不好,達不到合適的效果。

         

        當時知識分子主流立志要鏟除中國傳統(tǒng)文化,這些傾向在四九年之后也都被延續(xù),我舉幾個例子:

         

        一是傅斯年講的話,可以代表當時的思潮,他說中國的家庭是萬惡之源,這就把中國的儒家文化所依據的社會結構的根子給否定掉了。大量的文學作品,如《家》、《春》、《秋》及魯迅的雜文等等,都在體現著這個流行的看法。四九年之后,對于中國傳統(tǒng)家庭的摧殘與日俱增,除了新婚姻法,就是將家庭政治化或階級化,到文革時達到高潮。

         

        另外,瞿秋白講,漢字是世界上最齷齪、最惡劣、最混蛋的中世紀茅坑;魯迅講,漢字不滅,中國必亡。后來也確實發(fā)生了中國漢字的拉丁化運動,導致了文字改革。《中國拉丁化新文字的原則和規(guī)則》第一條寫道:漢字是古代與封建社會的產物,已變成了統(tǒng)治階級壓迫勞苦民眾的工具之一。我們中國研究漢字的權威、語言學家呂叔湘先生也有相似的看法,就是漢字必亡。八十年代初,他們這一派還認為電腦的使用一定會帶來漢字的滅亡,因為漢字無法電腦化。當然,現在這些技術上的反對理由已不成立了。

         

        《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講農民運動,但是居然里面有不小的篇幅講文化問題;《新民主主義論》講的是建國問題,但里面最重要的還是在講文化問題;所以文化的建設在毛澤東的心中是最強烈的抱負——我不僅要建一個新政權,我更要開創(chuàng)一種新的文化。于是他在其中提出了反帝反封建的新民主主義革命的大綱,與舊民主主義的那種只反封建,不有力反帝的形態(tài)作了區(qū)別。所以我認為共產主義在中國的勝利,主要是一個文化過程的結果,也就是說,在新文化運動造成的無傳統(tǒng)之根的思想和文化的格局中,左傾――即同時反傳統(tǒng)和反帝國主義(及資本主義)――一定會占上風,年輕人一定會被最激進的變革吸引,被最嚴密的組織化賦予力量感;因為讓“湘軍”存在的社會結構沒有了,紅色的“太平天國”在前面等著這些“打倒孔家店”的追隨者們。當然文化不僅涉及到意識形態(tài),還涉及到方方面面。如果從這個角度領會,對于中國近代史,我們可以有一種新的眼光。

         

        毛澤東后來要搞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這孕育已久。他是新文化運動的產兒。從他年輕時的經歷和各種表現,就可以知道他受到了新文化運動何等深刻的影響。他像朝圣一樣到我們北京大學,寧可在這里做一名圖書管理員。

         

        在文化大革命初期,很多青年寫過一些力圖去理解文化革命的深層理由的文章,而且當時毛澤東和中央文革小組也表達了各種各樣的新看法。1967年初,文化革命進行的第一階段剛要作一個階段性的結尾的時候,上海出現了“上海公社”——好像是巴黎公社在中國的實現,而毛澤東對它非常支持,后來又說“革命委員會好”。再往后,有“五七干?!?、“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合作醫(yī)療”、“教育改革”等,雖然名不符實,被現實政治扭曲,沒有真正的生命力,但他畢竟做了體制上、文化上的各種各樣的探討,以代替?zhèn)鹘y(tǒng)的文化。

         

        這兩次文化革命的共同之處,都是大破大立,不破不立——這個口號在《新民主主義論》里就有。而階級斗爭的理論,則要求出身不好的青年要背叛家庭,投向革命陣營。除了個人性的背叛家庭之外,還有民族文化意義上的背叛家庭,因為新文化人相信中華民族的文化出身不好。這都是割斷歷史,而且是按照西方某個意識形態(tài)的標準來重造文化,重造新人,塑造全新的一代青年。蘇聯共產黨在俄羅斯的上臺和掌權,也和當時推翻帝制、造成了文化空檔有關。而蘇聯主宰的“第三國際”向全球、包括中國輸出革命,深刻影響了中國二十世紀的政治和文化走向。所以這兩次中國的文化革命實際上是將全球化進程的邏輯深化到了自覺自愿程度的前后內在相關的運動。

         

        我來講一下教訓。最大的一個教訓就是:一個民族政治命運的改善和它的文化命運的改善完全可以不是一回事,有的時候還是反其道而行之。比如我剛才說到,兩次世界大戰(zhàn)從根本上改變了中華民族的政治命運和生存狀態(tài),但是并沒有改變它的文化命運和文化走向。

         

        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當代命運,如果沒有上面所講的這些陰差陽錯、歷史偶然所造成的厄運,應該是不至于到現在這個地步的。目前我們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狀態(tài)比俄國、甚至越南都大為不如,據說越南共產黨對儒家還是比較溫和的。我這里把文化理解為一個生態(tài)系統(tǒng)。文化生態(tài)的破壞是一種非??陀^的現象和現實,并不是說哪天想恢復傳統(tǒng)文化,就能恢復的。而現在,傳統(tǒng)文化的根基已經到了非常危機的狀態(tài)。關于這方面我就不再多講了,想省點時間和大家討論。

         

        辛.出路

         

        最后一個問題就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出路何在?”現在有一種文化樂觀主義,認為中國的國力增強了,那么國家命運和文化命運的分離、甚至是背離終于可以克服了,中國人不必再處處從思想上去仰人鼻息了。實際上我們從政治上早就不必這樣了,可這個去中華文化的過程并不稍歇。現在有人相信,中國人開始有錢了,從文化上也就可以崛起了。所以他們說,現在傳統(tǒng)文化正在復興,甚至有人說“二十一世紀是中國文化的世紀”等等。

         

        我尊重這些人的意愿,也樂觀其成,但是不同意這種估計。我感到我們文化總的狀態(tài)和趨向并不好,我們的端午節(jié)還要靠出口轉內銷(即韓國某地到聯合國申請當地的端午節(jié)傳統(tǒng)為世界文化遺產),才能引起一點注意。中國節(jié)日的總體狀態(tài)也不佳。節(jié)日是一個民族相當重要的文化表現,但是現在為中國官方承認的十個節(jié)日,只有一個是傳統(tǒng)文化的——春節(jié),其他九個都不是。中國自己的傳統(tǒng)節(jié)日如清明、中秋等都不是官方節(jié)日,而且連春節(jié)在北京都被“禁啞了”。當然最近有一些呼聲開始回潮,好像從明年春節(jié)開始可以部分開禁。中國人、北京人終于能在北京的除夕之夜又聽到響了千年之久的爆竹聲了。當然,如果再有反傳統(tǒng)文化、主張過“文明的”節(jié)日(好像我們中華文明的更悠久文明已經“不文明”了)的人們的鼓噪,沒準兒還會再禁。

         

        造成中國傳統(tǒng)文化危機有幾個原因,有的是跟我們中國的特殊情況有關系的,還有的是根本性的,而最根本的就是全球化的趨勢。這個趨勢根本沒有減弱,而且還在加強。中國現在是特別自覺自愿地參與這個過程,表面上從中受惠——受了很多經濟上的惠,但是前面有“時間之幕”,我們看不出未來會發(fā)生什么。

         

        我估計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會通過全球化有某種程度的復活。現在北京人痛定思痛而想到:如果北京的城墻不拆,當年的老城像梁思成先生建議的那樣被保留,那我們北京就可以像巴黎一樣,全面開放旅游——老城開放旅游,另外建一個新城來執(zhí)行國家首都的職能,而老城就成為一個文化的圣地。實際上大家都在懷古,出于旅游的目的或商業(yè)的目的,或者還有點文化懷舊的感情等。但是這都是在大局已變,或是大局已定的情況下,發(fā)思古之幽情而已。全球化會在一個貧乏化了的平臺上,比如因特網上和商業(yè)文化中,保持、甚至重新激活世界上某些文化的多樣性,但同時抽筋吸髓,使原生的民族文化、本地文化失去生活的基礎和真實的活力。千萬不可相信這個夷平一切的過程會帶來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真正復興,一切都是在按照全球化的統(tǒng)一口徑來生產和包裝的,像張藝謀的電影。

         

        現代化的過程在可見的將來是不會轉向的。中國人以高呼“我們勝利了!”的熱情來主辦西方文化的而又被全球化了的節(jié)日――奧運會,從這種變化了節(jié)日感(可簡稱為“變節(jié)”)中也可見文化走向之一斑。中國人參與現代化的熱情也不會降低的,而且出于利益的考慮,在參與現代化、全球化的過程中會開始對自己的傳統(tǒng)文化有緩和一些的態(tài)度。韓國電視劇的受歡迎也反映了重視自己文化資源可帶來的某種好處,可以期待將來中國也會學它,把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更多地搬上屏幕。但是這改變不了什么實質的東西,家庭還是在縮小,生產方式和社會結構還在西方化。用我先前說到的那四個衡量文化生命力的標準——傳承的的團體、相應的社會結構、價值觀對人的影響、獨特話語的活力――來衡量,真的會有中國文化復興的趨向嗎?我很期待,但又很懷疑。即便看到一些表面的傳統(tǒng)再現,它是真的還是利益集團的操縱所為?儒家與道家的傳統(tǒng)價值觀,真的會在人們做重大判斷的時候發(fā)揮作用嗎?比如,我們應該全力發(fā)展現代化生產,爭取更高的GDP,還是像儒家、道家說的首先要維持家庭、保持生態(tài)平衡、天人合一?不是說要生態(tài)平衡嗎?那么你的國策就要調整,經濟政策要調整,你愿意承擔減慢經濟發(fā)展來保護文化與自然生態(tài)的后果嗎?你愿意做這種選擇嗎?這是真正的選擇,是你真正的價值觀要起作用的時候和地方。在這些問題上,我不抱什么希望和幻想。而且,對于這個過程,我這里也沒有強烈譴責的意思(那種批判要在更深的層次上進行),它畢竟是我們這個崇尚力量的時代的主導潮流。我要說的只是,把我們全部的家當押在這一個寶上太不聰明了。應該還有別的可能,盡量多幾處“投資”,“狡兔”還知要“三窟”嘛。

         

        我認為真正的出路在于改變思想方式,從以前的單一文化觀――即一國只能有一種文化形態(tài)――轉向文化的多元觀。 這種單一文化觀自清末以來,讓我們的傳統(tǒng)文化吃了最大的虧。當時的洋務運動,后來的戊戌變法 、民主革命等一系列的運動,其主導人都覺得中國只有一塊,全國只能有一種文化形態(tài),或者是以中學為體,或者就全盤西化;或者守舊,或者就全改,而且是全國一起改。這是大為失策的,是普遍主義思想方式的表現。我們應該有一個見地,就是文化完全可以分成多塊,不同而和。這什么意思呢?

         

        設想一下我們回到了1845年,假如你有一個決策權,或者你能夠進諫,那么該怎么辦?我覺得經過多次失敗之后,應該看得很清楚,那時的中國在正規(guī)的、全局的意義上打不過西方,因為我們傳統(tǒng)文化的長處不在于工業(yè)革命和發(fā)展高科技。如果擁有現代工業(yè)和高科技是一個民族在現代生存的必要條件,那么中國就必須在這些方面向人家學,富國強兵。這就意味著,要讓我們國家的主體或者是一大部分走現代化或西方化的道路。我們必須要以各種方式來“以夷制夷”,那就去學西方、辦洋務、變國體、崇科技,發(fā)展讓列強不敢欺負你的利器。但是,如果我們還能認識到未來是不可測的,追求強力是有危險的,那就不應該要求全國一盤棋式地去學西方,而是應該盡量保持文化與生存形態(tài)的多樣性。也就是說,在某個范圍之內和某個層次上,應該盡量把傳統(tǒng)文化原汁原味地保留起來,比如儒家文化、道家文化、佛家文化和地方文化,我們都保留起來,讓它們是活的,讓人們在里面休養(yǎng)生息,現在也叫特區(qū)或保護區(qū)。如果1905年廢科舉之時,決定在某地,比如偏遠的云南、貴州、四川的一部分,保留科舉和傳統(tǒng)教育,所取人材由當地使用(其實這些人材在主流社會的一些方面――文學、國史、編輯等――也大有用武之地),那么現在中國的文化局面就會有質的不同。實際上中國歷史上就有這個智慧,叫“通三統(tǒng)”,就是同時讓幾種不同族群與朝代所代表的文化存在,以應天命、順人心。從古代一直到鄧小平的“一國兩制”,都是這個中華獨特的政治與文化智慧的表現。其實早就該有文化意義上的一國兩制、一國多制,讓一個國家有多種文化體制并行。這是我所看到的中國文化的出路。

         

        有些人認為現在國家主導意識形態(tài)出現空檔,信仰缺失,只有向儒家回歸,才能夠怎么怎么樣。我個人認為這種想法其志可嘉,其情可憫,但這條路在主流層面上似乎行不通?,F行的主導意識形態(tài)走的那條路,完全在按照它那個邏輯在進行,即便它寬松你一下,也僅僅是它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或應對時局的策略而已。它不會感到有必要讓整個共產黨改名為“儒黨”,或者整個國家體制儒家化。像蔣慶先生講的搞庶民院、國體院、通儒院三院制,既體現民意又體現文化和歷史傳統(tǒng),當然好。但是我懷疑這是否能在主流政治中實現。

         

        因此,我?guī)啄昵疤岢?,中國應該建立文化保護區(qū)或文化特區(qū),應該搞文化上的一國多制。主流文化可以按目前世界大勢的需要,搞現代化、全球化,當然立志復興傳統(tǒng)的君子仁人也可盡量在其中傳播傳統(tǒng)文化,特別是儒家文化,使得社會盡量和諧一些。但是另一方面,應該在文化保護區(qū)或文化特區(qū)里,盡量保留中國自己的原本文化形態(tài)。未來也許會發(fā)生不可測的事件,我們須要多手準備。就像袁隆平搞水稻育種一樣,他的稻子無論性狀多么優(yōu)越,他也會盡量保留野生的或古遠的稻種,為的是保留更多的生物基因,這樣才能在亟須時有多重選擇,或通過雜交產生有新的適應力的種子。

         

        這就是我說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一個出路,我今天就講到這里,請大家提問。

         

        壬.問答

         

        聽眾:我想問您三個問題。

         

        今天的題目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衰危和出路”。本來我想聽您追憶中國傳統(tǒng)文化致命的缺陷到底在什么地方,它為什么在今天漸漸衰危了。您今天主要是從社會的角度講,分析了鴉片戰(zhàn)爭以來,在社會的進展與政治的運作之間出現的一些客觀原因。您說主要原因可能是政治的命運與文化的命運糾纏在一起,認為政治是重要的,[因為政治上的失利,]就感覺到文化不怎么樣,就把它推翻了。您又提出政治命運和文化命運可以分裂,請您解說一下。我的意思是說,我們傳統(tǒng)文化的衰危僅僅是由于鴉片戰(zhàn)爭以來政治地位的跌落而引起的嗎?有沒有別的原因?比如說是不是它不適合現代社會的發(fā)展,不適合現在生產力的促進呢?

         

        我的第二個問題就是,您最后說到的中國可以設一個文化特區(qū),多種文化自由發(fā)展。但是我想問,在您這個文化特區(qū)里面,哪一種文化可以作為一種獨立文化?哪一種文化當作它的主流?您認為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的哪一個部分我們應該保留,不能丟掉?西方文化的哪一個部分我們一定要吸收進來?西方文化的哪一個部分我們應該丟掉?

         

        第三個問題就是,假如確定了一種比較優(yōu)化的文化策略,這種文化策略我們應該怎樣執(zhí)行?您認為在這樣的文化社會、素質發(fā)展、信息化的今天,我們像這樣在教學樓里面把教材改編一下,再進行灌輸化的教育,可行嗎?那您認為文化策略應該怎樣執(zhí)行?

         

        張祥龍:我再重復一下我的觀點。我認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近現代衰落與文化和國家政治命運的分離有關系。你看印度人或者日本人和我們是不一樣的。印度人是把建國和恢復傳統(tǒng)文化合為一體,這在甘地的身上有著鮮明的體現。日本搞明治維新要學西方,它能夠把很多從中國學來的東西丟掉,包括中醫(yī),但是它的最主體最核心的神道教是不會丟掉的,所以靖國神社、天皇還在。而中國的近現代主流知識分子恰恰認為自己的國家的命運、民族命運可以和自己的文化命運完全分開,甚至是對立——我們要通過打倒孔家店來建立一個現代化的中國,這點我先澄清一下。

         

        你的問題就是說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衰落是不是有非政治的原因,比如它不適應當代社會的發(fā)展,不適應生產力等等?當然有,如果“政治”是在狹義上使用的話。我以上已經一再講過了:決定現代狀況的最重要力量是西方文化――包括經濟、科技、意識形態(tài)等――的全球化。它剛開始是以殖民化的面目出現,現在是全球化。共產國際也是包含在這樣一個大的框架之中的。而全球化,如我在開始不久所講的,是西方那種“形式對象化”思想方式和構造方法的表現,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非常不適應這樣一個由它主宰的現代格局。我承認這一點,一直到現在還是不適應。所以從主流文化上看,它走向衰落幾乎是無可避免的,但不一定衰落得如此劇烈,因為其他一些非西方文化如印度文化也不適應現代格局,卻沒有敗得如此狼狽。這是我對第一個問題的回應。

         

        第二,你問中國的文化特區(qū)是以哪一種文化為主,要不要丟掉一些東西?我的設想是文化特區(qū)及其所保護的文化應該是各種各樣的。不過,現在最亟須的特區(qū),建立它的原則與生態(tài)保護的原則是一樣的,就是特區(qū)中的文化要有珍稀性。珍就是珍貴、有價值;稀就是稀少,表現為你如不保護它,它很快就會滅亡,所以瀕危珍稀物種就要首先保護。而從中國文化角度來講,儒家的活體文化是瀕危珍稀的文化物種。道家文化雖然很弱,但還有道教在道觀里維持,所以現在還看不到道家文化有很快滅亡的跡象。還有佛教文化也還在,比道教的狀態(tài)還強得多,更不必說伊斯蘭教和基督教了。所以只有儒家是最需要特區(qū)來保護的,當然其他的某種地方宗教、地方文化或是真正的禪宗也需要保護。

         

        還有,是不是文化保護區(qū)里面要做某些調整,這個問題很好。我想了很多年,現在還在想——保護區(qū)里怎么管?是不是要恢復帝制?用什么樣的技術?等等。當然要調整。儒家思想本身就是“與時偕行”的,這是儒家自己講的話,現在被不很恰當地改成“與時俱進”(加入了“進步”觀)。這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一個很根本的思想。所以,如果保護區(qū)里有政治或管理形態(tài)的調整,它并不是用西方制度來頂替,而是一種有自己文化依據的形態(tài)。這個保護區(qū)為什么還叫它儒家文化特區(qū)呢?比如說不要皇帝了——起碼不要一個絕對父子相傳的帝制了,那它還是儒家文化嗎?我說還是。因為那種父子相傳的帝制并不是儒家完全認可的,也不認為它是一種不可避免的政治形態(tài)。比如堯舜時就不是那樣的,他們是傳賢而不一定傳子。儒家文化里就有這種可能,做這些調整是可以的。所以首先是要拋棄從秦代以來的這種大統(tǒng)一的思想。它不是孔子的思想,而是公羊春秋學的一個被后人誤用了的口號。公羊春秋學主張“通三統(tǒng)”,反對消滅小國,反對減少文化的多樣性;主張“大一統(tǒng)”,而不是大統(tǒng)一,大一統(tǒng)只是三統(tǒng)中的一統(tǒng)。

         

        拋棄皇帝和三宮六院,這是不是民主制和西方式的法制?不一定。以家庭家族為社會的基本結構,家庭家族推舉一個類似于委員會或議院的組織來對執(zhí)政者形成某種制約;下一屆執(zhí)政者不一定是這個人的兒子,而是通過選舉賢者來當,選舉可以以家庭為基本單位,等等。秦代以來的政治體制里的某些東西要去掉;造成中國政治里最不好的一面的東西,要以這種很和緩的形式,在不損傷整個文化的基本形態(tài)和基本特點的情況下做一些必要調整。因為我覺得儒家的根在家庭家族,而不在帝制。

         

        關于它的經濟體制是什么?它的技術手段是什么?我都做過一些思考。

         

        第三,是如何調整?只有教材顯然是沒用的,所以必須做體制上的調整。當然我說的可能有點空想的味道,可既然中國人可以有“一國兩制”的構想,一國多制這種看法也不是沒有意義的胡思亂想。

         

        聽眾:張老師,您對儒家文化的這種判斷,包括蔣慶先生的一些看法,我覺得更多的是對儒家制度化、社會化的一種描述。您說新儒家是被西方馴服了的,我對此保留一點意見。熊十力先生認為自從明末以來,儒家的傳統(tǒng)遺失,但是他可以用自己的生命和智慧來接上這個傳統(tǒng)。后來他的弟子牟宗三先生對此作了很大的發(fā)揮,他甚至認為內圣可以開出外王,我認為這也是儒家文化在當下生存發(fā)展的另外一條道路。這就跟您講到的判斷一個文化能否生存的第一個標準有關系,也就是是否有一個代表文化生態(tài)的傳道統(tǒng)的團體出現。我覺得你說的文化保護區(qū)可能只能解決外部的條件,而我覺得更為重要的是內部的道統(tǒng)。請您指教。

         

        張祥龍:非常合理的一個意見,而且合乎現代新儒家的主流思想。

         

        我八十年代在美國第一次讀牟先生的書,它給我?guī)砹讼M?,而且他們幾君子?958年還發(fā)表過一個中國本位的文化宣言,很有影響。所以我一直非常尊重他們的工作和努力。但是新儒學已經把真正能干預現實的兩個東西讓給了西方,而把心性的、可從各種方面解釋的留給了儒家。它自我“坎陷”掉或舍棄掉的那兩塊就是儒家的政統(tǒng)與學統(tǒng),而用西方的民主、科學來頂替。

         

        他說儒家傳統(tǒng)中沒有政統(tǒng)、學統(tǒng),只有道統(tǒng),這個我不贊同。而且我覺得這恰恰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危機的一個標志。連這么同情儒家,這么以傳播儒家文化為己任的知識分子都這么主張了,那儒家的未來會怎么樣呢?如果從知識論角度來講,他的心性之學最后還要用西方的科學來衡量,雖然他認為自己的心性有自主權,但畢竟里面有沖突的地方——心性與知識的沖突,還有與現實政治體制的沖突。整個家庭結構的變化,社會結構的改變,價值觀念的改變都可以不影響心性嗎?可能因為我的素養(yǎng)比較低,我覺得這點我做不到。光做心性的修煉,我會覺得不安。

         

        這是一個提醒,提示這里面有問題。現在國內外有些自認是儒家的代表,在國際上發(fā)言,把儒家解釋為以個人發(fā)展為主旨,是為了個人修養(yǎng)和個人潛能的實現,這能算做是真儒家嗎?儒家是以家庭而不是以個人為根基的。他們可能是為了讓儒家現代化,讓西方人能聽得懂,使儒家能在全球傳播,但是為此而失去了儒家的最根本的東西,那傳播有意義嗎?儒家的獨特之處沒有了,那人家為什么要選擇你所謂的儒家呢?這發(fā)揮個人潛能方面,儒家比得上基督教或科學主義嗎?這是我覺得有問題的地方。新儒家織就的這張網是有漏洞的。至于你講的牟先生和熊先生的理論方面,當然我是非常尊重,但是你仔細讀熊先生的書,他講的心性、佛學和儒化等都不錯,但是他講西方哲學的時候就是另外一種情況。我個人認為熊十力先生是中國近代最出色的少數哲學家之一,這毫無疑問。

         

        聽眾:我對您對新儒家的論述還有一些問題。在今天,我覺得內圣和外王是要打通起來——從內圣到外王。但是這里面有一個問題,涉及您所說的文化保護區(qū)。福山否認歷史的東西,很多人反對歷史的東西,是因為主張歷史終結在一種自由民主的制度之下,而不是依據某種具體的歷史事實。我覺得這里面有很嚴密的論證的邏輯,當然您可以說這是西方的全球化的知識形態(tài),但是我覺得它不僅僅是一種知識形態(tài),而且也不僅僅就是一種普遍性的意識形態(tài)的架構;它在某種程度上也是人追求幸福、使整個世界更為可取的一種政治社會構架,雖然民主自由本身還是有內在的分裂,是有裂縫的。在這個大體的框架之下,您所說的文化保護區(qū)的保護制度,在內圣和外王之間,通過外王來保證我們的心性,得到歷史的培養(yǎng)、滋養(yǎng),那么我們有哪些人可以進文化保護區(qū)?而保護區(qū)的基本制度構架如何來挑戰(zhàn)經過現代性的熏染之后、現在比較普遍的民主意識形態(tài)呢?

         

        張祥龍:你提出了兩個問題。我先回答第一個——從政治角度講,自由民主在經過中國化的調整之后,是不是我們追求幸福的可取的主流形態(tài)?這是自新文化運動以來,我們中國人在政治追求中的主旋律。不過也不要忘了,我們現在所處的政治形態(tài)已經是西方化的。自由民主有它相當合理之處,它在某些層面上避免了最壞的情況發(fā)生,但是有時自由民主在極端情況下也可能自己否定自己,比如說希特勒上臺。一個民族在情況非常不好的時候,就可能通過投票這種自由民主的程序,自己否定自己,把權力讓給極權者,來使民族渡過難關,這在希臘歷史上也出現過。不管怎樣,現代人可能覺得在所有政治體制中,自由民主好處最多,壞處最少——有時候它的操作不方便,不太有效,有時候人民的抉擇是非理性的、短視的,或被大財團和媒體操縱,等等。比如說美國入侵伊拉克,我們看來是不正義的,但是從投票結果來看,大多數美國人民認為是完全正義的。

         

        但是我對你的基本前提有個質疑,自由民主是西方人想到的在當代可能是最好的,在古代并不是,柏拉圖就在那時認為依法行事的君主制是更好的。我只能說,它在西方現代的情況下,可能是一個比較好的選擇,雖然它也有自己否定自己的一面。但是對東方人,對中國人、印度人來說,它是不是最好的選擇,它是不是我們追求人民幸福的邏輯上的結論?我覺得不必然。但是從現在來講,我們的主流形態(tài)已經走在現代化的路上,在這個已經西方化的格局下,它有可能是比較好的選擇,因為我們文化已經變了。但是如果我們還有別的選擇可能,如果未來的情況又在變,還有如果我們退回到十九世紀,那樣我們會有什么選擇呢?歷史不能重演,那我們就考慮未來,難道個人主義化的自由民主對中國人來講一定最能適應未來的挑戰(zhàn)嗎?我不敢說不是,也不敢說就是,所以這就是我為什么講我們不應該把自己命運都放在一架飛機上,而應該盡量保持多樣化的原因。

         

        而且,從合乎人性的角度,從給人民的生活增添幸福、保持穩(wěn)定和精神文化的滿足等等方面綜合考慮,你覺得我們中國歷史上的制度就不如它嗎?我們以前的制度——當然也有很多層次,有堯舜、周朝、先秦、漢代以后等等,這里面難道沒有哪個時代,人民的生活不差于或優(yōu)于個人主義的自由民主制下的人民?比如說西周、漢代、盛唐和北宋的時候,有很多指標都可以說明。那時候人沒有自由嗎?在基層沒有社團式的民主嗎?不是的。所以不要以近代以來的很多情況來想象古代的情況。多保留一些可能性,不要讓自己的思想從一開始就套在一個框子里,這也是我今天演講的一個主要目的。

         

        至于什么人能夠進保護區(qū)?當然是自愿者進去,那也就意味著他或她希望嘗試比現代性更好的生存狀態(tài)了。

         

        聽眾:對您提出的這個問題我是認同的,自由民主的意識形態(tài)確實是現代化的產物,而且我也很尊重您希望提供另外一些可能的主張,這非常重要。而我的意思是說,我們現在的可能到底是哪種意義上的可能?因為我們現在經過了現代化的洗禮,這不僅是西方,也是中國的現實,不管是向過去的回撤,還是向未來的躍進,或者逐步的改革。那您說的文化保護區(qū)的制度創(chuàng)新到底體現在哪些方面?

         

        張祥龍:這就是一個重大挑戰(zhàn),需要各種考慮。比如說我設想保護區(qū)應該盡量少用現代技術,而用傳統(tǒng)技術;盡量用中醫(yī),不用西醫(yī)中的污染技術——但是如果認得了重病怎么辦呢?所以是個必須面對的考驗,不過這是另外一個話題,我們可以以后再談。

         

        聽眾:剛才的兩位同學所提出的關于內圣外王的問題,其實很多學者也在思考這樣一個問題,關于新儒家的道統(tǒng)和政統(tǒng)——儒家的思想統(tǒng)一可能只能提供一個道統(tǒng),但是政統(tǒng)就沒有辦法提供了。您剛才說新儒家被西方馴化了,他們認同了西方的憲政和民主能夠在任何文化體制中實現,但是作為一個主導文化、一個有自己核心的文化,它還是保存了道統(tǒng)。新儒家是主張心性和修身的,這是儒家關系到個人的部分,而對于外部,他認為憲法和民主可以借用??赡苣磳@一點,那大家都想知道的是,您怎么把您的儒家那套東西從道統(tǒng)延伸到學統(tǒng)和政統(tǒng)呢?像朱學勤先生寫過文章說,為什么中國的儒家發(fā)展到后來就跟我們后來看到的西方的政統(tǒng)和學統(tǒng)完全不一樣?因為西方有兩個文化源頭,一個是古希臘,一個是希伯來。古希臘時期的人探討世界的根源是什么,到了希伯來時期,就創(chuàng)造出了一個上帝。西方的世界是超脫出現實的,從另外一個世界看現實的。

         

        張祥龍:你的問題就是怎么從心性之內圣到外王吧?在我們前面所講的意義上,我恰恰是要否認它。在現代的這個已經西方化的格局里,從內圣開出外王,基本上沒有這個可能。儒家從來沒有將心性與外王分離,再想出一個從內到外、從道統(tǒng)到學統(tǒng)和政統(tǒng)的實現途徑。我說文化要有異質性,要多選擇,寧可小,但卻是內外不離、五臟具全的活體,就像當年周朝把商朝滅了以后,馬上分封商代的后裔為小公國的諸侯王,讓他們在那里保留活的商文化。我認為文化是一個有機整體,所以不能說只要其中一塊;不能說只要心性,不要政體和知識技術,這是不可能的。我很贊成你的說法,這個活體應該以某種方式讓它活下去,而不是想將它的一個器官移植到當代社會,來對其加以控制,這是做不到的。我從沒有想把“儒家文化能夠滿足我們更高的需求”、“傳統(tǒng)的體制有好的體制”等這樣的觀點強加給別人,包括我的學生,雖然我個人是這樣認為的。但是有一點是我堅持的,即為了我們未來的生存,多一些異質的文化選擇,是更安全、更保險的,這與在生物物種層次上對于人類生存的考慮是一樣的。

         

        那就到這里吧,謝謝。


        責任編輯:葛燦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