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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文利作者簡介:任文利,筆名溫厲,男,西元一九七二年生,內(nèi)蒙古錫林浩特人,中國社會科學院中國哲學專業(yè)博士?,F(xiàn)為北京青年政治學院東方道德研究所副研究員。著有《心學的形上學問題探本》(中州古籍出版社2006年)、《治道的歷史之維:明代政治世界中的儒家》(中央編譯出版社2014年)等。 |
《式古堂書畫匯考》王陽明佚書四札附考論
作者:任文利
來源:作者授權(quán) 儒家網(wǎng) 發(fā)布
原載于《中國儒學》第三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年
時間:孔子二五六六年歲次乙未年六月廿六日戊午
耶穌2015年8月10日
清卞永譽纂《式古堂書畫匯考》(文淵閣《四庫全書》本,下簡稱《匯考》)卷二十五所錄明人書“王守仁”條下中收有王陽明書信四封,為王陽明佚文。四封書信在《匯考》中分別題為“王陽明上父親二札”與“王文成公與弟伯顯二札”?!端膸焯嵋吩u價《匯考》其書云:“惟所載書畫不盡屬所藏,亦非盡得之目見。大抵多從汪砢玉《珊瑚網(wǎng)》、張丑《清河書畫舫》諸書采摭裒輯,故不能如《寶章待訪錄》,以目見的聞灼然分別……”無論此四札是否據(jù)其“目見”收錄,觀其內(nèi)容,則確為陽明書信無疑。其中,以“上父親”第二札為尤重要,書中所涉內(nèi)容為對朝中諸事與時事的詳細條陳、評價,由此而及自身之出處進退,在現(xiàn)存陽明書信可以說是絕無僅有的。
現(xiàn)將此四封書信以簡體錄之于下,分別段落,綴以標點,并于“上父親”第二札略加注釋。文末附以筆者因“上父親”第二札所作《正德間王陽明在京師出處進退心跡考》?!秴R考》原錄各二札之間另起一段以示區(qū)別,筆者移錄時標注以“一”、“二”?!吧细赣H”第二札中之“■”,在《匯考》中原以小字“闕”標注,今以“■”代替。
王陽明上父親二札 行楷書紙本
一
男守仁百拜父親大人膝下,會稽易主簿來,得書,備審起居萬福為慰。男與妺壻等俱平安。但北來邊報甚急,昨兵部得移文,調(diào)發(fā)鳳陽諸處人馬入援,遠近人心,未免倉黃。男與妺壻只待滿期,即發(fā)舟而東矣。行李須人照管,禎兒輩久不見到,令渠買畫絹,亦不見寄來。長孫之夭,骨肉至痛,老年懷抱,須自寬釋。幸祖母康強,弟輩年富,將來之福,尚可積累。道弟近復如何?須好調(diào)攝,毋貽父母兄弟之憂念。錢清、陳倫之回,草草報安。小錄一冊奉覽,未能多寄。梁太守一冊,續(xù)附山陰任主簿。廿八日,男守仁百拜。
二
父親大人膝下。毛推官來,■大人早晩起居出入之詳,不勝欣■。弟恙尚未平,而祖母桑榆暮■不能■,為楊公[1]所留,養(yǎng)病致仕,皆未能遂,殆亦命之所遭也。人臣以身許國,見難而退,甚所不可。但于時位出處中較量輕重,則亦尚有可退之義,是以未能忘情。不然,則亦竭忠盡道,極吾心力之可為者,死之而已,又何依違觀望于此,以求必去之路哉?
昨有一儒生素不相識,以書抵男,責以“既不能直言切諫,而又不能去,坐視亂亡,不知執(zhí)事今日之仕,為貧乎,為道乎?不早自決,將舉平生而盡棄,異日雖悔,亦何所及”等語,讀之良自愧嘆。交游之中,往往有以此意相諷者,皆由平日不務(wù)積徳,而徒竊虛名,遂致今日士夫不考其實,而謬相指目,適又當此進退兩難之地,終將何以答之?反己自度,此殆欺世盜名之報,易所謂“負且乘,致冦至”者也。
近甸及山東盜賊奔突往來不常,河南新失大將,賊勢愈張,邊軍久居內(nèi)地,疲頓懈弛,皆無斗志,且有怨言,邊將亦無如之何。兼多疾疫,又乏糧餉,府庫外內(nèi)空竭。朝廷費出日新月盛,養(yǎng)子、番僧、伶人、優(yōu)婦居禁中以千數(shù)計,皆錦衣玉食。近又為養(yǎng)子蓋造王府,番僧崇飾塔寺。資費不給,則索之勛臣之家,索之戚里之家,索之中貴之家。又帥養(yǎng)子之屬,遍搜各監(jiān)內(nèi)臣所蓄積。又索之皇太后,皇太后(“皇太后”三字疑衍——筆者注)。又使人請?zhí)蟪鲲?,與諸優(yōu)雜劇求賞?;蚴谷私H太后出游,而密遣人入太后宮,檢所有,盡取之。太后欲還宮,令宮門毋納,固索錢若干,然后放入。太后悲咽不自勝,復不得哭。又數(shù)數(shù)遣人請,太后為左右所持,不敢不至,至即求厚賞不已?;驎r賂左右,間得免請為幸。宮苑內(nèi)外,鼓噪火炮之聲晝夜不絕,惟大風雨或疾病,乃稍息一日二日。臣民視聽習熟,今亦不甚駭異。
永齋[2]用事,勢漸難測。一門二伯,兩都督,都指揮、指揮十數(shù),千百戶數(shù)十,甲第墳園店舍,京城之外,連亙數(shù)里。城中卅余處,處處門面,動以百計。谷馬[3]諸家,亦皆稱是。榱桷相望,宮室土木之盛,古未有也。大臣趨承奔走,漸復如劉瑾時事。其深奸老滑,甚于賊瑾。而歸怨于上,市恩于下,尚未知其志之所存終將何如。春間,黃河忽清者三日,霸州諸處一日動地十二次,各省來奏山崩地動、星隕災(zāi)變者日日而有。十三省惟吾浙與南直隸無盜。近聞■中諸■頗黠桀,按兵不動,似有乘弊之謀。而各邊謀將又皆頓留內(nèi)地,不得歸守疆場,是皆有非人謀所能及者。
七妺已到此,初見,悲咽者久之。數(shù)日來喜極,病亦頓減,顏色遂平復。大抵皆因思念鄉(xiāng)土,欲見父母兄弟而不可得,遂致如此,本身卻無他疾。兼聞男有南圖,不久當?shù)猛瑲w,又甚喜,其恙想可勿藥而愈矣。又喜近復懷姙,當在八月間。曰仁[4]考滿在六月間。曰仁以盜賊難為之,故深思脫離州事,但欲改正京職,則又可惜虛卻三年歷俸。欲遷升,則又覺年資尚淺。待渠考滿后,徐圖之。曰仁決意求南,此見亦誠是。男若得改南都,當遂與之同行矣。
邃庵近日亦苦求退,事勢亦有不得不然。蓋張已盛極,決無不敗之理。而邃之始進,實由張引,覆轍可鑒,能無寒心乎?中間男亦有難言者,如啞子見鬼,不能為傍人道得,但自疑怖耳。西涯[5]諸老,向為瑾賊立碑槌磨未了,今又頌張德功,畧無愧恥,雖邃老亦不免。禁中養(yǎng)子、及小近習與大近習交構(gòu)已成,禍變之興,旦夕叵測。但得渡江而南,始復是自家首領(lǐng)耳。
時事到此,亦是氣數(shù),家中凡百,皆宜預(yù)為退藏之計。弟輩可使讀書學道,親農(nóng)圃樸實之事。一應(yīng)市囂虛詐之徒,勿使與接。親近忠信恬淡之賢,變化氣習。專以積善養(yǎng)福為務(wù),退步讓人為心。未知三四十年間,天下事又當何如也。凡男所言,皆是實落見得如此,異時分毫走作不得,不比書生據(jù)紙上陳跡,騰口漫說。今時人亦見得及,但信不及耳。余姚事亦須早區(qū)畫,大人決不須避嫌,但信自己惻怛心、平直心,退步心,當時了卻此,最脫灑。牽纏不果,中間亦生病痛。歸侍雖漸可期,而歸途尚爾難必。翹首天南,不勝瞻戀。男守仁拜書。外山巾及包頭二封。
[考釋]此書當作于正德七年壬申(1512年)。今本《王陽明全集》卷三十二收有《上大人書一》,當為與此書前后相續(xù)而作者,而此書當作于前。觀《上大人書一》云“七妹當在八月,身體比常甚佳”(《全集》1209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此書則云“(七妹)又喜近復懷姙,當在八月間”,可見。《上大人書一》末綴以時間“閏五月十一日”,書后附蘇潭跋語云“此正德七年,陽明先生寄其父尚書書也”,無誤?!秴R考》此書當作于正德七年閏五月十一日之前,書中語云“河南新失大將”,《明史·武宗本紀》云“(七年)三月辛未,副總兵時源敗績于河南,都督僉事馮禎力戰(zhàn)死”(《明史》卷十六,205頁,中華書局,1974年),所指當即此事,而云“新失大將”,則作于“三月辛未”之后不久。姑系之于正德七年三、四月間。
[1]“楊公”即楊一清,此書后之“邃庵”、“邃”、“邃老”均指楊一清(號邃庵),時為吏部尚書。王陽明與楊一清交誼頗深,嘉靖元年壬午(1522年),王陽明父喪,曾請楊一清為其父撰寫墓志銘(《見寄楊邃庵閣老》,《全集》卷二十一,819頁)。嘉靖三年甲申(1524年),王陽明受楊一清之請,為撰寫《書同門科舉題名錄后》(《全集》卷二十八,1022頁),比楊邃庵之門于文中子之門。嘉靖六年丁亥(1527年),王陽明有兩廣之命而請辭,亦兩致書于當時正居內(nèi)閣的楊一清,請助其成辭命之請(見《全集》卷二十一,821-822頁)。[1]
[2]“永齋”,即宦官張永,正德五年八月,張永用楊一清之策而誅宦官劉瑾。張永與劉瑾同為武宗為太子時的東宮太監(jiān),武宗繼位后得用事,與谷大用、馬永成、魏彬、邱聚、高鳳、羅祥等東宮舊豎一時稱為“八黨”。劉瑾被誅后,張永益為武宗所寵信。后“一門二伯……”數(shù)語,所述為張永之家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之情形,“二伯”,《明史·張永傳》云:“遂封永兄富為泰安伯、弟容為安定伯。”(《明史》卷三百四,7793頁)陽明此書后所云“張已盛極”、“實由張引”、“頌張德功”,數(shù)“張”皆指張永。
[3]“谷馬”,即谷大用、馬永成,皆為“八黨”之宦豎。
[4]“曰仁”,即徐愛,王陽明妹婿兼弟子,時知祁州。
[5]“西涯”,即李東陽,時為華蓋殿大學士?!拔餮闹T老”,猶云李東陽等諸閣老。
王文成公與弟伯顯二札 行書紙本
一
比聞吾弟身體極羸弱,不勝憂念,此非獨大人日夜所旁惶,雖親朋故舊,亦莫不以是為慮也。弟既有志圣賢之學,懲忿窒欲是工夫最緊要處。若世俗一種縱欲忘生之事,已應(yīng)弟所決不為矣,何乃亦至于此?念汝未婚之前,亦自多病,此殆未必盡如時俗所疑。疾病之來,雖圣賢亦有所不免,豈可以此專咎吾弟?然在今日,卻須加倍將養(yǎng),日充日茂,庶見學問之力果與尋常不同。吾固自知吾弟之心,弟亦當體吾意,毋為俗輩所指議,乃于吾道有光也。不久,吾亦且歸陽明,當攜弟輩入山讀書講學旬日,始一歸省,因得完養(yǎng)精神,熏陶德性,縱有沈疴,亦當不藥自愈。顧今未能一日而遂言之,徒有惘然,未知吾弟兄終能有此福分否也?來成去,草草。念之,念之,長兄陽明居士書致伯顯賢弟收看。
二
此間事汝九兄能道,不欲瑣瑣。所深念者,為汝資質(zhì)雖美,而習氣未消除,趣向雖端,而德性未堅定。故每得汝書,既為之喜,而復為之憂。蓋喜其識見之明敏,真若珠之走盤。而憂其舊染之習熟,或如水之赴壑也。汝念及此,自當日嚴日畏,決能不負師友屬望之厚矣。此間新添三四友,皆質(zhì)性不凡。每見尚謙談汝,輒嘖嘖稱嘆,汝將何以副之乎?勉之,勉之。聞汝身甚羸弱,養(yǎng)德養(yǎng)身,只是一事。但能清心寡欲,則心氣自當和平,精神自當完固矣。余非筆所能悉。陽明山人書寄十弟伯顯收看。印官與正憲讀書,早晩須加誘掖獎勸,庶有所興起耳。
【附】
正德間王陽明在京師出處進退心跡考
據(jù)《年譜》,王陽明正德五年庚午(1510年)十一月至正德七年壬申(1512年)十二月在京師?!赌曜V》所載此段行事頗簡略,除述所歷官職變遷外,所記多為與京師諸友講學之事。而現(xiàn)存王陽明此段時間文字,亦多及講學,而少及時事。然此段時間,雖劉瑾方被誅,但朝廷尚值多事之秋。及見上所錄《式古堂書畫匯考》陽明“上父親”書第二札,王陽明當此多事之秋對時事之剖判、自身出處進退之節(jié)的考量,躍然紙上。故作此“心跡考”,以補《年譜》所未備。
《匯考》“上父親”書第二札云:
為楊公所留,養(yǎng)病致仕,皆未能遂,殆亦命之所遭也。人臣以身許國,見難而退,甚所不可。但于時位出處中較量輕重,則亦尚有可退之義,是以未能忘情。不然,則亦竭忠盡道,極吾心力之可為者,死之而已,又何依違觀望于此,以求必去之路哉?
如上所云,此書作于正德七年三、四月間,觀此書所云,則王陽明“求退”之意甚堅,裁之于“可退之義”“以求必去”,但為楊一清“所留”,不能如愿,而嘆“命之所遭”。
《王陽明全集》所載正德七年“閏五月二十一日”《上大人書一》云:
曰仁考滿亦在出月初旬,出處去就,俟曰仁至,計議已定,然后奉報也。[2]
參諸《匯考》書所云:“曰仁以盜賊難為之,故深思脫離州事,但欲改正京職,則又可惜虛卻三年歷俸。欲遷升,則又覺年資尚淺。待渠考滿后,徐圖之。曰仁決意求南,此見亦誠是。男若得改南都,當遂與之同行矣?!眲t王陽明所云與妹婿徐愛計議“出處去就”,實則二人基本上已確定下來共謀“求南”、“改南都”以得“去”。
從《年譜》記載可以看到,二人后來均得遂所愿,正德七年十二月,王陽明“升南京太仆寺少卿”,徐愛“升南京工部員外郎”,二人以“便道歸省”而“同舟歸越”。王陽明至正德八年冬十月方至滁州上任,《年譜》云“地僻官閑”,則王陽明之謀求“改南都”,實則是因以“養(yǎng)病致仕”求退未果而采取的屈曲變通的辦法,意亦在于求“退”。
王陽明“求退”之意雖于正德七年年底方以變通的方式得償所愿,但其“退”意尚非肇端于是年。錢明先生《〈王陽明全集〉未刊散佚詩文匯編及考釋》收有王陽明《寓都下上大人書》一札云:“此間決不能久住,……欲歸之計非獨時事足慮,兼亦身體可憂也?!?nbsp;[3]據(jù)錢明考證,此書作于正德六年(1511年),當無誤,觀書中語“去歲江西”,當指正德五年王陽明任廬陵知縣時事,則此書確屬正德六年所作,末署日期為“五月三日”。誠如此書“決不能久住”語所指示的,正德六年五月,王陽明已決計求“退”。在這封信中,王陽明還請其父勸阻其妻不要到京師來:“媳婦輩能遂不來極好,倘必不可沮,只可帶家人、媳婦一人,衣箱一二只,輕身而行?!盵4]此亦可見當時王陽明的“欲歸之計”已經(jīng)非常堅決了。
王陽明是否初至京師即萌退意呢?顯然不是,《年譜》恰好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反證?!赌曜V》正德六年十月條下“送甘泉奉使安南”中追述道:“先是先生升南都,甘泉與黃綰言于冢宰楊一清,改留吏部。職事之暇,始遂講聚?!盵5]據(jù)《年譜》,王陽明以正德五年十一月入京,十二月“升南京刑部四川清吏司主事”,而正德六年正月“調(diào)吏部驗封清吏司主事”。觀此可知,王陽明正德五年年底入京時所獲官職即為南京之官(此正其正德七年年底變通思“退”所求者),因講學友湛甘泉、黃綰之請,而得以留京供職。是時留京雖出于友人之請[6],當亦不違背陽明本人的意愿。也就是說,王陽明正德六年正月調(diào)吏部時尚有留京之意,而至同年五月初即已決意求去了。何以在短短四個月之內(nèi)有如此大的變化呢?
需要一提的是,王陽明初至京師時選擇留京,與湛甘泉等講友相聚講學是一個比較充分的理由。王陽明自正德二年離京赴謫龍場與湛甘泉相別后,幾無時無刻不念及此講學友。如相別京師時,“作八詠”以答湛“九章”之贈[7],赴謫途中,曾賦“南游”以申王、湛衡岳、羅浮之約,[8]而在王陽明夢中二人甚至也會相遇[9]。對講學友的懷念并未因相別日久而淡漠,正德五年年初王陽明于龍場歸途所作詩中,亦兩次憶及湛甘泉[10]。由此可見,當二人于正德五年年底終于在相別近四載后再度相逢時的欣喜之情,而此時王陽明既經(jīng)龍場開悟,所學不比舊日,與舊友相與切磋在陽明而言是非常迫切的?!赌曜V》所載王陽明正德五年十一月初入京時即與湛甘泉、黃綰等友人“訂與終日共學”[11],當非虛語。
當然,為與講友終日共學王陽明選擇留在京師,但“出處進退”之節(jié)此時亦當其所計慮。此時,王陽明對時事的態(tài)度更多地是在觀望中,亦難云有所期待。王陽明以正德元年(1506年)觸忤劉瑾而下獄,后謫官龍場驛丞。正德五年三月蒞任廬陵知縣時,劉瑾尚未伏誅(劉瑾伏誅在八月)。王陽明任廬陵知縣數(shù)月即獲得“入覲”的機會,應(yīng)該與劉瑾被誅有關(guān)。據(jù)筆者考察,王陽明謫居龍場之時曾借“玩易”對于當時政治形勢有所省察,并借“遁”卦指出:其時為君子漸消、小人漸長之時,君子可以求“遁”了,但形勢尚有可為,所謂“陰扶正道,使不至于速亂”。若君子急欲“一裁之以正”,反倒有可能使小人無所容而“速之亂”。時勢如此(陰長陽消),只能求“小利貞”,即小有所為,所謂“委曲周旋,修敗補罅,積小防微,以陰扶正道”。[12]應(yīng)該說,王陽明對當時時事的省察既非常冷靜,同時也透露著一種悲觀。正因為有謫居龍場時冷靜而悲觀的省察,王陽明正德五年歲末入覲之時,雖然時勢有所變遷(劉瑾新伏誅),但對于時事的態(tài)度而言,很難說有所期待,更多的只是觀望。淹留京城數(shù)月后,這種觀望很快有了結(jié)果,遂絕意求去。此觀望的結(jié)果在我們所見《匯考》所錄陽明上其父書中和盤托出[13],讀之令人齒冷。要而言之,大端有三:
其一,君上荒淫無度,跡近無賴。如果說正德元年王陽明觸忤劉瑾之時明武宗尚未成年的話,此時他已逐漸長大成人,但所作所為極盡荒唐之能事。陽明信中所言“養(yǎng)子、番僧、伶人、優(yōu)婦居禁中以千數(shù)計”、“宮苑內(nèi)外,鼓噪火炮之聲晝夜不絕,惟大風雨或疾病,乃稍息一日二日”,此類事史家多有述及,此不贅。信中所述為向太后索要錢財,邀太后會飲以求重賞,誆太后出宮以掠其財,閉宮門不納索買路錢,尤屬荒誕至極。
其二,宦豎恃寵邀功弄權(quán),如信所言中張永、谷大用、馬永成事。誅劉瑾之事系張永為之,史家對其行事亦略有褒獎。在陽明看來,“其深奸老滑,甚于賊瑾。而歸怨于上,市恩于下,尚未知其志之所存終將何如”,觀此數(shù)語足見陽明對其觀感如何。數(shù)年之后,王陽明與張永又有所遭遇。正德十四年己卯,王陽明平寧藩成不世之功,朱宸濠被俘,捷報為朝廷秘而不宣,武宗御駕親征,欲縱朱宸濠于鄱陽湖而再戰(zhàn)。王陽明憂生靈再遭涂炭,身親獻俘行在,至杭州而遇先行之張永。王陽明以將朱宸濠交與張永為代價,請其勸武宗回駕。[14]綜合王陽明與父書中對張永之如此觀感,而能決然將朱宸濠交與張永以成其“功”,亦可見王陽明臨大事時之抉擇。
其三,朝中大臣攀附佞幸,所謂“大臣趨承奔走,漸復如劉瑾時事”。此則為自上而下,都是如此。非但李東陽等在閣重臣“頌張德功”,而王陽明素所敬重的楊一清亦不能全免。
如此政治形勢,較之王陽明龍場“玩易”時所省察的“陰長陽消”之時勢略無絲毫改觀。王陽明此時的感覺如其信中所言,“中間男亦有難言者,如啞子見鬼,不能為傍人道得,但自疑怖耳”[15],并以為時事如此,則“禍變之興,旦夕叵測”。其實,如陽明信中所述,朝中如此,而此時天下亦不太平。信中開篇所舉山東、河南“盜賊”乃舉其大者,如其所言,“十三省惟吾浙與南直隸無盜”。這種情況自正德六年即已如此了,《明史·武宗本紀》“正德六年”條下載:“是年,自畿輔迄江、淮、楚、蜀盜賊殺官吏,山東尤甚,至破九十余城,道路梗絕?!盵16]這種情況雖然在王陽明正德七年閏五月與其父書時有所平復,但亦如陽明所言:“朝堂之上,固已宴然,有坐享太平之樂,自是而后,將亦輕禍患,愈肆盤游,妖孽并興,讒諂日甚,有識者復何所望乎!”情況并無改觀。除“盜賊”而外,王陽明在《匯考》一札中尚例舉各地頻發(fā)的“災(zāi)異”以證其“禍變”之憂。
時事如此,王陽明一如其因楊一清牽絆求“養(yǎng)病致仕”未果而委之于“命”,亦將此歸于“氣數(shù)”。有鑒于此,王陽明不但自己“去”意已決,且于書札中勸其父,“家中凡百,皆宜預(yù)為退藏之計”。應(yīng)該說,王陽明求“去”之時,適當國家多難之時,此正其《匯考》札開篇所考量的,“人臣以身許國,見難而退,甚所不可”,但轉(zhuǎn)而即言“但于時位出處中較量輕重,則亦尚有可退之義”,所謂“可退之義”,即以上所言朝中事體之三端,君上昏庸、佞幸結(jié)黨、大臣攀附,對于這種情況,非士人君子所能為力,當此之時,可為之事即“退而修省其德”,這就是其所說的“可退之義”,與陽明遭遇劉瑾之難時所得結(jié)論相同。
如我們前文所述,王陽明最終以“改官南都”的屈曲變通的辦法得償所愿,于正德七年十二月離京(后來雖事功卓著,但終其一生未能再入京師)。值得一提的是,此間王陽明諸講友亦紛紛退去。上所提及的黃綰也于是年“謝病去”[17],以上官而師事王陽明的方獻夫則于正德六年冬“告病歸”[18]。王陽明此期間最重要的講學友湛甘泉亦于正德六年十月“奉使安南”離京,湛之離京亦非純因官事,其事與王陽明“求南都”相類。觀王陽明《別湛甘泉二首》詩之二云“母老思所將”、“將母能忘虞”可見,湛之奉使安南亦為將養(yǎng)老母。深一層的原因則是此詩中提到的“黃鵠萬里逝,豈伊為稻粱?棟火及毛羽,燕雀猶棲堂。跳梁多不測,君行戒前途”[19],亦當有出于時事之“憂”者。陽明之去雖晚于以上諸人,但其去意于正德六年五月已然決絕。遷延歲半有奇,確屬世事難如人愿。
此難如人愿,其原因一方面是我們上文指出的由于楊一清之勸阻,另一方面則為家人的全面反對。王陽明在作于正德六年的《寄諸用明》一書中說:“書來勸吾仕,吾非潔身者,所以汲汲于是,非獨以時當斂晦,亦以吾學未成?!晕崴詣萦胁蝗菀岩?。但老祖而下,意皆不悅,今亦豈能決然行之?徒付之浩嘆而已!”[20]此中云“老祖而下,意皆不悅”,則其父自在“不悅”之列。而王陽明之所以在正德七年三四月間于《匯考》書札中將“啞子見鬼,不能為傍人道得”的情形和盤托出,正是為了說服其父以及家人。前面我們提到,正德七年十二月王陽明“升南京太仆寺少卿”而直至正德八年冬十月方到滁州上任,上任雖如此“遲遲”,卻仍得于親友之催促,觀《與黃宗賢》書所云“親友以曰仁既往,催促日至,滁陽之行,難更遲遲”[21]可見。
【注釋】
[1] 《全集》卷二十七尚載有題為“與楊邃庵”一信,中云:“某之繆辱知愛,蓋非一朝一夕矣。……某之承乏于南贛,而行事之難也,則因而改授以提督。其在廣會征,偶獲微功,而見詘于當事也,則竟違眾議而申之。其在西江,幸夷大憝,而見構(gòu)于權(quán)奸也,則委曲調(diào)護,既允全其身家,又因維新之詔,而特為之表揚暴白于天下,力主非常之典,加之以顯爵。其因便道而告乞歸省也,則既嘉允其奏,而復優(yōu)之以存問。其頒封爵之典也,出非望之恩,而遂推及其三代。此不待人之請,不由有司之議,傍無一人可致纖毫之力。而獨出于執(zhí)事之心者,恩德之深且厚也如是,受之者宜何如為報乎!”(《全集》,1013頁)若此信所述屬實,則王陽明在江西之事及后來之封爵等事,得力于楊一清多矣。然考諸《明史·楊一清傳》、《明史·宰輔年表》、《明通鑒》、《楊一清集》諸書,楊一清于正德十一年丙子以武英殿大學士致仕,至嘉靖三年甲申十二月方起為兵部尚書,總制三邊,此間始終家居。則此信中例舉諸事均發(fā)生在楊一清家居時,斷非其所能為力者。此信觀其內(nèi)容,確為王陽明所作,但并非是寫給楊一清者。中云“邇者先君不幸大故”,則此信當為作于嘉靖元年壬午(1522)者。信中所言“今乃復有無厭之乞”,“事之顛末,別具附啟”,當為王陽明因其父王華遭禮部官員中傷而懇乞“表揚先德”(見《乞恩表揚先德疏》,《全集》卷二十七,1018頁)之事。此書究竟為王陽明寫與何人者,尚有待進一步考察。
[2] 《全集》卷三十二,1209頁。
[3] 錢明著《陽明學的形成與發(fā)展》,287頁。江蘇古籍出版社,2002年。
[4] 同上。據(jù)《全集》正德七年閏五月《上大人書一》云“婦姑之間,近亦頗睦”(《全集》卷三十二,1209頁)可知,王陽明之妻后來還是入京師了。
[5] 《全集》卷三十三,1233-1234頁。
[6] 黃綰《陽明先生行狀》載此事略詳,實情當為如此:“又數(shù)日,湛公與予語,欲謀白巖喬公轉(zhuǎn)告冢宰邃庵楊公,留公北曹。楊公乃擢公為吏部驗封主事?!保ā度肪砣?,1409頁)
[7] 見《陽明子之南也,其友湛元明歌九章以贈,崔子鐘和之以五詩,于是陽明子作八詠以答之》,《全集》卷十九,677頁。
[8] 見《南游三首》,同上,679頁。
[9] 見《夢與抑之昆季語,湛、崔皆在焉,覺而有感,因記以詩三首》,同上,682頁。
[10] 分別見《武陵潮音閣懷元明》與《夜泊江思湖憶元明》,同上,715頁、717頁。
[11] 《全集》卷三十三,1231頁。
[12] 詳見拙文《經(jīng)典與體悟:王陽明“玩易”與“龍場悟道”》,未刊稿。
[13] 此書雖作于正德七年三、四月間,但所述之事不必即當時之事,實乃王陽明在京一年多來所見者。
[14] 《年譜》與《明史·張永傳》對此事均有記載,所載詳略有異,內(nèi)容間有出入,給人感覺亦不同,分別錄之于下。
《年譜》正德十四年九月條下載此事云:“九月十一日,先生獻俘發(fā)南昌。忠、泰等欲追還之,議將縱之鄱湖,俟武宗親與遇戰(zhàn),而后奏凱論功。連遣人追至廣信。先生不聽,乘夜過玉山、草萍驛。張永候于杭,先生見永謂曰:‘江西之民,久遭濠毒,今經(jīng)大亂,繼以旱災(zāi),又供京邊軍餉,困苦既極,必逃聚山谷為亂。昔助濠尚為脅從,今為窮迫所激,奸黨群起,天下遂成土崩之勢。至是興兵定亂,不亦難乎?’永深然之,乃徐曰:‘吾之此出,為群小在君側(cè),欲調(diào)護左右,以默輔圣躬,非為掩功來也。但皇上順其意而行,猶可挽回,萬一若逆其意,徒激群小之怒,無救于天下大計矣?!谑窍壬牌錈o他,以濠付之……”(《全集》卷三十四,1268頁)
《明史·張永傳》則云:“寧王宸濠反,帝南征,永率邊兵二千先行。時王守仁已擒宸濠,檻車北上。永以帝意遮守仁,欲縱宸濠于鄱陽湖,俟帝至與戰(zhàn)。守仁不可,至杭州詣永。永拒不見,守仁斥門者徑入,大呼曰:‘我王守仁也,來與公議國家事,何拒我!’永為氣懾。守仁因言江西荼毒已極,王師至,亂將不測。永大悟,乃曰:‘群小在側(cè),永來,欲保護圣躬耳,非欲攘功也?!蛑附蠙戃囋唬骸艘藲w我?!厝试唬骸液斡么??!锤队馈!保ā睹魇贰肪砣偎?,7793頁)
筆者關(guān)于王陽明付朱宸濠于張永一節(jié)則采信《明史·張永傳》,以王陽明對張永之“成見”不大可能即如《年譜》所云“信其無他”而以濠付之,綜合《明史》之說,則王陽明付濠于永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二人私下的一種“交易”,王陽明付濠于永以成其“功”,張永亦答應(yīng)王陽明勸武宗還駕。
[15] 此數(shù)句于信中在述楊一清與張永的關(guān)系之后,易使人誤以“啞子見鬼”為王陽明所見楊一清、張永之間有何見不得人的勾當,此中所述仍當為王陽明對時事的感覺,故接續(xù)而言即為朝中大臣攀附佞幸,諸佞幸之間各自結(jié)黨營私,如此,則“禍變之興,旦夕叵測”,此方為其所“但自疑怖”而“不能為傍人道”者。
[16] 《明史》卷十六,205頁。
[17] 《別黃宗賢歸天臺序》,《全集》卷七,233頁。
[18] 見《年譜》,《全集》卷三十三,1233頁。
[19] 《全集》卷二十,724頁。
[20] 《全集》卷四,148頁。諸用明是王陽明妻弟。觀王陽明信中云“書來勸吾仕”可知,諸用明于王陽明求退之意亦有耳聞。
[21] 《全集》卷四,150頁。《全集》系此書于“壬申”,觀書中所言主要是王陽明與徐愛自京城返家后之行止,則此書當作于正德八年癸酉。
責任編輯:葛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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