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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樣讀《尚書》

作者：姜廣輝

來源：《中華讀書報》2015年6月3日，第8版

時間：孔子二五六六年歲次乙未十一月三十日庚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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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書》為中國古代“五經(jīng)”之一，十分難懂，漢代鄭玄將它比喻為“天書”：“尚者，上也。尊而重之，若天書然?！?/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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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傳至今的《尚書》共有58篇，其中33篇是由漢代伏生所傳《尚書》29篇文獻(xiàn)拆分而成，是《尚書》真本。它分為三大部分：虞夏書4篇，商書5篇，周書20篇。虞夏書記載了上古時期堯、舜、禹的事跡。他們是中國古代的傳說人物。雖然是傳說，但卻有上古社會的史影在。商周書是反映商周兩代歷史的檔案文獻(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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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有25篇，經(jīng)明代梅鷟、清代閻若璩、惠棟等人考證，是東晉人所獻(xiàn)的偽作。我們在這里不予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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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主要介紹漢代伏生所傳《尚書》真本的思想內(nèi)容，重點(diǎn)介紹其崇“敬畏”、重“修德”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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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書》中的“天”“帝”“天命”“天威”等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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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西方文化雖然不同，但有許多可以相類比的方面。例如，西方有至上神“上帝”的觀念，今天西方人經(jīng)常會說“my?God！”“上帝與我同在”之類的話。中國也有類似的天和上帝（天、帝一體）的觀念，今天中國人們也常會說“我的天！”“人在做，天在看”之類的話。中國人這種觀念來源甚古，而最早的記載便見于《尚書》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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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上古以來，中國人就有這樣的觀念，認(rèn)為天帝高高在上，時刻注視民間，能賞善而罰惡，尤其重視統(tǒng)治者的行為，《皋陶謨》篇就曾陳述堯舜時代的“天命有德”“天討有罪”的觀念?！稖摹菲涊d商湯伐桀，認(rèn)為這是替天伐罪：“桀之多罪，天命我誅殛之?！敝艹送瑯酉嘈拧疤烀保芄珡?qiáng)調(diào)要繼承先王明德，以保天命之永久，《君奭》篇載周公告召公之語說：“天命不易，天難諶，乃其墜命?！保ㄆ湟庹f：天命不易測知，天難倚信，周人無德也會墜失天命。）總之，《尚書》中所記之圣王賢臣言論，大多以敬畏“天命”相訓(xùn)導(dǎ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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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周時期開啟了中國古代王朝政治的正統(tǒng)文化，其政治的法理根據(jù)便是“天”，而“天”給人的印象，與其說是可愛的，不如說是威嚴(yán)的，于是而有“天威”的觀念。在記載周公對召公談話的《君奭》篇中，周公就4次用了“天威”一詞。對“天威”的敬畏，反映了當(dāng)時周族貴族之間的一種文化心理。我們以前認(rèn)為，周族貴族強(qiáng)調(diào)“天威”，是為了嚇唬殷商遺民和王朝小民的，其實(shí)周貴族本身也是相信“天威”的。對這種相信“天威”的文化心理，我們不能簡單以一種“迷信”來看待。應(yīng)該說，周人對待自然和人事，對于當(dāng)前和未來懷有一種“敬畏”的心理。這一點(diǎn)是十分難能可貴的。下面我們來著重討論古人這種崇重“敬畏”的人生態(tài)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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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書》崇重“敬畏”的人生態(tài)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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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如佛教、道教、基督教等宗教，其各自的神話內(nèi)容、宗教教義、宗教儀式等雖然很不同。但卻有一種共同的精神，那就是“敬畏”。作為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主流思想的儒學(xué)沒有類似佛教、道教、基督教那種宗教組織，看上去很不像宗教，但卻保有類似宗教的那種“敬畏”的人生態(tài)度。那么，儒學(xué)是如何做到這一點(diǎn)的呢？筆者以為，《尚書》一書或許能給我們提供它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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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書》中有關(guān)“敬”的論述，大體可以分為“修己之敬”“事天之敬”“臨民之敬”“治事之敬”四個方面，茲分別論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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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修己之敬?！墩僬a》篇說：“王敬作所，不可不敬德?！保ㄒ馑际牵和跽弋?dāng)以“敬”作所，即在任何處所皆不可不敬德。）《無逸》篇說：“小人怨汝詈汝，則皇自敬德?！保ㄒ馑颊f：小人心怨你、口罵你，應(yīng)該更加敬修其德，而不應(yīng)責(zé)備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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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事天之敬。《立政》篇說：“以敬事上帝。”對于上天要保持一種敬畏的態(tài)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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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臨民之敬。中國古來就有一種“天民一理”的思想。天心見于民心，民心即是天心。君主既要“敬天”，也要敬民?！犊嫡a》載成王告衛(wèi)侯康叔之語說：“天畏棐忱，民情大可見?？刹痪丛?！”（意思說：天威雖可畏，常輔至誠之人。觀民情向背大可見天之輔與不輔。怎么可以不敬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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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治事之敬。古人言“敬事”，猶今人言“敬業(yè)”。要對所從事的職業(yè)持慎重、認(rèn)真的態(tài)度，不能出現(xiàn)差錯。尤其是對于關(guān)系國計民生的大事，更不能疏忽?！渡袝烽_篇《堯典》即記載堯“乃命羲和，欽若昊天歷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時?！保ㄒ馑颊f：堯乃命羲和之官，使之敬順昊天之日月星辰，制定歷法，考究農(nóng)時，敬授于人。）《洪范》記載周武王滅商后訪殷商舊臣箕子，箕子授洪范九疇，其第二項(xiàng)便是“敬用五事”。所謂“五事”：“一曰貌，二曰言，三曰視，四曰聽，五曰思。”這是講“敬事”之人在言論行為上所應(yīng)有的恭謹(jǐn)態(tài)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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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敬畏”就要講“不敢”，“不敢”是一種戒律，有許多事情不應(yīng)做，不能做，這些“不應(yīng)做”“不能做”的事情，便用“不敢”二字來表達(dá)其“敬畏”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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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不敢違抗“天帝”命令。這種情況多指王者而言。我們或許可以說，這是統(tǒng)治集團(tuán)表達(dá)其意志的一種巧妙方式，而王者（或準(zhǔn)王者）正是通過類似的方式，借“天威”來增加自己的權(quán)威。如《湯誓》載商湯之語說：“予畏上帝，不敢不正。”（意思說：我實(shí)畏懼上帝，不敢不往正夏桀之罪）但另一方面，作為“王者”也不能為所欲為，他也要受著“天”的約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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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不敢背棄先王事業(yè)?！吨軙分兴灾跋韧酢保ǔＪ侵肝耐鹾臀渫?，當(dāng)然這主要是對周族子孫而言的?！洞笳a》載成王之語說：“予不敢不極卒寧王圖事?！边@樣一種“不敢”，對后世統(tǒng)治階層而言，便意味要恪守祖訓(xùn)，遵循先王所制定的大政方針來治理國家，防止自亂紀(jì)綱法度，以避免新興政權(quán)脫離正常運(yùn)行的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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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不敢侮鰥寡。所謂“鰥寡”，概指孤獨(dú)窮苦之民，猶如我們今天所說的“弱勢群體”。王者應(yīng)心存仁愛之心，對孤獨(dú)窮苦之民加意體恤，使他們不至流離失所。王者有此仁心，自然會獲得國人歡心。而得人心所以得天下。所以《尚書》不厭其煩地講述這個道理，如《康誥》載成王告衛(wèi)侯康叔說：“克明德慎罰，不敢侮鰥寡。”（意思說：能明其德以化民，謹(jǐn)其罰以防民，不敢侮慢鰥寡無告之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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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不敢自求安逸，不敢沉湎于酒色。人之失德多因誘惑而起，而“誘惑”總與逸樂有關(guān)。如耽于安逸，沉湎酒色，樂于游遨田獵等。若帝王染此惡習(xí)，多有身敗名裂、亡國亡家之痛。所以《尚書·酒誥》說：“成王畏相，……不敢自暇自逸，……罔敢湎于酒?！保ㄆ湟庹f：成王敬畏輔相之人，……不敢少自寬暇，少有安逸?！桓页龄嫌诰啤＃?/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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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書》重視“修德”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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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在《尚書》中是一個十分重要而突出的概念，“德”與“力”是相對的，“德”指道德，“力”指實(shí)力。殷商后期，周邦逐漸強(qiáng)大起來，《左傳·襄公三十年》載北宮文子之語說：“《周書》數(shù)文王之德曰：‘大國畏其力，小國懷其德。’”這是說，當(dāng)時周邦既有道德，又有實(shí)力。但就《尚書》而言，它主要強(qiáng)調(diào)的是“修德”?！暗隆迸c“刑”（或“罰”）也是相對的。在二者之間，《尚書》重“德”勝過于重“刑”（或“罰”），如《呂刑》說：“有德惟刑?！保ㄒ馑际牵罕厥褂械轮藶槊餍讨?。）又如《康誥》說：“明德慎罰?！保ㄒ馑际牵好髌涞乱曰?，謹(jǐn)其罰以防民。）由此，我們可以將《尚書》的政治理念稱為“德治”主義，它可以說是中國最早的政治教科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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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書》為什么會倡導(dǎo)“德治”呢？這可能與上古社會統(tǒng)治階級的政治經(jīng)驗(yàn)有關(guān)，即凡一國的統(tǒng)治者，有德，則為國人所愛戴，從而國運(yùn)長久；無德，則為國人所厭棄，從而國祚不永。這幾乎是一個沒有例外的歷史規(guī)律。而王權(quán)既然被說成是“天”或“上帝”所命，那么，在邏輯上，“天”或“上帝”就一定眷顧有德之人，而厭棄無德之人。所以《召誥》篇反復(fù)說：“惟不敬厥德，乃早墜厥命?！保ㄒ馑际牵喝舨痪雌涞拢蜁崆半E墜天之所命。）而周族后世子孫要想延續(xù)周朝政權(quán)，也只有自身“修德”一條路，即如《召誥》所說：“惟王其疾敬德，王其德之用，祈天永命。”（意思是：惟王敏于敬修其德，惟德是用，方可以祈求天之永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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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期儒家的最高的“德治”理想是堯舜時期，堯的偉大在于能以平等共生的理念處理氏族、部落、邦國之間的關(guān)系，它的最高表現(xiàn)就是“協(xié)和萬邦”。《尚書》首篇《堯典》說堯“克明俊德，以親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協(xié)和萬邦?！比寮谊P(guān)于這一歷史傳說的記述，反映了中國原始共產(chǎn)制時代的史影。原始共產(chǎn)制時代一去不復(fù)返了，而先秦諸子百家所直接面對的已不再是“以德兼人”的時代，而是“以力兼人”的時代，正如韓非所說：“上古競于道德，中世逐于智慧，當(dāng)今爭于氣力?！保ā俄n非子·五蠹》）由此而有政治思想上的“德、力之爭”。任德不任力，是原始儒家處理國家之間政治關(guān)系的準(zhǔn)則。但單純注重道德，忽視國家的經(jīng)濟(jì)和軍事實(shí)力，導(dǎo)致奉行儒學(xué)的諸侯國先后滅亡。而法家任力不任德，也導(dǎo)致聲赫一時的秦王朝迅速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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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書》“德治”主張深刻影響于后世。漢代儒家總結(jié)歷史的經(jīng)驗(yàn)和教訓(xùn)，主張德、力并重。既要重視道德，也要重視國家的實(shí)力。如王充總結(jié)說：治國之道，一曰養(yǎng)德，二曰養(yǎng)力，要“文武張設(shè)，德力具足”，“外以德自立，內(nèi)以力自備，慕德者不戰(zhàn)而服，犯德者畏兵而卻。”（《論衡》卷十《非韓篇》）歷史上儒家和法家任德與任力之爭提供給我們這樣一條歷史啟示：有五千年文明的中國，應(yīng)繼承和弘揚(yáng)“協(xié)和萬邦”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在國際關(guān)系上樹立道德大國的形象，同時為了維護(hù)自己的尊嚴(yán)，捍衛(wèi)國家的主權(quán)，也要注意發(fā)展自己相應(yīng)的經(jīng)濟(jì)和軍事實(shí)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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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葛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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